绿氧森林
2019-04-19慕罹
慕罹
1
彭梅见正穿梭在农贸市场各类摊位之间。其实对于蔬菜,她不太会挑也不太认得,偏偏还一脸镇静。这也是她的招牌表情,向来都出入不大。
不过她此时的内心是有些急切的,为什么芥菜和生菜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雪菜和茼蒿仿若双生?想做两个菜赎罪的预想,目测难度还是很大的。
有人拦住了她前面的路,她没抬头,想淡定地绕过去,可恶的是这个挡路的物体也跟着绕啊绕,还莫名其妙地递过来一张名片。梅见微微皱眉,抬头看去。是个大男生,正带着温和含笑的表情看着她。
男生主动道:“我叫虞柯,刚看你转了半天,或许我可以帮你。”梅见依旧是那张面瘫的淡定脸,低头看了眼名片。名片以层叠的绿色蔓延开去作为底色,上面简洁地印了“绿氧森林”四个艺术体字,是个蔬果园的网站。
推销一定要这么直接吗?她有些想吐槽,不过还是选择“哦”了一声,转身离开。不料这个叫虞柯的大男生还追了上来,即使她不回应,也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想买什么菜?我帮你挑一下吧。”“挑菜也是门大学问呢!”“刚看你转了半天是有什么目标还是还没打算呢?”
梅见最后还是在他的帮助下完成了买菜的工作。“下周末来我们菜园参观吗?”临别时,他这样说道。梅见抿抿嘴,用看人贩子的表情看着他。他无视这个眼神,一再用真诚的口吻发出邀请,弄得别人不答应就要愧疚似的。
“再说吧,我得走了。”梅见晃了晃手里的名片,表示如果想去会联系他的。虞柯不再多说,笑得温和无害,指了指她袖口的泥印,“记得收拾一下,别蹭得到处都是。”然后挥着手走远了。
梅见试着搓了搓袖口已经干结的泥巴印,想着还好提前发现了,不然回去肯定少不了听老妈一顿唠叨。自己今天旷了补习班的课不说,还把新衣服弄脏了,在老妈那样严谨的人看来,应该算个大罪过吧。只希望自己的厨艺天分不要太差,再把赎罪餐做成焦糊宴的话,就真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2
果不其然!
梅见第一次觉得这四个字是如此传神。老妈果然对于她逃掉周末补习的事进行了长篇大论的教育发言,自己鼓足勇气做的两个菜也果然糊成一锅灰。大概是火太猛了吧……她默默掏出练习册,这样总结道。
其实,要说她的成绩,也曾经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辉煌。当然,现在也很好,可是总有父母越发高涨的期望,压得人喘息愈发困难。她从小就没什么爱好,妹妹踢球乱跑乱疯的时候,她在看百科全书;邻居小孩打电动游戏的时候,她在做练习题;同桌在看韩剧的时候,她在备战奥数竞赛;学校流行十字绣的时候,她在埋头写实验报告……一直都是这样,她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别人擅长的她也未必做得好。所以,要是能把学习这件事做得不错,那就安心地一直做下去吧。如果这是唯一一件她能做好的事,那她根本找不到理由说不。
可是,近来她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或许每个人生来就注定有独特的兴趣与天分,可能遇见它之前你也从没想过会喜欢上它。但是真的接触到的那一刻,才发觉,它似乎就一直在那里等着你。
梅见猛地晃晃头,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目光从那段还依稀看得出泥印的袖口收回。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大男生的模样,他看起来就活得很自在,而且……似乎,越想越觉得眼熟呢。到底在哪里见过?越想不起越要想似乎是人类难为自己的一大特点,彭梅见那天梦里还梦到了他,他带她去了“绿氧森林”,郁郁葱葱的颜色像是属于童话世界。
第二天的微机课上,老师按例留了些时间给同学们自由上网。梅见难得不想在线刷题库,反而掏出摩挲多遍的名片,在浏览器内输入了一串网址,按下了回车键。“绿氧森林”的网站风格质朴清新,跟昨晚梦里的差不多,是在本市郊区建立的一座生态园,有果树、有蔬菜,甚至还有鱼塘,保证产品绿色无公害,有不少权威检测的证书,也欢迎市民前去参观游玩,融入自然。梅见还细心地比对了一下价钱,相对划算,而且前一晚下单,第二天清早就会有挂着露珠的新鲜蔬菜送上门。好像,是挺不错的样子。她盯着网站上贴出的创始人照片,微微笑了笑,真是越看越眼熟。
似乎已经决定了周末要去看看了,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梅见低着头穿行在校园里的林荫甬道,一缕阳光调皮地照射到她的脸上。她微微侧了头,看到半旧的公告栏,最上面贴着前几届中高考的状元。那是本校的光荣历史,校领导一直不舍得把这些都要泛白的照片揭下来。
哦,虞柯,贴在最上面的那个,怪不得眼熟。不过状元郎为什么要开创这种乡土气息十足的事业呢?总觉得这种数理化无敌的人是会从事科研类工作的。
3
在多方确认了虞柯不会是骗子之后,梅见最终拨通了他的电话,将周末之行定了下来。
梅见心情不错,转而搜索起关于黏土的知识来。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对练习册这么冷淡。
周末,穿了一身粉嫩运动装的梅见早早就等在约定地点。不一会儿,虞柯开着辆半旧的车驶来,载上她向外环驶去。
下车的地方四周空旷、视野开阔,与高楼林立的城市截然不同。虞柯伸手指着不远处道:“看到那片树林了吗?那是我建来当围墙用的桑树林,穿过去是生态园了。”梅见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想象的却是桑树上蚕宝宝们萌萌的模样。
剛过树林就是一片菜地,虞柯边走边介绍:“这边都是小塘菜和萝卜,量不大,大面积的菜地在西边。”不远处,一方鱼塘映入眼帘。“你也知道现在营养富集化特别严重,重金属和毒素不会随着代谢排出,顺着食物链逐层积累,最后都进入了人的身体,在食物链顶端也是很苦恼的事啊。我这里的鱼苗是特意从未被工业污染的地方捞来的,你看长得多好。”
现在健康隐患太多,放心的饮食来源确实难得。梅见隐隐有些佩服这个大男孩,嘴上却在刁难:“捞来的?无本的生意也好意思说。”
“呃……其实去那边路费也很贵呢……”虞柯弱弱地回道。
他提出带她去高一点的地方俯瞰一下全景,梅见欣然同意。一路上时不时会蹿出一些鸡鸭,那些“嘎嘎嘎”“咯咯哒”的声音近距离听起来竟十分有趣。所谓的“高地”不过是土坡感十足的三层楼高度罢了,但爬上去还有些困难。要不是虞柯拉了她一把,也许就会摔个狗啃泥吧。
转身眺望的时候,梅见没料到会这样惊喜:墨绿的树林、碧绿的湖水,新绿的生菜、带黄的白菜……这样层层叠叠的绿,铺开好远,像是童话里隔绝纷扰的世外桃源。梅见嗅着清新的空气,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种体验是她从未有过的,让她满心欢喜,眸子里都闪着光。
眉眼一垂的时候,她注意到鞋边沾了不少泥土,突然就笑起来,“这里有黏土?”“是啊,之前有老人家会在这边做陶器什么的,简易的工房还在后面呢,不过老人家已经搬走了。”虞柯解释道。
4
现在“绿氧森林之行”已经成为梅见每个周末的必修课。她的周末补习,虽然还会去,不过大都会在老师讲课完毕让大家做练习自习的间隙选择提早离开。其实这个补习班本就不适合她的年纪,教的都是些微积分、线性代数之类的东西,由很有名的特级教师主讲,老妈托人情才让她插了班。她的同学会很羡慕她的爸妈都是博士,在研究所之类的地方工作,大概听起来很唬人、很拉风吧。可她现在总在想,或许父母做些普通职业是不是更好,不会在发现她爱好学习、成绩突出之后一个劲儿为她安排各类课程,直到将她的生活充实到有些压抑、有些无趣。
这天周末,梅见照旧背着包准备去学兴趣不高的高等数学。出门前却被妈妈叫住,她一脸“我们得谈谈了”的表情。“我听祝龄老师那边反映,你自习时提早退出好几次了。既然喜欢学习,你就要认真对待它。”
“课都听完了才走的。做的题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题型,我觉得没有必要留在那做两个小时。”梅见的表情冷冷的,但说的都是实情。妈妈并不打算就此结束对话,“可是你要尊重祝龄老师知道吗?你这样提早走,她会不开心的,而且她讲课也挺有趣的不是吗?”梅见没反驳,但从她眼里不难看出“有趣?妈你是在开玩笑吧”的回应。
妈妈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总结道:“反正不许再这样就对了。快去上课吧,别迟到了。”
梅见一直在心里酝酿的那句“其实我不太喜欢学高数”,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这次的补习显得十分漫长,终于还差半小时熬到头的时候,梅见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虞柯的短信:“我现在要去‘绿氧森林挖菜,一起吗?车正停在补习班的门口。”梅见不知怎么小小兴奋了一下,回道:“等我,马上飞奔出去。”
是的,梅见又一次在补习班早退了,还是在老妈特意嘱咐之后。连她自己都说不好,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会决定得那么果断。后来再想起,才恍悟大概是想冲破那种无趣的生活吧。
这一次的“绿氧森林”之行可以简单概括为——做苦力。在菜圃里挖菜挖到腰酸,梅见抹着额上的汗,不经意就把手上的泥抹到了脸上。她还恍然不觉,边劳动边问虞柯:“高材生帅哥,你怎么会做这行?”
虞柯看了眼她脏兮兮的脸,忍了忍笑,“就是喜欢啊。我今年大四,学了三年多的理论物理,谁都以为我会坐到科研所去,连我自己都是。偏偏去农家乐几次就改变主意了,我发现我特别喜欢这种生活。”
嗯……为什么会有一种完全不沾边的感觉?梅见弯腰又挖了一棵菜。原来发觉自己喜欢什么这件事永远都不嫌迟。她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你爸妈会被气疯吧?你这条路跟原本预想的差太多了。”
虞柯没想到以往沉默寡言的梅见今天会突然跟他聊这么多。“相反,我家人很支持。我业余时间虽然也赚了点钱,但是想启动这样一个计划基本是痴人说梦。这块地就是我爸出钱租的,我妈还替我联络了运送车队和研究作物培育的老专家,连我们大学的一个客座教授都特别支持,我们网站就是她找人幫我做的,半分钱都没花。”
梅见有点瞠目结舌,笑着总结:“这么大的事儿说搞就搞了?你们这些土豪真是太伤人自尊了。”她抿抿嘴,“不过,不是每个人的爸妈都这样。”
“其实,是吧。爸妈都这样吧。他们都一直在忙着为子女铺路,让孩子以后走得更好、更顺利。如果有暂时的意见不统一,也只是因为他们觉得为你选择的路更好些罢了。其实,一旦看到你的真心,他们总是会缴械投降的。”
梅见默默咀嚼了这番话,似乎当初格外重视成绩的父母最后也接受了妹妹喜欢踢足球的爱好,还会帮她收集些球星照之类的东西。或许,真的就是这样吧。她难得露出一丝俏皮的表情,“大哥,你觉得光说话不干活这样真的好吗?”
5
终于收完眼前这个小菜圃的菜,梅见的腰都有些直不起来了。突然有几个工人出现,麻利地把这些新鲜蔬菜打包、外运。“咦,你有专门请人吗?那咱俩干吗还那么卖命干活?”梅见瞪他。虞柯笑得格外灿烂,“这不是带你体验生活嘛。今儿还上去玩儿会儿泥巴吗?”梅见忙不迭地点头。
“玩泥巴”是虞柯给塑泥坯起的俗称。自从第一次来发现这里有黏土还有简易的老旧工间,梅见每次过来的时候都要简单塑个泥坯,在转盘上用双手捏出各种形状。其实这里真的是简陋得不能更简陋,不能上色,不能雕刻,不能施釉,不能烧窑,就只能在转盘中心拉泥坯罢了,可梅见每次来都那么开心。
之前制作的泥坯就晒在木架上,因为缺了一系列的步骤都已皲裂,但是大致的形态也还不错。虞柯递来提前为她准备好的泥砖,看她兑水和泥。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逃补习班就是为了去看一个陶艺展,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当时去农贸市场就是想买点东西给我妈做个菜,免得她因为逃课的事教育我一通。”
“其实就是去了几次陶吧,就喜欢上了。那里的店员都夸我有天分,常将我的作品摆在展示台上。以前总觉得自己只能学习、只能参加比赛、只能拿高分。现在突然发现我也像大家一样,有格外喜欢的事情,只是我遇到它晚了点。”
“等等,我确定一下哈,你刚那句‘总觉得自己只能学习、只能参加比赛、只能拿高分不是在自夸吧?”虞柯插了这么一句话,换来梅见一个含笑的白眼。她笑完表情又淡了,“可是在爸妈眼里,我一直是学霸的角色。我怕当他们知道我喜欢陶艺之后,会觉得我不务正业。”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虞柯瞪了她一眼,“合着我刚才的话都白说了?”梅见抬头看他,又看了一下手上的泥,和屋外绵延层叠的绿意,突然就笑出来。
虞柯没说的是,当初学校里那个支持他的客座教授叫骆芸,正是梅见的妈妈。他还记得授课之余,他和骆教授聊天的时候,教授指着办公桌上的照片说过,这是她的女儿,从不让人操心,但是总不见她大笑欢脱,永远都是在学习。骆教授只能当作学习是女儿的唯一兴趣,尽可能地给她介绍更广、更优的学习资源。其实,她更想看到的是女儿快乐吧。
骆教授平时会在科研所办公,每周只会去学校开几堂课,因而她在学校的办公桌上几乎没有任何摆设,只有一对双胞胎姐妹的照片。五官是有些像的,一个抱着足球张大嘴巴笑得感染力十足,一个面瘫似的盯着镜头。反差实在太过明显,所以虞柯一直印象深刻,以至于那天他在农贸市场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对黏土有些研究的他,一眼就看出她的袖口沾到的是什么。为了帮她培养兴趣,特意搭建了能拉泥坯的小屋,特意在屋外的土坡铺满黏土,特意每周都叫她来 “玩泥巴”……反正不管是刻意的偶然,或是偶然的刻意,他总算是帮她解开了心里的疙瘩。
“骆老师,这也算我报师恩了吧?”虞柯笑着看梅见笑。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