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从教这些年
2019-04-19陈汉珍
陈汉珍
一、认识未知的自己:我为什么读研?
上世纪90年代,我以远超县中录取线的中考成绩入读师范学校。中师毕业,在包分配的年代,我回到自己的母校——一所乡村小学,和那些曾经教过我的老师一起工作。乡村的生活是舒缓的,每每忆及彼时,仍是田园牧歌般的诗情。但我知道,我们总是不自觉地通过美化滤镜回望过去。
闲适的生活中,似乎能一眼望穿未来的人生,身边的老师就是数年后的自己。我不迷恋权贵,也不迷恋钱财,但对学术,却有一种崇敬和憧憬——或许是缘于我未能实现的“大学梦”。在小学一线摸爬滚打了六年,我对教育的现状及教师、学生的生活处境有着直接的体验。在那几年中,我享受课堂上师生智慧碰撞的愉悦和幸福,同时也承受着那种理想与现实碰撞后的破碎无力感——主课占据音体美课时、大量重复的作业、教师的压力、校长的身不由己……直觉那是“异化”了的“教育”,却无力反抗,甚至也曾亲手将沉重的负担施与学生,想努力解决它却无能为力,想奋力挣脱它偏偏又自投罗网。
为了走出这困境,我选择读研究生。回首自己的求学历程,可谓坎坷:以中师生的基础学历、以此时难以想象的激情和斗志,我通过大学英语四级考试、通过函授本科主干课的考试,获得了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的报考资格。此后更是边工作边复习,通过了笔试、面试以及同等学历考生的复试,公费考入教育学系。这,是我人生中的重要事件。
我为什么读研?
乡村小学工作六年之后又来读研,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教育现实的困惑以及自身专业成长的迷惘。我渴望对教育有更正确的理解,渴望能够改变教育的现状,当然也渴望改变自己的工作及生活状态。
华师大读研的三年,对我而言,最大的收获不仅在于获得了许多新的知识,切身感受到做研究应具备的严谨、认真、务实的态度,更让我对教育的本真有了更多的思考。我不敢说有多少收获,但此间三年的学习及研究,让我获得了反思的能力和继续前行的勇气!
二、接纳不完美的自己:重做小学语文教师的困惑
2008年,怀揣着满腔热情和理想,重回小学课堂。现实却给了我重重一击,重新入职却比九年前中师毕业的新手教师艰难得多。
摘录开学第一天的日记:
昨天(8月30日),是一年级小朋友到校的日子。我能想象他们有多么期待和憧憬着这一天。或许,他们已早早准备好了漂亮的新书包;或许,他们在想象着来到这个新学校的快乐生活。和孩子们一样,我也期待着这一天,不过,我的期待中有很多忐忑,因为我初来这个新环境,还因为我已经离开小学校园、离开课堂三年之久,我担心我不能做好……
在家长的护送下,孩子们走进了教室,有的还比较害羞,大胆些的就用童稚的语言和我说话了。随后,则是学校安排的一系列活动,去餐厅认识座位,班级队伍很散很乱;去操场排练开学典礼,依旧散乱……
孩子们很迷惘,他们被指引着去这儿去那儿,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他们刚来一个新环境,他们需要适应——认识自己的老师、认识自己的同学,然后才能渐渐扩大圈子,去食堂、去操场;此外,他们刚刚从幼儿园来到小学,需要老师和风细雨的抚慰,需要找到归属感,然而,很不幸地,没有。他们和我一样,充满了挫败感。
我很害怕,他们对学校、对学习的向往和热情,就在这短短的半天里被磨灭了。因此,从明天起,在我的课堂中,我要以丰富有趣的形式激起孩子的兴趣和热情……
开学第一天的不适和恐惧并未消退,反而愈演愈烈:不愿控制学生,却无更高明的办法而不得不为之;与周围教师的熟稔相比的笨拙;在带教师傅面前的自惭形秽无所适从……
中师毕业走上讲台时,没有留下文字记录,但却依然记得那时的神气劲儿。学着老教师,像模像样地上课,像模像样地教育学生,尤其是批得全班鸦雀无声、或是批得某人痛哭流涕之时,内心满满的“教书育人”的成就感。所以,18岁的我很快“入轨”了,很有老师样儿了,记忆中竟然没有入职初期的不适应。
为什么?为什么六年的教学经历、三年的研究生学习之后,却退步到如此不堪的境况?中师毕业时的我,尚未有对教育的独立见解,只是模仿着当老师,内心没有冲突。而研究生毕业后的我,再回小学课堂,时时以一种警醒的眼光在审视在判断,当认知與行为无法匹配、当个人与群体无法一致的时候,强烈的内心冲撞产生了,痛苦也来了。这是我人生中一段伤痛的历程,但我知道,清醒的痛苦胜于盲目的快乐和自得。
感恩这一程中的恩人,我的校长,一位有着教育理想的校长。她深深地理解我,并告诉我“心怀理想、脚踏实地”。至今,这一直是我坚持的教育原则。在她的指引下,我尝试接纳不完美的自己,接纳不完美的现实,并在自己的领域做静悄悄的努力……
三、敞开真实的自己:进入“青葵园”后的快速成长
2009年,与吴樱花老师等伙伴相遇,走进我们的“青葵园”。这是我生命中的另一重要事件。在体制内的“备课组”“教研组”“年级组”团队外,我又走进了一个非官方的团队,一个小型的民间教师专业发展共同体。
竟然是在青葵园,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一线教师常忙于事务,一个办公室的老师都说不上几句话,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关键是找不到可以深谈的人。各种研讨活动总是有的,然而往往是命题发言,按照惯例写好文稿照念一遍。总是在你无话可说的时候指定你发言,而在你不吐不快的时候则宣布“活动结束”。
青葵园则另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她让你放松、却又让你机警。我是一个不擅言谈的人,但在青葵园,我常常滔滔不绝,越说越快速,越说越高亢,和平日的自己判若两人。
一个团队容易陷入话语同一,这是常见现象,也是团队发展的致命伤。而在“青葵园”,不需伪饰,每个青葵人坦露和剖析真实的自我,青葵人奉行的一句话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或许正是这样的话语环境,让我在这个群体中能敞开真实的自己,畅所欲言。在青葵园的生活中,我逐渐在理想和现实中调整了自己的认识、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作为一线教师,教育教学实践是每天的必修课,而在青葵园,阅读、反思、书写是与教育实践相辅相成的必修课。一个人读书,常常会读不下去,而与青葵园伙伴共读一本书,接力写感悟,让我在这些年里成长了很多。
尤其是共读帕尔默的《教学勇气》,常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如:“体制改革进度缓慢,只要我们一直等待教育制度改革来关注教学所需的深切热情,却忘记了体制中也有‘我们,我们只是在推迟改革,继续慢慢陷入悲观和怀疑,这是太多教师教学生涯的写照。”
是啊,这就是我曾经的状态!我们应该知道,“为维护现状和允许现状存在而工作的教师是反叛者……现在我们该认识到教师在社会上首先是道德变革的动力——这是一种必须确认并努力追求的角色。”青葵园的伙伴也告诉我,教育的变革是静悄悄的,是无数个有理想的教育人点滴行为日积月累的结果。平日里,我们和所有老师一样,一样忙忙碌碌、平平常常,不奢求一蹴而就的速成,但也绝不否定自己滴水穿石的力量。
四、找寻自己舒适的位置:“菜鳥”校长
至此,工作、生活似乎渐入佳境。
然而,命运总是在你略感舒适之时再给你一个挑战——因区域教育的快速发展,我被调至一所老牌小学任副校长。
初到新学校,我怀念在原先学校的舒适惬意,在操场、餐厅、走道,遇见相熟的同事,亲切的招呼甚至随性的玩笑。而在这里,在新岗位,我掩藏了我的内心,我面带最适宜的微笑;我与所有的老师保持距离,不亲不疏;我在主席台上端坐,拿捏着话语的分寸——不是从我心灵深处发出,自然也无法触及教师心灵。
数年的磨炼,在教师这一身份上终于部分实现了自我完整。但作为一名“菜鸟”管理者,我又一次经历了“分离”……为了减少可能受到的伤害,我们与教师分离,甚至与我们自己分离,我们在内部真实和外部表现之间建立了一堵墙,我们扮演着管理者的角色,我们的话语陈述脱离了我们的心灵。我们在教师面前保持神秘,将暴露自己的危险降到最低,却忘记了距离使我们的自我封闭,这样的生活更加危险。
我们每个人都在探索自己生命的内在景观,作为学校领导者,更当关注每个师生生命的内在景观。我常代入思考:教师是需要一个虚假的完美校长,还是更期待一个虽不完美但有情怀的真实校长呢?
答案显而易见。因此,我不再那么抗拒自己的岗位,不再夸大自己的恐惧,我说服自己去和解与接纳。这个岗位的意义与价值何在?在于通过岗位,让自己的影响范围更大,让更多人受益。至此,每一项工作,每一次活动,我都把教师的内心需求与成长作为我思考的起点与终点,也因此组织策划了一些工作,触摸到教师的内在景观,打动了教师的内心情感,努力生长出类似青葵园的精神特质。
一位“菜鸟”校长,终于超越恐惧,找寻自己舒适的位置,找到了自己讲话的节奏和风格,找到了自己和同伴们的相处方式。
(作者单位:江苏苏州工业园区第二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