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模”概念中“模”字读音的思考
2019-04-19胡晓梅
胡晓梅
摘 要:近年来,词语模现象受到研究者的普遍关注。本文考察了现代汉语中“模”字在词典中、在词语模研究中、在具体使用中的读音情况,并结合对词语模本质属性的探讨,提出将“词语模”概念中“模”字读音定为“mú”。这种读音更能直接反映出词语模的框架属性,也更符合语音的规范化。
关键词:词语模;“模”;读音;模板;本质
基于对汉语新词语批量产生这一语言事实的细密观察,李宇明(1999)创造性地提出“词语模”概念,用以指称具有批量产生新词语能力的各式各样的框架。自该概念提出至今近二十年来,词语模现象受到学界的持续关注,还出现了苏向红(2010)等的研究专著。研究者们从不同角度对词语模的多个内容方面进行探讨,取得了一些基本共识。但是关于“词语模”概念中的“模”字读音这一问题,却似乎乏人关注。本文尝试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提出自己的疑问和思考,并求教于方家。
一、问题的提出
关于“模”字在“词语模”这一概念中的读音问题,以往的研究者大多有所忽略,从未有人进行深入探究。根据日常交流中的读音习惯,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词语模”应读作“cíyǔmó”;与之相应,“模标”和“模槽”的读音分别是“móbiāo”和“mócáo”。然而在使用拼音输入法进行文本输入时,输入法给出的拼音提示为“模(mú)子”,“模(mú)板”。正如有人對“血xuè管里流的是血xiě”(王晖,2012)感到困惑一样,我们在表述“词语模mó是一种模mú子或模mú板”时,也会感到有些别扭。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说“词语模mú是一种模mú子”呢?在解答这样一疑问之前,不妨先梳理一下“模”字的读音情况。
二、对于“模”字读音的考察
首先,考察相关字典对“模”字的注音情况。
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以下简称《现汉》)中,“模”有mó和mú 两个读音。读mó时有5个义项:?法式,规范,标准;?仿效;?指模范;?指模特儿;?姓。常见组词包括“模本,模范,模仿,模糊,模块,模拟,模式,模效,模型”等。读mú时只有2个义项:?模子;?形状,样子。主要用在“模具,模板,模样,模子”这些组词中。此外,《现汉》中所收录的其他词语,除“假模mo假式”(此处读轻声)外,在成语“大模大样、怪模怪样、假模假样、人模狗样、像模像样、一模一样、有模有样、装模作样”中,“模”字标注的读音都为mú。其他“模”字读mú的词语还有“红模子、铜模、字模”等;读mó的词语还有“车模、规模、航模、建模、名模、劳模、手模”等。由此可见,成语“X模X样”中的“模”字现在已经统读为mú了①,而mó音大多出现在表“模式,模型,模糊,规模,模特”义的词语中。
《汉语正音字典》(徐振邦,1999)认为,“模”本读“mú”①,后来又读“mó”。这两种读音可从三个方面进行辨别:第一,读mú时,只限于名词,只限于具体名物的名称;读mó时,可指具体事物,也可指抽象事物,可以指名词,也可指动词。第二,书面语一般读mó,口语词读mú。第三,成语中的“模”读mú,不读mó。
不过,在教育部2016年6月颁布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中,对“模”的两个读音并未以“文”和“语”进行标注,因而两种读音并不属于文白异读。mó和mú两种读音有“别义作用”,应属于“在历史理据和现状调查都不足以硬性划一的情况下”而暂时保留的异读。
其次,考察人们对于“模”字读音的使用习惯。
在人们具体的语言运用中,“模”字的读音也一直是存在问题的。王俊霞、刘云汉(2007)曾对部分多音字的读音情况进行调查研究,结果发现“装模mú作样”中的“模”字的误读率竟高达90%,即90%的测试对象认为是“装模mó作样”。后来刘云汉(2012)就“像模像样、一模一样”中“模”字的读音随机“请教”某高校的几位教师(中文系5 人,理科系6 人),结果发现11 位被调查者全部把“模”字读为mó。此外,我们还仔细辨听了一些经典或流行歌曲②,歌词中的“模样”一词被无一例外唱成了“模mó样”。
上述情况似乎并不能完全归咎于语言使用者(包括大学生、高校老师和歌唱家),大家“从众从俗”的读音习惯似乎是造成这些使用现状的主要原因③。因此,针对现实生活中大众的读音习惯和“模样”一词中“模”的高误读率,王俊霞、刘云汉(2007)提出可以考虑合并 “模”字的两个读音为一个mó音。我们认为,这种建议也是出于遵从语言使用者因“从俗从众”而“习非成是”的语言使用规律而提出的。
再次,考察研究者对“词语模”概念中“模”字的读音情况。
关于词语模研究者对于“模”字读音的判断,能够找到的证据较少。词语模概念的开创者李宇明(1999)认为“词语模”是一个“造词模子”,同时也是一种“思维模式”,却并未提及“模”字的读音。苏向红(2010)写有论著《当代汉语词语模研究》 ,这一书名曾以大写汉语拼音字母的形式标注在封面,“词语模”这一词语对应的是“CIYUMO”;正文第一章第二节,还从“模块”“模式”“模具”“模效”等方面来阐释词语模的性能。在曹春静(2007)的硕士论文中,关键词“词语模”“模标”“模槽”的对应英文译名直接以汉语拼音来标识,分别是:“Ciyu Mo”“Mobiao”“Mocao”。其他研究者的对于“模”字读音的判断则无从得知。但是从无人提出质疑来看,可以推测大部分研究者也认同“词语模mó”这一读音。
值得一说的是,我国语言传统上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名从主人”,即“事物以原主人所称之名为名”。我们曾就“模”的读音是mó还是mú的问题,通过电子邮件向“词语模”概念的创造者李宇明请教。李先生回复说:“心目中应是mó”,但觉得“读mú似乎也通”。至于原因,他并没有做过多解释。因此,可以认定李先生基本上是倾向于读“词语模mó”的。
从上面的分析可知,“模”有mó和mú两个规范读音,而不管人们误读与否,一般常读作mó音。那么,确定“词语模”中“模”字的读音标准,是应该考虑从典(即遵从词典中的规范读音),还是从俗从众,抑或要“音从主人”呢? 换言之,究竟是读“词语模mó”还是读“词语模mú”呢?
笔者的建议是把“词语模”中“模”的读作mú,相应地,“模标”和“模槽”也应读作“múbiāo”和“múcáo”。众所周知,一个独立的语言学概念应该使用一个明确的术语为其定名。也就是说,一个概念要有一个能够被确切说出或叫出的名称,这首先包括要定其读音。如果读音无法确定而使概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显然不符合概念定名的确切性和科学性。当然,之所以如此定音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基于学界时贤对于词语模概念的论述和我们对词语模本质属性的思考。
三、关于词语模本质属性的思考
基于新词语批量产生的事实,李宇明(1999)提出:“大多数新产生的词语,都有一个现成的框架背景,这一框架就像是造词模子(简称‘词语模)一样,能批量生产新词语,并使其所生产的新词语形成词语簇”。“词语模由模槽和模标两部分组成,模标是框架中的不变成分,模槽是空位。”“从理论上讲,词语模属于构词法的范畴,但与一般所讲的构词法又有所不同”。构词法很复杂,具体种类数目尚待确定,词语模则更具体,有具体的词语作为模标;构词法是构词的,词语模则不限于构词,也可以构成新词语。
可见,李宇明先生虽然指出了词语模的“框架”特征和能产性,但是从根本上来看,他还是把词语模归于构词法的范畴,只不过在具体性和构造的词语单位上有别于一般所讲的诸如复合、派生、缩略等构词法。关于模标的语法属性,他认为,“汉语的一些语素,意义虚实形成一个序列。模标可以虚如词缀,可以实如一般语素。不同的词语模的模标是不同的。”①
苏向红(2010)的研究为“词语模”添加了一个时代背景限制,把“当代汉语词语模”界定为“语用主体为了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的表达需要,在认知规律和语用因素的相互作用下,利用类推方式,即时生成并且便捷传播新词语的一种模块化装置”。简单来说,词语模就是在当代社会背景下,人们用来批量创造新词语的一种方式。苏向红认为,“词语模兼有造词(语)和构词(语)双重身份,现有的造词法理论和构词法理论都不能比较切合地解释词语模现象。词语模所形成的词语也不能简单的归入派生式或复合式,因为词语模模标的语义有的实,有的虚,有的则处于一个动态的由实到虚的变化过程之中。词语模也不同于现有的任何一种造词方法,它独有的框架结构以及强大的吸纳、生成能力使它具有相当旺盛的生命力。”作者在论述中还使用了“词语模构式”这一术语,她认为模标是起标识作用的固定成分,从语义来看,可以是典型的词缀或词根,也可以是非典型的词缀或词根。
从两位学者的论述可以看出,词语模虽然有别于一般所说的构词法或造词法,但从理论上来说,基本上可以归于词法的范畴;模标可由词根或词缀充当;模标的语义虚实不一。
词语模概念有时还被拿来跟“词法模式”进行比较(董秀芳,2004)。词法模式(morphological rules),顾名思义就是一些词法规则,是具有一定规则性、能产性和有效性的规则系统。词法模式的主要特征是:(1)其中一个成分具有固定性,另一个成分具有语法和语义类别的确定性;或者虽然其中没有一个固定性成分,但两个成分都具有语法和语义类别的确定性;(2)构成成分之间的语义关系固定;(3)整体的意义基本可以预测。董秀芳指出,采用“词法模式”这一术语,是出于不严格区分构词方式是复合还是派生、构成成分是词根还是词缀的考虑。在与词语模概念的比较上,董秀芳认为“词法模式”比“词语模”的范围更宽一些,因为词法模式不但包括有标志性语素的,也包括没有标志性语素但在组成成分的形类和义类上有规则可循的构词格式,如“动物+身体部位或器官”就是一个用来构成名词的比较能产的词法模式,可构成诸如“猪肉,猪蹄,羊皮,羊肉,鸡肝,鸡毛,猫爪,鸟蛋”等词语。
我们认为,词语模并不同于一般所说的构词法或造词法,也有别于董秀芳提出的“词法模式”。
首先,从概念所涉的语言单位来看,构词法或造词法讨论的都是词,是都可以进行明确词类划分的单位;而“词语模”概念中的“词语”,既包括词,也包括短语,即词语模既可以生成新词,也可以构成新短语。这是因为词语模模标不仅有单音节的(如哥,男,帝,客,秀,被等),也有双音节的(如绿色,最美,生态),甚至还有更复杂的(如中国式,去…化等)。词法模式的讨论主要是复合和派生的词法模式(虽然并不严格区分二者),因此主要针对的是双音节和三音节词。虽然词法模式的范围似乎比词语模的范围大,但需要指出的是,其中一些能产的词法模式产生的词语其实只是一个同素族(刘叔新,2005),并不是新词语的聚合体。
其次,从概念的本质来看,构词法或造词法和“词法模式”是相同的,即都是相关语素进行线性结合的结构、方法和规则;而词法模式并不区分这种结合方式是复合还是派生,也不区分构成词语的语素是词根还是词缀,是自由的还是黏附的。词语模本质上是一种框架结构或“模子”,在模子里填充不同的语义内容便得到不同的新词语。词语模的模标是一个位置固定的框架标志,并有一定的语义内容;而模槽处填入的具体内容使整个新词语的语义明晰化,但是整个词语的意义又不是填入模槽的词语的语义和模标语义的简单相加。比如,“凤凰男”的整体语义就不能直接理解为“凤凰”加上“男”的意义。因此我们认为,从“形式——意义”的配对体(Goldberg,1999)这一角度,可以把词语模当成一种能产性的构式去讨论,即词语模是一种图式结构。这样处理的好处是可以省去有关词语模模标的语法类属的讨论,不必陷入模标是词根、词缀或者类词缀的争论中。
再次,从概念涉及的词语形成的具体过程来看,构词法是对既成词的结构作语法分析,造词法是对用以构造新词的语言材料和手段进行分析;而“词法模式”主要是针对构詞成分(即语素)和构词的规则进行分析。词语模的出现和广泛使用则是与人的认知能力和认知过程紧密相关的。词语模形成的过程大约是这样的:1.当语言使用者需要表达一个新的概念时,就会运用自己的语言能力新造一个词,或把语言中现有的语素重新排列组合为一个新的意义,这就完成了新概念的词化(生成了一个具体的新词语)。当然这种新的排列组合有可能不同于惯常的方式。2.这一新词语不断被使用,就在使用者头脑中产生“固化”而获得约定俗成单位的身份,能够被完全自动地、无意识地使用,为一个言语社团所共享。3.在具体使用中,本来不可分析的、需要被整体识解的词语有时被分解为几个部分,如“脱口秀”本来是英文“talk show”的音译词,但是随着不断地重复使用,人们把原本是一个单词的语音——“秀”从中分解出来作为一个新的语素,用在其他的诸如“模仿秀”“时装秀”等词语中。
沈家煊(1998)曾指出,“如果一种话语形式经常传递某种隐含义,这种含义就会逐渐固化,最后成为某种形式固有的意义,这种后起的意义甚至可能取代原有的意义。”例如,“X秀”词语中的共同特征被抽象概括出来而作为表征较高一级的抽象概念的图式,同时人们也借助“X秀”这一图式结构,例示出其他新词语。“X秀”构式中的“秀”的新语义“表演,演出”现在已被《现汉》收录,并分立一个条目解释。
因此,基于以上讨论,我们认为词语模是一种能产的图式结构(A lexical template is a productive schematic pattern)。通俗地说,就是一个“模mú子”或“模mú板”,而不是一种“模mó式”或“模mó型”。模标就是这一图式结构中的具体语素,是词语模框架标志,不必再对其进行词根、词缀或类词缀的区分。
四、“词语模”概念中“模”字正音的意义
从古至今,虽然汉字的形体、读音和意义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但是汉字的基本性质没有变,现代汉字仍然是表意文字,是形、音、义的统一体。其中义是核心的,形是书面的,音是口头的,音和形是用来表义的,是义的物质载体。随着近年来《现汉》对一些多音字的读音重新审定或作统读处理,人们开始质疑:是不是汉字的读音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是不是汉字的读音不如字形和意义那么固定而可以根据实际使用需要进行变动呢?
其实,汉字的读音一直是受到重视的,字音的统读和规范也不是随意作出的。就语言使用大众对汉字三要素的关注而言,基本上是“音>义>形”这一顺序。对于常用字词,人们首先关注的是这个字词读什么音,然后是什么意思,最后才是对字形的关注。比如《汉字听写大会》中,在进行汉字听写时也是先由主持人把一个词语的读音读出来,接着进行释义,然后选手根据给出的音和义进行正确的书写。关于字音的规范和统读也值得一说,规范是为了交流的准确性,统读是为了交流的便捷性,规范和统读都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语言的交际功能。因此,一些多音字的不同读音因有辨义作用而被保留,也有一些字的读音则因使用频率高或从俗从众而被审定为规范读音,这也是语言随着社会发展而变化的体现。各种书面资料中的汉字读音似乎并不凸显,读者需要根据具体的词语和语境进行判断,但读音仍然是跟字形一起进行表义。
初次接触到“词语模”这一术语时,我们想当然地读作“词语模mó”。但是通过对词语模概念的本质进行探究,我们认为词语模不是一个词语“模mó型”或“模mó式”,而是一个“模mú子”或“模mú板”。理由有二:一是“词语模mú板”这种理解更符合李宇明先生所说的词语模的“现成性”以及人们的“思维惯性”,词语模的“现成性”在于词语模的框架特征和部分可预测的语义内容,即上文所述的固化了的图示结构和内容,而人们的“思维惯性”又使得人们很自然地使用一些整体性的、约定俗成了的单位以方便表达和交流。因而这两个特征是直接相关的,也可以说是互为因果的。当然,现成性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现成性,词语模是可供灵活使用的模板,因此词语模的能产性也是灵活的。二是“模”字的正音有助我们更深切地把握“词语模”的本质属性——能产的图式结构,便于我们将“词语模”“模标”“模槽”这三个关键概念进行英译,也更利于词语模和其他语言中的类似现象进行比较研究,以拓展词语模研究的领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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