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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词“入声韵”声情研究

2019-04-19丰玉芳周颖

现代语文 2019年1期

丰玉芳 周颖

摘  要:入声字在现代普通话中已经消失,然而入声有着非常独特的发音方式,在表情达意上有别样的作用,故被大量运用于古诗词中。入聲的消失使得许多古诗词读起来平仄不相对、不押韵,其蕴含着的特殊声情也很难从诵读中体会出来。本文将从辛弃疾的词作入手,探究其中入声韵所传达出的特殊声情,分析入声韵对情感抒发所产生的独特作用,从那些反复回环的入声之中体会作者的情感,同时感受其作品的美感。

关键词:稼轩词;入声韵;声情

古汉语中有四个声调,即平声、上声、去声、入声,其中入声发音独特,在表情达意上具有别样的作用。入声在普通话中已经消失,然而它大量存在于古代汉语中,是古汉语中的重要语音现象。入声的消失使许多古诗词读起来平仄不协调、不押韵,其蕴含的特殊声情也很难从吟诵中体会出来。因此,对古典诗词中入声的研究至关重要。从学界的相关研究来看,大多集中于对诗歌中“入声韵”的探讨,如王硕荃[1][2]系统地研究了杜甫诗歌中使用入声韵的情况;田业政[3]、李莎莉[4]分别研究了元代和明代江西诗人的入声韵系;李军[5]在研究元代江西诗人用韵情况的基础上分析了入声韵的演变和变化特征;胡艳[6][7]研究了入声韵与诗的情感表达关系,对柳宗元、白居易等人入声韵诗中的独特情感进行了系统分析。相对于较为丰富的诗歌研究而言,学界却很少从词的角度来分析“入声韵”的运用。因此,本文将从辛弃疾的词作入手,探究稼轩词中入声韵所传达出的或悲情、或激愤、或沉郁、或磅礴的特殊声情,分析入声韵在情感抒发方面的独特作用,从那些低促沉郁的入声中体会作者的深挚情感。

一、入声的特点

入声的特点主要是韵尾为塞音,读音短促。研究入声的韵尾首先会涉及到其分类问题,即入声归为哪个韵类。传统音韵学中共有阴声韵、阳声韵、入声韵三种韵类,阴声韵没有韵尾或者以元音作为韵尾,阳声韵以鼻辅音[m、n、ng]收尾,入声韵则以[p、t、k]收尾。也就是说,以[p、t、k]这样的塞音为韵尾,即可归入入声韵类。[8]

入声发音短促,与音长有关,而音长又与音节的“调值”息息相关。“调值”是指音节高低长短的变化形式,即声调的实际音值或读法。古代汉字声调有“平上去入”四种,由于后来的“入派三声”,入声逐渐演变到其他声调中去,直至消失。古诗词的“平仄”按照“平上去入”这四种声调划分,“平”指平声,而“仄”包括上、去、入三声。从声调上看,入声属于仄声,且与其他几种声调有明显区别。平、上、去三声读起来比较平缓,入声则高低变化比较大,一发即收,形成强烈反差,产生一种低沉短促之感。[6]

二、入声在诗词中的声情效果

单独使用入声字不会产生特别的情感,然而将其用作诗词的韵脚,在换气处由平缓的平、上、去三声,突然变为短促的入声字,本想一吐为快却又陡然咽住,便产生了情感表达上的独特魅力。

押韵是古诗词的一个独到之处,它使古诗词具有一定的节奏,符合一定的音韵,产生一种有规律而又悦耳动听的美感。韵脚是作者表达内心情感的重要载体之一,古人在诗词创作时对于韵脚的选择非常谨慎,不仅所选的字要符合意义,还要能够表达特殊的情感心境,使读者产生一定的联想,进而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诗词押平声韵的比较多,因为平声比较舒缓和谐,音长也比较长,能产生前呼后应的音响效果,更加符合中国古代“对称”的审美倾向。相比之下,仄声的读音起伏比较大,特别是入声,音长也短,所以用仄声韵的诗词比较少。然而,有的作家会特意选择仄声韵,尤其是入声韵,来表达自己特殊的情感,增强作品的感染力,辛弃疾便是如此。

词的押韵方式比较复杂,变化非常多,必须按谱填词,所以词的平仄、用韵基本都是由词牌来确定的。虽然词牌规定了需要押韵的地方,规定了要用何种韵,但是如果作者在仄声韵中更偏向于入声韵,且数量很多,就很值得认真研究。深入认识不同韵尾的入声字,了解入声字的特点,对于深刻体味词人的思想情感与领会用词的精妙大有裨益。[9]

入声字被用作诗词的韵脚之后,产生了很美妙的声情效果。一个个入声字被用在句子末尾,形成回环往复之势,进而产生一种阻塞顿挫之效果。刚开始如鲠在喉,突然发声又立即收回,非常适合表达深沉、抑郁、悲壮、凄凉、孤寂类的情感,能增强作品的感染力。

三、稼轩词入声韵的声情

辛弃疾是南宋爱国词人,词风豪放,一生主张抗金却不受朝廷重用,仕途坎坷,壮志难酬。在辛弃疾的六百余首词中,押入声韵的非常多,其中《满江红》30首,《念奴娇》21首,《贺新郎》23首,加起来共74首,这些词牌都是惯押入声韵的[10]。这些按惯例押入声韵的词牌已经占到了总数的近百分之十二,再加上一些其他的词牌,通篇都押入声的和穿插押入声的词作总量与其他词人相比,辛弃疾押入声韵的词作比例较大。辛弃疾精心挑选了这些入声韵脚,大量地运用于词作中,表达了压抑、沉郁、激愤、悲切等强烈情感,具有特殊的声情效果。

(一)《满江红》里满悲情

《满江红》词牌押入声韵的比较多,短促的入声韵脚显得慷慨激昂,悲壮万分。翻阅稼轩的词集,不难发现《满江红》俯首皆是,到底是诗人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为之,入声韵能做出合理的解释。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

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满江红·点火樱桃》)

《满江红·点火樱桃》一词上阕以“雪、壁、怯、结”结尾,紧接着下阕以“叠、隔、说、月、得”结尾,通过入声韵音短急促的特点表达情感。词人带着一腔报国热情南归,想要施展一番拳脚,却失望地发现自己遇到的是一个软弱畏缩的朝廷,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痛时常萦绕在词人心头。这首词初看是写伤春的,再看是写思乡的,其实它还饱含了词人的政治情感。以“雪、壁、怯”三个入声字结尾的上阕,是写晚春时节的江南景色。“雪”形象地写出了荼蘼开花时的情景,又和前面如火的樱桃形成鲜明的对比,紧接着的两句词描绘了春笋、苔藓、燕舞、莺歌,动静结合。而入声韵脚更显得干脆利落,畅快地表达了作者对这晚春时节好风景的赞美,看起来非常闲适。“问春归”一句笔锋一转,从上文的乐景转入了愁情,更以一个“结”字形成顿挫,一股悲愁之气郁结于胸。这样的转折看似突然,其实词人早已埋下了伏笔:词人写的是暮春之景,正是季节更替的时段,看着这些即将逝去的美景更让人感伤,故而产生悲春之怀。词人的满腹愁情无人会,只能借大家所熟知的、更易接受的春愁来表达了。

“叠、隔、说、月、得”等入声韵紧承上阕的“结”字,回环往复,利用这些字急促突变的特点来表达作者内心的悲痛。一个背离家乡、胸怀国家的北方豪杰却看到了这样无能的朝廷,這与词人用入声韵打造的山重水隔的悲凉景象十分吻合。子规啼叫着“不如归去”,家国分离、壮志不成的悲愤没有对象可以倾诉,词人通过这些入声韵脚哽咽着抒发出来,做到了声情统一。最后一个“得”字落笔,戛然而止,欲语还休,就算“家”能够回去,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不是故国的家园。归家难得、复国难得、壮志难得,一个急促收尾的“得”字引发了读者丰富的联想,使读者更能体会词人这满腔悲情。

再如《满江红·敲碎离愁》《满江红·暮春》等,它们都从伤春、闺思的角度来写,语言清丽,情感绵密,言外有深意。其实这些作品又与那些婉约派词人有所差别,尤其是放在《满江红》这样的曲调里,回环着这些入声韵尾,节奏较快,不失辛词的特点又能更好地表达悲愤、沉闷之情。《满江红》里满悲情,不论是写景还是抒情,作者用入声韵脚贯穿始终,用沉闷、压抑而又急促的入声让我们更容易地体会到他内心的愁苦、悲戚、抑郁。

(二)《念奴娇》里释激愤

《念奴娇》是押仄声韵的词牌,上、去、入三声均可押,但辛弃疾的21首《念奴娇》,几乎都是押的入声韵。这样急促的韵脚能够凸显作者内心的激愤不平之情,显示出词人的巧妙构思。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念奴娇·我来吊古》)

这是一首怀古词,开篇就点明了“吊古”主旨,也道出了“闲愁”情怀,奠定了整篇的基调。上阕以“目、木、竹”几个入声字结尾,将愁怀从历史古迹开始写起。这些景色都显得黯淡、残破、衰败,收结于低沉急促的入声韵脚,读起来十分压抑,产生一种悲凉之情,这与作者当时的内心情感十分吻合。曾经享有盛誉的金陵,那虎踞龙蟠的壮观景象,如今已经支离破碎。这满目的萧条伴随着一个个朝廷的没落,所见之景笼罩在这几个入声韵脚营造的悲怆氛围之中。但作者的愁怀不止于此,这些朝廷的灭亡根源在于他们的腐朽软弱,最终被北方强大的敌人征服,这不正如词人所处的南宋朝廷吗?这种看似云淡风轻的“闲愁”实则是沉重的家国深愁。国家的统治者懦弱摇摆,像他这样主战的英雄志士得不到重用,只能做一些闲差事,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一直想要守护的这个国家也将灭亡。作者迫于时局,不能全盘托出,但是我们能够从那低沉、阴郁的入声韵脚中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这种情感。

下阕中“曲、局、绿、屋”四个铿锵有力又戛然而止的入声字,悲壮之余又不乏慷慨,将作者的满腹激愤和悲凉孤寂联成一体,笼罩全词,也使读者更能理解并沉浸在他这慷慨激愤之中。作者在下阕中联想到和此地相关的历史人物——谢安。谢安是历史上一个能力挽狂澜之人,到了晚年却遭到诽谤、猜忌,只能将功名托付给“儿辈”。面对残局,作者却只能“袖手旁观”,这都是源于昏庸无能的朝廷和那些趋炎附势却能如日中天的达官贵人们,作者的满腹激愤由此可见。最后一句词人又回到景色中去,波浪涌起快要掀翻屋子,结于一声低促铿锵的“屋”字,使人产生无限的联想,恐怕这南宋朝廷就跟这即将倾覆的屋子一样岌岌可危,令人惆怅万分。

(三)《贺新郎》里诉沉郁

《贺新郎》也是惯押入声韵的,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要求。稼轩词作中《贺新郎》押入声韵也不在少数,尤其是他和好友陈同甫的和词酬唱,更被后人传为一段佳话。这几首词都使用了《贺新郎》这个词牌,表达内心的痛苦郁结之情。辛弃疾和陈亮是真正意义上的知己、战友,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但在那样一个时代和环境之下,他们的境遇却又都是格外的不幸。陈亮来看望闲居的稼轩,俩人互诉衷肠,商讨国家大事,辛弃疾内心的满腹忧郁只能和陈亮诉说。后来陈亮离去,作者思念万分,写了一首《贺新郎·把酒长亭说》赠与陈亮。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这首词上阕使用“说、葛、雪、发”入声韵脚,写的是对友人的送别,赞扬友人既有避俗翁的高洁,又有诸葛孔明的雄才,这也是诗人自己的写照。他们都不求官职,只想用自己的谋略收复失地,了却夙愿。接着回忆与友人相聚交谈时的情景,而友人离去后这山间的风景令人心生悲凉,十分萧瑟。词人借此景讽刺了当时的南宋朝廷一味求和,却落得个“剩山残水”的格局。作者内心失望沉郁,将这些情感押在入声韵脚里抒发出来,使读者更能理会其中的深意。

下阕则写得更加磅礴大气,“绝、铁、裂”三个入声韵,汹涌的愁情如那悲惨的笛声一样,即将冲破长笛。这几句词看似夸张却饱含真情,内心的不满、沉郁跃然纸上,力透纸背,整首词都被这种沉郁的情感所浸染,意蕴深长。正是这些低沉又不失顿挫的入声字使得本词表达离愁别绪之时又不失激越慷慨,不像一般的送别词那样缠绵悱恻。

词人选取这一词牌来向友人表达情感、寄托情思绝不是偶然的,这种低沉顿挫的入声韵更加适合作者表达自己的沉闷抑郁之感。这些入声韵脚准确地反映了词人的心理,裹挟着作者内心的情感并精确地传递给陈亮。后来辛和陈一来一回共写了四首《贺新郎》,都是用的这些韵脚,俩人惺惺相惜,互诉衷肠,词人的情感也都隐含灌注在入声的沉郁之中。

入声字有其自身不可取代的特点,它以[p、t、k]收尾,发音时先阻断气流,再突然发出声音,低沉压抑,独具特色。而且入声十分短促,戛然而止,能够形成明显的顿挫之感。入声这种独特的发音方式,显得低沉、急促、抑郁,更能体现特定的情感,因而受到许多古诗词作者的青睐。辛弃疾有着坎坷的人生经历,北伐的壮志不得实现,对南宋朝廷深有不满,所以创作了很多的入声韵词。其中《满江红》《念奴娇》《贺新郎》这些词就占到了总数的百分之十二。除了这些惯押入声的词牌,有的词牌规定押仄声韵,但是作者都有意地选择了入声,从中不难看出入声在表达声情方面的特殊作用。辛弃疾恰到好处地运用这些入声韵脚营造出与他内心契合的氛围,把他悲壮、激愤、沉郁的情感寄托在这些韵脚之中,情真意切,意蕴深长。

参考文献:

[1]王硕荃.杜诗入声韵考(上)[J].渤海学刊,1988,(1): 34-41.

[2]王硕荃.杜诗入声韵考(下)[J].渤海学刊,1988,(2): 46-53.

[3]田业政.元代江西诗人古体诗用韵研究[J].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11):57-62.

[4]李莎莉.明代江西诗人用韵入声合韵研究[J].九江学院学报,2008,(2):88-90.

[5]李军.元代江西文人诗文用韵所反映的入声韵演变及其分布特征[J].语言科学,2010,(4):428-435.

[6]胡艳.《琵琶行》中“入声韵”的妙用[J].中华文化论坛,2012,(2):26-30.

[7]胡艳.浩浩长歌,戚戚之尤——析柳宗元入声韵诗的声情[J].名作欣赏,2013,(18):108-110.

[8]李启文.近代汉语共同语入声字的演变[J].中国语文, 1996,(1):50-58.

[9]王艳红.浅说宋词的入声字[J].文学教育(中),2010, (10):110-111.

[10]崔铭导读.辛弃疾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