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书大师单田芳的“人生大戏”
2019-04-18王新同
文/王新同
2018年9月11日,评书大师单田芳因病逝世。从艺60余年,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共录制《隋唐演义》《三侠五义》《乱世枭雄》等100多部评书,覆盖面达到全国530多家电台,他的声音陪伴几代中国人,那句略带沙哑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曾风靡整个华人世界。
而单老传奇一生,比起他讲述的那些英烈故事并不逊色:经历战乱和浩劫,为报恩迎娶大自己8岁的妻子,笑着抗癌18年……活脱脱一部人生大戏!
生命谷底迎来患难妻
1934年,单田芳出生在辽宁营口一个曲艺世家。当时日寇肆虐,国破民穷,其童年历经战乱磨难。
单田芳6岁念私塾,在家庭熏陶下,七八岁就学会一些传统书目。上学之余,他会帮父母抄写书词,评书中精彩的故事、丰富的知识令他受益匪浅,十三四岁时他就能记住几部长篇大书了。
但在旧社会,除非大红大紫,其余曲艺家都需江湖卖艺,风餐露宿,并不受人敬重。所以,父母当初并没指望他进入卖唱说书“下九流”行当。单田芳年轻时的梦想,是成为医生或工程师。
1953年,单田芳考进东北工学院,迈出实现梦想第一步,非常高兴。却不想,刚刚开学他就生了场大病。屋漏偏逢连阴雨,父亲单永魁因为帮助了“反革命”罪犯佟荣工(化名王子明),被判了6年刑,拘押在北京。而单永魁根本不知道王子明究竟是做什么的……
入狱一年,单家才收到单永魁信。妻子为了和罪犯丈夫划清界线,一狠心和他离了婚,丢下16岁的单田芳和几个妹妹改嫁他人。
父亲入狱,母亲改嫁,无依无靠的单田芳被迫退学,一年后进了鞍山曲艺团,拜名家李庆海为师,选择了之前十分抗拒的说评书。
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少年独自撑起凄风中飘摇的家。就在单田芳困惑地站在人生十字路口时,一个比他大8岁的姑娘出现了。她叫王全桂,在单田芳陷入人生谷底,被流言围攻时,王全桂毫不避讳,别人欺他、辱他,只有她稀罕。王全桂鼓励单田芳咬牙对抗厄运,并和单田芳一起照顾他的妹妹们。
爱情和恩情,有时未必能分得那么细致。1954年10月,单田芳和王全桂在营口结婚。单田芳曾在公开场合说:“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结婚也是凑合。我接受她,一句话,就是为了报恩。”苦难时代,又有几人敢奢望爱情,只要两人合得来,就够了。
1955年底,单田芳正式登台说书。他凭借独特嗓音和台风,逐渐收获好评。几年间,先后演出或新说传统评书《三国》和《隋唐》等几十部,还推出《林海雪原》《平原枪声》等革命题材作品。而在说书同时,单田芳还在辽宁大学自学历史。1960年,单田芳成为辽宁唯一一个有大学文凭的评书艺人。
60年代,单田芳在鞍山一带声名鹊起,他的表演生动活泼,创作速度堪称惊人,一切打着年轻炽热的烙印。
浩劫之后如日中天
然而,单田芳评书艺术逐渐走向成熟时,十年浩劫来了。性格耿直的他因为说了几句真话,被认为是“现行反革命”。一次批斗中,他满嘴牙齿被打掉,耳朵被打得几乎失聪。后来连急带气,嗓子发炎变肿,原本清亮浑厚的嗓音毁了……这对评书演员来说,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后来,单田芳被遣送到农村接受改造,一待就是好几年。铲地、送粪、割草、积肥……干着沉重农活,单田芳心里默默背着书。他背《三国》《水浒》《聊斋》,背学过的诗词歌赋……古书背完背新书,新书背完就背学过的课文,实在没得背,就从头再背。他还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再说自己热爱的评书!
苦难岁月中,妻子每天骑着家里的横梁自行车去农村看单田芳,给他带点东西吃,或者陪他说说话。城市到乡村几十公里路,需要好几个钟头。她甚至用自己的衣服换粮食,为全家人生计操劳。在那个特殊年代,身边不少人劝王全桂与单田芳划清界线,她坚信丈夫是好人,从没想过放弃他。
单田芳更没放弃,每天田间劳作之余不忘背书创作。1979年11月,他终于沉冤得雪。单田芳回到鞍山市曲艺团,又举起心爱的惊堂木,说起评书。重获自由,已过不惑之年的单田芳由衷感叹:“没有比彻底平反获得自由更痛快的了!”
格外珍惜重上舞台机会的他,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旺盛艺术创造力。此后15年,单田芳仅同鞍山电台合作就录制了评书43部,3500多段。《隋唐演义》《明英烈》《三国演义》等传统评书和《百年风云》等现代新书,在全国各地100多家电台、电视台播出。一时间,单田芳评书“说”遍全国,从大街小巷到胡同院落,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守在收音机、电视机旁,听他讲评书。著名节目主持人王刚出访美国时,在华盛顿一家华人商店竟然听到了单田芳说的《封神演义》,令他又惊又喜。
评书这门传统艺术,自古以来其故事梗概(行话称“书梁子”)一直是口传心记,师父传徒弟,徒弟记心里再传给自己徒弟,许多“书梁子”在这过程中散失了。为抢救宝贵的民间文学,有心的单田芳很早就给自己定下目标:要在有生之年把自己所知的评书全写成书,以传后人。白天,他奔波电台、电视台,忙于说书、录书。晚上,他伏案疾书。十几年里,他创作整理出47部共2000多万字的评书小说,并相继出版。速度之快、数量之大令人惊讶。
在各电台、电视台评书节目中,几乎清一色传统段子,描写现实生活的则凤毛麟角。单田芳则在创作整理传统评书同时,大胆涉及近现代史,如他创作的《乱世枭雄张作霖》《草原烽火》等书,都颇受好评。在他看来,评书作为传统艺术,要紧紧跟上时代发展步伐,只要不断创新,不墨守成规,努力贴近现实,评书就会大有希望。
单田芳讲评书的方式是,先确定题材,然后收集资料。传统评书比较好办,本子是流传下来的,稍加整理即可。而新评书则要花些时间和精力。
《乱世枭雄张作霖》这本书他准备了十多年时间,收集大量资料,访问许多了解张作霖的人。“他反共,也抗日,东北父老提起张作霖津津乐道,这说明他不是简单的坏人。如果他没头脑,怎么可能管理东北13年?怎么团结一批人在自己周围。好人也不是生来喀嚓一声就好到底直到壮烈牺牲,坏人也不是胎里坏一包脓,我要把他真实一面说出来。”单田芳接受采访时说,“再拿我录制的《廊坊大捷》来说,我对廊坊一无所知,而且讲的是义和团大败法军的事。这事件我并不很清楚,怎么办?实地调查。我走访廊坊很多地方,去廊坊大捷实地,然后找老年人座谈,回忆那会儿闹义和团是什么情形。之后再找文史资料,最重要是找些本地写‘志’的专家,大伙儿开了六七次座谈会……最后开始创作录制。”他对评书那股认真劲儿,由此可见一斑!
“国宝艺术家”欢笑抗癌
令单田芳感动的是,几十年来,妻子总是在他最需要时出现,患难与共,风雨同舟。1992年,正当单田芳事业如日中天时,妻子却因多年操劳患上重病,不治身亡……
老伴离世那天,单田芳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掏空,此后他一连数日不出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一片茫然,想到和妻子风风雨雨近四十年,眼看幸福安稳,她却这么走了,今后生活怎么继续?想着想着,单田芳放声痛哭……
妻子离世,58岁的单田芳不算太老。媒人不断,后来连一双孝心儿女也支持父亲续弦,好让他老来有伴,但全被单田芳断然拒绝,他说世上找不到哪个女人,能取代老伴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1994年,单田芳彻底搬到北京居住。起初他在北京电视台录评书,后来成立自己的公司,也收了些徒弟。他每天四点钟起床做功课,天亮开始录制。儿女们曾劝单田芳好好休息一阵,可他一想到自己日渐年迈,而从历史长河中遗留下来的那么多评书,需要抢救性文字整理和传承,单田芳根本停不下来。
2000年,整天奔波于工作的单田芳胃疼得厉害,到各大医院检查,被确诊是胃癌晚期!也许因为早年历经战乱和各种生活磨难,单田芳并没把病太当回事,绝症对性格坚强的他也没构成什么威胁。
做完手术两个月,单田芳又去录制评书了。术后,他的生活几乎没发生什么变化,累了歇歇,有精神就干,合理调理自己。他坦言:“其实治病就要先治心,心宽了,病自然就好了,心宽不怕房屋窄嘛。哪怕得了癌症,也不能被吓倒,正确看待疾病才有可能战胜它。”
单田芳几十年如一日,早晨四五点起床,读书、吃早点。上午录两段40分钟的评书,整个下午几乎都是外出参加活动。紧张忙碌的生活,让他无暇锻炼,无暇思考如何养生,所以,他常说:“顺其自然不强求”。
有着十多年癌龄的单田芳,平时不怎么锻炼,为何一直身体硬朗,精神饱满?幽默的单田芳调侃说,自己是世界上说话最多但还总说不够的老头。俗话说,话过千言,不损自伤。可他要把这句话改成“话过千言气自强”。“我这辈子说了上百部书,说的话实在太多了,但我还是有劲头继续说。”除了喜欢说书,私下里,单田芳还特别喜欢和亲朋好友聊天,而且天南地北地聊,聊完了感觉全身都很舒服。
也许因为单田芳常年投入地说话,才练就他不凡的气宇和良好的心肺功能,并且心胸豁达。不光嘴闲不住,他说话时手也闲不住,一直比画着。单田芳看来,说话时有意识地配合一些肢体动作,使得老年人大脑、四肢等身体各方面得以锻炼。
单田芳还是个时尚老人,他喜欢的明星是迈克尔·杰克逊,喜欢穿红色衣服,爱看韩剧,刷微博。他认为,接触新鲜事物是保持头脑活跃的工具,“因为人的脑子只有思考才能保持清醒和灵敏,老年人更应该勤用脑。”
2004年,单田芳被北京曲艺家协会特聘为名誉主席;2010年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继承人;2012年,荣获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那天,78岁的单老现场说了段“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单田芳的评书博采众长,敢于创新,形成独特的“单式风格”。从艺60余年,他共录制广播和电视评书110多部,1.5万余集广播,演播内容包罗万象,纵横古今,每天都有近亿人听他的评书。他抢救性整理编著数十种传统评书文稿,“单田芳评书”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一个重要符号。
即使年过八旬,单田芳也没有归隐林泉或环游世界。直到生命中最后几年,他还在被一生追求的评书事业萦绕,看书、背书、录制、教导后辈……行动不便,他就坐着轮椅工作。
一生酸甜苦辣,几经人世浮沉,命运以痛吻他,他却报之以歌!单田芳就是一部最精彩的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