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人”经济

布莱恩·布鲁利

   首美公司的重要“人物”们。

乍看上去，首美安全设备有限公司的经营模式喜人，发展前景大好。这家位于底特律郊区的公司是全球最大的碰撞测试假人制造商，其产品——外壳为钢和乙烯基、内置电子原件的人形模特，能够测评出汽车在发生碰撞时可能对人体造成的伤害。该公司在全球的市场占有率超过70%，单个假人的成本高达100万美元。而美国及其他国家的监管机构会强制要求该公司的相关客户购买他们的产品。

在这种市场形势下，你或许会唏嘘：连造假人都能赚大钱呢！你的话可能会令首美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克里斯托弗·奥康纳哈哈大笑，因为事实并非你想象得那样简单。他会告诉你，3D打印机和无人汽车比首美公司的假人或者任何公司生产的假人都赚钱。“如果我有1000万美元，我不会投到这个市场。”奥康纳说，“我热爱这份事业，但现实是，靠它你并不能赚大钱。公司利润一直都不理想。”

   在密歇根州法明顿希尔斯的首美总部内，一个模拟肥胖群体的“大块头”假人正在“休息”。

生产和销售碰撞测试假人是个颇为小众的行业，但它的小众并不在于它用无脸人体模型代替真人承受碰撞。而是在于，假人的生产厂商们花费几年时间投入数百万资金研发制造的产品，赢得了客户的赞誉，却得不到他们的光顾。长期以来，汽车产业一直在不断变化，驾驶员也一辈接一辈，但是在政府要求强制进行的碰撞测试中使用的假人模型，很多国家一用就是几十年。销量好的时候，一年也仅能卖掉200到250个假人，比如2016年全球假人的年销售收入是1.11亿美元（该数据由大型市场调研机构Technavio提供）。

在首美安全設备公司位于密歇根州法明顿希尔斯总部和俄亥俄州休伦的工厂内，格子间和工作台上四处散落着肉色的假人头部及手脚，手推车里则装满了其他身体部位：闪闪发亮的铝制手肘、膝盖及锁骨。首美公司的750位员工将把它们组装成不同年龄和性别的拟人化设备。汽车生产商们则依照假人碰撞测试中收集到的信息，来研发安全性能更高的气囊、安全带、防爆玻璃和节能的车体结构。碰撞测试中的假人的表现对于车辆的安全等级评分至关重要，会直接影响车的销量。从表面上来看，首美公司对于假人性能与质量的不断完善本应带来销量的增加和可观的收益，但令这一切无法实现的症结在于，假人，与人不同，它们并不会死去，而就在大约10年前，这些永生的假人使这一行业险些灭亡。

在沃尔沃汽车集团位于瑞典哥德堡的山洞式碰撞间内，整整8排4000瓦的灯泡照耀着一辆V60豪华旅行车，技术人员正匆忙地为侧面碰撞测试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车前盖上的一排电子评估装置已经就位，两只假人也已就序，一个坐在前排，一个坐在后排。

技术人员全部离开后，车库内鸦雀无声，接着就听到对讲机中有一个声音从10开始倒数。当数到零时，一个平板状的障碍物以每小时31英里的速度加速向V60撞去，不偏不倚狠狠地撞在了车的侧面。上一秒还静谧一片的车库，瞬间出现了刺耳的剧烈响声，俨然一场真实的交通事故刚刚在这里发生。

接下来，严谨的评估工作开始了，其中大量工作都是收集和分析假人内部电子原件的数据。比如，假人肋骨偏离的位置可不可能造成骨折？驾驶者旁边的车门的损毁变形会不会造成穿透伤，伤及内脏器官？沃尔沃汽车集团每周要进行10场之多的全方位碰撞测试，包括正面撞击车头、车身，撞击车的四角以及室外碰撞测试，即车辆冲入路边壕沟，勘察车内人员，也就是假人身体在车身内部的翻滚状态。沃尔沃汽车集团用来进行碰撞测试的假人模型约有100个，既有技术最尖端的新款假人，也有服务年限长达40年之久的。沃尔沃公司目前在用的首美制造的假人很大一部分是规格为5英尺9英寸高、172磅重的男性人体模型，该数值是通过统计得到的男性用户的平均身高体重。据悉目前男性用户的平均体重已经逼近200磅。除了常规男性假人，沃尔沃的碰撞测试中，也有模拟男性大块头、瘦小女性和不同年龄段的儿童的人体模型。此外还有驼鹿模型——因为在瑞典，路上与布温克尔大角麋“不期而遇”是常事，它类似于与一个侧面倾倒的由4条腿支撑的油箱发生撞击。

早期的碰撞测试——比如20世纪中期时——还会以把人类尸体抛下升降梯的方式进行实验，或用公猪代替人被转向杆刺穿。当然也用活人做过测试。1954年，美国空军上校及内科医师约翰·斯塔普在研究降速行驶对飞行员的影响时，驾驶火箭车以每小时632英里的速度在新墨西哥州进行试验。他没有与任何东西发生撞击，但是在压力的作用下，他的血管破裂，双眼充血。他的研究引起了汽车制造商的关注。后来，他开创了一年一度的“斯塔普车辆事故研讨会”，该会议对于汽车碰撞测试的发展至今有积极影响。

  克里斯托弗·奥康纳

20世纪50年代时，美国交通事故死亡率是每行驶100万英里，死亡人数为5至7人。在发生碰撞时，坚硬结实的车辆外壳却给车内乘客带来了致命的后果。车的内部也危机四伏，比如尖尖的车门把手、收音机按钮、后视镜及其他一些形状突出的车内陈设也都会给乘车者造成致命伤害。到了1965年，拉尔夫·纳德的畅销书《什么速度都不安全》，对当时的社会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引发了变革。1966年，美国国会颁布《国家交通和机动车安全法》。美国通用汽车公司便相应推出首个受到广泛应用的撞击假人，该假人由两个不同公司生产的人体模型拼装而成，并因此得名“混血1代”。到了1970年代末，混血3代已经成为前端碰撞测试中的标准化假人。

1980年代中期，美國国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开始在广告中使用穿衣服的假人督促人们系好安全带。广告有些滑稽。两个假人都有名字，分别叫文斯和拉里。广告语则是：假人告诉你的那些事儿。这对哥俩儿在一个名为“你丢掉了性命”的虚拟游戏节目中担任主角，旨在告诫人们，如果不扣好安全带，“你最终的归宿将出乎意料，比如外科手术台！”

退役前曾为美国陆军上校的奥康纳，还曾是通用电气公司的执行官。拥有电气和机械工程背景的奥康纳，在2008全球金融危机的风口浪尖之时，成为了假人制造商“第一技术安全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我们的老主顾们基本上不再光顾了。”他说。好几家小型假人生产商也已破产，“第一技术”与它的竞争对手罗伯特·A·丹顿公司并购，则有了现在的首美安全设备公司，隶属于私募股权公司桥点投资咨询有限公司。

成为首美的新任首席执行官时，奥康纳先解雇了50个员工，然后下令向新兴市场及非机动车领域进军，比如航空航天业，他的假人可以用来对军用降落伞和弹射座椅的安全性进行测试。他还要求技术部门加快开发新产品。2015年12月，美国国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对外宣布，鼓励生产厂商投入研发碰撞测试新型假人，以满足它制定的车辆防撞性能评分标准。对于首美来说，这可是个好机会。

   俄亥俄州休伦工厂内假人的脸部模具

眼前的假人穿着一件暗黄色夹克，坐在轮椅里，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这个假人并非一场恶性事故的幸存者，“让假人坐轮椅只是为了让它移动起来更方便。” 迈克·毕比说，他是首美的首席技术官，从事碰撞假人研究已有38年之久。毕比正在底特律市中心的安全研讨会上展示假人原型。这个假人模拟的是一位70岁的老年女性，身高5英尺3英寸，体重161磅。这些评估数据全部来自于人口资料统计、尸体测试或车祸伤者的身体扫描。

这位“奶奶”有一条3D打印的黑色塑料肋骨，看起来就像本·阿弗莱克扮演的蝙蝠侠的行头。接着，毕比把黄夹克拉到假人的腰部位置，假人的大肚腩袒露无遗，大肚子的周长实际上就是按照目前老年人的平均腰围仿制而成的。肚子里还有用塑料制成的肝脏和脾脏。

制造这样一款假人能够极大的满足现实需求。目前上路行驶的老年驾驶者高达数百万——婴儿潮一代人都已经迈入70岁的大关。他们大腹便便，大腿的脂肪层很厚，使得安全带总是从骨盆上移到腹部。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首美公司花费6年时间，投入了200万美元。指着这位“奶奶级”假人，毕比说道：“这可是我们的高端假人，是我们假人界的科尔维特（雪佛兰科尔维特是通用汽车旗下最高端的超跑品牌）。”然而，首美公司最近才刚刚卖掉一个“奶奶”假人，“很多公司都说他们喜欢这个假人，但没有公司买。”奥康纳说。

政府的安全性能评测机构要求，针对同种测试，所有公司使用的假人的规格数据应该是一致的，并与测试相匹配，这样测试结果才有可比性。美国国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以及由行业出资设立的公路安全保险研究院也会定期为个别车型发布安全评分标准。所有得分都是基于上述两家机构开展的碰撞测试，所以汽车制造商都会明智地使用同款假人。汽车公司有时会为他们自行设计的一些测试定制特殊规格的假人，但是监管和保险机构对于假人的购买具有关键性的影响。

此前，欧洲的道路安全监管机构对首美的老年假人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想必会带来不错的销量。保险研究院的资深研究工程师贝基·穆勒：“可以肯定地说，老年假人在未来将会大受欢迎。但是我们目前还没有数据足以支撑我们做出决定。目前还差得远呐！”

并排坐在首美总部实验室里的另外两个假人，分别代表了这个行业的过去和未来。一个是现代版混血 3代，定价25万～50万美元;另一个是男版“雷神”，售价50万～100万美元，价格高低取决于假人身体内置的电子原件的数量及精密度。

如果说老年假人是首美公司的科尔维特，雷神则是首美的特斯拉。雷神内置的电子原件，可以支持高达150个“频道”运转，具有超高的数据存储容量，是一般假人存储容量的4倍之多。这些电子原件可以为一些细节数据的获取提供技术支持，比如在撞击作用下，单根肋骨的移位距离，抑或是对头部的侧面轻击是否会造成脑震荡等等。

“可以肯定地说，老年假人在未来将会大受欢迎。”

雷神同时也是首美公司制造的仿真度最高的假人，也就是说它的反馈数据最接近活人。譬如，雷神的脊椎和脖子比老款假人更灵活。首美的工程学副总裁吉姆戴维斯则向我们展示了，为何这些微小的改良在车头的正面碰撞测试中至关重要。“老款假人身体僵硬，撞击的作用下身体会向前倾，”他说，“而正常的人类会转向立柱A，即挡风玻璃与司机侧窗之间的那根立柱。人类肩膀的关节结构复杂，活动灵活，所以能够做出这样的动作，”边说着，他的身体边向一侧倾斜，肩膀同时也送向前方。

为了研发雷神，首美公司已经投入了1000万美元。同时，首美还研发了一款女版雷神，研发的初衷是，2011年弗吉尼亚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发生交通事故时，女性比男性遭受严重创伤的机率高出47%。美国国家公路交通安全管理局目前已经购入3个女版雷神，汽车生产商也订购了5个，但是是否能够得到广泛应用尚不得而知。自2015年12月美国交管局表示希望在2019年提高汽车安全评分标准以来，男版雷神的销量有大幅攀升——2016年全年首美售出男版雷神58个，比2015年的19个增加了两倍多。

然而，汽车厂商与保险机构也提醒美国交管局要谨慎行事，因为新测试的推行及雷神的使用，给厂商们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会引起新车型售价的上涨”，保险机构表示，新款假人尽管在技术上更先进，但是否能就防撞性能提供更多信息，仍是个未知数。

不过，首美公司还有其他的机会，比如开发自主驾驶的无人车需要的假人。未来的车型设计可以允许乘客面向后坐，围桌而坐，或者躺卧。与此类车内设计有关的碰撞测试要求及具体的规定目前仍是空白。假人制造商们则已经为无人车撞击测试需要使用什么样的假人开始筹谋。

如此看来，首美的发展前景并非毫不乐观。但是奥康纳最近又遇到了新的麻烦。当首美坚持不懈地研发新款假人时，制造内置电子原件和有关装置的生产厂商也加入了假人制造的行列。尽管进入这一制造领域需要的资本投入十分可观，美国交管局共享的规格要则却广为人知，所以监管机构、汽车生产商、假人制造商等等都处于同步状态。

在欧洲监管机构的最新碰撞测试项目的推波助澜之下，首美期待2019年可以卖出50个雷神假人。与此同时，美国道路事故死亡率在2014年创下新低，每百万英里死亡人数1.08个，总计32744人，但在2018年，却又上升到每百万英里1.16个，总计37133人。“都是政府行事拖延造成的。”奥康纳说，“欧洲和其他一些国家在解决这一问题上，都比美国积极主动，这可是挽救更多生命的重要机会啊！”当然，也是卖掉更多假人的机会。

[译自美国《彭博商业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