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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 运

2019-04-16于香菊

飞天 2019年3期
关键词:嫂子媳妇

于香菊

近些年,在凌水湾,竟然出现一个“父母亡,儿女压运”的说法,而且几乎人人都信,家家都很在乎。衣凌也信,因为娘家爸死、爷丧、妈亡那几年,自家二兄一妹真是霉运连连,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眼泪哇哇流。那不是压运,是什么?

当年,二哥发送完老娘,回城里上班。当天晚上,两口子吃完饭,到街上散步,宽敞的大道溜溜平,谁想到一辆速度极快的小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时,车轮蹦起一块小石子。小石子不偏不斜,正中二哥的左眼球,到医院检查,左眼眼球破裂。一场大祸,从天降,想想凌水湾“父母亡,儿女压运”的说法,他们认了。自己疼痛,自己忍着;住院花钱,自己掏。好在后来治好了,无大碍。

衣凌这个做女儿的,在那些年也不好。小事不说,就说大事吧。那是个冬日的早晨,衣凌和小溜开个破夏利去城里赶一个刺绣的展销会。那时衣凌的刺绣——扎大花刚获省奖。她想通过这个展览会扩大影响,发展成规模。谁知道就在这时遭遇一场车祸。那是早晨四点钟,天还没有亮。在马路的十字路口,就和一個横向驶来的小面包车撞个正着。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路上一个车都没有,静悄悄的。不知怎么就窜出那样一台白色的小面包车?坐副驾驶上的衣凌和开车的小溜楞是没看见。等听见嘭地一声,就见车箱内满是烟雾。衣凌和小溜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段时间失忆,身在烟雾中觉得恐惧,几乎同时对对方说,快出去,别再起火!

对方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小伙,大声责问,你们怎么开的车?钻出车的衣凌和小溜惊魂未定,面对质问也不知回答。

打量一下那辆被撞的车,可不,将人家撞得在原地漂移一个三百六十度。给衣凌和小溜留下了想赖也赖不掉的证据。那面包车的司机非得要两万元,说,你们知道当时我吓成啥样?好在我踩住了刹车,要不我可能就见阎王去了!后来协商,降到一万元。一直心疼的衣凌,顺嘴就答应了。她知道没死,就得赶紧去参加展览,不能在这儿瞎耽误工夫。另外她也觉得万幸,两家都没伤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还争执什么钱啊?对方车没有损坏,只是人受到惊吓,想要点钱。咱车损坏赖自己。衣凌想到母亲刚逝不到一百天,想到凌水湾流传的“压运”两个字,从随身带着的钱包中拽出一万,就给了人家。那是他们准备进货的钱,小溜想拦没拦住。那个人拿到钱后,跳上车就走了。

那次展览会,衣凌扎的大花也没展览好,照人家展出的蒙秀、满绣、绒绣比,差远了。在宣传上的力度也不够,人家那些记者的闪光灯,都不照咱们。自家修车又修进去两万,那多年好不易挣来的一点钱,弄得底朝天,全光。真是倒霉透了!

娘家妈妈死后,在凌水湾种地的大哥更倒霉。他是个非常淳朴的庄稼人,高大、粗壮、老实、厚道,很典型的农民形象,一天就知道出苦大力干活。在凌水湾家家为老人死谁打幡的事,嚼缠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的时候,他从来没为这事嚼缠过。大嫂是个厉害人,但她的厉害,是说话赶趟、挖茬、就事论事、据理力争,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他们夫妻俩知道凌水湾有“父母亡,儿女压运”的说法,更知道有“一人不能扛三幡”之说,但也没嚼缠,三个幡都扛了。先是爸爸死,长兄没说的,当然一身担。也因小弟当时在外当兵,回来晚了,他不担,也没有别人可担。然后是爷爷亡,爸爸早没有了,爷爷又没有别的儿子,这扛幡摔丧盆的事,当然又落在长孙的身上。第三次就是妈妈没有了,小弟带个外地媳妇回来了,对老家的事,啥也不懂。老实的大哥没难为小弟,厉害的大嫂也没说啥。这凌水湾的人都对大哥翘大拇指说,老实人哪,老实人一个!

衣凌的娘家爸爸死后,家里留下年迈的爷爷和有病的老妈,大嫂来刚一年,有了孩子。那时还不时兴出去打工。大哥只在家种庄稼,遗憾的是那时粮食不值钱,不管多打少打一个样。年迈的爷爷需要吃药,有病的老妈动不动住院,大嫂虽然和他一样能干,但无奶,孩子还得买奶粉饼干喂。很多时候买不起,就用小米面炒熟冲成糊糊喂孩子。家里困难得不像样,逼得大哥也去集上做点买卖,但从来没挣过钱,总赔,还丢东西。大嫂从娘家带过来的一点陪嫁,都让他败霍了。他自己还一个劲长病,小小年纪,腿疼肩膀疼,去医院就查出一个颈动脉狭窄,医生都说没啥大事,可他的疼痛,就是难见轻。贫困加病痛,真是让他很苦很倒霉。后来出外打工时兴起来,他也跟着出去了,但别人都能挣来钱,只有他常到年根底空手归。老板不给开工资,他也没办法。这一年在外,老板还不让吃饱饭,回到家里,整个人都饿得脱相了,眼看就过年了,全家人围在一起哭。后来只是在家种庄稼干活,出苦大力,以为会没事的,谁知又扭了腿肚子上的筋,整整一年,脚脖子腿肚子都是肿的,一直瘸着走道,到医院也看不出毛病。同时被肾结石折磨得天天抱着炕边的柱子,疼得满头大汗。村里人都说,谁让你们家将他豁出来,一个人扛三次幡?他不压运倒霉,谁压运倒霉!

那些年,衣凌觉得自己的心都是碎的,几乎天天提心吊胆,不是担心自家,就是害怕两个哥家出啥事。她也是怕极了“压运”一说。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才几年?这公爹又死了,衣凌的心又提溜起来。

衣凌侍奉十年的老公爹,这天早晨,睡觉就没醒过来,自己偷偷去了那个世界。衣凌和小溜赶紧呼救,想往医院整,救护车来了,到这儿看看就走了。说人都死了,还送什么医院,你们赶紧办丧事吧!

大伯哥大溜是小溜叫救护车时,同时通知的。他们住得比医院近,就没救护车来得快,是在救护车走后才到的。他们到这儿,村邻都来不少了,有的围着老父亲哭叫,更多是忙着帮助干活的。当时衣凌正顶着柜盖,忙着找准备好的装老的寿衣,就听见大伯哥训小溜声音在屋子里洪亮地响起。

你是怎么照顾老爸的,知道他有病,晚上你就不知道多招呼招呼他?他死时都没哼哼几声吗?你们就知道自己死睡!昨晚你没感觉老爸有啥不好吗?看着不好,你昨晚就告诉我啊!

这一大堆的责备,把正给老人擦身体的小溜都整傻了,衣凌也觉得好个尴尬。从柜子里拽出寿衣,看看大哥大嫂,本来想问候一声,却不知说啥。

村中有个萧二哥,正在帮小溜给老人擦洗身体。旁边萧二嫂在水盆洗替换的毛巾。萧二嫂是衣凌的闺蜜,衣凌家有事,她和萧二哥都当自家事来忙乎。

衣凌把寿衣从柜子拿出来,邻居家的两个嫂子便都上前帮她了。这寿衣说准备,其实也只是早买来布料,做成了半成品。因为凌水湾的风俗里,人活着时,做得寿衣,都得留下点活儿,需要咽气后才能做全乎。所以有的扣,活着不能钉,死后才可以钉的。有的花儿不能绣完,得死后才能补上。还有老人一个儿女一套的三铺三盖,本应该由大溜家和妹妹红云家各自做好拿来,衣凌知道他们不会记着这件事,也早就替他们将布料从市场买回来,缝上三个边,因为老人活着时,这铺盖也不能絮棉花,现在需要现絮现缝现封口。老人的鸡鸣枕也需要现做,三婶婆婆做着;垫脚的,四婶婆婆给做着。其他的女人,大都在叠纸、叠元宝,男人们也没闲……凌水湾的人遇到这种事来帮忙,都能找到适合自己干的活计的,谁都不闲的,都当自己家的事忙乎。

只有大溜和大溜媳妇例外。或者也因为他们已不是凌水湾的人,常年不在家,这冷不丁回来,也是找不到活儿的。找不到活儿不怕,但你念一回书,你也不会不懂人情大道理吧?大溜进屋,不哭老父,先训小溜,让大伙挺反感的。都安慰衣凌小溜两口子说,就是在外当官当的,养成说话就训人的臭毛病!还有的说,遇到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们也别生气!更有人感叹,你哥这人,白念书了,白当一回官了!

萧二哥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看小溜和衣凌都不敢和大溜接茬,就看不下去了。仗着他和媳妇都是大溜的小学同学,就直接说他,老同学,你别回来净训人!你也好好看看你老爸,他养你一回不容易,你不哭他两声,也得给他磕三个头吧?

大溜说,我家早就不时兴磕头了。活着时,我爸就不让我们给他磕头。我得去通知一下我的单位和一些朋友,人情份子、礼尚往来,自古就这样。别家有事,我随出去的份子钱,该收回来了。大家伙听明白了,他这回来不是来给老爸送行的,而是趁机收礼来的。对大溜来说,老父亡,不是坏事,反而是一個收获的好日子!

萧二哥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说,老同学,咱这凌水湾里,通知亲属和村邻到,也是不能收礼的。亲属来吊孝都是带点纸宝,或花上三五十元买个花圈。闺女姑爷子回来,大多带点供品,而村邻就是在胳肢窝里夹几张纸。你还要通知朋友要收礼,这事不行吧?在凌水湾可是不允许卖老人的骨殖的!

大溜说,凌水湾是凌水湾,城里是城里,对凌水湾的亲戚朋友,我们按凌水湾的规矩来。城里来的朋友,就照城里的人情走。大溜说完,一边打开手机,一边就出去了。

萧二哥问小溜,你爸不让你们磕头,我可不信。你爸那性格怎么能不让你们磕头呢?小溜说,只是大哥一家不磕。他当官后,爸也不敢让他和大嫂磕了。我和衣凌每年的大年夜都磕的。

萧二哥说,这就对了,这老爷子豪放虚荣一生,有了当官的儿子,也学会欺软怕硬了。再说你这大哥也不对,就是活着不磕头,这死后的头也得磕啊!

萧二嫂见旁边站着的大溜媳妇一脸怒气,忙打岔说,你老嘀咕什么?就你话多!你快给老爷子擦,还等着穿衣服呢!

萧二嫂打岔,也没把大溜媳妇的怒气打消,她冷笑一声说,我家这老爷子活着时的确豪放虚荣要面子,我也就在大溜当官后,才借他的光不磕头。以前我想不磕头,他敢提着镐头刨我家房盖。

萧二哥说,他那么可怕,你们公母俩赶紧去磕头。死后他的魂灵哪儿都跑,别再去你家作怪,让你过不好!你不知道“压运”一说吗?

大溜媳妇说,他活着时,我们不给他磕;他死后,我们更不给他磕。离他远远的,就是真压运倒霉,也轮不到我们!再说,他也多年没去我家,他的鬼魂找不到我家门口了。

大溜媳妇的话,让全屋人沉默,都不知道说啥。大家都觉得这两口子的德行,也真够一说。满屋子的人敢怒不敢言,谁也不到她的跟前,谁都不跟她说话。

大溜媳妇好孤独,也好没意思。但她没帮炕头这边擦洗的,也没去炕梢那边帮忙弄寿衣。在老公爹的头前炕边默默站一会儿,是想要抹几滴眼泪的,但没啥感情,流不出来,脸颊始终干干的。她就假装抹抹眼睛,抽打几下鼻子。

萧二哥忍不住又故意逗她说,我的老同学、官太太,你这做媳妇的也哭几声,才像那么一回事。

大溜媳妇当然不怕萧二哥,横瞪一眼说,我妈死,我都没哭过!我这人眼泪窝子太深,实在没办法。再说,现在啥年代了,还整哭灵那种事,不让人笑话吗?周边的人听她这样说,都笑了。

大溜媳妇可不管别人怎么笑,扭身就要往出走。刚走没两步,像想起什么,站住了。大家都往后缩,都怕她看谁不顺眼,回身整谁几句。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又回到炕边,小溜跟前,伸手扒拉小溜一把。看小溜没反应,又使劲拽小溜一把。不知是被哥训,感觉委屈哭的,还是看着父亲死去心里难过哭的。小溜抬起头,大家都看到了满眼泪水。他懵懂地望着嫂子,想问嫂子,干啥?但动动嘴,没说出来,哭得更厉害了。嫂子示意说,你先下来,我有话对你说。小溜抹抹眼泪,就要下炕。被萧二一把抓住,萧二说,别去,有话让她在这里说。

小溜哽咽着说,嫂子,我得赶紧擦,一会儿老父身体硬,就不好穿衣服了。

大溜媳妇也看到萧二的阻拦,很严肃地、也很傲慢地对小溜说:“妈死时,是你哥打的灵头幡,所有的事都是我们管的。现在老爸这事该轮到你打幡,你们管了!”

大溜媳妇不是天生的城里人,她也是凌水湾考学考出去,毕业后本该当老师,但人家上头有人,转行到当时最吃香的企业去了。后来企业不行,就下了岗,做居家太太。她自己说,有福的人,谁自己挣钱?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都是傻子!唉,人家大溜很多年都是局长,虽然到现在都是副的,挣钱也够一家子花的了,哪能用她挣钱呢?她说,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美容、另一件事是麻将!大伙知道,她打麻将可厉害了,总赢不输。

她虽然早就不当老师了,但说话一直有老师对学生的严厉,特别是对小叔子小溜,要多严厉就有多严厉。能说出这番话来,也说明她太懂凌水湾了。毕竟她也在凌水湾生活过三十年,她的爹娘早死在凌水湾,她更深深知道凌水湾的丧事怎么办。当然,她更知道“压运”这说法。知道老人死后三年里,儿女的运气会很不好,需要事事万分小心。知道特别是给老人打幡的人,更会雪上加霜。也实在因为大家都说的压运这事,不是胡说八道,她的确亲身经历验证过。因为她娘家老爹死后,她那打幡的兄长,就得脑血栓了,至今一个腿短,一个胳膊老弯着。她妈死后,她在城里当包工头的二弟打幡,回城不久,因为给一家单位盖楼要不来钱,到那家单位楼上威胁人家领导,要跳楼,就真跳下去,好在没摔死,但现在也干不了啥了,只是跟傻子一样,只吃粮不管事了。

她本知道自古流传下来的“父母死,长兄上”的规矩,但是在老妈死时,她却帮着长兄逼小弟打幡,因为她想从长兄那要父母住过的几间房子。小弟跳楼后,她的弟妹借着哭诉,将她骂得热闹翻天。那弟妹口口声声说,她的丈夫是她这个做大姑子的人给逼成这样的,本来是家中小的,不该打幡,是她伙同她大哥逼着给老妈打幡,所以才倒霉的。

现在她哥答应给她的那几间老房子,也被她嫂子扒了,种上了玉米。因为嫂子说啥也不给她,说她虽然到城里当个官太太,还老回娘家划拉不应该;说老婆婆留在柜子里的老物件,都被她这个不要脸的大姑姐划拉走了。说所有浮物都划拉完了,竟然还想要有根的房子?我们就是扒了也不给。大溜媳妇当然也不是善茬子,在娘家嫂子种上苞谷半人高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跑回娘家,就把那房基地上的苞米都给拔了。拔完要走的时候,被听信赶回来的娘家嫂子堵住了。她那嫂子也够泼辣的,骑在了她的身上,两手左右开弓,就把她好个打。她那嫂子边打,边数落,将她这些年在娘家办的不是人的事都给抖落出来了。她嫂子说,在凌水湾,有几家姑奶子找了婆家不顾娘家?可能就她一个,还是一个局长夫人呢,呸,狗屁都不是!嫂子说,这些年我和她哥给她侍候她的老爹老妈,她就给我买过一双破袜子!嫂子说,她每一次回娘家来看老娘老爹,都是啥便宜买啥,从来不想她的老爹老娘能不能吃!说孩子们去她这个姑家,从来没给好好做过饭!嫂子说,她这个做大姑子的,不是没有,但有好东西都留着自己享用,给别人一点都心疼!说孩子找工作寻思求求他姑父,她这个做姑的,总拦着,还一个劲说,欠了人情怎么办……那嫂子边说边打边控诉边流泪。

在凌水湾“老人亡,长子上”的规矩,就是从她家改变的,当时她说自己的小弟说得好!难道你小,你就不是父母养的吗?既然是父母养的,大哥有病,就该你来承担!唉,就从她家开始,这规矩改了,这世道也变了。过去,长兄是家里没有了父母的擎天柱,是弟弟妹妹的保护神,是一个家庭的主心骨,是大难来时的殉道者。从她家开始,倘若鬼子来了,做兄长的保证会把小弟小妹推出去。她家的兄长自己有病是无奈,想得到家产的她,替兄长做下了不是人的孽,也给凌水湾的乱糟糟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大溜媳妇这人,不仅在娘家当家,在过年都不肯回来的婆家,她不当家,也是要出点咕咕鸟儿的。现在,在凌水湾人面前,她又将发送老公爹的责任和义务,一股脑地推给了小叔子一家,你说这人,还算个人吗?

小溜这边没说话,那边听到的衣凌站起来说,嫂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小溜自打爸爸去世,到现在都在忙乎,我们没有不管?活着时,老父脑血栓,十年瘫痪,也是在我家,由我俩管。这死后,当然也由我们管。不说别的,就是这些寿衣,你张罗准备过吗?可都是我们提前给老父亲准备好的。老父亲不是我们一个儿子,但我们不会攀比,一定会做好我们该做的。至于你们,用不着这么明目张胆推脱吧?你们愿意管,就管,不愿管,就走,我们也没人留你!……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大溜媳妇,看弟媳妇站起来说话,自知无理,也没敢多说,也因为她看到了四周一双双愤怒的眼睛。

萧二说,小溜和衣凌这两口子,对你们的老父亲啥样,凌水湾人都看着呢!我们都知道老人有两个儿子,但平时在他跟前尽孝的,可一直是一个。没有人帮助他们,我们帮,我们大伙一起帮助他们!

对,我们大伙一起帮助他们!人群中有人附和。大溜媳妇看大家伙儿都向着小溜衣凌,知道惹不起,赶紧溜了。对面屋有叠纸的,她想加入叠纸的队伍,但是她往哪里一站,跟前的人很快就走了。没人搭理她,她只有自己在那里蔫蔫地假装叠,半天才捏上一个元宝。

汪天顺挺尸的这屋,小溜和萧二已经给老父亲擦洗完,衣凌那边的寿衣也准备停当了。他们齐心合力地给汪天顺穿好寿衣,一起用力,将尸体从炕上移到地中间用门板搭好的床上去了。风俗里说,不能让死去的人背着炕走。将这里安排停当之后,大家围着汪天顺还是议论纷纷。

有的问小溜,你妈妈死时,真的是他们管的吗?

小溜说,我不知道。

是啊,妈死时啥样,小溜真的不知道。那时小溜正读书,回来晚了,妈已经抬出去了。因为老爹找人算了下葬的时辰,等不得儿女都回来。但他清楚记得,他回到家,过一会儿,嫂子才回来。好像说,因为孩子小,怕早回来,车上会冻着孩子。你说那时她回来的那样晚,现在怎么就变成了都是他们管的?当然,小溜还看见老父亲一下一下使劲打扫狼藉的院子,像喝醉的人了。当时哥在哪里?他还真没看见,好像将母亲埋葬完,就去同学家唠嗑去了。全然不顾丧事办完,老父亲和家人的心情。哥在凌水湾有一帮同学,他最瞧不上的就是萧二,因为萧二看不惯的事物,就爱出头。对他这个大局长从来不当回事,说话也如刀子,净驳人家的面子。当然,和大哥依然能有联系的,都是过得不错的,还能吹捧他的人。

小溜当然知道在凌水湾,自古都是长子打幡。嫂子这样做,明显是在欺负他。小溜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他和他的哥哥就像一面镜子的正反面。虽然个子超过了哥哥,人也比哥哥胖,但是心眼比哥哥也少一大截,文化程度当然更没法和哥哥比。哥哥说话如八哥巧,他说话像老牛笨。凌水湾好多人都说,大溜言语感人,小溜行动感人。与人交往,冷格丁的都喜欢大溜,时间长了,才知小溜更可交。平时话语迟的小溜,遇事一急更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了。再说,他也知嫂子厉害,就是和嫂子辩论,他也知自己说不过嫂子,保证是吃亏的那个。所以他也不敢頂撞嫂子,见嫂子被大伙气走,才长出一口气。对萧二说,亲哥不如你们这帮村邻呢!

萧二嫂向来都是喜欢息事宁人的,她说,他们离得远,咱们离得近。

萧二说,这事就是衣凌能承担,要放在锱铢必绞的厉害媳妇身上,保证不会干。

大家的目光一下聚到了衣凌的三婶婆婆和四婶婆婆身上。帮衣凌做完寿衣,围在跟前的三婶婆婆和四婶婆婆帮着衣凌算计买多少撕孝的白大布,听见这话红了脸,转身都出去了,身后留下一帮面面相觑的人。

萧二嫂打了萧二后背一拳头说,你净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看你得罪人了吧?

萧二说,她们敢做,还怕我说呀?衣凌没像她们学,就是好样的。

衣凌当然知道三婶婆婆和四婶婆婆的事情。当年奶奶婆死,公公父辈哥四个,可是老大咱们的父亲打的幡。衣凌清楚的记得,当时老公爹得脑血栓,从医院回来不久,奶奶就死了。有人说:“老大有病,打不了幡,就让别的儿子来吧。”当时老三老四两个婶婆婆极为厉害,但三婶婆婆的厉害是暗着厉害,有事绝不明说。四婶婆婆厉害是明着来,有事就说,她被三婶婆婆捅咕,更是话语不饶人。她说:“大哥不是没死,还能走吗?二哥从城里也回来了。古来的规矩,就是有老大,就不应该考虑老二、老三和老四。但是老大有病不能做,不是还有老二吗?”当时二叔公听了说:“你们胡搅蛮缠,我常年不在家,没擎受老人一点财产,怎么想到让我打幡?”四婶婆说:“自古长幼有序,你没擎受,我们擎受什么了?那时老人都穷得叮当响!”二叔说:“这房产院套不是老人的?”四婶婆婆说:“有能耐你把这份破家产搬到城里去!”二叔公说不过弟妹,一挥手,带着自己那个烟不出火不冒的城里媳妇走了。村邻听他一边走,一边嘀咕,“反正死在老家炕上,不在我城里的家,你们爱发送不发送,我走了!”

或者也是老公爹看了听了生气,想自己毕竟还是教师,孔孟后人,这来送葬的人里面有自己的许多同事和学生,大家都瞅着,脸上挂不住。他本就是一个非常虚荣的人,此时便强自挣扎起来,接过长幡抱在了怀中。好在老三与老四还有点仁义,看长兄走不了,虽然没人敢违背媳妇指令,没人接过长兄手中的幡,却全部上前,一人一手,驾住长兄的胳膊,三兄弟齐心合力完成了这庄重的丧礼。

三年没到,爷爷公死去,老公爹的病依然没好,老三与老四两个婶婆婆还是不让接幡,说古来都是老大,没有老三老四的事。在城里当什么文联副主席的二叔没有回来,不是因为怕让打幡,而是因为突然得了癌症,早在一年前离世了。大家都说报应!老父亲还是什么都没说,强自支撑,接过阴阳先生手中的长幡。老三与老四两个叔公,犟不过两个婶婆婆,也没有躲开看笑话,依然上前,一边一个架住长兄,从打幡到背魂,然后圆坟,都是这样,哥三个一起走过来的。就这样给村里留下一个非常好的榜样,村中人都说:“汪家那哥俩,够意思。”

当年衣凌刚过门不久,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眼泪便盈在眶中,心中感慨万千。当时自己对两个婶婆婆是非常鄙视的,现在自己也遇到这样的事,她能说什么!怎么也不能像两个婶婆婆那样,抓住老规矩,推到老大身上。她也没有像别家媳妇那样找妯娌去说理甚至打架。她想到的都是老人没了,兄弟应该和气,别让外人看笑话。她把哀怜的目光放在小溜身上,很坚定地说:“别生气!为老人,应该的,再说了,一家到啥时候都得有个傻的,咱就做傻的吧!”暗地里,她却在想,我就不信,人善,天还欺,就是有啥倒霉的,也让我们夫妻两一起来承担。

其实,小溜也不是不想给老爹打幡,只是嫂子如此命令让他反感。他想,要说这话,也该是我哥对我说,你一个外姓人家瞎扯什么?小溜实在是话语太迟了,他这一生就踏踏实实地干着,犹如一头小黄牛。但是老实人也有犟脾气,当时看嫂子指手画脚,他的拳头都握起来了,他真想捧她一顿。

说实在的,当年妈死,嫂子才来不到三个月,小溜敬嫂尊嫂犹如母亲。遗憾是这个嫂子实在太厉害了!妈死后,大哥也不知为啥突然有了一点善念,偷着给上学的弟弟一点钱,那次就是三十块,嫂子知道,追到学校,当着他很多同学的面要了回来。这事小溜也没敢对哥说,怕哥跟嫂子生气。只是哥再怎么或明或暗给他钱,他都不要。好在哥觉得老爹是教师有工资能供弟弟,也没给过几次。其实哥要是能多给点,也不至于他高考落榜后,第二年不能去复习。那时当教师的老爹本就挣得少,又来个后娘控制着,他只有出去打工自谋出路了。

现在大嫂将老父死后的一切都推给自己,他不是生气,是感觉心寒。当年二叔不义,但三叔四叔做得很好!现在这一代,就剩咱们哥俩,怎么就不能齐心协力呢?反而一代不如一代,让人看笑话!他突然想,这一切都是嫂子的过,咱大哥不会这样做的。凌水湾人也纷纷说,都是他媳妇的过,大溜不至于。

有人说,按理大溜是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还当着一个大局长的人,不会这样迷信,相信什么“压运”的事。

萧二说,现在……唉,现在这个时代,不是咱老百姓迷信,而是那帮当官的迷信。咱老百姓的迷信是小迷信,那帮当大官的迷信,才是大迷信呢。有当大官的,花高价请来风水师,不但改造单位的风水,更改造自家阳宅和阴宅;城里那些要价高昂的阴阳师都不是为老百姓服务的,请他们的都是当官的。在城里当官的人比凌水湾的小百姓更惧怕“父母亡,儿女压运”,尤其凌水湾出生的大溜,这个溜光水滑的城里人。你们信不信?

有人说,别人不信我信,我看到大溜低头系鞋带,那后腰露出的地方,明显有红衣穿在里面。他不但不带孝,还把红衣穿在里面,这不是迷信是什么?

萧二说,大溜的德行和人品,我是早就领教了。他平时回来,说话极会说的,良心孝道二字,更是常挂嘴边。但都是说给别人听,用来指挥或者教训别人的。他从来不检讨自己的良心是否摆正,自己的孝道是否能成大家的榜样,说和做总是不协调,反正我看到他就会撇嘴。

衣凌也知道大溜两口子都是嘴皮子厉害的人,常说人话,都是巧言。刚开始很受凌水湾左邻右舍的欢迎;一回家就有一大帮人前呼后拥的围上去,给他们溜须拍馬;后来有人去城里求过他们,也有带土特产看望他们的,回来都说那两口子不行。

衣凌不知什么原因,只是看满口孝道良心的大溜,每一次回来带那点吃的,都不是老公爹最喜欢吃的。连小溜都说,还当大局长呢,一回来就给没牙口的老爹买鸡爪子鸡胗,这是老人能吃的吗?衣凌知道,这些东西是最便宜的。大哥大嫂别看自己吃穿都好,但对外人都是很细惜的。她和小溜去大哥家一次,大嫂给包的饺子,一个饺子就手指盖那么一点馅。大溜的老父亲也有十多年不去大溜城里的家,至于为啥不去,问老人家,老人家也不说。看来也是在那里没受到好待。

老人住过一次院,大溜表现也不好。基本不去看一眼,去了就到外边打电话,一会儿就走。老人手术时,小溜把哥逼来了,因为下午要做手术,他和衣凌实在忙不过来。毕竟要这床换那床,楼上楼下四处推的,还带着那多滴流引流的管子,人少怎么能行。

那天,大溜是来了,老爹被推进手术室之后来的。晚上九點,做完手术的,他也帮小溜把老爹安排回病房了。看医生护士们给安排好,他就嘱咐小溜,你看好老爹,我先去睡一会儿,有事叫我。说着他就跑到别屋找个空床睡觉去了。

老爹做完手术后,医生嘱咐,六小时不能让他睡着了。还指着那监测仪上的黄色数字说,这个数字不能低于90。那一夜六个小时,小溜坐在老父亲跟前,不错眼珠盯着老父亲和监测仪上的血氧,见低于90就赶紧去找护士,看老父一闭眼睛就赶紧叫,老爸,别睡!老父的嘴干不让喝水,衣凌用棉签一个劲给老父湿润嘴唇。小溜和衣凌这两口子,太心实了,一起看着老父亲,一看就看八个小时,大溜在别屋的空床上整整睡了八个小时。早晨过来了,看老父没事,点个卯就走了。也没问小溜和衣凌,那晚是怎么过来的?也不想替替他们,让他们找个地方补补觉。打那之后,老父亲看大溜的脸从来没有过笑容,老父亲也不是傻子。

村里有个媳妇,一见衣凌就亲热地说话,她说,二婶,你真好!然后就叹气说,同样妯娌,那个可不行。二婶不管啥时我认你。至于那个虽然还有点特殊的亲属关系,但我也不搭理她。衣凌知道她说的是大嫂。

凌水湾的百姓向来都是喜欢看热闹的。如今这位大官的老爹死,大家都想看看他回家是怎么奔丧。网上,新闻上,好多人家的大官因这事回家都是要大操大办,将老人的丧事整得轰轰烈烈。以他们平时小气小抠的样子,大家都知道他们办不出那么光彩事。再说,现在政策严,那些当官的估计想大操大办也不敢。可是不大操大办,老爹死了也得发送吧?大家伙一定想看看这个平时孝道挂在嘴边的人是怎么痛哭流涕,怎么在老人的丧事上表现他的良心和孝道。怎么也没想到回家就让媳妇把老爹的丧事一把推出去了。他老妈死时,小溜不知道哥嫂怎么做的,这帮村邻还不知道啥样吗?当时都是他们的老父亲管的,他媳妇也没在场,竟然还好意思说他们管的!你们说,她咋能那么轻巧地说出口,她还要脸不?

衣凌见大伙太恨大伯哥一家了。忙说我家婆婆死后那几年,大哥家里的确处处不好。听老公爹说,那几年大伯哥在单位老受小人算计。还听说嫂子单位开始不行,下岗就是在那三年里。他们不是不照顾小弟,是婆婆死,先把压运给了他们。这一次老人的死,给小溜我俩也对,就是大嫂不逼,我们也是不想不管的。活着时,这十年三千六百天都瘫痪在床,不也都是咱两口子侍候的?这死了,咱家不是更该管的吗?我和小溜都不生气,大家也别跟着生气了。

萧二说,我就是看着不惯,想给他一点教训而已。

萧二媳妇说,毕竟是咱们的老同学呢,你别乱来。

也有人说,说不管的是他的媳妇,他没说啥,咱们往后看看再说。

萧二说,他不仁,别怪我不义!

衣凌忙拉萧二嫂到无人处,对萧二嫂说,二嫂,有空得说说我萧二哥啊!让他别管。毕竟都是一家人,大哥不义,咱这做弟弟的不能不仁。

萧二嫂说,我看着他,让他不敢乱来。

衣凌这才放心。

小溜找人请来的阴阳先生,拿出了纸做的灵头幡问:“谁打幡?”

旁边有人故意问:“应该谁打?”凌水湾有太多的人看不上大溜两口子,就想通过阴阳先生逼着大溜上。

阴阳先生见过太多世面,更知道世道人心。他老于世故,才不会得罪那明显就是当官的人。他说:“老祖宗传下来的是长子。可是这多年,唉,谁都行!”他经历了太多家族关于打幡的故事,不说谁都行,那不明显要得罪人吗?偏巧这时,大溜还进屋看一眼,看到阴阳先生手中的幡,像看到毒蛇,一转身,出去了,显然躲开了。

因为老爹的脚板硬直,那穿好的鞋老掉,小溜就老去鼓捣,却总是不行,急得满头大汗,这会儿擦着脸上的汗,大口喘息着,面对阴阳先生的问话,也有点发愣。衣凌捅他一把,小溜明白过来,匆忙从阴阳先生的手中将灵头幡接了过来,犹如刚入少先队的小学生接过红领巾。他接过的是给老爹指路的旗帜,接过的是一个家族的重任。

办丧事,有了打幡人,就等于有当家作主的人了。阴阳先生也就知道在这家里该和谁说话了。于是就开始吩咐诸多的事情,准备打狗棒和打狗饽饽;准备下水罐,五谷粮食;捻棉花芯,倒油碗,做长明灯;找相片做遗像;准备引魂破土的公鸡,剪纸做魂头;准备香炉装米烧香、准备千张纸,找上梁的大钱;买白布撕孝,买黑布挽花,买红布给忌属相的人;摆供桌、支灵棚、放哀乐、联系火葬场……阴阳先生一一吩咐打幡的小溜,具体去做的,大都是衣凌。有媳妇的同意和鼓励,小溜便也不在乎嫂子怎么命令他了,和媳妇一起,尽心尽力安排老爹的身后事。按理说,有长兄,有男人,本该用不着衣凌这个做媳妇的,她也该就像嫂子一样,站在人群中叠叠纸,或者站在灵前去哭灵。但是长兄退,这做弟媳的就该帮助她可怜的丈夫,与其并肩努力了。

因为忙这儿忙那儿,一时顾不得去开死亡证明,眼看老人要入殓去火葬厂,死亡证明还没有开来。阴阳先生又催,小溜希望哥能跑一趟,毕竟得去医院,有挺远的路,大哥也有车。哥却说:“总来人的,不能走开。”

凌水湾人看到大哥的确很忙,他在城里当官,这多年也真交了不少朋友,这些朋友们络绎不绝来了,每个到场的人手中都有一个信封,在相互握手的空,就塞给了大溜。而大溜媳妇,一边夫唱妇随接待朋友,一边接过大溜手中的钱,装入皮包。一会儿,偷跑没人的旮旯去数数,或者拿出小本记下账目。衣凌问阴阳先生:“这开火化证明的事,媳妇不可以吗?”阴阳先生打个唉声说:“唉,去吧!”

到医院,衣凌才知道自己这个儿媳来,的确不合适,因为要填一个密密麻麻的表。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子、什么血型、以往得过什么病、什么单位、什么职位、身份证……这些事,做媳妇的怎么能全知道呢?只好用电话问,再填写。

小溜来电话,问衣凌吃饭咋办?按理,大溜不近丧事那些关键事情,管管这不压运的外围事也行啊!可是他就是不管。但是他发话了,说自己做不过来,可以找廚师。但这厨师他也不找,只是让弟妹四处找厨师,找饭店。凌水湾南头北头有两个小饭店,但是去问,人家却都关门了。可不是,大年二十六了,谁不回家过年?村中还有一家专门到各家做饭的大厨,衣凌求过去,人家也说过年了,不想再出去做了,尤其不给在城里当官的人家做,显然人家是讨厌大溜。实在没办法,萧二嫂让萧二帮助从外村请来一个。开车过来,搭厨做饭。而衣凌又要去镇上果蔬商店去定菜,因为村里的小超市没有。好在镇上的超市啥都齐全,不长时间,汪天顺的丧事大厨,就在汪家老屋的大院中开始忙碌上了。

火葬场的车来了,萧二带领众人帮小溜将门板上的老人装入纸棺材,抬上殡仪馆的车,众人就跟着去火葬场了。小溜打幡护尸,衣凌就负责交钱办手续、租赁鲜花、雇佣护灵的仪仗队,甚至上供烧香烧纸。

在焚烧纸钱和随葬物品的大铁炉子前背魂时,需要孝子手捧长幡带头,另一个孝子将绑在扫帚疙瘩上的魂头背在身上,因为阴阳先生找不到另一个孝子,只有让小溜一个人做,双手打幡,身后背魂,正走三圈,还能坚持;倒走三圈,跌跌撞撞,没有兄长帮扶,好在妹妹红云的对象上手了,牵着他的二大舅子走。

那些来送行的村人,一边跟着走,一边都很气愤。老寻找老大在哪里,他在干什么?有人指点,大家都看到老大正陪他的几个同学在说话,似乎这里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凌水湾人觉得大溜和他媳妇实在太过分了。在殡仪馆等着火化,他们两口子也是始终陪几个城里客人在旁边站着。大伙知道是那几个城里客人非要跟到火葬场的,要不,大溜两口子,都不一定来。到这里,那几个城里客人当然不知怎么做,也融不进凌水湾的送行队伍。或者是大溜两口子故意将他们和这送行的队伍隔开了,让他们陪着他们两口子站在外围,看老爹的葬礼像看戏。

大伙看到小溜马上要考大学的闺女朵朵,都从学校补习班上赶回来了。扑在就要进炉的爷爷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四处寻找,怎么也找不到大溜已经在外工作的儿子。老人马上火化,看来这爷孙是见不了最后一面了。

朵朵将满脸泪水的脸,投入她妈妈的怀中,哽咽着说:“妈,凭啥我大爷啥也不管?我怎么就看我爸这么可怜呢!”

衣凌拍拍闺女说:“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汪家奇怪的现象总是挡不住人在私下里说的,衣凌听到后边一大溜的人都在议论。议论长子不孝不义,议论这丧事缺少大溜的儿子,你再怎么忙,也不至于不回来送送爷爷呀?

萧二总认为自己在凌水湾是人狐,很有面子,能摆平一切事的。将老人火化后,趁等骨灰的空,就去找大溜,说你这当老大的也不对劲啊!怎么老爹死了,和媳妇连孝都不带?这事可不是人做的!

大溜可不怕什么凌水湾的人狐,他说,你说我在外当个小官,还有这些城里来的同事朋友看着,我再披麻戴孝搞这些封建迷信活动,怎么能中?一旦有人给我传到网上去,我这顶乌纱怕保不住!

萧二说,你也得帮帮你的亲兄弟,你看把所有事都推给人家两口子,好吗?

大溜又说,这事就让他们两口子来代劳吧,我也是没办法。等过后,他们有啥事我再帮他们。

萧二说,没想到你这个读书人也相信压运这一套?

大溜说,不相信不行。我弟弟压压运,能咋的?卯大劲,就是失点财、长点病。我要是一旦压运,就有仕途上的风险。我这也是为我们整个汪家家族着想。

萧二说,这些不说,你有你的道理,但是怎么也不能不让你儿子回来呀?

大溜说,我儿子太远了,在大连呢。坐快客,还得六个小时才能到,太折腾人了,再说单位也不好请假。等这事一完,我们两就去那边和他们一起过年了。

萧二说,这大事,怎么也该让爷孙俩见上一面才是,这是最后一面了!

大溜说,啥时代了?我家没有这多说道。

听那大溜说话处处有自己的道理,而且越来越强硬,越不耐烦。那萧二也瘪茄子了,不说一句话,低头就走。走了好远,才骂道,这种人当官,也不是什么好官!

大溜的无情无义,激怒了凌水湾的人。有人说,等送完老爷子,咱们全村人出面和他好好掰扯掰扯,是个人就没有这么干的!

衣凌忙拦着说,别,可别,就由他们吧。

村邻说,他们真是遇上一个好弟妹,要是摊上个厉害的,不会这样饶了他们。

衣凌说,不饶能咋的?都是一个娘肠子爬出来。一个奸猾,一个傻点。奸的躲着,咱傻的就多干点。原来我也提心吊胆害怕老公爹死,会压运,但看到这么多村邻都在帮咱,我就不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啥事,愿来就来吧,我和小溜,迎着等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想着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衣凌的话语让大家齐刷刷地竖起大拇指。

凌水湾人看着那帮城里人,依然围着大溜在溜须。就有人说,城里的这帮人眼睛也都是瞎的,他们的领导,表现得不管啥样,都是他们的好领导。

也有人感叹道,别说,大溜在凌水湾不行,但在城里还真有人缘。城里趁此机会开车来随份子送礼的人还真不少!

有人说,那不是他有人缘,而是他那个官自带着人缘。那些人不是扑着大溜来的,而是扑那官来的。

凌水湾人看着大溜媳妇手里暴涨的大包,不少人互相询问,不得收二三十万?

唉,凌水湾人也看出来了。大溜的老父亲死,他和媳妇回来就是收礼的。他们是真不管村人用啥样的眼光看他们,也不管是不是在卖老爸的骨殖!

萧二说服不了大溜,一直恶狠狠地瞅着那边一帮城里人。他依然在不断强调说,咱凌水湾,人死办丧事,是绝对禁止收礼的,因为那是卖骨殖。说完他就走了,独自去卫生间,掏出了手机,不知他在给谁打电话呢!

衣凌在后边望着萧二,有点担心,有点不祥的预感。害怕萧二嫂也看不住她的丈夫。

也活该大溜命里有此大祸。不只是人为的,更是天意。是他卖老人骨殖的报应吧。

火葬场回到汪家,就到该下葬的时候了,小溜和衣凌忙得晕头转向。去山上墓地打墓子的人,小溜早就找好了。他们拿着公鸡糕点和烟酒,扛着镐头和铁锨,在等着老人的儿子和阴阳先生。阴阳先生也在忙,找空往外走的时候,招呼小溜说,做儿子的,得去一个,第一铁锨土,要儿子挖。小溜正支应厨仗房的事情,回头看哥在那儿站着,就说,哥,你去一下,我这忙。哥犹豫,似乎不知去好,还是不去好,但最后还是答应去。嫂子窜出来说,不行!这事,谁打幡谁去!小溜听到这话更来气,终于冲嫂子嚷道,你让我哥跟我说行不?”大溜媳妇什么没敢说,或者也是见衣凌从屋子捧着孝带子冲出来,她生气地转身走了。衣凌冲出来,根本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将手中孝布放在墙头上,对小溜说,你去就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凌水湾的人围上来了,本是想看亲哥俩和亲妯娌打起来的笑话,见小溜转身跟阴阳先生走了。那大哥和大嫂都灰溜溜地蔫站着,大家便也都散了。人群中有人说,哪家都得有奸的和傻的,有个傻点的遇事总让,一切就烟消云散了。要是针尖对麦芒,那可完了,什么丧葬不丧葬,保证得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

那边婶婆婆又在招呼衣凌,说有新来的亲属,看看孝布还有吗?衣凌又拿着孝布往屋里奔去,这边的大哥大嫂终于想管事了,一起凑到了厨仗房。只遗憾他们凑过来,也是不干好事的。遇事大溜两口子不会上,却一直要算计怎么节俭。不知他们怎么想的,背着衣凌,将衣凌在厨仗房定的三十桌,减到二十五桌。

衣凌一开始就嘱咐厨仗房,我定得多,上菜量要大,十三个菜一个不能少,她是想用好的饭菜犒劳一下凌水湾前来帮忙的村邻。再说,她早知道汪家有事一向抠唆,自己和小溜结婚时,一共才来几个客人?每个桌子盘子不少,可是每个盘子一碟心菜,上一个光一个,没等吃完,人家就给空菜盘子给摞起来了。衣凌看到,心里生气,却无奈。小溜遇事就知道苦着脸,不知说啥。大溜和大溜媳妇却觉得很正常,因为都是他们帮助老父亲安排的,他们说,凌水湾家家这样,多有多吃,少有少吃,很多人家还赶不上这样呢。衣凌那时是新媳妇无法做主的,一辈子一想到那顿饭心里就发堵。这次有事基本是小溜和她做主,她就先给小溜说,当年咱们穷,结婚让人摞盘子,太磕碜了!现在咱们不在乎钱了,老父亲的事办得光彩点吧。大哥家愿意就掏点,咱家都包了也行。小溜说,行,听你的。于是衣凌就开始安排厨仗,点菜定菜,每一样衣凌都多定了,她觉得这次保证让村里人见见汪家的新面目。遗憾的是,等小溜和衣凌从山上给老父亲圆完坟回来,大溜和大溜媳妇在家招呼大伙吃饭,这丧葬的宴席已经到了尾声,衣凌将最后一轮上桌的盘子和菜瞅瞅,大吃一惊,每个盘子里的菜,比一碟心多点,也就半盘啊,还有一个桌子,缺了肘子。衣凌生气,去找厨仗房的师傅。厨仗大哥说,三十多桌,用二十五桌菜,我能给你们将就圆满就不错了!衣凌问,怎么会少五桌?厨仗大哥说,你们东家告诉三十桌太多了,没那多人。超市来送菜,就留了二十五桌。哪个东家?衣凌问。厨仗大哥说,是你们家在外当官的那个,他说,这种事多做多吃,少做少吃。妹子啊,知道谁,你还去找人家是咋的?还有我们烀好的肘子在那里放着,硬让那个官太太拿走一个,她说那是老人的福,得偷着留一个。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要是有,本是一个桌子一个,我能给你拆成两桌一个?但没有我就没法了。衣凌只有后悔没多准备几个,将别人留的打算出来才好。唉,遇到这样亲兄嫂,你想光彩,怎么能光彩得了呢!衣凌遗憾死了,但也无奈。想超市来送菜的时候,小溜去山上动土,自己去给新来的人撕孝,当时怎么就没顾得过去看看呢!遗憾和后悔的事情还是很多的,也只能和自己的丈夫磨叨几句。过去也只能过去,这种事,怎也不能重做。

最让衣凌高兴的是,这凌水湾的人不管吃饱没吃饱,还是都向着自己和小溜。老公公抬出,女人们送行,哭送到半道,跪地磕头,然后起身,回院子,不许回头。姑婆婆、婶婆婆都忙着催促衣凌,别忘了抓土,用孝衫子的衣襟兜回屋,掀开炕头地板格倒在炕席下。老人土,发后代的,哪家先抓到哪家有福。本来衣凌忙乎得将这事都忘了,若不是大家提醒,衣凌还真想不起来。在凌水湾别家送葬,有几个儿媳同時抢到土往回跑,跑得叽里咕噜,热闹翻天的。四周看看,没看到大嫂,发现没人跟她抢,稳稳地抓了,兜回屋,倒在炕席底下。心里一直很感动,感动大伙的提醒。同时也纳闷,那么奸的大嫂跑哪里去了,难道她不知这个事?

大溜媳妇真是太精了,送行的女眷回屋,她才从外边绕回来,显然怕那会儿因为跪地哭送的事,躲出去了。但是她顾得了躲哭送,就顾不得抓土。有人问她,你咋没抓土?她才想起来,那后悔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小溜对凌水湾的风俗也是不太懂,山上动土回来,那第一铁锨土,按阴阳先生的指点,用塑料袋拎回来,就该交给媳妇的。但是因为他半路去忙别的事,就随手把那第一铁锨土交给一个村邻,嘱咐那村邻送进屋交给他媳妇。那人没听清,以为给汪家哪个媳妇都行呢,碰上大溜媳妇,就给了大溜媳妇,让她捎进屋。大溜媳妇因为那土没抓着,正伤心呢,见别人将什么东西让她拎着,就有点来气,心想我是官太太,怎么能随意指使我呢?将塑料袋进院就给了大溜。大溜拿着这土,竟然也不知这是啥东西,问几个人,这脏袋子是干啥的?谁拿进来的,要交给谁?问谁好几声,谁都没理他。正巧碰到衣凌出来,就递给衣凌了。衣凌也不知这土是干什么的,但是马上围上来一群婶婆婆叔伯嫂子的,她们指点她上炕,掀开火炕的四角,一角倒一点点,四个角就都倒没了。

衣凌从炕上蹦下地来,四婶婆婆嘴欠说,刚才我看到你嫂子提土进来,还寻思,你爸挺公平,一个媳妇送行路上抓土,一个媳妇四方藏土,将福德给你们这两家平均分了。但没想到转来转去,那个让你得了,这个又让你得了,真是人傻,天照顾啊!三婶婆婆说,可不,这事也真奇怪,本都在大溜两口子手中的,那么奸的两个人,竟然在那一刻都犯迷惑了?看来真是,心眼太多的人,老天都让他们五迷三道。旁边看着的人也怪,就没一个人告诉他们一声。马上有人说,他们两口子那德行,谁管他们那事?这里大家这样七嘴八舌说着,那边就见大溜媳妇疯子一样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土、土呢?

一大帮人都围着小溜媳妇说笑,见她进来,谁都不吱声了。她自己掀开土炕的一角,看到了新土果然在那里,驴脸呱嗒就撂下来,冲着小溜媳妇就骂,欠登儿似的,谁也没有你欠登儿,老汪家就你一个媳妇?

平白无故挨损打,衣凌的眼泪一下转了眼圈。这多年嫁在老汪家,自己一直扮演的是受气的那一个。小溜的老实、公爹与后婆婆的豪放与霸道、哥嫂藏奸耍滑,若不是和小溜感情一直很好,自己在这个家中早就呆不下去了。好在后来公爹身体不好,后婆婆不肯侍候,被她的儿女接走了。自己常年尽心尽力侍奉这哥再次没了老伴的老公爹,感化了他。好在自己努力扎花,使自己成了凌水湾扎大花的第四代传人,有了蒸蒸日上的事业;自己事事忍让,已经很努力,怎么就感动不了这对白眼狼?衣凌看着这刁蛮不讲理的妯娌流泪。就像大慈大悲的菩萨看着屡教不改的恶人流泪一般。她真想对这恶妇大喊一声,你给我滚,滚出凌水湾去!但是她知道自己不用说。因为整个凌水湾人眼睛里的怒火,早就被他们对老父不孝、对小弟不义的做法点燃了。

纪检委的车就是这个时候停在凌水湾汪家老宅的大门前的,跳下几个人来。大溜看到,赶紧接应出去,他以为又来朋友给他送礼了。伸出手,本是要和这几个人握手的,一副白亮的手镯子就给他拷上了。紧跟丈夫身后跑出来的大溜媳妇一直没离手的大包,也被一个人一把夺了过去。

来人宣布,有人举报,王大溜趁老父丧事,敛取钱财,收受贿赂。现和家属一起带走接受检查。

大溜和大溜媳妇,还认识不到自己错误。大溜临上车时,威严的目光横扫了凌水湾的百姓,他在寻找那个举报人。他知道准是那个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的老同学萧二干的。他没猜错。

大溜媳妇也被带上了车,她扒着车门口不上去,冲着赶出来的衣凌骂,准是你这个骚婊子,不敢明着和我们干,你就来阴的!她这人,一有坏事就往衣凌头上赖。

衣凌的眼泪刷地从眼圈里又流了出来。因为她感觉她冤。她真的没有这么做,她知道是凌水湾人气不公,干的。

那么细惜的大溜家,真有钱啊!后来,凌水湾人听说,公安局从大溜家中起出九千七百万。一个县城一个事业单位的小官,还是个副手,竟然也挺能贪!

一颤颤,衣凌老公公的三周年过完了。衣凌和小溜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回屋收拾办丧事剩下的半锅米饭和几盆大烩菜,给前来帮忙的近邻和家族亲属分掉。三婶说,我这傻侄媳妇儿,回回这么大方!按理,这节令剩下的,都是你家老人给你们留下的福气,不应该给大家分了的。衣凌笑道,知道是福气才会分掉的,这叫有福大家享,家家就都有福。再说,这老多,我们家三口也吃不了啊!大家伙不嫌弃,帮着吃,不浪费,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四婶说,一看衣凌小溜他们两为人厚道的,就有福。只做这一锅饭,十来桌客人(大溜在监狱,城里没人来。一下少了二十桌),怎么吃,都不见少。想当年咱公公没时,做多少锅?做一锅不够,再做一锅还不够,后来不少人没吃上饭。

生在农家的衣凌怎么会不知丧事剩多福气多的说法,她哈哈笑道,四婶迷信,那时候,哪家不困难?见到白米饭的人家就少,现在大家伙都是多吃菜少吃饭的。三婶说,不在这个,有的人家没福,依然做啥啥不够。衣凌也知道老公公死在早晨饭前,的确将一天三顿饭都给自家留下了。除了下葬时大伯兄嫂作梗,偷着给减去五桌饭菜,弄得人人没吃饱外,接下来的五七、百日、头周年、二周年再加上这三周年,没有了他们和那些扑着他们来的城里人,自己和小溜全部自己操办,真还办得都挺好,回回有剩余。

面对老人死后留下的福气,衣凌自然感激,但她更感激这些凌水湾里的不远不近的家族亲属,感激跟前儿住着的邻居。大伯哥进去后,大伯嫂没了影。老公公死后这些节令,就都归了衣凌和小溜管。若没有这些人有事都来帮忙,就他们小夫妻两在自家设厨,自家做,还真忙乎不过来。男人间比自家亲兄长亲,女人们比自家的亲妯娌亲。唉,不想他们,不闹心!没有他们,更省心。衣凌觉得心里好个舒畅。感觉舒畅又觉得不对,因为汪家的大儿子还在监狱蹲着呢,衣凌和小溜去看过几次,也幫助找过人,希望大哥能够早日出来。

分完了饭菜,凌水湾的男人女人们,依然围聚在衣凌家不肯走。邻居陈家嫂子迫不及待地扒拉衣凌说,来,快给我们大家说说,三周年都过去了,你家压运了吗?好多人都附和,是呀,快说说,这些年咱凌水湾几乎家家都怕老人没,因为都知道当儿女的,这三年压运的日子,不好过。

有人说,可不咋的,这些年古训被改,新说灵验,这凌水湾,真是乱套了。那些亲哥亲弟面对父母死,谁来打幡,谁摔丧盆,谁去坟上挖第一锹土,这些事互相推脱,甚至为此失去了和气、骂吵、打架,甚至人脑子打出狗脑子。老人没抬出去,家里先乱一锅粥,这是常有的事。连阴阳先生都一个劲阴阳怪气地说,妈的,这世道,真是乱套了!

有人说,早些年大伙都说多子多福,现在,谁家多子,没有多福,而是多了个孽障!不少老人这样骂呢。

有人说,那老人骂得真有道理,你看这凌水湾,有人逝去,跟着就有麻烦事出来,有热闹可看。唉,这啥世道!

衣凌认真地想了想说,这三年,小溜住过两次院,做过两次大手术。这算压运了吧?但他现在身体挺健康的,啥病都没有了。

众人说,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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