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谬 误

2019-04-16佳怡

飞天 2019年3期
关键词:主管

佳怡

我是个虚伪的人,从不在别人面前谈女色。与人上街的时候,遇到年轻貌美的女人往往目不斜视,实在想看了,就做不经意状瞟上一眼。因此我周围的人都说我正派,像个君子。然而我来这家公司应聘时,眼光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坐在电脑前打文件的女文员吸引,像铁片遇上磁石那样不能自己,像老葛朗台发现金子那样贪婪。她不是顶漂亮,但长得很顺眼,极耐看,长碎发配着一张圆圆的脸。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拿这句话来形容她实在恰当不过,我总觉得,她白嫩肌肤包裹着的就是一汪清清澄澄的水,或者就连骨头也是水做的。她穿着件米黄雪纺吊带连衣裙,偶尔站起了一次,身材也很平常,但是胸脯却格外突出,撑得裙子紧紧的,很惹人的眼睛。说真的,我有些心荡神弛。

公司只招一个人,来应聘的却有五个。很幸运,最终被录取的是我。后来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脱颖而出,并不是因为我长得高大威猛,也不是因为我应对自如,而是负责招聘的主管觉得只有我一个人经受住了考验,没有对阿枫发生令她反感的关注。阿枫就是那个女文员,全名叫顾秋枫。主管是个暴戾的胖子,一天到晚镇守在办公室,员工们虽然见到他就像青蛙撞上鳄鱼,可还是不惮冒被吃的危险,得空儿就鬼头鬼脑往办公室里蹭,只为多看阿枫一眼。男人的好色心大起来真是包得住天,眼看着这些家伙的没出息样,我理解了李隆基为什么不惜抢儿子的老婆,吴三桂又怎么下得了背一个民族罪人这样千古骂名的决心。

好看的女人让男人神经错乱。每天晚上下班后,一阵吵闹上了床,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就汇拢到一起,聚焦在顾秋枫身上。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总要意淫着她入睡,但我笃定,能做一个有她的梦是所有这些精力旺盛的年轻家伙们的美好愿望。因为她胸部傲人的突出,大家叫她“波霸”。我很反感这个南方味道的词汇,有人向我说起“波霸”如何如何,我总装作不知何人。他们难以置信,教导我说:“就是阿枫嘛。”我于是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说那个奶妈呀!”众人大笑,从此便也就常称之为“奶妈”。

三周后,我又荣幸地升任了班长,成了管理十几个人的小头目。我之所以升迁,并不是因为我的工作能力好或者有领导管理才能,而是因为我博得了主管的好感。但这“好感”并不是吊他的膀子或者拍他的马屁换来的。我可以起誓,我是个不会媚上的人,打死我也做不了丁春秋的弟子。

三个月前,我有个比在这个又破又小的公司不知好多少倍的工作,结果就因为我不圆滑而饭碗自毁。主管之所以对我有好感,主要是因为我比较“脱俗”,没像其他员工那样苍蝇逐肉般粘着阿枫。“阿枫是我的,谁敢跟我争,我就要他好看!”这是那次喝酒正酣时主管放出的一句心里话。我对他这决心深信不疑,我已经知道,为了独占阿枫,他已经挤走了一個会计,赶跑了三个班长,其中一个就是我的前任。

主管锲而不舍地追着阿枫,而且全公司看上去就他条件优越,他也时常摆出一副绅士派头,以欣赏竞争者们徒劳无功的努力来取乐。可是阿枫不是一朵专为他绽放的冰雪玫瑰,不仅与他周旋,对其他献殷勤的同事也同样亲热,这让主管妒火中烧。我对他充满了怜悯,一天到晚在这种情绪折磨下度日,他一定又苦又累。他应该是个百万富翁,这样可以把她包养起来,藏在金屋里,叫人看不到她;或者应该是个黑道老大,派几个戴墨镜的贴身保护,叫人不敢看她。可惜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月收入六千的小公司主管,没有将她与世隔绝的能量和能力,只好自己受苦,过分的爱总得付出过分的代价。

虽然也觉得看顾秋枫是件赏心悦目令人愉快的事,但我并没有跟着工友们去推波助澜、添油加醋地刺激主管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这不是因为我高尚超脱,当体内雄性荷尔蒙含量超标的时候,我也会把她当作性幻想的对象,但这并不足以让我去对一个女人发痴,进而转化成爱慕。比如说,看三级片的时候我会激动,但我并不会因此成为那些脱星的追慕着,为了能看到她一眼而不惜舍生忘死。何况,我之所以来这个小公司,完全是在赌气,自我放逐,目的是通过肉体的苦累消磨精神上的郁卒,好比是判自己的一个劳役,随时可以开释走人。

然而主管却对我好感起来,抬举我做了班长。一个已在这里干了很长时间的陕西人对班长的位子可是垂涎已久,向往至极,并因此契而不舍地对主管讨好献殷勤,只是很遗憾主管并不领情。这要怪他自己,一见到顾秋枫就一脸色相,两只眼瞪得要掉出来,下巴不由自主地往下垂,洞开一个大嘴,口水像鼻涕一样哗哗地往下流淌。这副尊容是很不雅观的,不用说令主管很恼火,他百般讨好换来的一点好感,随即就被抵销,甚至还要倒欠。不被主管找个茬儿赶出公司已是客气,班长的位子哪儿还轮得到他。

在我被任命的前几天,他好像听到了风声,非常恐慌,人前人后对我大肆攻击。本来我无意在此地久留,所以也不愿意做什么班长。可经他这么一搞,我生气了,我偏要做,于是我就做了。

走马上任那天晚上,我请主管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去饭馆里喝酒。大家肆无忌惮,并且说定谁不醉谁乌龟。我酒量本来不大,三杯下肚就晕了起来,指着一个上菜的女服务员,对大家说她像花紫。大家问花紫是谁?我说是我女朋友,不过她跟他们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好上了,就把我甩了。一个同事说不知道你还有这个能耐,一喝醉就会编故事,老弟长得是文气些,还能跟广告公司的女人缠到一起?我醉眼朦胧地说:嗯,难道你们看不出我浑身上下掩盖不住的过人气质吗?我可是我们省最好的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不信明天我把文凭拿出来给你们看。接着我就爬到了桌子上说起了胡话。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醒来时,发现竟睡在了公司里,脑袋还昏沉沉的有点晕痛。一个同事进来说,有个叫花紫的找你,在公司门口。我愣了一下,立即跳下沙发冲了出门去。公司门口人来人往,哪儿有花紫的影子!我早忘了昨晚醉后都说了些什么,兀自站在公司门口东张西望,仿佛一只饥饿的狐獴。顾秋枫拿着只大信封从传达室里走出来,我忙问她看没看到一个长得如她一样的女孩子?她摇头,说没见到。我悻悻不乐,不经意瞥见几个同事正挤在二楼窗户前,朝我挤眉弄眼,便大声问:人呢,她在哪儿啊?他们嘻嘻哈哈地怪笑起来。原来是耍我!顾秋枫也跟着笑起来。她将手里那个大信封朝他们一挥,说,杜瑾在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让他咱们吃饭。同事们一阵骚动,蜂拥着跑了下来。我从顾秋枫手里接过信封,抽出样报瞅了瞅,被大家簇拥着往饭店走去。

我们刚坐定,主管就尾随而至。他挤坐到我旁边,把我和顾秋枫隔开,先对我表示祝贺和赞美,紧跟着拿花紫开起了我的玩笑。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这是在给顾秋枫打预防针,让她知道我已心有所属,以防她对我产生好感。同事们也跟着主管起哄,拿我昨晚醉后的话当笑料,比如说花紫很漂亮,比如说花紫不要我是因为我弄不来钱,比如说花紫说了宁愿做有钱人的情人,也不做穷光蛋的老婆。因为一个男人弄不到钱,只能证明他没本事没能力,她没有道理勉强自己爱上这样的人,等等等等,并且嘲笑我昨晚说着说着竟呼哧呼哧哭起来的糗样儿。

这些家伙们涮起人来热情洋溢,鲜辣生猛,坚决不积口德。我知道自己喝醉后爱说胡话,但没想到昨晚竟然胡到了那个田地,不禁有点惶恐。回头又一想:反正已经这样了,随他们吧,珠三角这地方不相信眼泪,也拒绝多愁善感,是它物欲支配一切的现实赐给我的伤。今天我偏不痛苦,偏不向它示弱,偏要开心地笑!于是我也拿自己开涮。我举起杯说,来,哥们们,为本班长的失恋干杯!

主管的预防针白打了,没有对顾秋枫起半点作用。她开始接近我,甚至明目张胆地表示对我的关心。那几天我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不知从何处飞出块砖头,砸我个头破血流。那位陕西兄弟料定了我不会在这个工厂久留,反而更加急不可耐,煽动同事们怠工,又拿顾秋枫挑拨我与主管的关系。虽然他的努力成效不大,但我也真的觉得不能久呆下去了。一个名校的大学生在这么一个又小又破的公司里,本来就是件非常滑稽的事,人家会认为是我太没能力,大学白上了,俨然成为一个笑话。所以我不得不考虑走人,不然要惹大伙瞧不起了。

主管也一直淳淳善诱地劝导我离开这个公司,另谋高就,他说我在这儿是没有出路的,也屈了我的大才。我说我还没玩够,等玩够了马上就走。主管本能以为我说的“玩”是跟阿枫玩,劝导得便更加用力,滔滔不绝地讲,创业当趁年轻,不能使光阴虚度之类的大道理。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模样,如果我再不走,早晚要被他推论成历史的罪人。我被弄得很惭愧,自嘲是盛名之累。再呆下去实在没趣,杜瑾班长决定了:走!

但是要走也没那么简易,还得先向公司上级申请,半个月后才能放行,不然当月工资泡汤。没办法,只好委屈陕西兄弟和主管再忍耐半个月。既然决定要走,我开始胡闹了,不但当众接受顾秋枫的关怀,还要放大了让大家看。有一次为了感谢她帮我洗衣服,单独请她出去吃饭。反正要滚蛋了,为什么不气气那两个家伙?我可不是君子!

最后那个星期天前夜,我又梦到了花紫,梦里她对着我笑。我很开心,开心得居然醒了过来。醒来后我很亢奋,无端认定她一定后悔了当初的决定,一定在到处找我,于是急忙起来梳洗打扮,去城市那一端找她。我花了一个月的工钱,买了一大束玫瑰,一盒她喜欢的巧克力,以及一瓶香奈儿香水。

我站在商场一面镜子前照了照,感觉自己还算精神帅气,这才往她住的公寓楼走去。绕过一栋楼房,迎面看到她所住那栋楼的楼门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来。我一眼认出其中那个女的是花紫,另一个男的,正是他们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我本能地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二十米之外有一丛万年青,我躲在万年青后面张望,只见花紫挽着总监的胳膊,边走边亲密地说话。

他们已经同居了么?我头晕得厉害。

我倒提着那把花儿,像死人一样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在工厂附近一个车站下车的时候,我遇到了顾秋枫。她笑嘻嘻地说,这么靓的一束花,送给谁的?我有点狼狈,淡淡地说,不送给谁。随手把花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包括那瓶香水和巧克力。顾秋枫说,真没人要,送给我也行呀,丢了干嘛?多可惜呀。我说,我再买一束送你。我四处张望,见不远处有家小花店,就走了过去。

然后我們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又一起看了一场电影。当我们一起回到公司的时候,几个正在闲聊的家伙的眼睛就直了。接着,我看到其他工位的隔断有人看我们,随即整个办公区里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们身上。我横扫一眼,又看到主管也立在一个位子里,眼光阴郁地望着我们。好吧,就让你们好好看看吧!我伸出胳膊,一把揽住了顾秋枫的腰。顾秋枫脸立刻红了起来,但是却没有拒绝,只是把头垂了下去。那束便宜的红色太阳花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

回到办公桌,我开始收拾东西。几个平时要好的同事有点依依不舍,不过他们更关心阿枫会不会跟我一起走。我说不会。几分钟后阿枫就过来了,同事们不怀好意地笑着,吵吵闹闹出去了,陕西那位兄弟没走,愣是被别人拖了出去,砰地将大门关上。顾秋枫帮我收拾东西,对我说,我跟你一起走吧,好不好?我说,你在这儿干得好好的,待遇也不错,如果走了,万一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她说,你总得有人照顾。我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不可能给你什么承诺。她说:我什么都不要。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我知道这对她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叫了声阿枫,把她拥在怀里。我吻了她,她有些颤抖。

第二天领到工资,我们就一起走了。同事们心情复杂地送行。然后,我们理所当然地同居了。

我们没有马上找工作,想给自己放几天假好好玩玩。一天傍晚,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打完后神色怅然。我问怎么了?她说她妈的病又重了。我说,那就回去看看吧。她说,你陪我回去好不好?我说,好。

她家在四川一个偏远的山区。那里山清水秀,茂林修竹,风景十分美。难怪四川出美女,有这样的钟秀山水,当然也就得有这样的美丽女子。与美丽风景和漂亮女人极不相称的,是这里的贫穷,沿途所过的村村寨寨,大多是破旧的石砌房子。偶有几幢漂亮的小楼,在破房堆里不协调得刺眼。阿枫说,这些人家不是在本地做官的,就是在外地做妓的。她说这话时一脸不屑。我笑了笑。

阿枫的父母对我很热情,确切说,是热情得过火,叫我有点难以适应。阿枫的母亲精神很好,容光焕发,说是看到我们,她的病就好了一大半。下午我有些累,就睡了一觉,阿枫和她父母嘀嘀咕咕地说话。傍晚醒来时,我大吃一惊,只见不大的屋子里黑压压坐满了大爷大婶。阿枫爸说,把你吵醒啦?我说没关系,站起来与大家打了招呼。满屋子人冲我点头赔笑,上下打量,说真是好,人才!我被看得心里发毛,感觉像是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后来我才知道,这班本家爷舅全是阿枫爸叫来看高材生姑爷的。这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我惶恐了。

第二天阿枫带我出去玩。远远的有人在后面跟踪,我看出是她家左邻的一个年轻人。从昨天来到秋枫家,我一走进院子,就看到他站在他们院里,隔着石垒的围墙阴郁地看着我。我本能感觉到这中间必有什么故事,就不怀好意地笑着问阿枫。阿枫皱了皱眉,让我不要瞎猜,拉着我不走了,回头等他走近。可是那年轻人也不走了,还东张西望的,装作看别的东西。阿枫有些没好气,高声叫他过来。小年轻怯怯缩缩地走过来。他圆脸,皮肤有些黑,长得粗壮结实。阿枫很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跟在我们后面?年轻人说,我哪里跟着你们,我是在找东西。阿枫问,找什么?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我同情地笑了笑,对他说没关系,一起玩儿吧。阿枫打断我。你没听他说他要找东西吗?不要打扰他,咱们走吧!她拉着我的手,问他,你准备去哪边去找?他胡乱指了一下东边。秋枫说,那好,你去找吧。拉起我便朝西走去。我回头望一眼,只见小年轻呆立在那儿,像只伤心的鼹鼠。我觉得阿枫有些过分,我的责怪让她有点意外,解释说是怕我误会,生她的气。

我说,怎么会。

我说的是真的。我不但不会生气,甚至还有些巴不得他们好起来,好让我从中脱身。从昨天他们家的架势看,他们基本已经认定我做了他们家的姑爷。可是我哪里想到过这些!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令我措手不及,心生懊悔。默然走了一会儿,秋枫说,其实,他对我是很好的,他没有出去打工,就是为了替我照顾爸妈。我认真倾听,她却不再说下去了。可是我知道,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其实概括了那个青年对她的爱和付出。我对比出了我的卑鄙和无耻。

我问她,他叫什么?

罗二娃。

三天后我们起程回广东,阿枫的姑伯姨舅们又来送行,郑重把阿枫托付给了我。我赔笑应答着,心里却苦涩涩像吃了黄连。挥手与他们道别时,我发现罗二娃正站在他们家大门口望着我们,眼光阴郁,仿佛雷雨天。

回到广州,钱花得也差不多了,我们不敢怠慢,马上开始找工作。阿枫由同乡帮忙,进了一家玩具公司,我则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上班下班,一起生活,却也平静快乐。她在我的要求下开始读名著,并报名去学电脑绘图与动画设计,我知道这有些难为她。我想改变她,让她向我这个世界靠拢。

我们的广告公司与我以前和花紫同在的那家公司是对头,彼此争夺客户挖墙角,两个创意总监也有怨隙。所以我在这家公司工作很卖力,尤其是遇到与那家公司竞争的单子时,头儿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一次,我们抢了对方一单生意,并且做得很好,总监请客,大家去一家酒店喝酒庆祝。突然一个同事指着街上说,这女人就是那公司的。我隔着厚玻璃往外看,只见一个女人正踽踽地走在街道上。是花紫!

我心里仿佛有几只青蛙,受到惊动之后咚咚乱跳。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同事们敷衍了几句,借口去洗手间,悄悄溜出了酒店,从一条巷子抄近路绕到了花紫前面,然后迎头向她走去。这个刻意制造的邂逅很成功,看着花紫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我也假装很吃惊,对她说真巧啊。她说你怎么在这儿?我说刚跟同事吃过饭,现在要回去。她问我现在在哪儿高就?我说在某某广告公司。她悠长地哦了一声,说,你们刚抢了我们一单生意。我说,抢你们生意的不是我,你不要把这笔账也往我头上记。不过我以后会努力上进,争取尽快亲自去抢你们的生意,把你们逼垮是我以后几年最大的奋斗目标。花紫笑起来,她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进了?我说,从我发现你们同居那天起。花紫的笑容就像风干的浆糊,僵硬地粘在脸上。她不再说话,从我身边走过去,高跟鞋踩着脏兮兮的柏油路,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随即又淹没在大街喧嚣的噪声里。

我从她的反应里感受到了一些想要的东西,心里立即冒出许多这样那样的泡沫,每个泡沫上都浮现着一种可能。于是我跟上了她。

他呢,怎么没陪你?我问。

她说,我们分手了。走了几步,她回頭望着我。看来你好像也没事,陪我走走吧。

好啊。我说。

我们走到珠江边。珠江的晚风夹杂着这片繁华尘世的种种味道,没有一丝清新。她俯在栏杆上,望着对面的灯火,不说话,眼里脸上满是寂寞。我望着她,心里涩涩的。我无可奈何地发现,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原来是不可替代的,哪怕是被她毫无保留地伤过。我突然无法恨她。感情这东西啊,真是荒谬!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拥抱她。她没有拒绝,反而说,借你肩膀用用,行吗?我说,可以啊。她就把头靠在我肩头。我说,有没有那种可能?她抬头看我。什么?我说,重新开始。她笑了。不要说这些。她说。我也笑了笑,眼光落到江面上。江水在污浊的夜色下粼粼闪荡,就像不堪细看的人生。

午夜前我送她回住处。在公寓楼下道别,我仍不甘心,又问她,真的没有可能了么?她笑着看我,说,给你个机会吧,如果你能在三个月内挣到三十万,宽容些吧,二十万,我就考虑跟你重新开始。晚安。

她的拒绝如此尖刻!我苦笑。就是从明天起改喝不要钱的西北风,改睡不要钱的大街,每月六千多块钱一分不花,加在一起也挤不到一个零头。我震惊她物欲化的迅速彻底,更要命的是,我居然从潜意识里认可了她拥有这种思想的无可非议。阿枫没有睡,还在等我回来。我懒懒地回应着她的话,做爱时也不投入。她望着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说没有。于是她也不再说话,只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我。我问阿枫,我能不能在两个月里挣到二十万?她说,你需要钱吗?我说,有钱总是好事,不是吗?

第二天晚上,她给我洗衣服,从衣袋里摸出一大把彩票,笑嘻嘻对我说,你从来不买彩票的,今天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我说,试试看有没有中大奖的运气。她说,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啊,买几注碰碰手气就是了。我说,多买几注不就多几分可能嘛。她奇怪地看看我,没再说什么,埋头洗起了衣服。我也不语,拿笔在纸上乱画。画来画去,只是二十万这几个数字。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总监赵景让我陪他去见一个客户。之所以让我陪,是因那个被称为魏总的客户是我同乡,叙起来,老家相去不足一百里。有个老乡在场,话会好说一些。我们是北方人,天性比较爽快,而且看重乡情是我们的优良传统,所以席上气氛热烈,我们用家乡话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家乡的事物。聊到高兴处,我给魏总斟着酒,说,魏哥有什么发财的路子,指一条给小弟。魏总说,看得出老弟也很能干,如果愿意,就来跟着我干吧,我在缅甸开着个农场。经常往国内送货,需要人打理,如果你有意,就过来干,老哥我不会亏待你。说着冲赵景咧嘴。赵总可不要怪我当面挖你的人才啊。然后扯开嗓门惊天动地地笑起来。

我心头狂喜。单子轻松拿下来,告辞时,魏总给了我一张名片,让我随时去找他。回公司的路上,赵景看我喜形于色,笑说,动心了?我口不由心说,哪儿啊,在公司跟大家一起做得好好的,这样就走,我还舍不得。赵景冷笑。是吗?他说,我可提醒你,魏总是有黑道背景的,他缅甸的农场,据说是种罂粟的。在珠三角,流光溢彩的风景下到处是陷阱,你小心些。我吃了一惊。喝酒时那些是扯淡的玩笑话。我说,干得好好的,我怎么会去投靠他?

可是我的心终究是动了。魏总在这边做的是正当生意,而且做的很大,倘若他在那边真的种罂粟,怎么可能安然无事?晚上睡前,我对阿枫说起了魏总,说想投奔他,只是魏总可能会有黑道背景让我担心。阿枫默默听我讲完,说,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急着需要钱?我说,我好好的,哪有什么事?不要瞎猜。阿枫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告诉我,就算了。我说,真的没有什么,让我怎么告诉你?她不说话,只用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我被她看得心虚,便冲她假笑了笑,将她搂在怀里。真没什么,别多想。阿枫枕在我胳膊上,眼睛依旧盯着我。你不觉得,这些天你对我很冷淡么?我感到愧疚,把她的头扳过来,吻她的脑门。对不起,这些天工作忙,太累了。

因为广告的事,我与魏总又见过两面。他一再说对我这个小老乡印象很好,私下里又问我愿不愿去跟他干。我越加犹豫,有一次差点当场答应。赵景发现了我情绪的异常,一次开会后,送给我两个字:自重。我又拿不定主意了,有点心烦意乱。睡前又与阿枫提起这件事。阿枫无语。第二天晚上吃饭时,阿枫对我说,她要去浙江出差,大概得半年时间。我讶异。你只是个小文员,出什么差,还这么久?阿楓说,老总在浙江新开了个公司,要从这边调一批人过去开场,等新手培训好后再回来。我有些不舍,抱着她说不让她去。阿枫笑了。

又不是永别,半年后还会回来,再说啦,那边工资比这边高很多。她说,我走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叹气。也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阿枫走后,生活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少了许多内容。红灯绿酒背后浮躁的夜让孤单的游子饱尝寂寞,我害怕了公寓的冷清,常常很晚才回去。半个多月后,我渐渐适应了没有阿枫的生活,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花紫,一如遇到阿枫以前的那些日子,整天整夜地想她给我的那个充满羞辱的“机会”。一夜失眠后,我决定孤注一掷,要去投靠魏总,拿自己的年轻去冒个险,博一下这个无聊生活的彩。我无法控制地这样想像:在两个月的时候,我要拿着钱,不管是真赚到手的,还是先向魏总支借,去找花紫,将钱甩到她脸上,然后转身而去。那一定很快意吧!我想。

我给魏总打电话,说要跟他混碗饭吃。魏总热情地表示欢迎,让我随时去找他。刚好是星期天,我当即起身。魏总的家在白云山下一个别墅区,出租车一路开过去,刚好途经花紫的公寓楼。我突然心慌得厉害,隔着车玻璃往外望,看到一个女人正挽着一名中年男子的胳膊,说笑着走向一家便利店。是的,是花紫。我叫司机停下车,向他们走了过去。

花紫!我叫了一声。

花紫回头看到我,有点惊讶,随即笑起来。真巧啊!她说。我说,是啊,真巧!我指指那个中年男。这位是?花紫说,我们副总。她依旧在笑。她的笑真好看,明媚得仿佛雨后晴空下的玫瑰花。我仿佛被人从悬崖上一脚踢下去,往下落往下落,一直落到了地狱里。花紫说,我们要进去了,再见。

我说,再见。

满大街的商铺门前都有巨大的音箱,都有伤心的歌手在歌唱,唱来唱去都是令人绝望的歌谣。我轻易淹没在这繁华都市的漫天风尘与喧嚣中,在凌乱的街巷里茫然穿行,觉得胸口一阵阵发凉,我知道有个东西在里面一点点死去。

我回到公司,重新做起了我的工作。可是阿枫一去无消息,电话打不通,短信不回,QQ上也没有只言片语。这是不正常的,我无法断定她是真的去了浙江新公司,还是对我失望,别有新欢离开了。我想,或许是后者吧。但是就算要离开,又何至于要这样呢?我又不会纠缠不放。这让我有点怒气,但在孤枕难眠时,却又格外想她。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去他们公司打听。我在公司外遇到了几个她的老乡,他们以前曾经去过我们住处,所以认得。突然看到我,他们表情很古怪,还带着一点——卑夷。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问他们有没有阿枫的消息?他们说没有。我又问他们老板究竟有没有在浙江开分公司?他们说不知道,然后随即走开了。我拦住他们,请他们务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们说没什么,绕开我进了公司。

他们说没什么,可白痴都知道这里一定有什么。我想进公司找他们主管询问究竟,传达室的老头一听说与阿枫有关,坚决不让我进,也不替我传达。我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只好先回去。大概是看到我实在可怜,走不多远,阿枫一个小老乡悄悄赶上来,告诉了我真相。

阿枫姐被台湾老板包养了。她说。没几天老板的老婆就听到了风声,从台湾跑过来,找到阿枫姐,泼硫酸毁了她的容。阿枫姐在医院养了几天,一周前出院回家了。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我差点昏死过去,胸口里咯地一声响,心脏碎作了粉未,变成灰飞散在昏蒙的市空里。

这个世界真不美好。我像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工作、机械地吃饭、机械地回应同事的说笑、机械地回住处孤独地入睡。一周后,我收到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都是从四川寄来的,落款是顾秋枫。我看了一眼汇款单,大吃一惊:汇款数额巨大,整整二十万。我忙拆了信看。信是秋枫亲笔书写的,黑色水笔写在大红格的稿纸上。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它让你魂不守舍,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你不愿说到底是什么事,我也不勉强你。我爱你,就尊重你的决定。而且我知道,我终会失去你。你不是我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我清楚认识到这一点时,我很痛苦。我要先离开你,这样我心里也平衡一些。但是在离开前,我想为你做些什么,其实也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我付出过的爱。你为了那件我不知道的事,一再起冒险的念头,我很痛心。老板垂涎我的姿色,要包养我,我答应了他。我宁愿出卖自己的身体,也不愿看你出卖自己的灵魂。如果一定要在堕落中寻找出路,我宁愿代替你。

我的心仿佛放在砧板上被砍刀乱剁,喉咙如同被一只冷硬的手卡着,泪落雨下。我请了几天假,买了张去四川的车票。他们村尚没通车,要抵达阿枫家,还需走十几里的山路。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村口,听到喇叭放着喜庆的曲子。我喘着气一步一步走过去,看见阿枫家门外一棵大槐树上贴着硕大的红喜字,一班唢呐队正在树下吹打得热闹,人群川流不息地在阿枫与罗二娃两家走动。接着,阿枫家院里鞭炮大作,一对新人在一群人簇拥下走了出来。新郎粗壮结实,我认出来是罗二娃。新娘一身大红的衣服,头上罩着一方红纱,遮着一张我再也看不到的脸。我失魂落魄地转身,沿着来时路跑出了村庄。一阵眩晕,仰面倒在山道上。

天空碧阔幽远,那么蓝,那么蓝。我一点点变作空壳,融解消散,卑微空无,竟还抵不上一粒尘埃。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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