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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球上的时光

2019-04-16文清丽

飞天 2019年3期
关键词:门诊部铁门文友

文清丽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我揉揉惺忪的眼,一看表,一点半。话筒里西北风呼呼地叫着,好像还有门窗来回撞击的声响,或大或小,或弱或强。儿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也断断续续:妈、电脑、参谋……

我说听不清,儿子说那我换个地方给你打过去。

儿子第三次电话打过来,我总算听清了。他刚顶着寒风查岗回来,实在睡不着,偷用电脑想写篇文章,却被保卫部门来查铺的人发现了,电脑没收了。

儿子说完了,不再吭声,话筒里风仍呼呼地吹着,这次声响比刚才更大了,像波浪,呼啸着来,又倏地呼啸去。再来,又去。在这次第的大风中,儿子的声音也喘息不止,我甚至能听到沙粒击打听筒的声响,乒乒乓乓个不休,好像寒冷也袭击了我。我往身上拉拉被子,说,你在哪打电话?别冻感冒了。

儿子说在宿舍楼顶的平台上,他穿着军大衣。我上过那个五层楼上的平台,宽可并排跑三辆坦克,长足有五六百米。四围除了成片的庄稼,就是那栋孤零零的高耸起来的楼。茫茫旷野,当然有信号,我刚走上去,一阵强风,袭得我站都站不稳。儿子给我说,他经常站在这平台上看星星,老班长说,你站得久了,就会看到星河灿烂。那天,是阴天,我没看到一颗星星。

我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一想,他上军校四年,又在部队呆了半年,还不能适应部队的纪律?立马心就硬了,冷冷地问,你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什么意思?说实话,我生怕他让我给部队领导打电话。一个老兵,明知军纪,却张口求情,那不是我的做派。

儿子显然愣了一下,迅疾明白我的意图,马上接口道:心里难受,就是想给妈妈倒倒苦水,不行吗?话说到“不行吗”,语调里带了哭腔。二十二岁的少尉排长,虽带着三四十个兵,可在妈妈跟前,仍是孩子,撒起娇来,跟个女孩也差不了多少。

我心立马软了。儿子虽说也在北京工作,可一月才回来一次。清晨七点离开营门,晚上六点前必须归队。外面大风狼嚎般叫着,我在有暖气的屋子也感觉身上冷飕飕的,想起身穿上棉袄慢慢做他的工作。爱人的声音从被窝里闷闷地传了出来:让他回去睡觉,排长都不带头执行作息时间,还有脸管别人?

他的话使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里虽有柔腔,话中也有了几分老兵的威严:平台上冷,马上回去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我睡不着。

兵们在睡觉,排长却在给妈妈打电话,像话吗?回去睡觉!我语调又严厉了几分。

我想不通。我就是想不通,在电脑上写会儿稿子,怎么就不行了?又不是玩。你当兵时,难道就没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过书?

想不通躺床上慢慢想,现在是休息时间,军人遵守纪律是天职。好了,我挂了。

妈,你别急,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当兵时,是一个合格的兵吗?

我一时语塞,略一迟疑,道,当然。现在老兵命令你,回屋跟你的兵们呆在一起,睡不着,也要强装着睡。还有,我要批评你,部队刚没收了你的电脑,你又离开宿舍打手机,这是错上加错,回去反省。

电话断了,风声没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儿子心里郁闷,咱不能批评他,万一……我推了推爱人的脊背,要不我再给他打个电话,说几句安慰话?

安慰个屁,亏你还是军人,连这常识都懂?就该好好批评他,动不动还哭鼻子,哪像个男子汉?慈不掌兵知道不知道。睡觉!爱人起身越过我,啪地关了灯,胳膊肘压得我生疼。男人家,就是心肠硬,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酣睡声,我认为他是强装的。儿子在半夜的阳台上,他能睡得着?我堵气打开灯,发现他眼睛闭着,嘴巴半张着,跟平素睡着了一个样。我推推他,他翻过身去。在翻身时,恨恨地把床砸了一拳,睡到了床的最边上。

我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眼前全是流泪的儿子。便悄悄起来,借上卫生间之机,发了条短信,儿子,妈妈相信你,你一定能当一个好排长。

我在马桶上蹲了十分钟,儿子没回信,我出来看爱人在卧室没反应,走进卫生间,关上门,给儿子打电话。说实话,打电话,也为难,一怕吵醒了同宿舍的人;不打,心又跳得放不下,万一他还站在阳台上呢?

电话很快按了,儿子回信:妈,我没事儿,睡了。

我马上发去一条短信,明天能打电话时,给妈电话。爱你,相信你能当一个好兵。

儿子发来了个亲亲的笑脸,我才放心地躺下了。可仍睡不着。我真的是个合格的兵吗?儿子的声音像电影里的话外音一样,在我耳边不停地回旋着。

我像儿子这般大时,在西北部队门诊部当卫生员。说是卫生员,我既不会打针,也不会输液,在供应室给针头、针管消毒,得空给领导打扫一下办公室。窗前是两桌拼成的工作台,靠门有个水泥洗漱台,我和班长经常站在龙头前戴着胶皮手套拿毛刷清洗用过的针管,然后坐在工作台上把一支支针头扎在厚棉垫上,针管放在铁盒,再层层码在高压锅,拿进套间用医用小锅炉消毒。

窗外有棵夜来香,我晚上常坐在桌前看书。满室花香,驱散了浓浓的消毒水味道。

吃过午饭,我们女兵们精力旺盛,根本睡不着,呆在宿舍又热,便趁领导午休了,悄悄翻过侧门去逛街。有正门,是个整块铁皮做的月亮门,直通大街,周末才让兵出去,那时只周日休息,且每个班只有两个人能拿到外出证。守门的老大爷,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仗,眼睛贼亮,谁都别想从他的眼皮底下混出去。门诊部,有二三十个女兵呢,等得我们心焦欲焚,于是就有膽大者,悄悄翻侧门。

侧门把我们的院子跟省军区家属院分开了,平常也锁,但门是铁栅栏,两杆之间有个小圆,可供我们踩着翻过去。我胆小,起初不敢翻门,足有两人高不说,一扇门八个如红缨枪组成的刀阵,枪杆之间,仅能容一条胳膊。可看到战友们一个个穿着花裙子利落地跳下去,安然无恙,我也爬了上去。站到门外,我们就自由了。我们可以大摇大摆走出大门,腰上别着枪的哨兵问都不会问。

我第一次往上爬时,门顶的三角铁划破了手指,血都流在了白裙子上了,像朵梅花。后来看战友们每次翻时,穿着紧身牛仔裤,无论多热都戴着棉手套,便也效仿,果然越翻越有经验。起初上时,腿肚子发软,须有人托着屁股让脚迈进门中间的圆形里,踩到这里,才能翻过去。后来在远处助跑一阵,一脚就迈上了半人高的圆形脚蹬,站上去迈腿翻门,还敢瞧门诊部主任家的卧室窗帘是否拉上了。爱美的我们,翻过门后,跑到卫生间,换上漂亮的裙子,再去逛街,或者约会。

促使我一次次翻铁门,吃碗牛肉面、买些桃子苹果是小事,可以忽略不计,大事是因为我要花一小时去参加军区的文友会。文友或在军区报社帮助工作,或在附近部队服役。跟我一样全是战士,公务员、打字员、饮事员、放映员,还有两个给领导开车的司机,最小如我,十九岁,中士,最大二十二,一级士官。我为了节省时间,买块烧饼当午餐,在公交车上吃。虽然节省了时间,但芝麻粒却钻进了牙缝里,要掏干净真难。我可不想在文友们面前,露出不雅来。

从我们省军区门诊部翻过铁门后,出门跑三公里挤上公交车,到东方红广场后,再倒一趟车到东教场的军区门口。跑过办公大楼,跑过家属院,坐到花园石桌前,和文友们谈诗论理想,谈席慕容、汪国真的诗,谈三毛琼瑶的小说,四五十分钟,我就得回返。常常感觉到,关键处,我就得离开。浑身是汗地换上白大褂,下午上班的军号就响了。

在这些文友中有一个杨姓文友跟我老乡,他在军区报社帮助工作,我们很能谈得来,他在他们部队时办过一张油印小报《军星报》,发过我一篇散文,就是他把我介绍进这个文友圈的。他被大家推举为会长。我们在这个圈朗诵自己写的文章,挑剔别人文中的毛病。记得一次,把一个文友不到四千字的短篇小说批了十二处错误,大家越谈越激动,如果谁找不出问题,好像就特没水平,大家会瞧不起的。文友给军区的一位首长开车,个子小,声音大,大骂我们无知,好几周都没来。杨会长说这样蛮批也不行,得指出问题,还要让对方有信心。我们再聚会,就调整思路。毕竟以文会友,没了友,也就无从谈文。那天,门诊部主任出差了,我得以提前到了花园,却发现那个司机文友比我还先来,他在石椅子上放了一只大西瓜,还放了苹果,他说感谢大家对他作品的毫不留情,他听了大家意见修改后,被军区的文学刊物采用了。我们吃着他的西瓜,又商量为了文友们的进步,是不是批得更狠些。杨会长,是上士,又在报社是个准编辑,他说,干脆这样,害怕挨批的人,可以言一声,大家批时,就嘴下留情。结果没有一个人吭声,我们就真枪实弹地批。遇到意见不统一时,就由会长总结。隔孟,我们还会评出个一二三等奖来,获奖者会得到几本由会长在军区文化部要来的《西北军事文学》。一等奖是《解放军文艺》,那是一位图书管理员提供的过期杂志。到现在,我还有1988年第五期的《解放军文艺》。那是我一篇小说得的奖,上面是一个放电影的文友写的毛笔字,很漂亮:李小音同志,你的小说《到远方去发信》获黄河杯优秀作品一等奖,落款是黄河浪文学社。还有他给我们这个文友会刻的印章,大红章主体刻的也是离我们不到三公里的黄河,几只波浪,还有一条船,那船帆像只巨大的钢笔。

评奖是大家评的,所有的作品大家一一挑剔后,会长归纳大家的意见,提出三个候选作品,我们再从中选出一二三等奖来。评选的标准是:一情感真实、二是细节独特、三是形式别致。也有大家为此事争得不持上下,杨会长请了一位军区文学刊物的编辑来定夺。他原来是战士,因为小说写得好,从河西走廊的戈壁滩直接提干不久,又调到军区唯一的文学刊物的,我们羡慕得不行。不久,他不但给我们带来了《人民文学》《十月》,還给我们领来了更多的文友,有护校的女学员、有军区文化部的干事。虽然有不少干部加入,我们这些战士一点儿也不自卑,照样把他们的作品批得体无完肤。

军区军医学校一位女学员在大刊上发过一个中篇小说,她第一次参加我们的文友会时,脖子抬得比芭蕾舞演员还高,说话好像是用鼻子发音。张口就是小某某、福克纳、荣格。这些大师我们还能听得进去,让我们烦的是她动不动就称这个小某某,那个小某某。我们知道她是学员,毕业后,也就是个护士,可因为她穿着四个口袋的军官服,戴着缠有灰丝带的大盖帽,是准军官,我们对她比较客气,可她瞧不起我们,使我们大为不高兴。在她第三次说到她发在大刊上的那篇杰作是如何如何地收到读者来信时,我说你有个细节是硬伤。所有的人都看我,而准军官眼睛睁得尤其大,她拿着一把上面画着几枝桃花的纸扇边摇边说,你得拿出证据来。

我说你写得日本人进你们黄安时,是一九三八年,主人公那时去参加了革命,结果在西路军高台战役遇难,高台战斗是1936年12到1937年初。

你啥时发现的?

我前几天看到的,因为你简历是我们军区的,我就想认识你,所以就细读了这篇文章。看到这个细节,心中就有疑团,立马查了一下历史书,果然如此,不信,你去查一下。

准军官脸红了,拍拍我的肩膀,说,不错,这个文友有两下子,我要经常来。再来,她就不叫我们小某某了,而叫我们名字,还不带姓。后来我上学走时,她送我一本刊有她作品的杂志,扉页上称呼我为小音文友。

后来军区领导不知道从哪知道我们的文友会了,说,大热天的,在外面太热了,给我们特批了一间会议室。会议室有大桌子,还有水喝。当然这是后话了。而那个编辑不久,就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上学去了,他说这是大作家莫言、李存葆的母校,还说他们宿舍,每个人都拉着帘子,创作互相不受影响。为此话题,我们讨论了好久。幻想着有一天,也能跟他一样,戴着大檐帽,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坐在一个大帘子里写东西。在莫言、李存葆呆过的阶梯形教室里,戴着大学校徽,美美当几年天之骄子,好好地上它几年文学课。

呃,文学系,为了上文学系,我翻门的频率更高了,有时一周能有两三次。每每看到黑板上优秀士兵里我的名字,脸就烫得不行。可脸再红心再跳,仍然制止不了我去参加文友会。那会就像件漂亮的衣服,一直就晃在我面前,醒来想,梦中也想。

有天中午我又翻铁门时,让门诊部最高领导吴主任给逮住了。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瘦高个子,我感觉他应比我们大十几岁,他穿着马裤呢军装,军衔好像是少校或中校之类的。我除了消毒,还负责打扫他的办公室。平时,女兵们叽叽喳喳,他很烦,动不动就用他那双小眼睛瞪我们,眉头拧成了几条竖线。每当我打扫完他的办公室,他刚好上班,我赶紧低头,从他身边悄悄溜走。有天,我给他沏茶时,他忽然进门,咳了一声,我手一哆嗦,水倒在了桌子上,玻璃板下面的电话表马上洇染了一大片。我说对不起,主任,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说着,抬起桌上的玻璃板,擦电话号码表,结果越擦字越黑成了一团。行了,放到那。主任说着,走到他桌前,我马上让开,就要退出,他坐下,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我心里一紧,想着是不是把茶叶放多了。

他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一天不吭,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没有,主任!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敢跟您说话。

我是老虎吗,我像老虎吗,你们为什么都躲着我?他说着,从桌上笔筒里拿出一个小圆镜不停地照着自己的脸。边照边说,我不像老虎呀,我女儿怎么也一见我,就哭?他的女儿我见过,长得粉嫩嫩的,像只水蜜桃。

你说我像不像老虎?

不像。

那我像什么?

你像我爹。他整天跟你一样把脸拉得老长,从来没笑。他只要一进门,我立马就做错事,他不在,我妈老说我手巧。

主任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他笑。他一笑,两颊有了小酒窝不说,眼睛还眯成了一条线,脖子上的一条筋也跟着抖动。

你一天都看什么书?上班时看,下班时看,见了人,也不打声招呼?一点儿也不像我们门诊部的兵。

我看小说。

小说有什么好看的?我送你两本好书。主任说着,从桌上堆得成叠的杂志里,翻出两本书递给我。我抱着书,回到供应室,把工作台擦干净,先打开第一本,是《医学基础知识》,里面什么氨基酸、蛋白质、下丘脑、垂体……我看了不到两页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班长喊我起来照镜子,我才发现脸上都是桌子上的花纹,口水都打湿了书上的一张图。那是一张让人害怕的肠子,像蛇。

我不敢再见主任,便比平常更早地去打扫他的办公室,生怕他问我书看完了没有。有天我上面放着《医学基础知识》,下面搁着张爱玲的《十八春》。正看到叔惠要来,忽感觉一个黑影挡在桌前,我以为是班长,头也不抬地说,班长,针管我刷完了,也放进了消毒锅,你去休息吧。

人不说话,我一抬头,是门诊部主任,我紧张得一把把小说放在《医学基础知识》下面,双手摸着封面上那个脖子上系着听诊器的女战士的脸,低着头不说话。

看什么书?

我乖乖地把书递给他,门诊部主任翻着书,皱着眉头问张爱玲是谁?

我说是一个女作家。

为什么是《十八春》?人生每个阶段都很美好呀,就冲这看法,我看就不是好书。主任说着,把书扔给了我。

我本要解释因为男女主人公分分合合刚好十八年,可看着主任那表情,便住了口。

我给你的那本《医学基础知识》,看完了没有?

我不敢说没看完,低着头,说,看不下去。我看一会儿,就睡着了。我逼着自己醒来,再看,看了不到一页,又睡着了。

要好好看嘛,你想一想,你病了,没医生给你看病,病能好吗?其他书是闲书,只有医学书,才能治病救人、救死扶伤,对不对?十九岁,多好的年龄呀,要好好学习,不要让这些闲书误了年华。主任说着,一句比一句急,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手不停地还在桌上点着,以示提醒他说话的重要性。

我是想上进,可我看不下去,也不想学医,我见血就晕,见针头浑身都痛,闻到药味就想吐,可这话当然不敢跟主任说。我说好的主任,我如果看医学书还想睡觉,我就拿针头扎自己的肉。

不知是后来主任看我的确没治了,还是因为我把院子里的两块黑板报办得在省军区系统得了一等奖,反正再也没问我看没看完《医学基础知识》。有次,他站在黑板前,左看看,右看看,不时地点头,又不住地摇头。字不错,画不好,听诊器画得不像呀。

可是那天,他却看到我翻铁门。当时我没发现,跳下铁门,展展弄皱的衣服,一抬头,发现主任正看着我,脚下,有不少烟灰,想必我翻门的过程,他全看到了。

干什么去?

我去买牙膏。

服务社不就在院子里吗?

那个牙膏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黑妹,咱服务社没有。我情急中说。

牙膏还有你喜欢的?又不是糖。以后不能翻门,万一挂伤了怎么办,摔下去了我怎么给你父母交代?以后抓住你就给处分。

是!我说着就往外跑。

站住,回去午休!

是!我跑到铁门跟前,手扶铁杆。主任说,干什么、干什么,你还要翻呀?走,跟我走大门!一个女孩子,上蹦下跳的像什么话!

那是唯一被主任发现,后来我们摸着了规律,主任十二点在家吃完饭,要在院子散会儿步,中午一点肯定休息,我们便在这个时间作案,从此再也没让主任逮住过。但也有人说,主任说,算了算了,女孩子嘛,整天关在房子里,别关出病来,谁没年轻的时候呀。理解理解。

正宁桃花节,我以三星期没正式外出为由,换来了一整天的时间,跟着文友们骑着自行车去看桃花。相约写好同题诗,给杨会长由他交认识的副刊编辑发表。我为写诗,忘记给一锅器械消毒,结果科室来领器械时,还没消好毒,班长恨恨地批评了我,让我跟她加了一中午的班,才完成了任务。

当我把《梦中花溪》诗交给杨会长时,他说很不错呀,结果并没发表,他说编辑说文字不错,情调太小资了,当时我很受打击。不久,电影《红高粱》公映,我们几个文友再次相约,写同题观影感想。因为电影票是军区文化站送的,稿子写好要给他们编的《西线影视报》。编辑跟我熟,我收了大家的稿转给编辑,见报的只有我跟另外两个人。会长确认我把他的文章给编辑后,不屑地说,因为我是女的,男编辑都喜欢发女作者的稿子。我一气之下,再也不参加他们的诗会了,安心坐在供应室写稿子。后听说杨会长病了,我花了十块钱,给他买了条牛仔裤。那时,我津贴费每月也才十八块钱。他一试,裤腿长得耷拉在脚底。

杨会长学习结束,要回老单位,文友会因没人张罗,也散了。我泪水流个不停,再也没人跟我谈文学了。给他买了一大堆吃的,花了两块钱让人把牛仔裤剪到合适的尺寸,放进他的皮箱。就在这时,我发现了我那篇写桃花的诗,仍压在他的箱底。我拿起稿子质问他,他说,女人要那么厉害干什么?那时,我们已经成了男女朋友,在无数畅想未来时,相约考军校,相约提了干就结婚,做一对李清照赵明诚似的神仙眷侣。

我好像第一次才认识他,说,没想到你如此狭隘,典型的小农意识!骂完,一口气跑出军区大院,从此再也没有翻过铁艺小门。

那首诗在《人民日报》发表后,杨会长来信说,有个写诗的女朋友真不错。我心一软,预备给他重新修好的机会,可他后面的话让我一辈子没再理他:答应我,不要参加各类文友会,男诗人不少都是流氓。也不要再翻铁门,女孩子嘛,要淑女,听话最可爱。

我说那你错了,我最不爱听话。

半年后,我如愿考上了军校文学系。收拾东西,看到了主任送我的两本书,除了我翻了几页的《医学基础知识》,另外一本叫《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我倒是读了,写得挺好,有实例、有理论、很励志,我还在笔记里摘了好多。有句话我现在还记着:钻石就在你的后院。“钻石”旁边,我还写有一段旁注:李小音,好好想想,你的钻石在哪里?

走时,我没选择敞开的月亮门,想再翻一次铁门。刚一出门,就发现铁门不知啥时打开了,男男女女,自由出入,我曾经的青春岁月,恍然若梦。

半月后,儿子终于可以外出。为了早点回家,早饭他都没顾得上吃。回到家时,已经八点多了,他边吃边给我说他今天的计划,上会儿网、给报社发邮件、泡个热水澡、跟同学去打个球,还想到中国美术馆看画展。

我在他吃饭的空儿,给他讲了上面这个故事。

儿子说,你多幸福,遇上的是好领导,又是文友会,还能有间屋子看书,我一间宿舍住十几人。边说边不停地刷着手机。我今天回家进大门时,那个长得怕只有十六岁的哨兵问我找谁,从哪里来。我说我从星球上来。他看了看我,突然给我敬了个礼,说,中尉好,我也是星球上的,你是银河帝国的,还是星际舰队的,有没有遇到过很嗨的星球大战?问得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就陪着他在寒风下聊了一会儿,他说他最怕扔手榴弹,扔到了脑后。其实我也害怕,人一慌,什么都会做出来。

我听得眼角湿了,禁不住说,妈妈也是星球上来的,你信不信?看球赛的爱人重重地咳了一下,我没理会,跟儿子说,那小战士怕也寂寞。爱人起身示意我跟他到书房,我問他怎么了?

爱人阴着脸说,有你这么做工作的吗,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说话也没个把门的,随口乱说,你非但没给儿子做积极的工作,相反还会把他引入歧途。上班不学业务,看小说;午休不休息,翻门去约会。这是一个合格军人的作派吗?难道你希望儿子跟你一样,不干好本职工作,也去约会?

什么约会?是文友会。

什么文友会,还以为我听不出来?一会儿还送裤子,一会儿还结婚什么的。爱人的醋瓶子打翻了。

我说的这不对,那不对,你为什么不给说?你不也当了二十多年兵了吗,拿你活生生的例子教育他。现在就去,一会儿他还要归队呢。你以为我不难,可我不能撒谎,对不对?爱人左手手指朝我摆着说,你去你去,他又没找我,我说什么说。说着,晃着二朗腿,在电脑上打起了扑克牌。呼啦一张牌,又呼啦一张牌,气得我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好像儿子就是我一个人的。也是,自从上个月,父子因为什么事,爱人训了几句,儿子凡事都不再找他爸。爱人说你就惯吧,以后有你哭的时候。可老骂也不行,哪个教育家说,好孩子是表扬出来的?盲目的表扬更不可取。

静下心来,细细琢磨,爱人话不无道理,方才兴奋之中,信口说了那么多,有些地方是不合适,一时不知如何弥补。思索片刻,回到客厅,儿子在电视上看足球赛,急得一会儿跺脚,一会儿高喊,唉呀呀,笨死了,真肉,笨蛋,笨到姥姥家去了。

为什么不笨到奶奶家,而要笨到姥姥家,奶奶家可比姥姥家远多了。我老大不高兴,便没好气地问,你们在部队看不成球赛?

儿子白了我一眼,说,你又不是没当过兵,怎么能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真是出力不讨好,两面受气,我忍住火,坐到儿子跟前,给他说妈妈是个不合格的兵。如果那时学了医,现在写起有关医疗方面的作品,就不会又是上网,又是查书。二手经验,总归没有自己亲手掌握的技能用起来方便。

儿子盯着球赛,嘴上说,我就是想跟同学看看电影,跟女朋友约约会,到饭店吃个麻辣烫、香锅之类的。到公园里在花雨下悠然地晒晒太阳,看看海棠梅花樱花,看看紫玉兰黄玉兰,你说这过分吗?难道你当兵时,不想这些,就甘心在营区巴掌大的地方,看着一天能看八遍的脸,看八遍的树?闭着眼睛都知道我们宿舍门口有三棵杨树、两棵槐树,还有一个破操场。

我想起我们门诊部的小院子,大约只有两个办公室大,周围除了种的一圈冬青、小铁门、两个黑板报,就是放着好几排自行车,空余地方是仅容两人并行的通道。我们除了坐着看铁门家属院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悠闲地散步,好像真没做什么事情。楼上除了工作室,就是八人住的一间宿舍。

我说你心中若有爱,在哪都能闻到花香。如果军营遮蔽了你的视野,你可以脱掉军装。我当兵三十一年了,到目前,我还是舍不得脱。三十一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掉那铁门,还有主任给我的两本书。工作室窗外的夜来香,我再也没有闻过那么香的花。而我二三十个战友,现在只记着三两个人名字,甚至都说不清我原来工作的门诊部是团级单位还是营级单位,门诊部主任是什么军衔也说不清。书任何时间都可以看,可人分开了,很难再遇见。我门诊部时的战友,听说有两个已经不再人世了。

行了,我去见同学了,好长时间,都没跟他们一起划划船吃吃饭聊聊天了,我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回家时,发现大街好陌生,家门口都变了许多。说着,进去换衣服,换了一身又一身,边照镜子边自言自语,军装穿习惯了,穿其他衣服浑身都不自在,是不是?他没说谁,是指我,还是他?我理解他跟我一样,虽然不喜欢部队铁的纪律,可真让离开,又舍不得。

我说不想脱,就把它穿好。

他没说话,但一双小眼睛闭了一下,把不悦表达出来了。出门时,他穿着一条军裤,上面套了件灰色夹克。

下午四点了,儿子还没回来,我急了,立即打电话,他却揿了电话。爱人又训我不该放儿子出去。这时,儿子进门了,说,妈,你打电话了?

我说怕你归队迟了。

儿子说怎么会?

我跟爱人送儿子到营门口,也是铁门,上面有个大红的八一五角星,也有两个哨兵,只不过他们穿着迷彩,抱着枪。

儿子一进门,铁门哗地合上了。望着头也不回的儿子,我抢先几步,倚着门。里面的哨兵挥手让我远离,我一步步后退,阳光下的铁门,金灿灿的。

铁门,比我们那时高级,可以自动关闭,当然也更高,即便没哨兵,怕也没人敢翻过。我远远地望了半天,爱人讥讽道,你是不是想教儿子如何翻过这铁门,去跟人谈恋爱?

我没有回答,却在想,从这里面走出来了多少将军、师长、团长,又走出了多少如我一样普通的军人。门里瞧门外,春光明媚。到了门外,却又认为里面星河灿烂。

在车上,我给儿子说了许多话,比如如果没有严格的军纪,部队怎么能令行禁止,怎么能有行进的军列,怎么能让三军将士步调一致,去争取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儿子没有反驳我,头却伸向车窗外。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

儿子一直到走进营门,也没有给我表态,反正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当了连长的他,再没有跟我打电话倒苦水。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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