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
2019-04-16启功
◇ 启功
一、心畬先生的家世,和我家的关系
心畬先生讳溥儒,初字仲衡,后改字心畬,是清代恭忠亲王奕䜣之孙。王有二子,长子载澄;次子载滢,都封贝勒。载澄先卒,无子。恭亲王卒时,以载滢的嫡出长子溥伟继嗣载澄为承重孙,袭王爵(恭王生前曾被赐“世袭罔替”亲王爵)。心畬先生行二,和三弟溥僡,字叔明,俱侧室项夫人所生。民国后,嗣王溥伟奉海居青岛,又居大连。心畬先生与三弟奉母居北京西郊。原府第为嗣王典给西洋教会,心畬先生与教会涉讼,归还后半花园部分,即迁入定居,直至抗战后迁出移居。
滢贝勒号清素主人,夫人是敬懿太妃的胞妹(益龄字菊农,姓赫舍里氏之女),是我先祖母的胞姊。我幼年时先祖母已逝世,但两家还有往来。我幼时还见有从大连带来的礼物,有些日本制作的小巧玩具,到现在还有保存着的。曾见清素主人与徐花农(琪)和先祖有唱和的诗,惜早已失落。清素在民国以前逝世,也未见有诗文集传下来。
嗣王溥伟既东渡居大连,恭忠亲王(世俗常称老恭王)遗留的古书画都在北京,与心畬先生本来具有的天赋相契合,至成了这一代的“三绝”宗师,不能不说是具有殊胜的因缘。
先祖逝世时,我刚满十周岁,先父在九年前先卒。孤儿寡母,与一位未嫁的胞姑共度艰难的岁月。这时平常较熟悉的老亲戚已多冷淡不相往来,何况远在海滨的远亲!心畬先生一支原来就没有往来,我当然更求教无从了。
二、我受教于心畬先生的缘起
我在二十岁左右,渐渐露些头角。一次在敬懿太妃的丧事上遇到心畬先生,蒙得欣然奖誉,令我有时间到园中去。这时也见到了溥雪斋先生,也令我可以常到家中去。但我自幼即得知一些位“亲贵”的脾气,不易“伺候”,宁可淡些远些。后来屡在其他场合见到,催问我何以不去,此后才逐渐登堂请教。有人知道我家也属于清代贵族,何以却说这两位先生是“亲贵”呢?因为我的八世祖是清高宗乾隆的胞弟,封和亲王,讳弘昼,传到我的高祖即被分出府来。我的曾祖由教家馆、应科举、做翰林官、做学政,还做过顺天乡试、礼部会试的考官和殿试的读卷官,等等。我先祖也是一样的什么举人、进士、翰林、主考、学政等等过了一生。用今天的话说即是寒士出身的知识分子,所以族虽贵而非亲。在一般“亲贵”的眼中,不过是“旗下人”而已。但这两位,虽被常人视为“亲贵”,究竟是学者、是艺术家,日久证明他们既与别人不同,对我就更加青睐了。
由于居住较近,到雪斋先生家去的时候较多些。虽然也常到萃锦园中,登寒玉堂,专诚向心畬先生请教,而雪斋先生家有松风草堂,常常招集些画家聚集谈艺作画,俨然成为一个小型“画会”。心畬先生当然也是成员之一,画会也是我获得向雪、心二位宗老和别位名家请教的一个机会。
松风草堂的集会,据我所知,最初只有溥心畬、关季笙、关稚云、叶仰曦、溥毅斋(僩,雪老的五弟)几位。后来我渐成长,和溥尧仙(佺,雪老的六弟,少我一岁)继续参加,最后祁井西常来,集会也快停止了。
溥心畬 秋荷鹡鸰图 72cm×27cm 纸本设色 1945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识:残荷谢秋雨,败叶覆圆池。萧萧凉意满,只有鹡鸰知。乙酉九月,心畬。钤印:旧王孙(朱) 溥儒(白) 松巢客(朱)江山为助笔纵横(白)
松风草堂的集会,心畬先生来时并不经常,但先生每来,气氛必更加热闹。除了合作画外,什么弹古琴、弹三弦、看古字画、围坐聊天,无拘无束,这时我获益也最多。因为登堂请益,必是有问题、有答案,有请教、有指导,总是郑重其事。还不如这类场合中,所见所闻,常有出乎意料的东西。我所存在的问题,也许无意中获得理解;我自以为没问题的事物,也许竟自发现另外的解释。现在回忆起来,今天除我之外,自溥雪老至祁井西先生俱已成了古人,临纸记录,何胜凄黯!
我从心畬先生受教的另一种场合是每年萃锦园中许多棵西府海棠开花的时候,先生必以兄弟二人的名义邀请当时的若干文人来园中赏花赋诗。被约请的有清代的遗老,有老辈文人,也有当时有名气的(旧)文人。海棠种在园中西院一座大厅的前面,厅上廊子很宽,院中花下和廊上设些桌椅,来宾随意入座。廊中桌上有签名的素纸长卷,有一大器皿中装着许多小纸卷,签名人随手拈取一个,打开看,里边只写一个字,是分韵作诗的韵字。从来未见主人汇印分韵作诗的集子,大约不一定作的居多。我在那时是后生小子,得参与盛会已足荣幸了,也每次随着拈一个阄,回家苦思冥想,虽不能每次都能作得什么成品,但这一次一次的锻炼,还是受益很多的。
再一种受教的场合,是先生常约几位要好的朋友小酌,餐馆多是什刹海北岸的会贤堂。最常约请的是陈仁先、章一山、沈羹梅诸老先生,我是敬陪末座的小学生,也不敢随便发言。但席间饭后,听诸老娓娓而谈,特别是沈羹梅先生,那种安详周密的雅谈,辛亥前和辛亥后的掌故,不但有益于见闻知识,即细听那一段段的掌故,有头有尾,有分析有评论,就是一篇篇的好文章。可恨当时不会记录,现在回想,如果有录音机录下来,都是珍贵的史料档案。这中间插入别位的评论,更是起画龙点睛的作用。心畬先生的一位新朋友,是李释戡先生,在寒玉堂中常常遇见。我和李先生的长子幼年同学,对这位老伯也就更熟悉些。他和心畬先生常拿一些当时名家的诗文来共同评论,有时也拿起我带去的习作加以指导。他们看后,常常指出哪句是先有的,哪句是后凑的,哪处好,哪处坏。这在今天我也会同样去看学生的作品,但当时我却觉得是很可惊奇的事了。
溥心畬 松岩双马图 86.5cm×34cm 纸本设色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识:松涧鸣秋雨,云门带夕阳。西风动岩壑,迥立忆沙场。心畬画。钤印:旧王孙(朱) 溥儒之印(白) 一朵红云(朱)二乐轩(朱)
溥心畬 群峰积雪图 33cm×101cm 纸本设色 1940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识:今夜岩斋冷,幽尊湛芳例。萧萧林下风,皓皓北窗雪。远塞飞鸟没,冻浦孤舟歇。灌木寂众响,岩云互相越。缅怀羲皇人,鸣琴慰高洁。向夕动初雾,邂逅山中客。稷雨变蒙密,晨风日萧瑟。片水带孤青,微云生远白。槲叶有清音,繁枝黯无色。积雪满空山,何处袁安宅。庚辰山中大雪对写此图并录旧作。西山逸士溥儒。钤印:溥儒(白) 玉壶(朱)
“举一隅”可以“三隅反”,我从先生那里直接或间接受益的,真可说数不清的。《礼记》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里语也说:“投师不如访友。”原因是师是正面的教,友是多方面的启发。师的友,既有从高向下垂教的尊严一面,又有从旁辅导的轻松一面。师的友自然学问修养总比自己同等学力的小朋友丰富高尚得多,我从这种场合中所受的教益,自是不言而喻的!
总起来说我和心畬先生的关系,论宗族,他是“溥”字辈的,是我曾祖辈的远房长辈;论亲戚,他相当是我的表叔;论文学艺术,是我一位深承教诲的恩师。若讲最实际的关系,还是这么一条应该是最恰当的。
三、心畬先生的文学修养
先生幼年的启蒙老师和读书经历,我全无所知。但知道先生早年曾在西郊戒台寺读书,至今戒台寺中还有许多处留有先生的题字。
何以在晚清时候,先生以贵介公子的身份,不在府中家塾读书,却远到西郊一个庙里去读书,岂不与古代寒士寄居寺庙读书一样吗?说来不能不远溯到恭忠亲王。这位老王爷好佛,常游西山或西郊诸寺庙,当然是“大檀越”(施主)了。有一有趣的事,一次戒台寺传戒,老王爷当然是“功德主”。和尚便施展“苦肉计”来吓老施主。有稍犯戒律的一个和尚,戒师勒令他头顶方砖,跪在地上受罚,老王爷代为说情,不许!这还轻些。一次在斋堂午斋,一个和尚手持钵盂放到案上时,立时破裂。戒师便声称戒律规定,要“与钵俱亡”,须将此僧立即打死。老王爷为之劝说,坚决不予宽免。老王爷怒责,僧人越发要严格执行,最后老王爷不得不下台,拂袖而去,只好饬令宛平县知县处理。告诫知县说:“如此人被打死,惟你是问!”其实这场闹剧就是演给老王爷看的。有一句谚语:“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足以深刻地说明他们的势力问题。
当然和尚再凶,也凶不过“现管”的县官,王爷走了,戏也演完了。只从这类事看,恭忠亲王与戒台寺的关系之深,可以想见。那么心畬先生兄弟在寺中读书,不过是一个远些的书房,也就不难理解了。
心畬先生幼年启蒙师是谁,我不知道,但知道对他们兄弟(儒、僡二先生)文学书法方面影响最深的是一位湖南和尚永光法师(字海印)。这位法师大概是出于王闿运之门的,专作六朝体的诗,写一笔相当洒脱的和尚风格的字。心畬先生保存着一部这位法师的诗集手稿,在“七七事变”前夕,他们兄弟二位曾拿着商量如何选订和打磨润色,不久就把选订本交琉璃厂文楷斋木版刻成一册,请杨雪桥先生题签,标题是《碧湖集》。我曾得到红印本一册,今已可惜失落了。心畬先生曾有早年手写石印的《西山集》一册,诗格即如永光,书法略似明朝的王宠,而有疏散的姿态,其实即是永光风格的略为规矩而已。后来看见先生在南方手写的《寒玉堂诗集》,里边还有一个保存着《西山集》的小题,但内容已与旧本不同了。先生曾告诉我说有一本《瀛海埙篪》诗集,是先生与三弟同游日本时的诗稿,但我始终没有见着。可惜的是大约先生的诗词集稿本,可能大部分已经遗失。有许多我还能背诵的,在新印的诗集中已不存在了。下面即举几首为例:
《落叶》四首:
昔日千门万户开,愁闻落叶下金台;
寒生易水荆卿去,秋满江南庾信哀。
西苑花飞春已尽,上林树冷雁空来;
平明奉帚人头白,五柞宫前梦碧苔。
微霜昨夜蓟门过,玉树飘零恨若何;
楚客离骚吟木叶,越人清怨寄江波。
不须摇落愁风雨,谁实摧伤假斧柯;
衰谢兰成应作赋,暮年丧乱入悲歌。
萧萧影下长门殿,湛湛秋生太液池;
宋玉招魂犹故国,袁安流涕此何时。
洞房环佩伤心曲,落叶衰蝉入梦思;
莫遣情人怨遥夜,玉阶明月照空枝。
叶下亭皋蕙草残,登楼极目起长叹;
蓟门霜落青山远,榆塞秋高白露寒。
当日西陲徵万马,早时南内散千官;
少陵野老忧君国,奔门宁知行路难。
这是先生一次用小行草写在一片手掌大的高丽笺上的,拿给我看,我捧持讽诵,先生即赐予我了。归家珍重地夹在一本保存的师友手札粘册中。这些年几经翻腾,不知在哪个箱中了,但诗句还有深刻的记忆。现在居然默写全了,可见青年时脑子的好用。“时过而后学,则勤苦而难成”,真觉得有“老大徒伤悲”之感!先生还曾在扇面上给我用小行草写过许多首《天津杂诗》,现在也不见于南方所印的诗集中,我总疑是旧稿因颠沛遗失,未必是自己删去的。
先生对于后学青年,一向非常关心,谆谆嘱咐好好念书。我向先生问书画方法和道理,先生总是指导怎样作诗,常常说画不用多学,诗作好了,画自然会好。我曾产生过罪过的想法,以为先生作画每每拿笔那么一涂,并没讲求过什么皴、什么点。教我作好诗,可能是一种搪塞手段。后来我那位学画的启蒙老师贾羲民先生也这样教导我,他们两位并没有商量过啊,这才扭转了我对心畬先生教导的误解。到今天六十年来,又重拾画笔画些小景,不知怎么回事,画完了,诗也有了。还常蒙观者谬奖,说我那些小诗比画好些,使我自忏当年对先生教导的半信半疑。
有一次在听到先生鼓励作诗后,曾问该读哪些家的作品,先生很具体地指示:有一种合印的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四家合集,应该好好地读。我即找来细看:王维的诗曾读过,也爱读的;孟浩然实在无味;柳宗元也不对胃口;只有韦应物使我有清新的感觉,有一些作品似比王维还高。这当然只是那时的幼稚感觉,但六十年后的今天,印象还没怎么大变,也足见我学无寸进了!
又一次自己画了一个小扇面,是一个淡远的景色。即模仿先生的诗格题了一首五言律诗,拿着去给先生看。没想到先生看了好久,忽然问我:“这是你作的吗?”我忍着笑回答说:“是我作的”。先生又看,又问,还是怀疑的语气。我不由得笑着反问:“像您作的吧!”先生也大笑着加以勉励。这首诗是:
八月江南岸,平林歌著黄。
清波凝暮霭,鸣籁入虚堂。
卷幔吟秋色,题书寄雁行。
一丘犹可卧,摇落漫边伤。
这次虽承夸奖,但究竟是出于孩子淘气的仿作,后来也继续仿不出来了。
先生最不喜宋人黄庭坚、陈师道一派的诗,有一次向我谈起陈师傅(宝琛)的诗,说:“他们竟自学陈后山(师道。)”言下表现出非常奇怪似的开口大笑。我那时由于不懂陈后山,当然也不喜欢陈后山,也就随着大笑。后来听溥雪斋先生谈起陈师傅对心畬先生诗的评论,说:“儒二爷尽作那空唐诗。”是指只模仿唐人腔调和常用的辞藻,没有什么自己独具的情感和真实的经历有得的生活体会,所以说“空唐诗”。这个词后来误传为“充唐诗”,是不确的。
为什么先生特别喜爱唐诗,这和早年的家教熏习是有关系的。恭忠亲王喜作诗,有《乐道堂集》。另有一部《萃锦吟》,全是集唐人诗句的作品。见者都惊讶怎能集出那么些首?清代人有些集句诗集,像《饤饾吟》《香屑集》之类的,究竟不是多见的。至于《萃锦吟》体裁博大,又出前者之外,所以相当值得惊诧。近几十年前,哈佛燕京学会编印了一部《杜诗引得》,逐字编码,非常精密。有人用来集杜句成诗,即借重这部工具。后来我在故宫图书馆见到一部《唐诗韵汇》是以句为单位,按韵排开,集起来,比用《引得》整齐方便,我才恍然这位老王爷在上书房读书时必然用过这种工具书。而心畬先生偏爱唐诗,未必与此毫无关系。先生对于诗,唐音之外,也还爱“文选体”,这大约是受永光法师的影响吧!
溥心畬 奚官调马图 65.5cm×34cm 纸本设色1948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识:塞苑云飞雪满山,骄嘶天马汉兵还。玉门万里无烽火,首蓓葡萄尽入关。戊子中秋作奚官调马图题奉。嘉榞先生清赏。溥儒。钤印:省心斋(朱) 旧王孙(朱) 溥儒(白)
四、心畬先生的书艺
心畬先生的书法功力,平心而论,比他画法功力要深得多。曾见清代赵之谦与朋友书信中评论当时印人的造诣,有“天几人几”之说,即是说某一家的成就是天才几分、人力几分。如果借用这种评论方法来谈心畬先生的书画,我觉得似乎可以说,画的成就天分多,书的成就人力多。
他的楷书我初见时觉得像学明人王宠,后见到先生家里挂的一副永光法师写的长联,是行书,具有和尚书风的特色。先师陈援庵先生常说:和尚袍袖宽博,写字时右手提起笔来,左手还要去拢起右手袍袖,所以写出的字,绝无扶墙摸壁的死点画,而多具有疏散的风格。和尚又无须应科举考试,不用练习那种规规矩矩的小楷。如果写出自成格局的字,必然常常具有出人意表的艺术效果。我受到这样的教导后,就留意看和尚写的字。一次在嘉兴寺门外见到黄纸上写“启建道场”四个大斗方,分贴在大门两旁。又一次在崇效寺门外看见一副长联,也是为办道场而题的,都有疏散而近于唐人的风格。问起寺中人,写者并非什么“方外有名书家”,只是普通较有文化的和尚。从此愈发服膺陈老师的议论,再看心畬先生的行书,也愈近“僧派”了。
我看到永光法师的字,极想拍照一个影片,但那一联特别长,当时摄影的条件也并不容易,因而竟自没能留下影片。后来又见许多永光老年的字迹,与当年的风采很不相同了。总的来说,心畬先生早年的行楷书法,受永光的影响是相当可观的。
有人问:从前人读书习字,都从临摹碑帖入手,特别楷书几乎没有不临唐碑的,难道心畬先生就没临过唐碑吗?我的回答是:从前学写字的人,无不先临楷书的唐碑,是为了应考试的基本功夫。但不能写什么都用那种死板的楷体,必须有流动的笔路,才能成行书的风格。例如用欧体的结构布下基础,再用赵体的笔画姿态和灵活的风味去把已有结构加活,即叫作“欧底赵面”(其他某底某面,可以类推)。据我个人极大胆地推论心畬先生早年的书法途径,无论临过什么唐人楷书的碑版,及至提笔挥毫,主要的运笔办法还是从永光来的,或者可说“碑底僧面”。
据我所知,心畬先生不是从来没临过唐碑,早年临过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后来临过裴休的《圭峰碑》,从得力处看,大概在《圭峰碑》上所用功夫最多。有时刀斩斧齐的笔画,内紧外松的结字,都是《圭峰碑》的特点。接近五十多岁时,写的字特别像成亲王(永琨)的精楷样子,也见到先生不惜重资购买成王的晚年楷书。当时我曾以为是从柳、裴发展出来,才接近成王,喜好成王。不对,颠倒了。我们旗下人写字,可以说没有不从成王入手,甚至以成王为最高标准的,心畬先生岂能例外!现在我明白,先生中年以后特别喜好成王,正是反本还原的现象,或者是想用严格的楷法收敛早年那种疏散的永光体,也未可知。
溥心畬 设色山水图 102.5cm×34cm 纸本设色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识:浦淑炊烟孤起,溪桥旧板欹斜。行尽江村日暮,疏林黄叶谁家。秀芳先生属。溥儒。钤印:旧王孙(朱) 溥儒(白) 一壶之中(朱)
先生家藏的古法书,真堪敌过《石渠宝笈》。最大的名头,当然要推陆机的《平复帖》,其次是唐摹王羲之《游目帖》,再次是《颜真卿告身》,再次是怀素的《苦笋帖》。宋人字有米芾五札、吴说游丝书等。先生曾亲手双钩《苦笋帖》许多本,还把勾本令刻工上石。至于先生自己得力处,除《苦笋帖》外,则是《墨妙轩帖》所刻的《孙过庭草书千字文》,这也是先生常谈到的。其实这卷《千文》是北宋末南宋初的一位书家王昇的字迹。王昇还有一本《千文》,刻入《岳雪楼帖》和《南雪斋帖》,与这卷的笔法风格完全一致。这卷中被人割去尾款,在《千文》末尾半行空处添上“过庭”二字,不料却还留有“王昇印章”白文一印。王昇还有行书手札,与草书《千文》的笔法也足以印证。论其笔法,圆润流畅,确极妍妙,很像米临王羲之帖,但毕竟不是孙过庭的手迹。后来先生得到延光室(出版社)的摄复印件《书谱》,临了许多次。有一天告诉我说:“孙过庭《书谱》有章草笔法。”我想《书谱》中并无任何字有章草的笔势,先生这种看法从何而来呢?后来了然,《书谱》的字,个个独立,没有联绵之处。比起王昇的《千文》,确实古朴得多。先生因其毫无连绵之处的古朴风格,便觉近于章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米芾说唐人《月仪帖》“不能高古”,是“时代压之”,那么王昇之比孙过庭,当然也是受时代所压了。最可惜的是先生平时临帖极勤,写本极多,到现在竟自烟消云散,平时连一本也不易见了,思之令人心痛。
先生藏米芾书札五件,合装为一卷,清代周于礼刻入《听雨楼帖》的。五帖中被人买走了三帖,还剩下《春和》《腊白》二帖,先生时常临写。还常临其他米帖,也常临赵孟頫帖。先生临米帖几乎可以乱真,临赵帖也极得神韵,只是常比赵的笔力挺拔许多,容易被人看出区别。古董商人常把先生临米的墨迹,染上旧色,裱成古法书的手卷形式,当作米字真迹去卖。去年我在广州一位朋友家见到一卷,这位朋友是个老画家,看出染色做旧色的问题,费钱虽不多,但是疑团始终不解:既非真迹,却又不是双钩廓填。既是直接放手写成,今天又有谁有这等本领,下笔便能这样自然痛快地“乱真”呢?偶然拿给我看,我说穿了这种情况,这位朋友大为高兴,重新装裱,令我题了跋尾。
先生有一段时间爱写小楷,把好写的宣纸托上背纸,接裱成长卷,请纸店的工人画上小方格,好像一大卷连接的稿纸,只是每个小方格都比稿纸的小格大些。常见先生用这样小格纸卷抄写古文。庾信的《哀江南赋》不知写了几遍。常对我说:“我最爱这篇赋。”诚然,先生的文笔也正学这类风格。曾见先生撰写的《灵光集序》手稿,文章冠冕堂皇,多用典故,也即是庾信一派的手法。可惜的是这些古文章小楷写本,今天一篇也见不着,先生的文稿也没见到印本。
项太夫人逝世时,正当抗战之际,不能到祖茔安葬,只得停灵在地安门外鸦儿胡同广化寺,髹漆棺木。在朱红底色上,先生用泥金在整个棺柩上写小楷佛经,极尽辉煌伟丽的奇观,可惜没有留下照片。又先生在守孝时曾用注射针撤出自己身上的血液,和上紫红颜料,或画佛像,或写佛经,当时施给哪些庙中已不可知,现在广化寺内是否还有藏本,也不得而知了。后来项太夫人的灵柩髹漆完毕,即厝埋在寺内院中,先生也还寓在寺中方丈室内。我当时见到室内不但悬挂有先生的书画,即隔扇上的空心处(每扇上普通有两块),也都有先生的字迹,临王、临米、临赵的居多,现在听说也不存在了。
先生好用小笔写字,自己请笔工定制一种细管纯狼毫笔,比通用的小楷笔可能还要尖些、细些。管上刻“吟诗秋叶黄”五个字,一批即制了许多支。曾见从一个大匣中取出一支来用,也不知曾制过几批。先生不但写小字用这种笔,即写约二寸大的字,也喜用这种笔。
先生臂力很强,兄弟二位幼年都曾从武师李子濂先生习太极拳,子濂先生是大师李瑞东先生的子或侄(记不清了),瑞东先生是硬功一派太极拳的大师,不知由于什么得有“鼻子李”的绰号。心畬、叔明两先生到中年时还能穿过板凳底下往来打拳,足见腰腿可以下到极低的程度。溥雪斋先生好弹琴,有时也弹弹三弦。一次在雪老家中(松风草堂的聚会中),我正在里间屋中作画,宾主几位在外间屋中各做些事,有的人弹三弦。忽然听到三弦的声音特别响亮了,我起坐伸头一看,原来是心畬先生弹的。这虽是极小的一件事,却足以说明先生的腕力之强。大家都知道写字作画都是以笔为主要工具,用笔当然不是要用大力、死力,但腕力强的人,行笔时,不致疲软,写出、画出的笔画,自然会坚挺的多。心畬先生的画几见笔画线条处,无不坚刚有力,实与他的腕力有极大关系。
先生执笔,无名指常蜷向掌心,这在一般写字的方法上是不适宜的。关于用笔的格言,有“指实掌虚”之说,如果无名指蜷向掌心,掌便不够虚了。但这只是一般的道理,在腕力真强的人,写字用笔的动力,是以腕为枢纽,所以掌即不够虚也无关紧要了。先生写字到兴高采烈时,末笔写完,笔已离开纸面,手中执笔,还在空中抖动,旁观者喝彩,先生常抬头张口,向人“哈”的一声,也自惊奇地一笑,好似向旁观者说:“你们觉得惊奇吧!”
五、心畬先生的画艺
心畬先生的名气,大家谈起时,至少画艺方面要居最大、最先的位置,仿佛他平生致力的学术必以绘画方面为最多。其实据我所了解,却恰恰相反。他的画名之高,固然由于他的画法确实高明,画品风格确实与众不同,社会上的公认也是很公平的。但是若从功力上说,他的绘画造诣,实在是天资所成,或者说天资远在功力之上,甚至竟可以说:先生对画艺并没用过多少苦功。有目共见的,先生得力于一卷无款宋人山水,从用笔至设色,几乎追魂夺魄,比原卷甚或高出一筹,但我从来没见过他通卷临过一次。
话又说回来,任何学术、艺术,无论古今中外,哪位有成就的人,都不可能是凭空就会了的,不学就能了的,或写出画出他没见过的东西的。只是有人“闻(或见)一以知十”,有的人“闻(或见)一以知二”(《论语》)罢了。前边说心畬先生在绘画上天资过于功力,这是二者比较而言的,并非眼中一无所见,手下一无所试便能画出“古不乖时、今不同弊”(《书谱》)的佳作来。心畬先生家藏古画和古法书一样有许多极其名贵之品,据我所知所见,古画首推唐韩干画马的《照夜白图》(古摹本);其次是北宋易元吉的《聚猿图》,在山石枯树的背景中,有许多猴子跳跃游戏。卷并不高,也不太长,而景物深邃,猴子千姿百态,后有钱舜举题。世传易元吉画猿猴真迹也有几件,但绝对没有像这卷精美的。心畬先生也常画猴,都是受这卷的启发,但也没见他仔细临过这一卷。再次就要属那卷无款宋人《山水》卷,用笔灵奇,稍微有一些所谓“北宗”的习气,所以有人曾怀疑它出于金源或元明的高手。先不管它是哪朝人的手笔,以画法论,绝对是南宋一派,但又不是马远、夏珪等人的路子,更不同于明代吴伟、张路的风格。淡青绿设色,色调也不同于北宋的成法。先生家中堂屋里迎面大方桌的两旁挂着两个扁长四面绢心的宫灯,每面绢上都是先生自己画的山水。东边四块是节临的夏珪《溪山清远图》,那时这卷刚有缩小的影印本,原画是墨笔的,先生以意加以淡色,竟似宋人原本就有设色的感觉;西边四块是节临那个无款山水卷,我每次登堂,都必在两个宫灯之下仰头玩味,不忍离去。后来见到先生的画品多了,无论什么景物,设色的基本调子,总有接近这卷之处。可见先生的画法,并非毫无古法的影响,只是绝不同于“寻行数墨”“按模脱墼”的死学而已。禅家比喻天才领悟时说:“从门入者,不是家珍”,所以社会上无论南方北方,学先生画法的画家不知多少,当然有从先生的阶梯走上更高更广的境界的,也有专心模拟乃至仿造以充先生真迹的。但那些仿造品很难“丝丝入扣”,因为有定法的,容易模拟,无定法的,不易琢磨。像先生那种腕力千钧,游行自在的作品,真好似和仿造的人开玩笑捉迷藏,使他们无法找着。
我每次拿自己的绘画习作向先生请教时,先生总是不大注意看,随便过目之后,即问:“你作诗了没有?”这问不倒我,我摸着了这个规律,几拿画去时,必兼拿诗稿,一问立即呈上。有时索性题在画上,使得先生无法分开来看。我又有时间问些关于绘画的问题,抽象些的问画境标准,具体些的问怎么去画。而先生常常是所答非所问,总是说“要空灵”,有一次竟自发出一句奇怪的话,说“高皇子孙的笔墨没有不空灵的”,我听了几乎要笑出来。“高皇子孙”与“笔墨空灵”有什么相干呢?但可理解,先生的笔墨确实不折不扣的空灵,这是他老先生自我评价,也是愿把自己的造诣传给后学,但自己是怎样得到或达到空灵的境界,却无法说出,也无从说起。为了鼓励我,竟自蹩出那句莫名其妙而又天真有趣的话来,是毫不可怪的!
由于知道了先生的画法主要得力于那卷无款山水,总想何时能够临摹把玩,以为能得探索这卷的奥秘,便能了解先生的画诣。虽然久存渴望,但不敢启齿借临。因知这卷是先生夙所宝爱,又知它极贵重,恐无能得借出之理。真凑巧,一次我在旧书铺中见到一部《云林一家集》,署名是清素主人选订,是选本唐诗,都属清微淡远一派的。精钞本数册,合装一函,书铺不知清素是谁,定价较廉,我就买来,呈给先生,先生大为惊喜,说这稿久已遗失,正苦于寻找不着。问我价钱,我当然表示是诚心奉上。先生一再自言自语地说:“怎样酬谢你呢?”我即表示可否赐借那卷山水画一临,先生欣然拿出,我真不减于获得奇宝。抱持而归,连夜用透明纸钩摹位置,不到一月间临了两卷。后来用绢临的一本比较精彩,已呈给了陈援庵师,自己还留有用纸临的一本。我的临本可以说连山头小树、苔痕细点,都极忠实地不差位置,回头再看先生节临的几段,远远不及我钩摹的那么准确,但先生的临本古雅超脱,可以大胆地肯定说竟比原件提高若干度(没有恰当的计算单位,只好说“度”)。再看我的临本,“寻枝数叶”,确实无误,甚至如果把它与原卷叠起来映光看去,敢于保证一丝不差,但总的艺术效果呢?不过是“死猫瞪眼”而已!
因此放在箱底至今已经六十年,从来未再一观,更不用说拿给朋友来看了。今天可以自慰的,只是还有惭愧之心吧!
先生家藏明清人画还有很多,如陈道复的《设色花卉》卷,周之冕的《墨笔百花图》卷,沈士充设色分段《山水》卷、设色《桃源图》卷双璧。最可惜的是一卷赵文度绢本《山水》,竟被做成“贴落”,糊在东窗上边横楣上。还有一小卷设色米派山水,有许多名头不显的明代人题。号称米友仁,实是明人画。《桃源图》不知何故发现于地安门外一个小古玩铺,为我的一位老世翁所得,我又获得像临无款宋人山水卷那样仔细钩摹了两次,现在有一卷尚存箱底,也已近六十年没有再看过。我学画的根底功夫,可以说是从临摹这两卷开始,心畬先生对于绘画方法,虽较少具体指导,但我所受益的,仍与先生藏品有关,不能不说是胜缘了。
溥心畬 溪山晚色图 59.3cm×32cm 纸本设色 1949年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识:溪山晚色。己丑秋八月,心畬。钤印:心畬书画(朱)
先生作画,有一毛病,无可讳言,即是懒于自己构图起稿。常常令学生把影印的古画用另纸放大,是用比例尺还是用幻灯投影,我不知道。先生早年好用日本绢,绢质透明,罩在稿上,用自己的笔法去钩写轮廓。我记得有一幅罗聘的《上元夜饮图》,先生的临本,笔力挺拔,气韵古雅,两者相比,绝像罗临溥本。诸如此类,不啻点铁成金,而世上常流传先生同一稿本的几件作品,就给作伪者留下鱼目混珠的机会。后来有时应酬笔墨太多太忙时,自己勾勒出主要的笔道,如山石轮廓、树木枝干、房屋框架,以及重要的苔点等等,令学生们去加染颜色或增些石皴树叶。我曾见过这类半成品,上边已有先生亲自署款盖章。有人持来请我鉴定,我即为之题跋,并劝藏者不必请人补全,因为这正足以见到先生用笔的主次、先后,比补全的作品还有价值。我们知道元代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有作者自跋,说明这卷是尚未画完的作品。因为求者怕别人夺去,请他先题上是谁所有,然后陆续再补。又屡见明代董其昌有许多册页中常有未完成的几开。恐怕也是出于这类情况。心畬先生有一件流传的故事,谈者常当作笑柄,其实就是这种普通情理,被人夸张。故事是有一次求画人问先生,所求的那件画成了没有?先生手指另一房屋说:“问他们画得了没有?”这句话如果孤立地听起来,好像先生家中即有许多代笔伪作,要知道先生的书画,只说那种挺拔力量和特殊的风格,已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相似的。所谓“问他们画得了没有”的,只是加工补缀的部分,更不可能先生的每件作品都出于“他们”之手。“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这件讹传,即是一例。
溥心畬 松隐图 68cm×40cm 纸本设色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识:松影秋烟里,阑干水竹清。忘机狎鸥鹭,于此听泉声。嘉榞先生清赏。溥儒。钤印:省心斋(朱) 旧王孙(朱) 溥儒(白) 壶在高山(朱)
先生画山石树木,从来没有像《芥子园画谱》里所讲的那么些样子的皴法、点法和一些相传的各派成法。有时勾出轮廓,随笔横着竖着任笔抹去,又都恰到好处,独具风格。但这种天真挥洒的性格,却不宜于画在近代所制的一些既生又厚的宣纸上,由于这项条件的不适宜,又出过一次由误会造成的佳话。一次有人托画店代请先生画一大幅中堂,送去的是一幅新生宣纸。先生照例是“满不在乎”地放手去画,甚至是去抹,结果笔到三分处,墨水浸淫,却扩展到了五六分,不问可知,与先生的平常作品的面目自然大不相同。当然那位拿出生宣纸的假行家是不会愿意接受的。这件生纸作品,反倒成了画店的奇货。由于它的艺术效果特殊,竟被赏鉴家出重价买去了。
我从幼年看到先祖拿起我手中小扇,随便画些花卉树石,我便发生奇妙之感,懵懂的童心曾想,我大了如能做一个画家该多好啊!十几岁时拜贾羲民先生为师学画,贾先生又把我介绍给吴镜汀先生去学,但我的资质鲁钝,进步很慢,现在回忆,实在也由于受到《芥子园》一类成法束缚,每每下笔之前总是先想什么皴什么点,稍听老师说过什么家什么派,又加上家派问题的困扰。大约在距今六十年的那个癸酉年,一次在寒玉堂中大开了眼界,虽没能如佛家道家所说一举超生,但总算解开了层层束缚,得了较大的自在。
那次盛会是张大千先生来到心畬先生家中作客,两位大师见面并无多少谈话,心畬先生打开一个箱子,里边都是自己的作品,请张先生选取。记得大千先生拿了一张没有布景的骆驼,心畬先生当时题写上款,还写了什么题语我不记得了。一张大书案,二位各坐一边,旁边放着许多张单幅的册页纸。只见二位各取一张,随手画去。真有趣,二位同样好似不加思索地运笔如飞。一张纸上或画一树一石、或画一花一鸟,互相把这种半成品掷向对方,对方有时立即补全,有时又再画一部分又掷回给对方。大约不到三个多小时,就画了几十张。这中间还给我们这几个侍立在旁的青年画几个扇面。我得到大千先生画的一个黄山景物的扇面,当时心畬先生即在背后写了一首五言律诗,保存多少年,可惜已失于一旦了。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册页,二位分手时各分一半,随后补完或题款。这是我平生受到最大最奇的一次教导,使我茅塞顿开。可惜数十年来,画笔抛荒,更无论艺有寸进了。追念前尘,恍如隔世。唉,不必恍然,已实隔世了!
先生的画作与社会见面,是很偶然的。并非迫于资用不足之时,生活需用所迫,因为那时生活还很丰裕的。约在距今六十多年前,北京有一位溥老先生,名勋,字尧臣,喜好结交一些书画家,先由自己爱好收集,后来每到夏季便邀集一些书画家各出些扇面作品,举行展览。各书画家也乐于参加,互相观摩,也含竞赛作用,售出也得善价。这个展览会标题为“扬仁雅集”,取《世说新语》中谈扇子“奉扬仁风”的典故。心畬先生是这位老先生的远支族弟,一次被邀拿出十几件自己画成收着自玩的扇面参展,本是“凑热闹”的。没想到展出之后立即受观众的惊讶,特别是易于相轻的“同道”画家,也不禁诧为一种新风格、新面目,但新中有古,流中有源。可以说得到内外行同声喝彩。虽然标价奇昂,似是每件二十元银元,但没有几天,竟自被买走绝大部分。这个结果是先生自己也没料到的。再后几年,先生有所需用,才把所存作品大小各种卷轴拿出开了一次个人画展,也是几乎售空。从此先生累积的自珍精品,就非常稀见了。
六、余论
评论文学艺术,必须看到当时的背景,更要看作者自己的环境和经历。人的性格虽然基于先天,而环境经历影响他的性格,也不能轻易忽视。我对于心畬先生的文学艺术以及个人性格,至今虽然过数十年了,但每一闭目回忆,一位完整的、特立独出的天才文学艺术家即鲜明生动地出现在眼前。先生为亲王之孙、贝勒之子,成长在文学教育气氛很正统、很浓郁的家庭环境中。青年时家族失去特殊的优越势力,但所余的社会影响和遗产还相当丰富,这包括文学艺术的传统教育和文物收藏,都培育了这位先天本富、多才多艺的贵介公子。不沾日伪的边,当然首先是学问气节所关,也不是没有附带的因素。许多清末老一代或中一代的亲贵有权力矛盾的,对“慈禧太后”常是怀有深恶的,先生对那位“宣统皇帝”又是貌恭而腹诽的,大连还有嫡兄嗣王,自己在北京又可安然地、富裕地做自己的“清代遗民”的文学艺术家,又何乐而不为呢!
文学艺术的陶冶,常须有社会生活的磨炼,才能对人情世态有深入的体会。而先生却无须辛苦探求,也无从得到这种磨炼,所以作诗随手即来的是那些“六朝体”和“空唐诗”。写自然境界的,能学王、韦,不能学陶。在文章方面喜学六朝人,尤其爱庾信的《哀江南赋》,自己用小楷写了不知几遍。但《哀江南赋》除起首四句有具体的“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之外,全用典故堆砌,与《史记》《汉书》以来“唐宋八家”的那些丰富曲折的深厚笔法,截然不同。我怀疑先生的文风与永光和尚似乎也不无关系。但我确知先生所读古书,极其综博。藏园老人傅沅叔先生有时寄居颐和园中校勘古书,一次遇到一个有关《三国志》的典故出处,就近和同时寄居颐和园中的心畬先生谈起,心畬先生立即说出见某人传中,使藏园老人深为惊叹,以为心畬先生不但学有根柢,而且记忆过人。又一次看见先生阅读古文,一看作者,竟是权德舆,又足见先生不但阅读唐文,而且涉及一般少人读的作家。那么何以偏作那些被人讥诮为“说门面话”的文章呢,不难理解,没有那种磨炼,可说是个人早年的幸福,但又怎能要求他作出深挚情感的文章、具有委婉曲折的笔法!不止诗文,即常用以表达身世的别号,刻成印章的像“旧王孙”“西山逸士”“咸阳布衣”等,都是比较明显而不隐僻的,大约是属于同样原因。
还有一事值得表出的:以有钱、有地位、有名望年轻时代的心畬先生,一般看来,在风月场中,必有不少活动,其实并不如此。先生有妾媵,不能说“生平不二色”,但从来不搞花天酒地的事。晚年宁可受制于篷室,也不肯“出之”,不能不算是一位“不三色”的“义夫”!
先生以书画享大名,其实在书上确实用过很大功夫,在画上则是从天资、胆量和腕力得来的居最大的比重。总之,如论先生的一生,说是诗人,是文人,是书人,是画人,都不能完全无所偏重或遗漏,只有“才人”二字,庶几可算比较概括吧!
溥心畬 水榭秋山图 80cm×37cm 纸本设色 吉林省博物院藏款识:楼影分秋色,山光接暮烟。孤帆江上远,望尽白云边。心畬画并题。钤印:旧王孙(朱) 溥儒之印(白) 松巢客(朱) 江天水墨秋光晚(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