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之节略法研究
2019-04-15张广法
张广法
(淮阴师范学院,江苏淮安)
1. 引言
文军、陈梅(2016: 92-98)在《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研究》一文中提出了系统的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包括译诗语言的易化、译诗形式的多样化和译诗词语的简化三个层次。其中,译诗语言的易化关系到的是以古译古,还是以今译古的问题,译诗形式的多样化包括外在形式法、对应形式法和模仿法,译诗词语的简化包括概括法、释义法、替换法、节略法①“节略法”也叫“删除法”、“省略法”、“略译法”,英语叫“omission”或“deletion”,为了术语统一起见,本文统称为“节略法”。和增添法等五种方法。张广法、文军(2018a/b)、张文鹤、孙三军(2018)等研究者已对概括法、释义法、替换法和增添法进行了研究。译诗词语的简化策略涉及的词语包括“古旧名物”和“意象、典故等在内的文化词语”(文军 陈梅,2016: 96),翻译难度更大,方法体系也更为复杂,需要更加系统和深入的研究。本文聚焦于节略法本身,尝试回答节略法的使用主体和构成两个问题,以期建构起系统、完整的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进而为汉语典籍的外译提供借鉴。
2. 文化专有项翻译研究现状
文军、陈梅(2016: 96)提出的译诗词语的简化策略针对的是“古旧名物”和“意象、典故等在内的文化词语”,其实不论是“古旧名物”还是“文化词语”都可以统称为“文化专有项”,英语叫“culture-specific item”(Aixel,1996;Valden,2008;Blayt, 2016; Marco, 2018)、“culture-specific reference”(Davies, 2003)或“cultural reference”(Olk, 2013)。Aixe是较早关注文化专有项翻译的学者之一,他把“文化专有项”定义为:其功能和引申义会给翻译造成困难的原文中的文本实现项(textually actualized items),这种困难可能是由译文中缺少对应的所指项造成的,或者是由该项目在译语文化系统中拥有不同的文本地位造成的(Olk, 2013)。
文化专有项翻译方法的研究成果更多,也更复杂,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针对的是文化专有项的整体。Newmark(1988)研究了文化的类型和翻译方法的问题,他把文化的翻译方法分为转换、文化对等、节略、直译、阐释/注释等十二种。Aixel(1996)把文化专有项的翻译方法分为“保留法”和“替换法”两大类,保留法包括重复、拼写改写、语言翻译、文本外解释和文本内解释等五种,替换法包括近义词、有限泛化、绝对泛化、自然化、节略、自动创造等六种。王克非、王颖冲(2016)的研究针对的是中国特色文化词汇,他们基于Aixel的文化专有项翻译理论提出了两种比较宏观的方向性的翻译对策:1)完全空缺时,音译直译优先,初次出现辅以释义;2)部分空缺时,文本和超文本因素决定翻译策略多样化。Marco(2018)把文化专有项的翻译方法归纳为直译、泛化、具体化、增添/压缩、文化内替换、文化间替换、节略等七种。
第二类研究针对的是具体的文化专有项,如某个具体译本中的文化专有项、食品饮料类词语、人名、地名等文化专有项。Davies(2003)分析了把《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翻译成法语和德语时所使用的七种翻译方法,包括保留、增添、节略、泛化、本地化、转化、创造等。Valden(2008)从幽默效果传达的角度研究了美国情景喜剧Will & Grace中专有名词和商品名称的翻译方法,包括保留和替代两大类和保留国际通用项目、保留文化专有项等七小类。范祥涛(2008)研究了《文心雕龙》中文化专有项的翻译策略,他在Aixel分类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分为十二类,如音译、指称翻译、外文解释、文内解释、移植、节略等。Olk(2013)使用了实验法研究了不同译者在处理新闻文本中文化专有项时的倾向,他把试验对象所选择的翻译方法分为七种,如转换、转换+显化、转换+解释等。田希波、李文革(2014)从模因论的视角研究了毛泽东诗词中文化专有项的翻译策略,包括音译(加注)模因、直译(加注)模因和模因变体三种模因复制方式。De Marco(2015)专门研究了把新西兰的毛利语和英语饮食文化术语翻译成意大利语的四种翻译方法,包括文体正式化、泛化、保留词位+翻译法、明晰化+补充法。Marco(2018)以其提出的七种文化专有项翻译方法为理论框架,研究了英语/加泰罗尼亚语语料库中食物文化专有项的翻译倾向,发现泛化、具体化的使用频率最高,其次是异化,使用最少的是归化。
综上,文化专有项的翻译一直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关注,研究涵盖针对文化专有项概念整体的翻译策略、某一类文化专有项的翻译策略和具体译本中的文化专有项翻译策略。这些研究中至少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是这些策略的划分往往不是十分严格,策略之间的界线模糊。以被学者广泛引用的Aixel的分类为例,其替代策略之下涵盖“有限泛化”和“绝对泛化”两种方法。所谓“有限泛化”指的是译者用原语文化中译文读者更为熟悉的外延更大的文化专有项替代原文化专有项的方法(Aixel,1996)。“绝对泛化”与“有限泛化”类似,区别在于译者用原语文化中更加中性的词语替代原文化专有项(Aixel,1996)。以上两个概念的关系是二元对立,还是像直译意译一样处于一个连续体上的渐变概念,Aixel并没有解释清楚。第二,有些学者的分类数量过少,稍显笼统,有的过多,稍显繁琐。少的如王克非、王颖冲(2016),只有两类,多的如Newmark(1988)和范祥涛(2008),达十二类。分类过少缺乏对实践的指导意义,过多则显得过于繁琐,译者无所适从。以上两个问题的核心在于,研究者往往满足于对文化专有项翻译策略一个层次的简单划分,没有形成完整的策略体系,也没有明确不同层次的策略和同一层次的策略之间的关系。从以上文献综述可以看出,30年间,从Newmark(1988)到Marco(2018),大量的学者都在对文化专有项的翻译策略进行划分,主要区别在于针对的是文化专有项整体还是部分。故,文军、陈梅(2016)对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的建构,和张广法、文军(2018)、张文鹤、孙三军(2018)等学者对译诗词语简化策略体系的建构就显得尤为重要。本文专门研究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中的节略法,以期建构起系统完整、层次分明的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
3. 节略法的使用主体
国内外学界对节略法已有较为深入的研究。Newmark(1988)认为,节略就是把非权威文本中的冗余信息删除。Baker(1992)说,如果一个词或表达方式的意义对于上下文来说并不是非常重要,那么译者就没有必要添加冗长的注释来分散译文读者的注意力,可以直接略去不译。Aixel(1996)列举了使用节略法的几种情形:1)译者从意识形态和风格的角度判断文化专有项在译语文化中不能被接受;2)译者认为文化专有项对译文读者的理解帮助不大;3)文化专有项的意义过于模糊,译者不想或无法使用其他方法进行解释。Davies(2003: 79)列举了使用节略法的一些可能动机,比如译者的能力所限、注释法不适用、译文读者难以理解等。Olk(2013)认为节略法把体现原文文化特色的词语略去不译,可以弱化原文的文化身份,使原语文化走向译语文化。黄忠廉、倪璐璐(2015)专门研究了严复《天演论》译本中的删减策略,发现删减的单位有词、短语、小句、群和段;删减方式有删除重复、去掉次要内容、减去无关内容、顺应语势式删除、连锁式删除等;删减的功用有删繁就简、避虚就实、力避啰嗦、引证作据、突出主题、反映主张等。文军、陈梅(2016: 97)在汉语古诗英译的语境下讨论节略法,认为节略的对象是“古旧名物”和“意象、典故等在内的文化词语”,目的是为了“保证读者理解顺畅”。Marco(2018: 4)认为节略法把体现原语文化特色的词语从目的语中完全删除,因而是一种归化策略。
以上各家对节略法的研究涵盖了节略的对象、方式、功能等,相关表述虽然各异,但却均预设了节略法的使用主体是译者这个逻辑前提。不可否认,译者经常会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下,出于不同的目的对原文进行节删。严复翻译《天演论》时对原著Evolution and Ethics的字、词、句、句群、段落进行了系统的节删。葛浩文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时也进行了删减,他说如果不删减,出版社不愿意出,读者也不愿意看(谢天振,2013)。宋代法医学著作《洗冤集录》在英译的过程中,译者对不符合人体解剖和生理知识的不科学的内容进行了删减,有选择地遮蔽一些不科学的中医学信息,避免了对目的语国家法医工作的误导(王彬,2017: 102-107)。实际上,除了译者之外,节略法的使用主体还有编辑,编辑在对现有的译本进行重新编辑出版时,往往也进行节删。编辑的节删在诗歌译本中非常常见。比如,台湾中正书局编委会出版的《中诗英译比录》(1959)对1871年至1939年间17个西方译者的25个经典译本进行了重新编辑出版,编辑删除了所有译本中的副文本,包括前言、注释、后记等,仅收录诗歌正文。下面笔者选取七种有代表性的古诗译本,以探究节略法。
4. 节略法
这部分将选取古今中外译者翻译的有代表性的七种译本作为研究对象,对其进行系统描写,以探究节略法的具体构成。
4.1 语料来源
所选译本在出版时间、地点、诗歌类型、译者国籍等变量上应具有充分的代表性:译本出版时间应兼顾古今,地点应兼顾中外,古诗类型应包括各个朝代、各种题材、体裁的古诗,译者国籍应考虑中外。基于以上标准,笔者选取了七种译本,详见表1。
表1 译本信息
从表1可以看出,所选译本出版最早的在1871年,最晚的在2008年,时间跨度超百年。诗歌时代包括周朝、战国、汉魏、唐、宋直至清代。题材包括山水田园诗、咏物言志诗、边塞征战诗等。译者包括James Legge、W.J.B. Fletcher、John A. Turner、Wai-lim Yip、许渊冲、孙大雨等古今中外的知名译者。出版地点包括中国大陆、中国香港、英国等国家和地区。从表2可以看出,译本4为吕叔湘和许渊冲编辑的译本,故译者节略和编者节略都有,但编者节略的数量更多,反映出编者后期对原译的处理较大。其他译本为原译,故只有译者节略一种类型,节略数量有多有少。需要说明的是,不同译本所选原诗并不一致,有些诗歌较长,比如楚辞,有些较短,如诗经、唐诗等,故不同译本之间的译诗数量、译者节略数量和编者节略数量不能进行简单对比,表2仅反映每个译本中不同变量的大致情况。综上,所选译本在出版时间、地点、诗歌时代、体裁、题材和译者背景上来看具有较好的代表性。
表2 各译本节略法使用情况
4.2 节略法之构成
节略法根据使用主体的不同可以分为译者节略和编者节略,译者节略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出于各种原因对原诗中特定词语的节略,编者节略是诗歌专集、合集或诗文集的编者在对既有诗歌译本进行编辑的过程中所采取的节略。译者节略和编者节略构成了节略的两大类型。
4.2.1 译者节略
译者节略可以分为三大类:因译诗形式而节略、因文化空缺而节略、因译者误解而节略。
(1)因译诗形式而节略
文军、陈梅(2016: 94-96)认为汉语古诗在英译的过程中,英语译诗的形式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包括三种形式:1)外在形式法,即用现代英语的无韵自由诗翻译汉语诗歌;2)对应形式法,即将汉语古诗译为散文;3)模仿法,即译为英语的格律诗。汉英诗歌的节奏和韵律完全不同,汉语格律诗译为英语格律诗时完全无法直接对译,必须做相应的转换和调整,这会对汉诗词语的英译产生直接影响。以《离骚》前四句为例:
离骚
帝高阳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Descendant of High Sunny King, oh!
My father’s name shed sunny ray.
The Wooden Star appeared in spring, oh!
When I was born on Tiger’s Day.
(许渊冲,2008: 3)
此诗使用了模仿法。许渊冲把四行处理成一个诗节,其中奇数行九个音节,每行结尾重复“oh”,偶数行八个音节,行尾“ay”押韵。如果不考虑奇数行结尾的变格,全诗以抑扬格四音步为主。从意义上来看,第一句,高阳,帝颛顼有天下之号也,苗裔,胤嗣久远之通称(汪瑗,2017: 2)。故,第一句的译文较忠实。第二句,朕,我也,屈原自谓也;皇,美也,大也;伯庸,屈原父字也(汪瑗,2017: 2)。许渊冲为了保持抑扬格四音步和结尾押“ay”韵的韵律格式,把“皇”和“伯庸”两词省略,行尾修改为“sunny ray”,诗歌原意被改变。从此例可以看出,译者为了保持译诗格律上的一致性,对“皇”和“伯庸”两词的节略就属因译诗形式而作的节略。
这种节略在译诗形式上使用模仿法的译本中较为常见,比如李白《秋思》:
秋思
燕支黄叶落,妾望自登台。
海上碧云断,单于秋色来。
胡兵沙塞合,汉使玉关回。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
THE WIFE’S LAMENT
On Yen-chih Hill the sere leaves quit the tree.
This tower I mount to gaze abroad for thee.
The sea’s white clouds are broken on the hill,
As Autumn grows in loneness over me.
In Gobi’s waste the Mongol hordes prevail.
Back to the Wall the sons of China trail.
The guest of battle there his blood shall spill.
Ah me! snapped orchid with my lonely wail!
(Fletcher, 1919: 9)
译诗分为两节,每节四行,每行十个音节,为抑扬格五音步,尾韵格式为aaba/bbbb。其中首行“海上碧云断,单于秋色来。”一句被译为“The sea’s white clouds are broken on the hill, / As Autumn grows in loneness over me.”为了保持全诗的韵律格式,第二句中的“单于”(即古代北方的外族首领)一词被节略未译。
再比如李白的《古朗月行》:
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When I was very small,
Sometimes I used to call
The moon in heaven a jade-white soup tureen;
Sometimes I thought it was
A sort of magic glass,
Flying across cloudbanks of pale blue-green.
(Turner, 1976: 123)
译者在译诗形式的选择上独具匠心,原诗两句(译者仅节译两句),译诗六句,其中一、二、四、五行为抑扬格三音步,每行六个音节,一、二两行押“all”韵,四、五两行押“as”韵。三、六行为抑扬格五音步,每行十个音节,押“een”韵。“瑶台”为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瑶台镜”即“瑶台仙镜”,译文省略“瑶台”,只译为“magic glass”,也是出于音步数量上的考虑才进行的省略。
(2)因文化空缺而节略
汉语古诗英译时经常会遇到文化空缺词,如典故、人名、地名、动植物名、古代官职、历法等。因文化空缺而产生的节略一般发生在外在形式法和对应形式法中,因为这两种方法不需要考虑译诗的韵律格式,诗行不受音节、音步和押韵的制约,译者的选择更加自由。在具体的翻译实践中,如果文化专有项的节略对原诗主旨的影响较小(当然,任何节略不论大小对原诗主旨均有损伤),则可以考虑节略。比如,李白的《谢公亭》Fletcher(1919: 1)译为“The Old Pavilion”,译文保留“亭”,“谢公”(即宣城太守谢朓)被省略。这种方法在Fletcher的1919年的这个译本中有较广泛的使用,比如《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被译为“Chang Liang”,地点“下邳”和“圯桥”省略未译,《送杨山人归嵩山》被译为“Ts’ung Shan”(Fletcher, 1919),“杨山人”省略未译等。
《子夜歌》的开篇两句:
子夜歌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At sunset I come out of the door
And watch you walk past.
Fine makeup, charm-filled locks:
Fragrance already a full street.
(Yip, 1997: 122)
译诗为自由诗,没有固定的韵律格式,译者的译法比较自由。“子度”指的是南朝宋大臣蔡廓,字子度,此处比喻理想的郎君,译文直接省略。
《诗经·小雅·车攻》中有“建旐设旄,搏兽于敖。”一句,其中“旐”为“画着龟蛇的旗”,“旄”为“饰有旄牛尾的旗”,全句的意思是“车上插着龟蛇旗和旄尾旗,驾车去敖山打猎。”(程俊英 蒋见元,2017: 395)。理雅各(Legge, 1871a: 289)译为“They set up the banners,with ox-tails displayed, / And we proceed to purse the chase in Gaou.”,“旄”被译为“the banners with ox-tails”,“旐”被节略。《诗经·大雅·瞻卬》中有“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一句,“哲夫”指的是才能见识超越常人的男子;“成城”意思是立国;“哲妇”指幽王宠妃褒姒;“倾城”即倾败国家;“枭”,相传长大后食母的恶鸟;“鸱”,即猫头鹰,古人以猫头鹰为不详之鸟(程俊英 蒋见元,2017:693)。Legge(1871b: 561)对这两句的翻译是:
A wise man builds up the wall [of a city],
But a wise woman overthrows it.
Admirable may be the wise woman,
But she is [no better than] an owl.
原诗中出现了“枭”和“鸱”两种鸟,Legge只译出“鸱”一种,“枭”节略未译,最可能的原因应该是英语中无对等词汇。
杜甫《秋兴八首·其八》中“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一句,孙大雨(2007: 247)译为“Fair youths in springtide outing, gifts exchange; /Companions fairy share their boats till deep in night,—”。其中“拾翠”意思是“拾取翠鸟羽毛以为首饰”,译文中被节略。杜甫《对雪》中“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一句被译为“Several states are all severed in tidings the meanwhile; / Sitting alone in lorn grief, I could but with“huh”the air sow.”“书空”是晋人殷浩的典故,意思是忧愁无聊,用手在空中划着字。孙大雨把此典故节略,只译出此典故的深层含义。
(3)因译者误解而节略
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节略,这类节略很可能是由译者对原诗的误解造成的,这类节略虽然不多,但客观存在,为了描写的全面、系统起见,本文特把其归为一类。Wai-lim Yip编译的Chinese Poetry—An Anthology of Major modes and Genres中就存在很多这类节略。比如汉末文学家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中“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一句被译为“Be nice to your new motherin-law. / And do think of me at the borders.”“姑嫜”即丈夫的母亲与父亲,唐杜甫《新婚别》中有“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中有“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中相会。”(汉语大辞典编纂委员会,1989: 317)Yip并未把“姑嫜”译为“parents-in-law”,而是译成了“mother-in-law”,“嫜”略去未译。
译者节略“嫜”字的原因是什么呢?
第一,不可能是文化空缺的原因。因为如上文所述,“姑嫜”是中国古代对公公婆婆的称呼,英语文化中有对应的词语,“公公”为“father-in-law”,“婆婆”为“mother-in-law”,“公婆”为“parents-in-law”。译者完全能够找到“姑嫜”的对等词。
第二,也不可能是出于译诗韵律上的考虑而进行的节略。现节录原诗中四句用以说明:
陈琳·饮马长城窟行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How the Great Wall stretches on!
Stretches three thousand miles beyond.At the border, many many strong youths.Back at home, many wives living alone.Letters home to the wives:
“Go get married. Don’t wait.
Be nice to your new mother-in-law.And do think of me at the borders.”
(汉语大辞典编纂委员会,1989: 107)
可以看出,译诗并无固定的音步格式,每行末尾未押韵,每个诗行内也无固定的韵律格式,译诗模仿汉语的用词和句法格式,如“At the border, many many strong youths.”“Letters home to the wives”等,这种译法和意象主义的诗学思想一致。译者在译诗形式的选择上比较自由,该节略并非由译诗的韵律所致。所以,这种节略很有可能是由译者对原文的误解引起的。证据还有很多,比如《敕勒歌》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被译为“The sky so gray, /Wilderness so vague, / The winds blow, the grass leans low and see the cattle go.”“见牛羊”被译为“see the cattle go”,只译“牛”,未译“羊”。唐柳宗元《江雪》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被译为“Single boat.Bamboo-leaved cape.An old man. / Fishing by himself: ice-river. Snow.”“蓑笠”只译出“笠”,即“Bamboo-leaved cape”,“蓑”(蓑衣)未译。
4.2.2 编者节略
有些汉语古诗译本出版后影响力较大,成为经典译本,后世往往会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下,根据不同的目的和标准把这些译本重新编辑出版,在编辑的过程中经常会对原译进行节略。本文选取的案例是吕叔湘和许渊冲(L& Xu, 1988)编辑出版的Gems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in Various English Translations(《中诗英译比录》)。该书收录的全部是在后世产生广泛影响的译本,比如James Legge翻译的The She King(1871)、Herbert A. Giles翻译的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1884)、Ezra Pound翻译的Cathay(1915)、Arthur Waley翻译的A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1919)、John A. Turner翻译的A Golden Treasury of Chinese Poetry(1976)等。
在对以上译本进行编辑的过程中,两位编者对这些译本进行了较大的节略。比如该书第70—71页收录了S. Obata翻译的一首乐府诗《陌上桑》,这首诗出自Obata翻译的The Works of Li Po(1922)。在原译中,这首诗实际上是作为李白《子夜春歌》的注释而出现的,Obata把“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译为“The lovely Lo-foh of the land of Chin, / Is plucking mulberry leaves by the blue water.”(Obata, 1922: 146)。接着,Obata对“Lo-foh”进行了注释:
Lo-foh is the heroine of a popular ballad, which was already old at Li Po’s time, and which served as the basis of the present poem. The original, much longer and charmingly nave, runs as follows...
(Obata, 1922)
在注释中Obata只翻译了《陌上桑》的前两节,第三节未译。在原译中,《陌上桑》作为注释用来解释《子夜春歌》,二者形成互文关系,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编者仅选取注释中的译本,原译被删除。
该书还收录了Arthur Waley翻译的曹丕的《短歌行》(On The Death of His Father)(L& Xu, 1988:90),原译出自Arthur Waley的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1919)。Waley的原译除了诗歌译文之外还有一段对诗歌作者的介绍:
By Wei Wen-ti, son of Ts’ao Ts’ao, who founded the dynasty of Wei, and died in A. D. 220. [The poem has been wrongly attributed to Han Wen-ti, died 157 B. C.]
(Obata, 1922: 80)
编者删除了此段注释,仅保留诗歌译文。
4.3 节略与注释
节略法的使用,特别是译者节略,不可避免地会使译诗产生字面意义、意象、意境、主旨等方面的损失,故,译者节略经常会和翻译注释配合使用,以尽量弥补由节略法造成的意义损失。比如Fletcher节略“下邳”和“圯桥”,把李白的《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被译为“Chang Liang”之后,在诗后对相关典故进行了详细注释:
Chang Liang: This story is taken by Li Po from the History, which says: Chang Liang was a man of Han (韩). When Han was destroyed by Ch’in Shih Huang, Liang devoted his private possessions to hire an assassin to kill the usurper. The assassin provided a mace of 120 catties weight; and when Ch’in Shih Huang (B. C. 221-209) was on tour, an attempt was made to slay him at Po-lang Sands; but the stroke hit his charioteer...
(Fletcher, 1919: 13-14)
Fletcher用了大量的篇幅来对“(张良)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和“张良下邳拾履”(司马迁,1959: 2033)的典故进行了详细的注释,被节略的两个地名的历史文化背景在注释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弥补。
5. 结语
本文在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之下,专门探究了译诗词语简化法中的节略法,研究发现节略法包括译者节略和编者节略两大类,译者节略又可以细分为因译诗形式而节略、因文化空缺而节略和因译者误解而节略三类,以上两大类和三小类节略共同构成了节略法的方法体系。
除此之外,笔者还发现节略法受译诗格律的影响较大,这给我们的启示是译诗形式的多样化和译诗词语的简化之间相互制约,但二者之间究竟如何制约需要我们继续深入探讨。另外,节略法经常和释义法配合使用,译者节略的内容会在翻译注释中得到某种程度的补充,这给我们的启示是译诗词语的简化策略之间并非相互独立,而是以某种关系交织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也需要我们通过使用不同的实证研究方法来揭示。总之,汉语古诗英译策略体系的组成部分之间既相对独立,又相互制约,值得我们系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