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突围与回归
2019-04-12姜自健
我们这代人,出来混的,大多像一只风筝,游荡在城市的上空。线绳,一直在乡下的老祖母手里攥着。
在老家,“长了一副地瓜肚子”,算是骂人的狠话之一,是诅咒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意思。我十多岁的时候,本家的四哥慷慨地把这句话送给了我。很清晰地记得我当时正满口芬芳地咀嚼着刚刚捡拾到的半块生地瓜,听到这话,我愣了一下,随后觉得碎牙落了一地,落到刚刚刨完地瓜的地里,且开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大抵受了四哥的鼓励,此后,我所有的奋斗目标便是将我的肚子换成馒头肚子或者别的什么肚子,就在我伟大的理想即将实现的时候,却悲哀地发现,地瓜的香味始终诱惑着我,乃至私下将东坡先生的诗篡改成“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薯”。我对我的先知四哥几乎有点感激涕零了。可惜,四哥那时却以为我没有沿着他指引的金光大道奔向前,每次见我,脸都冷冷的,眼珠也不向我转一下。
虽然受到四哥的冷落,我却由此明白,在这个城市里晃荡了三十年,我依旧不属于这个城市。我属于一捧土,一条河,抑或一座山。
去年初夏,老黄似乎在考验我的耐心,在毒烈的太阳下,带我在一面山坡上转来转去。几近眩晕的时候,老黄说,到了。到了的地方,是一片栗子林,浓荫如盖,凉风习习。三五座庭院,依山而建,几只狗,对我们一群陌生人狂吠不已,主人老李一声断喝,狗们只好将吠声咽了回去,却又心有不甘地在喉咙发出闷雷般的声响。鸡们对狗们的大惊小怪显然有些不屑,顾自低头觅食,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架势。一条山涧,顺山而下,久未雨,山涧的水就有点羞涩,在野花与绿叶的掩映里,流得羞羞答答。山涧的另一侧,是刚刚舒展藤蔓的地瓜秧,梯田一级一级的,努力将那些青翠向山顶延展。最高处的那座庭院,木门半掩,我恍然听到“吱呀”一声,注目看去,走出来的竟是我去世三十年的祖母,老人家银发飘飘,面色红润,慈祥地看着她这个远道而来的孙子……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老黄,就这个地了。”我将和老李侃得正热的老黄喊过来。
“那么,价格……”老黄征询地看着我。
“价格你定。”
那时,城市像一条正充气的轮胎,迅速地膨胀,已然碾轧到生养我的小村。那个曾经静谧的、慵懒的小村,似乎一夜之间喧闹起来,车水马龙,厂房林立。儿时攀爬的枣树,不知什么时候枯了,一片新绿也不发;我和鱼一同畅游的小河,在我上岸后,鱼就让各色垃圾逼上了案板;祖屋,还有半堵墙,冷冷地看着那些新起的怪模怪样的楼房……站在那个依旧残存着我笑声哭声嬉闹声的院子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流浪的狗,再也找不到栖息灵魂的家园。
老黄包了一片山,传出转让的话。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那扇半掩的木门,是不是老黄的有意安排。或许,他也一同安排了那阵徐来的清风,让我的魂灵随风潜入那栋青石红瓦的庭院。
办完手续,才知道,山,叫大青山。七十多年前,惨烈的“大青山突围战”就发生在这里。史料记载,1941年11月30日,抗大一分校及115师、山东分局机关各一部,突遭一万余日伪偷袭、合围,我军以伤亡近千人的代价,换取了大部队突出重围。
与一座富有传奇色彩的山不期而遇,让我愕然而又惶恐。
当年的殊死拼杀,已完全消弭在时间的隧道。我几乎迫不及待,找了个可以闭门造车的活,名正言顺地和几个同事,到大青山小住。再次走进大青山的时候,大青山正斜倚在夏日的午后,慵懒安逸,素面朝天。那栋青石红瓦的庭院,在山的半腰,木门四开。大片的栗树将暴烈的阳光遮挡了,甚至将时光也遮挡了,让人怀疑走到了时间的外面。近处,有一片很小的湖泊,是山涧流下来的水,累了,在石堰的挽留下,恬静地小憩。上山的路,傍着山涧,但不是并肩而行,是忽左忽右的那种,有点纠缠不清的意思。坡是慢坡,两侧的石壁却陡立,碰了痛的样子,龇牙咧嘴的,旁边有小树摇曳的,石壁便温顺了许多,在疗伤的感觉。快到山顶的时候,兀立着一栋石屋,涧在这里挽了个结,挂住了,像一条飘带,与世无争地飘着。
从山上下来,大家都说得喝一杯,找一找当山大王的感觉。让老李拿几瓶酒过来。老李是看山的。原来给老黄看,现在给我们看。老李的女人正在另一个院子里支了鏊子烙饼,上山前跟老李说的,就要他的女人烙,要烧柴火的那种,要放油放葱花的那种。弄得我们在山顶就闻到葱油饼的香味,飞奔下山,才发觉老李的女人刚刚支好鏊子。老李不喝酒,不是因为看山不喝,是根本不会喝。我们几个喝的吆五喝六,全然丢下了在单位的矜持。喝到微醺,喝到夜半,晃晃悠悠出屋,瞬间竟有点呆傻:暗,是那种有点惊恐的暗。星星就在头顶,刚刚被水洗了,滴滴答答地湿着夜。
白天一言不发的鸟儿,这时且舞且歌,声音大得不得了,是砸碎了的静,迸得树杈上石头上到处都是。突然想起卡夫卡的一段话:你就坐在书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就行了。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靜和孤独就好了。
这个可爱的老头啊!回屋,上床,睡觉。
原本打算,在山上也就住一周。下山时,算算,竟半个月了。回来的那天,当耸立的高楼、灰暗的天空、流淌的车流扑面而来的时候,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有了一座山,就有了另外一个家。人,大抵需要两个家。一个是用的,一个是念的。用的那个装着饮食起居儿女亲情,念的那个寄存灵魂放逐情感;用的那个要知冷知热贴心贴肺,念的那个总是魂牵梦绕牵肠挂肚;用的那个时时在身边,念的那个常常在梦里……少了哪个,都有些残缺,有些遗憾。文人骚客笔下的“故乡”,大抵就有这个意思罢。
与大青山的亲切与熟稔,似乎与生俱来。离开的日子,看山的老李的电话,就成了热线。山上的栗子熟了吗?屋后的柿子红了吗?地里的花生起了没有?坡上的地瓜该刨了吧……
五月的一天,老李在电话里说,来吧,这几天,都行。放下电话,魂魄,便被大青山一下子勾了去。按照老李指引的路线,在“大青山突围纪念广场”拐弯,拐进一条我们从未走过的山路。一股清香渐渐由淡转浓,沁人心脾。所有的车窗都打开,车上的人伸出脑袋,张大嘴巴,去吮吸那股清香。槐树,渐渐浓密起来,成排,成簇。
从车上下来,举目四望,四周山上,竟都是白茫茫、绿盈盈的。槐花,虽算不得娇羞,护花使者却恪职尽责,每一串槐花,都有泛着青绿的槐叶守卫。于是,那白,镶了翠;那绿,嵌了玉。早有人撒了脚丫,向那槐的海扑去,一串人也都跟上,像一只舟,在沉静的海里,划出一道涟漪。在槐林中徜徉,心中既满心欢喜,又有点心疼,这深山之中,藏着如此美景,世人只知赶集似的追赶名山大川,却不知山中的婉约,比那世俗的杂音强上了何止千倍万倍!看槐,可闻其香,可尝其甜,可赏其白。因而,在山上,大家或沉醉其味,或流连其形,或咀嚼其甘。且将槐花采了,装得鼓鼓囊囊的,声称去老李那里,做槐花饼。在槐花丛中,时间久了,通体都感觉被槐香浸染了,浸泡了,自己呼出的气息也是槐花的香味,仿佛已容不得半点浊气,只有槐花饼可以配得这副清净芬芳的躯体了。
回来的路上,在“大青山纪念广场”小憩。触摸石碑上那些僵硬的文字,耳边响起子弹的呼啸、炸弹的轰鸣,以及那些嘶哑的叫喊。突然想,当年的那场惨烈的突围,不知是不是为了我们今天这次隆重的回归?
我的先辈,你们的魂灵是否业已回归?或许,那夏的热烈,秋的烂漫,冬的沉默,以及这春的芬芳,就是你们灵魂盛开的花朵?
至少,所有的突围,都是为了最后的回归。
(姜自健,作家,临沂童星实验学校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