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草圣”之间
2019-04-12唐吟方
唐吟方
传统的人物研究, 往往是从做人物年表或年谱开始。这个看似简单的工作,实际上并不是单纯的搜集资料,还包括对资料的选择、考证、排比。有人认为做年谱只要有足够的耐性就可以,殊不知面对众多资料,最能考验作者的眼光、见识和能力。
林散之是20世纪后50年中国书坛最重要的书家之一,有关他的作品集、传记和艺谈类书籍已出版了不下几十种,林散之研究,也逐渐成为书坛的一个热门。就笔者过目的相关撰述,牵涉到林散之艺术经历的某些关键点仍有发掘的余地。林散之是从民国过来的那辈人,许多材料由于人为或非人为的原因湮没在历史风尘中,这就需要研究者花功夫搜寻发现。早前,就听说林散之的故交邵子退之孙邵川正在做《林散之年谱》,作为林散之爱好者,我非常期待有一本出处详实的林谱,清楚地交待林散之每个阶段的情况。最近,《林散之年谱》正式出版,等待了那么长时间,终于看到了一部材料翔实、可信度高的林谱。
邵川的《林散之年谱》引征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其中最有价值的莫过于林散之写给邵子退的书信。林散之与邵子退是从小到老的朋友,保持了数十年的友谊,是林散之平生最重要的友人,这些材料内容丰富,出自传主之手,又是首次公布,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其次,广泛采集与林散之有交集的当事人的口述。再次,不遗余力搜求公私收藏的林散之佚文佚诗及相关的材料,使得建立在丰厚材料基础上的林谱,在传达林散之及其事迹上,不光可信度高而且还有还原精确的特点。以往林散之从师黄宾虹的文献只是摘录性的呈现,这次,邵川将浙博所藏的林散之致黄宾虹手札提出,透露了林散之从学宾虹的一些真实状况,除了进修艺术,还别有怀抱,如出版山水画谱、希望通过宾虹的推荐获得艺术专业职位等等。1923年和1924年林散之已经在《神州吉光集》第五期、第七期发表书画作品及润例小传。其间还着手编纂《山水类编》,迟至1929年才由同乡前辈张栗庵之介,林散之得以向黄宾虹请教。1930年林散之赴上海,追随黄宾虹将近一年。林散之当年的情形,很像现在的“北漂”艺术家,希望在大上海有所成就,但除了能够得到宾虹的具体指导外,其他的期待收获有限,或说没有达到林的预期。邵川在林谱中收录的林散之在新中国建立前后与黄宾虹的通信,对于考察1930年代至1950年林散之的艺术与生活,提供了新的研究背景,这些文献的析出,加上已知的其他信息,为我们勾勒出在那个时代背景下的“书生”林散之面对现实生活和艺术理想的另一面。
1970年代是林散之研究的一个重点。林散之早有名声,但在高手如林的江苏艺坛,表现并不突出。1972年是个分水岭,此后林散之的情况完全不同,成为江苏艺术界的一块牌子。这中间的转捩,源于中日恢复邦交后北京《人民中国》杂志组织的那次书法外宣推广活动。是谁最先推荐了林散之?目前流传的说法有多个版本,邵川通过对原始材料和当事人的实录文字的梳理,基本廓清了事实。其中的关键人物有《人民中国》杂志编辑韩瀚、《新华日报》社编辑田原及江苏国画院的亚明。参与那期“中国现代书法作品选”评定的有郭沫若、赵朴初、启功、顿立夫等人,由于这些名流的共同好评,林散之一下子腾声艺林,也引来后来老干部群体和全国范围内书法爱好者的追捧。整个1970年代林散之倍受关注,1973年应外事机关之邀,为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写字。同年,日本书道访华团来华,指名要见林散之。之后日本书道访华团到中国,林散之是日本书家必见的人物。也由于一艺之成,晚年的林散之受到极大的礼遇,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邵川在林谱中引用林散之写给邵子退的信,带有实录性质。其中与名流过往的内容,记录了林散之与当今名流周旋的点滴,既是掌故又是史料,从中也可看到士林对林散之的尊崇。比如“余今年以来,血压偏高,头目昏晕,而求字者仍是纷纷不绝,真无可奈何。于五月间即乘机至北一游,借作避债。在京由亚明等人介绍,京中首长数人联络旅宿小车等事。我是住在民族饭店,每天八元,我真有点害怕,这次玩一趟,用了三百多元,虽是报销,于心不忍。所以赶快回来。”“余这次见到赴朴初、启功、军政界政委以上数人,都是书画迷,每天出车,都是他们派小车来,真是热情。”“赵老记忆力很强,当吴作人面,将我的诗能背诵二十多首。”(1975年9月5日林散之致邵子退)1970年代中至1980年代初,書画界流行书画家的“三白”,所谓的“三白”就是“白吃白住白画或白写”。林散之给友人的书信印证了这种说法,不过能够享受“三白”者,都是当代的大名家。
1978年新华社记者古平撰文首次对国内报道林散之。已有盛名的林散之当时对古平非常冷谈,认为她以采访为名要字。当他看到古平写的文章, 马上转变态度。日后古平差不多成了林散之的专用记者。他还介绍古平去乌江采访邵子退,了解林散之中早期的情况。邵川引用林散之给邵子退书信:“古平文学优秀,现任新华社记者,你可同他尽心谈谈,不要自高了。”话讲得直率没有遮掩,颇能反映林散之的性格,也看出林散之在与人交往中的态度,看重对象的才华,艺术家的风度跃然纸上。
林散之一生的交游不算广泛。早期结交的对象主要是乡贤,其中以黄宾虹对他影响最大。林散之和文化艺术界名流的较多交往,则在中晚期,如傅雷、胡小石、高二适、程小青、朱剑芒、范烟桥、周瘦鹃、余彤甫、唐圭璋、柴德赓、李进、费新我、蔡易庵、孙龙父等人。林散之和他们的交往, 大都以传统的方式留下了诗词唱和。邵川利用这些材料,加上文本内容,对其中一些人物的订交时间重新作了考订。如林散之与高二适订交, 《江上诗存》记为“1962年”,《林散之》一书记载是“1963年”,通过核对林散之写给高二适的诗稿,发现失误出在释读上。当年林散之把“一九六六年”中第二个“六”用重复号来表达,导致后人释读上的误识。另一个证据是诗中有“七十见先生”句,1966年林散之恰好69岁,与诗中所说对应。因而纠正了长期以来存在的高林订交时间上的误会。
林谱中对林散之早期游记文字的勾沉、林散之之名来历及起用时间、旅沪居住地点、《江上诗存》的印行过程及版本等情况的考察屡见亮点,这些细节在林散之整体研究中不算太重要,但掌握这些情况,仍然有助于我们对林散之平生艺术经历的解读。
在阅读林谱时,笔者觉得在材料的呈现上还有努力的空间。例如彭冲是林散之的伯乐,1962年时任江苏省委书记处书记的彭冲亲自问林散之进国画院事。据亚明的回忆:彭冲曾找到亚明,说:看是不是进画院?亚明说他是个县长。彭答:啊,县长照当,画家照做的,到你这儿。据林谱记载直至1966年林散之还被选为江浦的副县长。林散之担任江浦副县长从1950年初一直延续到60年代,这种特殊情况应该和江苏省有关领导的关照有关。但目前这部分材料处于遮蔽的状态,致使我们讨论林散之时,只能游离于特殊政治的生态之外。
师承关系一项,林散之与黄宾虹现存最晚的材料是1950年林散之写给宾翁的信。1955年黄宾虹去世,期间没有林散之与宾翁互动的信息,这些缺项是材料被毁还是期间中断了?这是林黄关系中值得留意的问题。传承方面,王冬龄是林散之门下的优秀弟子。这位现在以现场巨幅书写闻名的书法家,当年考入浙美书法专业,据说曾得到林散之帮助,林曾亲笔致函陆维钊、沙孟海。邵川采纳了大量的当事人口述,却未见林谱对王冬龄的采访,多少让人有点遗憾。
林散之和胡小石、高二适、萧娴享有“金陵四老”之誉,林散之和萧娴是“金陵四老”中仅存的经历过文革后书法热的“二老”,但林谱中独少林散之与萧娴的交往记录,是材料本来就缺乏还是为年谱作者所忽略了?
听说邵川已在着手《林散之年谱》的增补修订工作。作为读者,期待林谱日后的增订版,把档案也纳入年谱的范围,相信随着文献搜求视野的拓展,我们对于林散之的透视及其人物关系的认识会有新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