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夫妇与计算机照排技术
2019-04-12宁肯
宁肯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1975年,岁月不饶人,王选已38岁,接近不惑之年,时间也在他脸上刻下了比别人更多的痕迹。因为喘息,甚至在两肋有深纹。别看只有38岁,王选几乎有一种特殊年龄,不老,但也不年轻,身体虚弱,但眼睛放光,自有了陈堃銶后再没熄过。甚至有时亮得出奇, 似乎把全身的火焰都集中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比如工作时,查阅资料时。当然,由于过分集中在眼睛,别处也有时更显虚弱。换句话说,他能调动全身的火焰,但却只能拆东墻补西墙,无法达到整个身体的平衡。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拆东墙补西墙的身体却灵敏地感觉到那个时代最重要的东西、革命性的东西。
1971年,英特尔研制出世界上第一块四位字长微处理器4004;1974年,英特尔再度推出比4004快20倍的微处理器8080;同年,美国MITS公司利用8080设计出世界上第一台微型电子计算机,预示着革命性的微机时代的到来。然而,计算机是西方人发明的,建立在英文基础上,对中国而言简直是另一星球的事,高不可攀:古老的已经使用了几千年并且还在使用的象形文字汉字,能进入微机编码吗?显然不可能——这几乎是一种常识的常识;很多人认为汉字太落后了,已经是人类之外的文字——这也是微机时代到来时许多所谓有识之士普遍的共识。但王选不这么看,至少把这看成挑战。他是干什么的?就是为解决这事而来的,他的奇妙而晦涩的身体这么多年来在一种特殊的运行中,已拥有了某种东西,而这东西仿佛就是上帝为汉字文明准备的。
1974年春暖花开时,北大有了一台电子计算机,不想闲着,这朵“微机之花”不能总是含苞欲放,应该干出点什么,于是决定用计算机把学校的管理工作抓起来。一天,学校组织一大批人分头到学校印刷厂、物资部门及财务部门进行调查,陈堃銶参加了调查。在印刷厂,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这么宿命,陈堃銶意外地了解到国家有一个关于汉字信息处理技术的重点科研项目,代号为“748工程”。回到家,陈堃銶将这一消息告诉了王选,王选嗅觉非常灵敏,越是病人嗅觉就越灵敏。此时王选眼睛放光,似乎也看到了陈堃銶眼睛放光,从此两人眼睛里多了一种东西。很难说是激光或者类似的东西,反正是只有他们俩相视时才有的东西。
“748工程”是包括精密汉字照排系统、汉字情报检索系统、汉字通信系统和汉字终端设备等内容的研究。王选认为精密汉字照排系统最为关键,这是书刊编辑排版工作的专用系统,对已延续了五千年的汉字意义重大,这是场跟上世界文明潮流、使汉字不致被排除在外的革命。陈堃銶了解到在“748工程”中,已有五家单位在研制精密汉字照排系统,这五家分别是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中华印刷厂、北京新华印刷厂、清华大学计算机系、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这五家都实力雄厚,并且还有诸多合作伙伴。
这是国家工程,与独立的个人无关,更与病人无关。但王选一眼便看到这五家单位的致命缺陷,王选准备单干。
精密汉字照排系统的方案,其创造性、先进性和可行性是能否研制成功的关键,上述五家恰恰在这三个方面都存在着严重的缺陷;王选很想告诉他们——第三代西文照排机已在西方大量推广,第四代机也正在一些技术先进的国家加紧研制,中国的五家单位,你们选择的是二代机与三代机,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研制出来,又有多大价值?此外,王选想说,更重要的一点是,五家在汉字字形存储方面采取的全部是模拟存储方式,而不是数字,模拟存储方式能解决存储和输出等技术难关吗?
王选的目光掠过第一代、第二代和第三代照排机,直接瞄准了国外正在研制的第四代机——激光照排机。王选知道(好像那五家单位不知道似的)最早开始研制激光照排机的英国蒙纳公司对四代机刚刚进入试制阶段,尚未形成商品;日本虽然搞出了第三代照排机,但功能很不完善,仅能勉强应付日文中的少量汉字。这是挑战,也正好是机会,跟在别人后面往往是集体的行为,是一致的看得清的行为,也是平庸的行为,这便是王选和五家单位的区别。
当然,把古老的象形文字——常用字3000字以上非常用7000字以上——融进电子计算机,时间跨度达千年,谈何容易?况且汉字印刷用的字体、字号又特别多,每种字体起码也需要七千多字,每个汉字从特大号到七号,共有16种字号。如果考虑到不同字体和不同字号在内,印刷用的汉字字头数高达100万字以上。因此,汉字点阵对应的总存储量将达200亿位。这是一个吓人的天文数字,难怪五家单位的五个技术专家群在一起做。
必须找到一种方法,对汉字信息进行大大压缩,这是关键的第一步。王选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体,灵魂过分强大,身体往往不堪使用,他的身体能支撑吗?自从确立了目标,王选常常整夜整夜不睡觉,坐着研究不行就躺着研究,幸好有陈堃銶,简直就是他的另一半,他们太一样了。陈堃銶早已习惯了王选,两人奇迹般地完全达到兼容,甚至很多时候他们就是一个人。王选着了魔似的拿着字典,查报刊,在床上翻来覆去、苦心孤诣研究浩如烟海的汉字:字形的特点,规律,没有规律的规律,没有逻辑的逻辑。不能按西方的逻辑分析,那样永远走不通,中国文明有自己的奇怪的逻辑。
但是说怪也不怪,不过是自成体系。王选与陈堃銶慢慢归纳出汉字的横、竖、折等规则笔画:它们由基本直线和起笔、收笔及转折等笔锋组成;归纳出撇、捺、点、钩等不规则笔画:它们都有一定的曲线变化。有一天,躺着的王选气喘喘地对陈堃銶说,能不能想办法对这些笔画进行统计,看看能否选出一些典型的笔画,供整套字合用,然后,再研究怎样用更少的信息描述它们?这样说的时候,汉字或中国逻辑已然隐现,陈堃銶非常敏感,更有女性对空间想象的本能,认为可行。陈堃銶从印刷厂找来字模,将字模稿上的一个个汉字字形放大,放在坐标纸上,再描出字形的点阵和统计笔段,就像图案,发现横、竖、折的基本部分比较固定,变化的是头和尾。而头和尾的样式不是很多,因此可以挑选出若干个供所有字合用的典型。但撇、捺、点这些不规则笔段,笔画变化太多,很难挑出几种可供所有汉字合用的典型。
王选拿着一张张字模稿,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也正在此时,慢慢地,在汉字古老的逻辑中,亦即中国的逻辑中,王选的西方逻辑——高等数学,发挥了作用:两者神奇地几乎不可能地在融合,在对接,在交互。而融合点正是用类似数学拓扑学的“轮廓”来描述汉字字形:用折线轮廓逼近汉字字形,然后在轮廓上选取合适的关键点,再将这些点用直线相连,呈折线,用折线代表汉字的轮廓曲线,只要点取得合适,就能保证文字放大或缩小后的质量。
这就是王选想到的:数字与汉字的结合。
无论古老汉字多么桀骜不驯,还是被数学描述了。然而,在进行字形变倍实验时,笔画出现了粗细不均,特别是横、竖、折这类规则笔画最甚,明显影响了文字质量。为了保证笔画的匀称,需要对这些笔画进行特殊控制。王选与陈堃銶粗略统计,汉字中规则笔段的比例占差不多一半,一套七八千字的字模会包含几万个横和同样多的竖,但分类后可能就只有几十个类型的横和竖了——王选精密的脑子运行到这儿,一个绝妙的几乎自动生成的设计又一次形成了: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分了几次才把想法说完:
“我们可以用参数方法描述规则笔段,就是把笔画的长度、宽度、起笔笔锋、收笔笔锋、转折笔锋——横肩、竖头、竖尾,还有,笔画的起始位置等用参数编号表示。其余撇、捺、钩、点不规则笔段仍用轮廓表示,这样不但可以保证字模变倍时横、竖、折等笔画的匀称,解决文字变倍后的质量问题,还可以使信息进一步大大压缩……”
王選起来喝了一大口水,躺下来,接着说:
“另一方面,由于我们可以实现不失真的变倍,不必把所有的字号压缩信息都存到计算机里去,可以只选择其中一两种有代表性的字号,放大或缩小变出别的各种字号,这样就能达到更高的压缩倍数!”
陈堃銶不但在家帮助计算,还把压缩信息拿到系里计算机上进行各种模拟实验。陈堃銶惊讶地发现,这种“轮廓加参数”压缩信息表示法,达到了信息最大限度地节省,使汉字信息存入计算机的问题迎刃而解!
陈堃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喘息的王选。
两人马不停蹄,又设计了压缩信息的紧凑形式,陈堃銶用黑、宋、仿、楷四种字体的十种字号,以及长宋、扁宋、长黑、扁黑等点阵的总存储量与压缩后的存储量相比,发现总体压缩倍数达五百多倍。到了最关键时刻,即如何使存入计算机的压缩信息还原成字形点阵。陈堃銶白天还要去上课,王选就一个人或坐或卧或在屋子中转磨,或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一天,陈堃銶刚回来,王选大声说,我想出办法啦!由于声音过大,停了好半天才说:“我们,可以用数学公式的推导,推导出一个压缩信息复原的递推公式!”
两人马上按王选说的验算,得出的结果惊人的漂亮。试验了一批字,无论放大缩小,完全一样,分毫不差,毫不变形。数字与汉字,东方与西方,两种不同的文明在王选的身体里以科学的方式融合。谁能想到,这种融合竟然选择的是王选这样一个病体?
前夜
1975年5月,王选写出了《全电子照排系统》的建议手稿,提出采用数字化存储和高倍率汉字信息压缩技术,并采用小键盘输入。当时北大数学系的负责人黄禄萍先生看到王选的手稿很是惊讶,认为“兹事体大”,由他主持了一次方案介绍会。那次会议北京大学无线电系、校图书馆和印刷厂都派人参加了。王选写的方案本应由王选介绍,但是他身体太虚弱,平时都不停地喘粗气,说话困难,何况上台讲话呢?王选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不出面,由自己的另一半陈堃銶介绍。
会议开得果然如他们所料,方案精彩,人们议论纷纷,特别是印刷厂的人将方案带回印刷厂,引起印刷工人强烈反响。工人们的反响很快传到王选的耳中,王选靠在床栏上兴奋得连连搓手,异常激动,以至双颊泛起红晕。尽管是病人的那种红晕,但无疑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气。这生气在王选1954年17岁负笈北上时有过,1959年以前也还有过,此后这是第一次。
王选的方案在北大领导层通过,“全电子式自动照排系统”被正式列为北大科研项目。学校决定从无线电系、数学系、物理系、中文系、电子仪器厂及印刷厂等单位抽调人力,组建研究班子。一个病人,一个长期吃劳保的人立起一个项目,带起了一个群体,也算是当时北大的一个传奇,神秘效果比王选预料的大得多。
王选的方案传到四机部“748工程”办公室主任郭平欣那里,郭平欣是计算机专家,那时正好已意识到五家单位汉字字形模拟存储问题很大,而数字存储才符合技术发展潮流。郭平欣敏锐地意识到,王选的研究成果属于汉字信息处理的核心技术,如果真有突破,意义重大,前途未可限量。
但那是1975年,是“文革”结束的前夜,北京大学并没形成真正的科研学术气氛,一些人也不认可他这个吃劳保的病人,除了数学系,王选所寄予厚望的无线电系、物理系、中文系大都反应冷淡。只有数学系派出两位教师,其中一位还是陈堃銶,另外是一个年轻人。从1975年夏天到1976年底,科研班始终没能完全组织起来。即使已经调来的人对计算机也不熟悉,要重新开始,而真正懂计算机的只有王选和陈堃銶两个人。
不过,王选与陈堃銶早已习惯了个人方式,有时相视一哂,继续他们的家庭式研究。上次呈交的手稿仅仅是一个设想、一个粗略的计划,要使计划落实,首先得使方案具体化,就如他们每天对自己的具体化一样。
每天,王选趴在桌子上,戴着眼镜,同时用放大镜分析汉字字形规律,进行繁杂的统计和比较。更多时候趴在床上,或侧卧在床上,随时依据身体的状况调动自己的身体。多年来这些都已不在话下,没有他不能工作的地方,就这样,王选精确地计算着汉字不同笔画的曲率变化,再分类合并,进一步提高压缩汉字信息的数量。这种拓扑学性质的工作使王选成为完完全全的汉字专家,且是与历史上所有汉字专家不同的专家,划时代的专家。汉字字形五千年来可以说没有真正的研究者——汉字是一种科学,谁曾这样想过?
经过几个月的奋战,王选以惊人的智慧和顽强的毅力,终于探究出汉字造型的奥秘,使庞大吓人的汉字字形的信息量骤然压缩成了五百分之一!那么被大大压缩了的汉字信息,能否精确地复原呢?为此王选在发明了高倍率压缩方案的同时,发明了一种巧妙的复原办法。除此之外,王选还发明了一种失真最小的文字变倍技术,使汉字字模具有“七十二变”的本领:能胖能瘦、能高能矮、能大能小。王选像魔术师一样,运用神秘的数学利器,使庞大的汉字字模队伍缩减成五百分之一后,终于能自由自在地跳入电脑之中,可隐可现。随时听从主人的召唤,为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的研制,扫除了最大的障碍。
1975年9月,王选的高倍率字形信息压缩技术和字形的高速还原技术进一步成熟。陈堃銶将此带到系里实验室用于实践,通过软件模拟出了“人”字的第一一撇。
“人”字的第一撇,看起来多么简单,婴儿都能写,但那是用笔写,如今王选和陈堃銶通过软件模拟出来,堪称石破天惊的第一笔!这个“人”字的一撇甚至具有隐喻的意义,在我们的文明中第一次以如此科学的方式出现,而王选与陈堃銶身体力行地建构着这个“人”,包括全部的内涵。
此后,王选和陈堃銶又做出了“方”和“义”两个完整的字,都取得了惊人的成功。这两个字如同他们生育的“子女”,它们向世界表明:汉字与数学不可思议地融合了!中国文明与世界不可思议地融合了。
1975年11月,一次规模空前的照排系统方案论证会在北京宣武区北纬宾馆拉开了序幕。“748工程”之“精密汉字照排系统”项目连同一百多万元的科研经费,都已下达并发放给了北京出版局和北京新华印刷厂,论证会由这两家主持。会议在北纬宾馆连续几天举行,先是方案介绍报告会,再进行分析论证。
这实际上是一次比武大会,全国各地研制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的单位带着各自方案和成果相聚北京,登台献艺,比拼方案。会议除了概括地介绍了日本的照排系统外,还介绍了前面曾提到过的国内五家研制方案。
北大派出王选、陈堃銶参加了会议。这次王选必须参加,不容争辩,这次会议太重要了。王选与陈堃銶为会议准备辛劳多日,晕与喘,在北纬宾馆的房间因为忽略不计反而有神一样奇异的效果,像一种和声,仿佛少不了似的。他们志在必得,拿出了最新成果:一个用字形信息压缩方案,加以软件还原、宽行打印机打印的“义”字。
“义”字由两张宽行打印纸拼接起来,展开有五六十厘米见方。之所以选择“义”,是因为这个字的压缩信息简单,却又包括了撇、捺、点三个不同笔画。
与会的科学院自动化所介绍了正在研制的飞点扫描三代机方案,新华印刷厂介绍了与清华大学合作的二代机……五家单位都介绍完,陈堃銶和王选上场。他们俩一个晕一个喘,王选认为晕眩不妨事,比喘息好,别人不会听出来,还是把介绍的任务交给了陈堃銶。陈堃銶如入无人之境,如在云中,但声音异常清晰,是种超现实的、天使般的声音。
与其他单位相比,北大方案新颖奇特,大放异彩。其中的高倍率信息压缩技术及汉字点阵还原技术轰动了会场。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气氛空前热烈。用会议主持人的话说,北大把技术人员全部给俘虏了!
但是,请注意,这是技术人员的掌声。
出版界的人对此有点一头雾水。出版界人的头脑由于长期接触的都是二代机的机械原理方案,对王选、陈堃銶这两个“天使”级人物以及他们冷不丁儿冒出来的数学方案(过去完全没听说)能否变成现实深表疑虑。尽管一同来的北大技术人员用计算机展示了模拟实验的结果,但那些守旧头脑仍认为北大的方案只是一种离奇的幻想。
出版界的人权重很大,王选的方案竟然遭到淘汰。获得的科研经费可能也消失。
王选的科研并没停下来,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停下来,科学探索有功利的一面,也有无功利的一面。事实上后者更体现科学本身,人性本身,人生来就是要探索这个世界的,探索未知的,在未知中探索自己,并完成自己。
陈堃銶对王选说:“下次还是你介绍吧。”
王选说:“不是介绍的问题,我们没问题。”
可笑的是这一年年底,反击“右倾翻案风”,所有人都要参加,本就人员稀少的“会战组”也要参加运动,工作完全停顿下来。王选对陈堃銶说:“我的编制虽在无线电系,但我是‘吃劳保的全休病号,没人管我,就是管我也不去。所有政治活动我都不参加,不用参加,正好我可以集中精力完善方案。”
1976年,在王选这里的大事记是:高倍率汉字信息压缩技术、高速还原技术及不失真的文字变倍技术都已经相当成熟,汉字笔画的处理、压缩信息、高速还原、文字高倍方法都有突破。经过反复验证,在中文系协助下,王选做了大量的文字实验,每种技术都用了多种方法来试验,从中选出最佳方案。
王选在完成这些令世人惊叹的发明时,还完成了另一项创新——多级存储器的调度算法。至此,研制“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的重大技术难题事实上已在“文革”结束前夜,被王选全面突破。
北纬宾馆会议之后,新华社作为二代机的最大用户,通过一个阶段的试验发现问题很大,不仅速度慢、灵活性差,而且故障重重,根本无法满足新闻纸的印刷要求。这是王选早就料到的,事实上也曾指出过。四机部“748工程”办公室主任郭平欣一直没有放弃王选的方案,在种种失利后,经过一番更为详尽的调研,对北大王选的方案他已深信不疑。
1976年6月11日。郭平欣主任、国家出版局副局长沈良、“748工程”办公室的毛应、张淞芝及新华社的一干人,来到北京大学计算中心观看王选、陈堃銶的模拟实验。既是官员又是计算机专家双重身份的郭平欣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宽行打印机输出的字樣。郭平欣挑了十个字,分别是:山、五、瓜、冰、边、效、凌、纵、缩、露,后来又加了个字:湘。这是行家挑的11个字,从简到繁,包括了汉字的主要结构与笔画,能打出这11个字就能打出所有的字,出报就没问题了。郭平欣目光苛刻,挑剔,像最严格的主考官,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画地仔细观看。每个字都由两张宽行打印纸拼接而成,规范漂亮,笔锋光滑,虽然放得很大,但几乎看不出有失真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郭平欣要求一个字只要压缩在1K,也就是120字节以内就可以了,而实际上压缩倍数比这要大,结果却比期待的还要好。郭平欣笑了。郭平欣与喘息的王选和眩晕的陈堃銶及其他操作人员一一握手,让王选保重身体。
1976年9月21日,“四人帮”崩溃前夕,在郭平欣的建议下,张淞芝手书了一个通知,把“748工程”中的汉字精密照排系统的研制任务正式下达给北京大学。经电子工业部副部长批准,郭平欣亲自签发了这个通知。之后,郭平欣又亲自出马为王选联系了协作厂家,为日后的正式投产准备好条件。
至此,中國印刷术第二次革命终于艰难地拉开了帷幕。
高峰
汉字信息高倍率压缩是一座高峰,王选逾越了之后,第二个高峰就是要解决高精度的输出装置。当时,王选唯一能借鉴的,只有三代机的阴极射线管输出装置,它可以把一页版面扫描在荧光屏上,在底片上曝光。这样不但输出速度快,而且能同时输出黑白图片和照片,但制造这种显像管和扫描电路的技术复杂,对底片灵敏度的要求也非常高,这个方法后来被王选否定了。
王选与陈堃銶继续寻找,了解到邮电部杭州通信设备厂制成报纸传真机,并已投入使用,报纸清样可以在北京通过传真机传送各省市制成底片,再制版、印报,这是个线索。但传真机用的光源是录影灯,输出质量受到了很大限制,还是不可行。科学探索就是这样,不断地试错,不断地证伪,不断地在黑暗中前行。王选从文献上得知,美国戴摩公司正在研制第四代激光照排机,不过,因技术没过关,没能成为商品,这是个打击。但很快王选与陈堃銶在一个展览会上见到杭州通信设备厂的传真机,心有灵犀的他们一下被吸引了:这种报纸的传真机幅面宽,分辨率高,对齐度好,王选一下想到激光照排系统,一个念头冒出来,对陈堃銶说:“如果把报纸传真机的录影灯光源改为激光光源,不就变成激光照排机了吗?”但光学上王选是个外行,必须找个内行问一问。回到学校,王选立即请教本校物理系光学专家张合义:“你看,能不能把传真机中的录影灯光源,改为激光?并且,把分辨率从原来的20线每毫米提高到24线每毫米?这样大概就能进一步提高输出质量,不仅满足出报要求也能满足更高的出书质量要求,你觉得这可能吗?”张合义的回答是肯定的,王选惊喜异常,脸上再次泛出红晕。
王选立即着手激光输出控制器研究,这是个难题,但已没什么难题能挡住王选。王选的身体居然进一步恢复,虽然依旧喘,但精力充沛,坐着的时候已比躺着时候多,走路也不用扶墙,陈堃銶对眩晕也已习以为常,什么也不妨碍。王选在陈堃銶的凝视下设计出了《挑选式读带写鼓》方案,为加快复原速度,还设计出了“按索引取一行字模压缩信息读入磁心存储器”方法。但内容存量放不下一张报纸仍是最大的问题,王选手捧《光明日报》终日冥想,有一天眼睛再放异彩,终于想出了“分段生成字形点阵并缓冲”的高招。
但新问题又出现了(事情往往如此):用杭州通信设备厂滚筒式传真机改装成的照排机,滚筒的转速不能太快,结果每秒钟仅能输出15个字。速度太慢了!速度成了关键问题,怎么才能提高输出速度呢?1976年11月,一个灵感突然闪进王选脑海:如果把一路激光改成四路激光在滚筒上扫描,输出速度就可以提高三倍!
这是一个天才的想法,或者说,一个天才的动机。
当然,只是动机。但动机有时不就是天才吗?
王选深知,困难已不在激光输出控制器,而在于光学系统。几天以后,王选参加声讨“四人帮”大会,在办公楼前碰到了张合义。张合义这年秋天也参加了“748工程”会战组,专门负责激光输出,听到王选天才的想法非常振奋。张合义是一位理论功底深厚、操作能力很强的光学专家,经过短暂的思索之后,当即肯定四路激光平行扫描的设想可行!
分手之后,张合义很快就把方案设计出来了。张合义运用光导纤维耦合的办法,保证四路激光准确定位。四路激光平行扫描方案,使输出速度果真就像王选想的,提高了三倍:从原来的每秒钟15个字,一下子提高到了每秒钟60个字,完全达到了实际应用标准。
王选致力于突破一个个硬件难关,陈堃銶则像是一个方面军的指挥员,为研制排版软件绞尽脑汁,四处奔忙。这位体态娇弱、智力过人的女性可以说是中关村——当然也是中国——第一代计算机软件方面专家,承担着激光照排系统中大型软件的总体设计。当时,美国和日本的排版软件大都是只能出毛条,再用毛条拼成版面,只有极少数的排版系统能整页输出、自动成页、自动添页码。陈堃銶设计软件目光瞄向国外最新水平,不但要整页输出、自动成页、自动加页码,还增添了联机修改的功能,以便在荧光屏上显示出修改后的小样。
1976年底,王选写成了《全电子式精密照排系统》及《全电子式汉字照排系统后处理部分》,陈堃銶设计了其中各个部分软件间及软件与硬件之间接口的数据结构,并设计完成了书版的批处理排版语言,将排版程序分解为两次扫描,至此,汉字激光照排系统的总体设计方案基本形成。王选、陈堃銶绕过了二代机和三代机在机械、光学等方面的巨大技术困难,大胆选择了别人不敢想的第四代激光照排。西方从铅排到激光照排,其间经过一代手摇照排、二代光学机械照排、三代阴极射线管照排,王选、陈堃銶一步跨越了西方走过的40年。
这是一个病人吗?不,是两个病人,两个病人做到的。
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1979年7月27日清晨,阳光灿烂,未名湖湖光潋滟,北京大学汉字信息处理技术研究室的计算机机房感受着湖水折射的双重光线,同时洋溢着紧张而又热烈的等待气氛。身穿白罩衫的工作人员一声不响地围在样机四周,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神秘的样机,没有人走动,更没有人说话,只有计算机键盘不停地发出轻巧的嗒嗒的敲击声。转眼间,只见从激光照排机上输出一张八开报纸的底片。两个年轻人忍不住挤了过去,只见装有底片的暗盒被拿进暗室,于是,年轻人又拥在暗室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不断有人喊:好了没有?
暗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人们争先恐后,抢着看那张刚刚冲洗出来的大底片。
王选满面通红,使劲儿抑制着心跳与喘息。陈堃銶在他旁边,留心着底片也留心着王选,虽然自己时有幻觉,仿佛感受着三重阳光。底片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赞叹声与欢叫声此起彼伏。这时候,报纸的样张终于印出来。“汉字信息处理”六个大字,赫然占据着报头的位置。横竖标题错落有致,大小十来种字体,再配上精心安排的表格、花边,使版面美观大方,端庄悦目。人们欢呼雀跃,庆祝自毕昇之后千年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