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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关系

2019-04-12非鱼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4期

我是个出租车司机,喜欢跑夜车。

车是我的,白天雇一司机,晚上我吃完饭了接班,跑到几点算几点。不想跑了,路边一停,看看月亮吹吹风,然后回家睡觉。

以前我不这样。刚出来那几年,白天不想见人,又没了工作,跟别人拼一个车开夜车,玩了命地跑,啥人都拉,哪儿都去,死活憋了一口气,除了钱,跟谁都不亲,除了刘秀丽,谁都信不过。

潘大年出事的那个晚上,我正在陪闺女写作业。他给我打电话,一口一个兄弟。帮帮你哥吧,先顶一下,就说人是你撞的。这几天正考察我呢,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那就全完了……等过了这阵儿,哥想办法捞你出来。放心,放心,哥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这事成了,大恩后谢,看哥怎么回报你。

面对潘大年的请求,我想都没想。多大点事啊,还用得着这么客气。潘大年能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能有事求我,是我的荣幸。于是,我去了交警队,说车是我开的,人是我撞的。于是我成了肇事司机。撞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撞伤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我没有逃逸,只是吓傻了,躲在了人群外面,不知道如何是好。

赔偿的事一直由潘大年负责,我待在拘留所,等他捞我出去。我甚至想,作为有功之臣,出去后我会成为他的心腹,受到重用,一路被提拔。在等待的过程中,潘大年顺利提拔了,只是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样,由常务副职转为正职,成为我们单位的一把手,而是到县里任职了。

潘大年来看我,带了两条中华烟,还有一些吃的。他狠狠地握了握我的手,眼圈都红了。他说,兄弟,放心,哥不会不管你的。随后,来看望我的,变成了他的秘书、司机,他们说他出差了,开会了,陪领导了。直到我被判了一年半,扔进监狱里,也再没看到过他。刑满出来的时候,我没去找他。判决结果一出,单位就给我准备了开除公职的文件,找他也没用。如果他愿意管,我是不至于被开除的。他恐怕已经忘了在监狱里,还有我这个替他顶罪的小公务员。

刚出来那些天,我天天窝在屋里,门窗紧闭,睡觉,喝酒。我默默无闻、勤勤恳恳靠着坚韧不拔的毅力,刚熬到副主任科员的位置上,因为潘大年,又变得一无所有了——老婆带着女儿嫁给了别人。好在单位分的这套五十八平方米的房子,她没有带走,成了我唯一的家当和栖身之所。我想不通,好好的,我怎么就一无所有了呢?潘大年的一个电话,就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证,全都跟放屁一样。可我要不是为着那点虚无的承诺,幻想着能成为他的心腹,奢望能飞黄腾达,能和潘大年一样呼风唤雨,一言九鼎,美女香车,前呼后拥,我也不至于啊。喝多了,就揪自己的头发,一撮子一撮子揪下来。

刘秀丽来看我,她没有骂我,跟在监狱里判若两人。她帮我洗床单、洗被罩,帮我收拾扔了一地的酒瓶子、方便面盒子。她说,哥,出去透透气吧。

刘秀丽拉着我,一直把车开到黄河边。

天已经黑透了,黄河也黑黢黢一片,河面在微弱的光里晃动,听不见河水流动的声音。但我知道它在流,宽阔汹涌,从三江源一直流到这里,从这里又流到山东入海,逝者如斯夫。对岸有零星的灯火亮着,间或有几声狗叫,听起来很遥远。

她说,哥,多大个事呀。你要有本事,就跳进黄河,我敬你是条汉子,给你收尸。不敢跳,就好好活,死皮赖脸地活,没羞没臊地活。

我已经是没羞没臊了,剩下的只能是死皮赖脸了。

这就对了。这世上,谁不是死皮赖脸地活着?没羞没臊地活着?潘大年是,我是,你为啥不能是?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相信的话,一定是刘秀丽。

我和刘秀丽

心是一点一点死的。

刚开始那一个月,还存着潘大年来捞我的幻想,心静如水,不悲观,不绝望,该吃吃,该睡睡,该学习学习,该劳动劳动。第一个月过去,我的心就乱了,我连潘大年的秘书和司机也看不到了,没人给我送烟和吃的,没人告诉我外面有人在努力地捞我。我老婆来过,但她每次来,除了哭就是骂我,直到提出离婚。

心死了,也就不会愤怒也不会绝望了,只是没有任何希望地活着。路都是自己选的,没人逼我。那些口供是真的,比真的还真。为了让潘大年顺利脱身,我甚至还添加了一些细节,比如说那个女人拉着女孩的手,女孩的手里拿一个穿蓝色毛衫的小熊,我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好也在看我,女人和女孩的眼睛一样好看,圆圆的;比如说看到那个小熊,我走神了,本来要去踩刹车的,却踩到了油門上;比如说那个女人飞到了挡风玻璃上,女孩飞到了远处,小熊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就像我老婆说的,我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这样的事也敢应承。全单位一百多号人,潘大年为啥找我?就因为我老实,傻,脑子不够数。我打一上班就任劳任怨,从不会与领导称兄道弟喝大酒送大礼,该提拔的时候没提拔,也不敢找领导拍桌子。

说这些有屁用。

心如死灰。一天一天熬吧。

我被分在二监区。刘秀丽并不是这个监区的管教,她在办公室,负责档案和宣传,平时很少到监区来。因为整理档案,缺人手,她从名单里把我扒拉出来,让我去档案室帮忙。

这活我拿手。科室的业务档案,这么多年一直由我整理和管理,收集、分类、编页码、做目录、装订、归档,眼看着一堆一堆的纸变成历史,一件一件大事变成化石,一句一句重要指示变成废话,很有意思,有时候还觉得很可笑。如果把一年一年的东西全拿出来比较一下,会发现每一年我们轰轰烈烈、殚精竭虑做的事,跟去年、前年、大前年几乎不差分毫。

监狱档案室的味儿真难闻,有霉味,酸味,长时间堆放的纸臭味,老鼠屎味。肯定没有防潮措施,没有放防虫药,估计连最基本的灭鼠药、粘鼠板都没有。

刘秀丽坐在一张十几米长的大会议桌那头,我站在门口这头;她戴着帽子,我低着头。

她把什么东西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发出很响亮的“啪”的一声。抬起头。她说。

我慢慢抬起头。

看着我。她说。

我快速瞟了她一眼,又放下眼皮。这是我从进了看守所开始就学到的规矩。

哎,你能不能好好看着我。她说。

我抬起头,看着她,但并没有看着她的脸,而是看着她的帽子。我们的目光没有对上。

你,怎么变得傻里傻气的?

心说,我哪里是变得傻里傻气,我原本就傻,一直傻,要不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

哼哼,哼!她笑得很恣肆,包含着嘲讽。

在这里,他们是大爷,比潘大年还大爷的大爷,他们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无比正确的,就是骂我八辈祖宗我也只能在心里骂他们的十六辈祖宗。

她朝我走过来,我似乎闻到了香水味,很淡。她做出了一个踢我一脚的动作,但并没有真踢。你也有今天啊,造化弄人,你居然也会犯法。

面熟。可到底是谁呢?想不起来,我好像并没有熟人在监狱工作。

别瞎想了,我是刘秀丽。你妹妹的同学,在师大的时候,比你低三届。

还是没有想起来。但我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巴结逢迎一下长官总没错。哦,是你啊,想起来了,老跟我妹一起玩,人长得漂亮,很扎眼。不对,我妹不是师大毕业的啊。

别装了,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我跟你妹是高中同学。我去过你家,你那会儿可是我们的偶像,像张国荣,沉默,忧郁,学习又好。

我还有这样的高光时刻?我对她的描述表示怀疑,怕是认错人了吧。

小八。你这小名跟狗名字一样,知道不?我现在养了一条泰迪,就叫小八。

没错了,她说的就是我,我是小八。嗨,我是八月八日生的,我妈一直觉得我丑,不是她想象中白嫩白嫩的小宝贝,所以随意给我取了个小名。还有,我妹妹叫九儿。

档案室的气氛松弛下来,味道也没有那么难闻了。刘秀丽让我坐下,她跟我脸对脸,坐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把宽的塑料尺子,像戒尺。

说说呗,当年的白马王子,我们心目中的偶像,怎么堕落到这步田地了?她把尺子在左手心里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心跟着一下一下颤。

一句话就说清楚了。替我们领导顶罪,说好了捞我出去的,結果他升了,我坐牢来了。

你,你,这么愚蠢的事你也干?告他去啊。

咋告?我又没证据,那个路口连个摄像头都没有。再说,口供是我自己录的,一切都是我自己认的。告他,他大权在握,怕是弄死我,我都不知道咋死的。

认了?

不认还有啥办法?

■!亏得当年我还拿你当偶像,曾幻想着要嫁给你,给九儿当嫂子。

我笑出了声。这是我进来后第一次笑。嫁给我?那这会儿哭天抢地后悔莫及急着离婚寻下家的就是你了。

唉,好好一大帅哥,作践成这样。刘秀丽悲天悯人的样子。哥啊,无论咋说,在这里我得管你,不能让你自绝于人民。

刘秀丽告诉我,她是跟领导到监区检查工作时看见我的,当时不确定,问了我的管教才知道真是我,就借口整理档案需要人手,把我借出来,这样就不用去劳动了。

谢谢领导!我发自肺腑地感谢她。

谢什么谢,就当是我假公济私,实现一下少女时代的梦想吧。

她整个人朝我倾斜过来。我不确定她到底想干吗,亲吻?拥抱?玩笑?所以无法做出回应,只能双手牢牢地抓着椅子扶手,脊背紧靠在椅子背上,看着她。为了身体不至于倒进我怀里,她的双手扶着我的肩,这样,我们的脸就离得更近了,呼吸已经纠缠在一起,轻,重,急,缓。她抬起一只手,去摸我的头。唉……她叹了口气,把手叉开,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帽檐顶住了我的额头。

呸!她突然直起身,手在我身上的蓝白条衣服上使劲蹭,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仔细蹭干净。你有多长时间没洗澡了?倒胃口啊!大哥。

一个假设的完美桥段毁于我头上的脑油和身上的味道。我再次笑出了声。她没笑。去洗洗澡吧,我帮你给管教说。

从那天以后,不学习、不开大会的时候,我天天到档案室报到。刘秀丽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积攒的档案那么多,我一点一点整理,反正一年半的刑期那么长,我总要慢慢熬过去。

刘秀丽在的时候,我们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在这里,日子循环而无望,唯有和她聊天,还能让我看到一点亮光。坦诚相见,为什么不?身体之外,我还有什么值得隐藏和遮掩的?多少年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最后还不是落得像猪一样愚蠢,被潘大年利用?被老婆孩子抛弃?

哥,谁的头顶都是一片云彩,指不定哪块云彩就给你来场暴雨来场冰雹龙卷风。就拿我来说吧,一个师大的毕业生竟进不了市里的中学甚至小学,求爷爷告奶奶才有了现在这个工作。可钻在这山沟里,整天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好不容易在市里找个对象,前脚刚结婚,我这才怀孕三个月,他倒好,跟一个女同事混在一起了。要不是让人家老公发现,闹将起来,我还蒙在鼓里呢。他哭着跟我认错,说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看在肚子里的孩子分儿上,我忍了。谁知道他狗改不了吃屎,孩子刚满三岁,我正想办法往市里调,他又把一个女网友领回家了,欺人太甚啊!我操起拖把,把那对狗男女揍了一顿,然后就离了。这些,我跟谁说去?我只能说性格不合,聚少离多,和平分手。后来,找了现在这个老公,人好得无可挑剔,性格绵软,周到体贴,可……算了,不说了。生活又不是剧本,改了重写,不行重演,折腾不起啊,谁知道下一个遇到的是妖还是魔,是鬼还是怪?

我知道她这是宽慰我,故意夸大自己的不幸。但不可否认,我心里真的舒畅了一点,不再揪成一团了。

我和他

天气不好的时候,我一般不出车。按说这时候是出租车生意最好的时候,不打表,司机随便开价。可我不喜欢。

刚出来,是和别人拼车。那几年,越是雨雪风霜,我越高兴。那样的夜晚,我不想一个人在家待着,睡不着,就想喝酒,想哭。刘秀丽经常打电话提醒不让我喝酒,说喝酒误事,更何况我开的是出租车,人命关天,就是自己无所谓,也不能祸害别人。她说得对,在我的实际履历上,我已经撞死过一个人、撞伤过一个人了。

有时候想想,很多事都挺扯淡的。比如我撞人这件事,明明是假的,可也是真的。死了人是真的,我的口供是真的,判决是真的,坐牢是真的,被开除公职是真的,老婆孩子跟了别人也是真的。唯独我开车这件事是假的。可是,在潘大年和我的共同努力下,它又变成了真的。正应了那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相,未必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帮刘秀丽整理的那些破档案,白纸黑字,真真切切,若干年后,就是历史的呈堂证供。但里面有多少是非虚实,谁来考证还原,给“真相”一个真相?没有人。过去即过去,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小人物去耗时费力,更何况还原了真相又如何?

就像我开出租拉活儿,上了车,说个地点,我安全送到,付钱,关上门,这趟活儿就算完了,彼此再无瓜葛。送达的乘客是归家还是别离,是偷情还是酒醉,是幸福还是悲伤,我管不着,也懒得管。我要的是钱,他们要的是目的地。

当把钱攒到够买一辆车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一个地道的的哥了,就是路边撸串随地撒尿堵车骂娘的那种,除了不光膀子,不卷起T恤露出油光肥硕的肚子。刘秀丽说她当初瞎了眼,怎么会把我当偶像,甚至还幻想过嫁给我。看着现在的我,她死的心都有。

哥,你太接地气了,我有点不太适应。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打住。你已经不是你,是易燃易爆的地雷。

自己买了车以后,我依然开夜车,但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很少出去。在家做点吃的,看看电视,偶尔给刘秀丽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她比九儿更像我亲妹。外面下着大雨,雨打在楼前的杨树叶上,噼里啪啦地响。网络突然出了问题,电视里没了信号。前院三楼那家卧室和书房的灯亮着,应该是孩子在写作业;二楼那家阳台上挂着七八块尿布,前几天还没有,应该是刚生了小孩,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一楼那家黑着灯,年龄大的人,睡得早,我见过他们在阳台上浇花。没电视看又不想睡觉,就有些心神不宁。我想,还是出车吧。

我开着车慢慢地走,大雨把灯光分割成丝丝缕缕,雨刮器前赴后继,玻璃上依然不甚清楚。从一家酒店门口经过的时候,有人招手。我停了车。

当他把伞合上的瞬间,我看到——是潘大年。他比以前胖了。

潘大年拉开车门上来,还好,他坐在了后排。如果他坐在副驾位上,我还真不知道该对他做些什么。质问他?跟他要补偿?给他拉到没人的地方扔下去?或者再揍他一顿?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问他去哪里。他报了个小区名字。那个小区我知道,是市里最高档的小区,小区的绿化树都是从南方运过来的大型罗汉松盆景。

这么大雨,车真不好打。潘大年说。他没有认出我,也许他压根就不会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

我没接他的话。从后视镜看着他,那张让我愤怒、绝望的脸已经变得虚泡浮肿,头上原本就不多的头发现在更少了,但留得很长。雨水把头发淋成一缕,耷拉下来。他努力把它們弄到头顶去,从一边绕到另一边,却完全是欲盖弥彰。

五岔口转盘那儿地势低,一下雨就会积水。一辆越野车通过的时候,卷起很高的水雾,恰好旁边有一辆摩托车,劈头盖脸溅了司机一身。水深,经过的车辆都不敢停,只能继续向前走,摩托车司机也无可奈何。

潘大年说,这司机太没素质了,慢一点嘛。

我沉默。

前面就是当年他撞死人的那个路口。没有车,但我把车速放得很慢。路灯下的路面上,雨水砸出一个一个水泡,开了花一样。十字路口依然没有红绿灯,但画上了斑马线。如果不是这么大的雨,不是这么深的夜,这里必然是人车混行,互不相让,汽车喇叭此起彼伏,摩托车电动车和行人在车缝里穿梭。

斑马线上没有行人,没有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我猛踩了一下刹车,潘大年的身体朝前扑了一下,又弹回到座位上。

没事吧?他看了看外面。这是哪儿?

我没有回答,继续往前走。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这个路口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路口。人都是有选择性健忘症的。

车到小区门口,他跟我说,等一下,我给保安说一下,你开进去。我住的那栋楼在东边第二排。

下车时,计价器报出的价格是二十四元。他递给我一张五十,说,不用找了,这么大雨,你开车也不容易。关上车门的时候,又说,雨大,慢点开。我没有找他钱,并不是贪图他的二十六块钱,而是我不愿意回头,不愿意跟他脸对脸,不愿意跟他说一个字。

我没有马上把车开走。我看着他进了单元门。两分钟后,七楼西户的一个屋子灯亮了。702,这是他家。

我有无数种选择来报复他。最后,却选择了最窝囊,也最无能的一种。我降下车窗,冲着楼上大喊,潘大年,我是覃立晟,我操你妈!

雨太大了,这句话更多的是骂给了黑暗和大雨。

我终究不是地雷。

我和她

遇到她的那天晚上,是初春,春风浩荡的春。

我把车停在黄河边上,听河水拍岸,看渔船灯火。风吹过的时候,柔柔的,暖暖的。这样的时候,心情总会好起来。上游不远处在施工,封了沿河的路,听说是在建一座公铁两用大桥。那么高的桥墩怎么在黄河里稳稳当当竖起来的,我一直不明白。远远看过去,一个一个桥墩,在隐约的光里,剪影一样矗立在河水里。

扑棱一声,有一只水鸟飞过。

师傅,走吗?一个拄着拐杖的女孩,弯腰问我。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我女儿小时候玩的那种陶瓷风铃的声音。

走。我说。这么晚,又在黄河边上,一个腿脚不方便的女孩,我不能拒绝。

女孩上了车,报了一个地址,然后安安静静地坐着。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去河边?我问她。不安全的。怕她误会,我又补了一句。

没事的,我不怕。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豁然和冷寂。见的人多了,经的事多了,乘客一上车,我基本可以从他带的行李、要去的地点、说话的语气,判断出这个人的职业和当前的行为目的。这个女孩是个例外,不好判断。

要听音乐吗?

有没有科恩?没有就不听了。

抱歉,没有。科恩的歌我倒是从电台里听过,很特别的一个声音,听不懂,老实说,晚上听,还有点瘆人。

她家在一个很老的小区,七拐八拐,到处是私搭乱建的小房子、圈起来的菜地和乱停的汽车、摩托车。下车的时候,她说,谢谢叔叔!我跟她说,不用客气。

一种什么东西在心里闪了一下,我忽然想给她留个电话,想告诉她,再用车的时候,我可以来接她,这样都方便。可是,正犹豫着,她已经离开,上楼了。过了一会儿,我收到一条短信:叔叔,我叫万小洁,这是我的手机号。显然,女孩是从营运牌上记下了我的电话。

万小洁,万小洁,万小洁。

我的脑子里轰然作响。这不就是理论上我撞伤的那个小女孩吗?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但她的腿却留下了永久的残疾。看她走路的样子,当时應该伤得挺重。她这么美,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她应该去跳芭蕾,或者找一个好男孩,谈一场温暖缠绵的恋爱。

她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她,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但我们以这种方式,见了面。我应该愧疚,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可是,对于她和她的妈妈,我又无愧,无悔,无泪,然而,我又不能完全置身事外……这种感觉,好奇怪。

几天后,我收到她的短信,问我能不能去接她。我说能。

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提着一个大包,像是衣服,我帮她放好。她说去大剧院。

演出吗?

是,我拉小提琴。可她并没有带小提琴。

演出几点结束,我来接你?

谢谢你了叔叔,十点左右。尽管她说出的话很热情,但她的语调和语气里却没有什么温度。

她进了大剧院,我把车熄火停在原地。我从网上搜索万小洁这个名字。关于她的信息有二十多条,都与小提琴演出信息相关。说她是青年小提琴演奏家,从小学习小提琴,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那么,出车祸的那个晚上,她是去练琴回来吗?如果是这样,她手里拿的一定不是一只穿蓝色毛衫的小熊,而是小提琴,或者小提琴是在她妈妈手里,被撞得粉碎。这一点,没人告诉我有还是没有。我试图想象她在车祸之前与车祸之后的学习、生活,又不敢想得太多。

她出来了。看见我,说,你没走?

我说,看时间到了,正好在附近,刚过来。

能去黄河边吗?

你想去哪儿都行,这是出租车。我笑了笑。

她却没有笑,脸上依然很平静。

她没有说具体位置。我把她拉到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她让我等一下,就下了车,往前走了一段,离河水更近了。我看不清她在做什么,也许她什么都没做,过了十来分钟,她回来了。

演出很累吧?我问她。

还好。

你不喜欢拉小提琴?

还好。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没有随身带琴,演出完了也不兴奋。

她不再回答我,我们一路沉默。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她突然说,叔叔,你说世界上真有灵魂存在吗?

应该,有吧……我希望有。我说。

真有该多好。

我在博物馆里看到过一种陶器,叫瓮棺。就是人去世后,放进那个圆锥形的瓮里,大的那头用陶盆盖上,尖的那头留着小孔,说是供灵魂出入的。

真的?叔叔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我答应了。第二天,就带她去了博物馆。

博物馆里几乎没有人,她对别的文物也没有任何兴趣。我说的那个瓮棺的器物,也只是个图片。但在图片下面,是一个小小的仿造的墓穴,里面有一架白骨,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孩子。

她浑身发抖。

回城的车上,她说,叔叔,太小了,那个瓮太小了,妈妈进不去。我说,应该有大的,图片上的那个是小孩用的。她坐在副驾座,系着安全带,手却还是死死地抓着上方的拉手,脸色惨白。

回到市里,她让我把她送到另一个地方,就是潘大年所在的那个小区。我问她怎么到这儿,不回家?

她说,我和爸爸住这儿。那边,是妈妈的家。她说“这儿”的时候,没有说家,只是说住“这儿”。既然他们能住这个小区,说明她爸起码是非富即贵,她的生活各方面应该都是不错的。我说,这个小区一般人住不了。她说,靠交易,就能。我没有再问下去。

关于那场车祸,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这些秘密带来的影响和结果,难道只有我和万小洁在承担和背负吗?潘大年,万小洁的爸爸,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他们都各得其所、各取所需了吗?如果真有灵魂,也许万小洁妈妈的灵魂应该是最清楚的一个,她会来找他们理论和辩驳吗?

我和万小洁之间建立了一种奇怪的关系。我了解一切,她一无所知,我努力赎着并不存在的罪,她痛恨着莫须有的“我”。

我给刘秀丽打电话,说我心很疼,要死的那种疼。她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万小洁,这个孩子好像有问题。她说,我懂了。

我们

元旦的前一天晚上,我约了刘秀丽和万小洁一起吃饭,地点就选在黄河边的渔船上。

因为大坝的阻拦,黄河水七拐八拐后,变得柔顺而清澈,在这一段形成了宽阔平稳的水域。岸边一年四季停靠着几艘船,有大有小,都是信阳来的几个渔民在经营。他们原本在河里打鱼卖鱼,也下网箱养鱼,后来不让下网箱了,就来这里开起了水上餐厅,主打菜是黄河鲤鱼和信阳炖菜。

天冷了,来船上吃饭的人不多。我让老板把渔船开进河中央,我们坐在底层。船身荡漾,我们摇晃。

我说,天冷,喝点酒吧。我今天不开车。

万小洁并不认识刘秀丽,她又不说话了。刘秀丽说,喝,小洁,你也喝点,驱驱寒。

我提前给刘秀丽说过,在万小洁跟前,就说我们俩是同学,不要提我因为车祸进监狱那件事,否则,她会杀了我。刘秀丽说,啰唆,还用你说?

炖锅下面的微弱火苗在闪烁,酒杯里的酒在闪烁,黄河鲤鱼的目光在闪烁,船身也在闪烁。

刘秀丽说,小洁,我和你叔叔是同学,很铁的哥们儿。以后,你有啥事也可以跟阿姨说。

万小洁没接刘秀丽的话,她有些出神地看着桌上的炖锅。炖锅的火已经灭了,万小洁说,太冷了,把火重点上吧。

刘秀丽冲外边喊,石蜡。

老板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铁盒子,被一张报纸垫着。老板往炉子里添石蜡的时候,我看见报纸上有半行字:潘大年涉嫌违纪正接受组织调查……老板撕下了这行文字,用打火机点着,伸到了炉子下面。

作者简介:非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三门峡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有小说集《来不及相爱》《尽妖娆》《追风的人》《半个瓜皮爬上来》《痕迹》。曾获第四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日文介绍到国外。

原载《莽原》2019年第1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