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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12詹政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大山大哥

不止一次,陈小水无聊地盯着活动板房房顶的蜘蛛网发怔,那里,有时候会有一只细脚伶仃、肚皮上有着花斑纹的蜘蛛出现,看它急速地在网上爬动,似乎在收拾什么战利品,有时候,那里则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微风轻轻吹拂着蛛网……他希望那只蜘蛛出现,它一出现,会帮他帶走无边无际的寂寞,是的,他真的有些厌烦这样的生活了,这样憋屈的生活何时能有个了断呢?

你不要走来走去,你老是走来走去,老板会以为你身体没多大的问题,你得躺着,只有躺着,老板才知道你真的很痛很痛。大哥陈大山叮嘱陈小水。

陈小水咬咬嘴唇,不乐意地反驳,我的伤在手上,又不是腿上,躺着干什么?

陈大山白他一眼,你这个小混球,就喜欢多嘴多舌,我说让你躺,也不是真的叫你整天躺在床上,我的意思是叫你尽量不要出去,不要老是在人前晃动。

陈小水叹口气,大哥,那要熬到什么时候啊?我在这活动板房里躺了有二十来天了,你总不会叫我接连几个月都躺着吧。

陈大山掏出一包烟,扯开,自己抽一支,再丢一支给陈小水,他吸烟的手青筋直暴,微微哆嗦着,操他奶的高纵武,一直拖,一直拖,想把这事拖黄不成?

陈小水狠狠地吸一口烟,几乎不吐烟圈。他把烟全压进了肺里,大哥,你得和高纵武说说。

说,当然说,几乎天天说,他就是不吭腔,说等一等。奶奶的,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陈大山一皱眉,眉宇间突然就耸起了一个小包。

我们开的价,高总怎么说?陈小水小心地凑到陈大山面前问。陈大山撮撮鼻子,小声嘀咕,高纵武说四十七万太多了。我说四十七万怎么就太多了,人家别的工地一个手指也赔了二十万,陈小水是三个手指全没了,他下半辈子靠什么?四十七万太少了,应该是六十万的,就仿照别人的好了,一根手指二十万……陈大山说着,就扳过了陈小水的手,用力地往前拉,你瞧瞧,你瞧瞧,就剩下大拇指和小拇指,还怎么干活?那副架势,就像高纵武在眼前似的。

陈小水疼得一咧嘴,虽然左手全部被纱布包裹着,但细看还是能看出中间部分是虚空的,他有些害羞地将手从陈大山手里抽出来了。

陈大山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手忙脚乱地摸出来,贴在耳朵上,一听,连连点头,就,好,我这就过来。他偏转脸,关照陈小水,你得了空闲,要多和高纵武打打电话,你要是不经常打,他会装糊涂,故意把你忘记!哦,我马上要去工地了,你自己保重。

陈大山“嗵嗵嗵”地走开了,走远了,活动板房里重新只剩下了陈小水一个人。陈小水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瘦骨伶仃的肩胛,无端地叹了口气。

陈小水来这个叫大花坞的地方,差不多有两年时间了,这两年里,他一直安安静静跟在陈大山屁股后干活儿,陈大山带了一批木匠在工地上干木工,陈小水不是木工,他是打下手的,也就是干干辅助活儿。陈大山说,小水,把眼屎擦擦干净,好好学。手艺在手了,你走南闯北就不怕了。但陈小水一点都不想学木工活儿,学木工有什么意思呢?他们那个大白参村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是干木工的,就是他们陈家,弟兄姐妹六个,除了女性,除了他这个幺儿,其他个个都是木匠。

陈小水原来在老家的浆糊厂灌浆糊,灌浆糊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活儿轻松不说,还不用动脑筋,尤其有意思的还在后头,他干着干着,看中了老板的小女儿丁灿灿,挖空心思地追着她,和她约会。

丁灿灿的老爸获知情况后,大吃一惊,丁灿灿是她的掌上明珠,含着怕化、捏着怕丢的娇娇囝,况且还只有十六岁,正念着初二呢。看陈小水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勾引他女儿,那还了得?丁老板知道陈小水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频繁约会丁灿灿,目的就是哄她上床,想生米煮成熟饭,他想,了断陈小水痴心梦想的唯一办法,就是把陈小水从厂里赶出去,彻底消除隐患。

被丁老板赶出浆糊厂的陈小水并不死心,而且还根本不当回事,他还是肆无忌惮地给丁灿灿打电话、发短信、微信。丁老板气急败坏,恼怒地没收了女儿的手机。可这同样无法阻挡陈小水谈恋爱的步伐,只要丁灿灿在家,他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装狗叫,装猫叫,装鸟叫,把她的心叫得痒痒的。

丁老板一看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了,便和陈小水的家人沟通。说是沟通,其实就是威胁,说如果他们再不管管陈小水荒唐行径的话,陈小水的下场肯定会很惨。知道么?这叫什么罪?这是拐骗未成年人,再告你个强奸罪,陈小水就完蛋了!强奸未成年少女,那是个重罪,弄不好,是要杀头的!丁老板咬牙切齿地嚷。

陈小水的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看丁家兴师动众、上纲上线的样子,顿时害怕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任陈小水发展下去,那他就身败名裂了!于是当场答应丁家,保证管教好陈小水,并要丁家相信,他们家陈小水以后再也不会惹是生非了!他们和远在外地的几个儿子打电话,要他们想想办法,必须拿出一个比较完善的处理方案。

最后是大哥陈大山出了个主意,他剔着牙缝,咝咝咝地在电话中说,叫他到我这儿来,让他学木工,省得在家游手好闲像个二流子!

陈小水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来到大花坞的,所以,干木工的积极性一直不是很高,这自然没少受到陈大山的训斥,他奶奶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以为自己是研究生啊,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货,还不想做木工,有本事,你做房地产老板去!你正是因为不脚踏实地,才会干出勾引人家小姑娘的勾当,再说,丁老板女儿有什么好的,充其量就是一家浆糊厂的千金,还算不上富二代!

陈小水不敢和陈大山顶嘴,这个大哥是名副其实的大哥,年龄比他大了二十多岁,他自己的儿子也比陈小水大上二岁,因此,多半时候他看上去不像是大哥,而像是他的老爹似的。陈大山脾气暴躁,爱动拳头,三句话不合,一个拳头巴掌就过来了,他还蛮横,被打的还不许还手,还手的话,他会再打,下手也更重!他打人一直是理直气壮的,哎,谁叫被他打的基本上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陈小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木工活儿,自然就一直无法满师,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叫陈大山咬牙切齿,打过,也骂过,但都不管用,他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说他,他就虎着脸,不吭声,双手变着花样绞着,等人家说完,他还是绞着手指。再次干活儿,依然像颗算盘珠,拨一拨,动一动,能拖则拖,能拉则拉,完全不在状态。日子一久,陈大山对他完全失去了信心,说到底,他对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是陌生的,印象里,陈小水就是一个一直迷迷糊糊、像是永远也睡不醒的小懒虫。后来,他对他完全听之任之了,用他私底下说的话就是,你能对他怎么样,你只能把他当一只猫一样养着,至少,你叫他一声,他还是会喵喵喵乖巧回应的,奚落的口气一览无余。

当然,陈大山也不是完全把陈小水看作一个废物,他对陈小水不惹是生非这一点还是比较欣赏的,酒足饭饱之余,他也爱和陈小水开玩笑,问他,喂,被你看中的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陈小水羞红了脸,半晌作声不得。陈大山嘎嘎嘎地笑,你这个家伙,看中了就下手,为什么不下手呢?你把生米做成了熟饭,丁老板还能拿你怎么样呢?!你呀,胆子实在太小了……

陈小水悄悄地跑开了,这是他心中的一个隐痛,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丁灿灿相隔千里。他刚到大花坞的时候,还和丁灿灿取得了联系,丁灿灿答应他暑假里来看他,暑假到了,丁灿灿却没有来,他打她电话,她私底下给他的电话成了空号。春节到了,陈小水跟着陈大山回老家,却没碰到丁灿灿,据说丁灿灿走亲戚去了。问到她的新电话号码,打过去,丁灿灿轻轻地说,算了,小水哥,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接下去要准备中考了……考不上高中,我就惨了,你总不希望看到我跌进悲惨世界里去吧。

陈小水的心跳到了喉咙口,他艰难地说,我希望你好。

那就好,谢谢你,小水哥,你为我祝福吧!丁灿灿娇音袅袅地说。

陈小水咬了下嘴唇,头一阵眩晕。

一段在陈小水看来刻骨铭心的爱,就这样无疾而终。陈小水把刺在自己手背上的小丁的名字给消去了,做刺青的人问,怎么啦?陈小水咬紧下巴说,这个人已经死掉了,死掉了,也就没有必要再留着了。

对方说,完全要消除,可能性不大。要不,给你换个图案吧。

陈小水凝神想了想,说,换条蛇吧。

好咧,给你刺条美女蛇,让你留下深刻印象。刺青者为自己的幽默得意,呵呵呵地笑。

陈小水的心却一点一点地痛起来,就像有针刺在他的心上一样。

救命啊,救命啊!外面传来急剧的尖叫声,陈小水吓了一跳,屏息凝神,尖叫声越来越响。他噌地跳下床,将手机插进牛仔裤的裤袋里,晃动着身子,歪歪斜斜地冲了出去。

尖叫声是从另一个活动板房里发出来的,陈小水冲过去时,看到大嫂洪英左手揪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的衣襟,右手噼噼啪啪地抽打着对方的脸,嘴里还喋喋不休,你叫个屁,叫死了,也没人来救你!我叫你贱,叫你骨头轻!

女人哀哀地继续喊着救命。

陈小水粗着喉咙嚷,别打了!喊完这一嗓子,他发现自己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脸红。

两个女人显然都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人来,她们都生生地吃了一惊,两人同时住了嘴,怔怔地看着陈小水。隔了一会儿,那个被打的女人率先醒过神来,她飞快地从洪英身边逃开,揉揉被拉皱的衣襟,像只兔子,悄悄地离开了。

洪英埋怨意味十足地冲着陈小水指手画脚,陈小水,你来干什么?狗逮耗子,多管闲事,你没看见我正在教训这只小狐狸精?她的唾沫喷到了他的身上。

陈小水不解地看着洪英,不清楚大嫂为何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在他的印象里,大嫂一直是低调的,因为长了个大饼脸,脸上的其余器官分布有些错位,她长有两颗硕大的龅牙,一开口,它们就主动地露出来,有点先声夺人的味道,她不喜欢说话,不说话,那两颗惹是生非的龅牙就藏得好好的。所以,很多时间里,她一直沉默寡语。

好在她的活儿就是替他们木工班烧烧饭,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动手的时间永远超过动口的时间,这使她的劣势不那么明显。

此刻,大嫂拍拍胸口,余恨未消的模样,她愤愤不平地说,这只狐狸精,千方百计勾引你大哥!动不动就爬到他床上去!這么骚的女人,我还没见过,气死我了。

陈小水的脸涨得愈发红润了,因为大嫂说的一番话,让他突然想起了几个细节。

这个被大嫂称作狐狸精的矮个女人,叫方雯雯,是离工地不远的大齐塘村人,家里是养鸭的,因为老是到工地食堂里兜售鸭子,和工地上的许多人都混熟了。陈小水的左手手指让电锯吃掉三根后,是方雯雯到医院里服侍他的。陈大山请了她当护工。

有一次,陈大山来医院看他,本来和陈小水好好地聊着天,等方雯雯从食堂里打饭回来后,陈大山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了,手老是在坐在床沿上的方雯雯腰间胸上摸来掐去,一点也不忌讳陈小水。陈小水的背心里沁出了汗水,后来连额头上也满是汗珠子了,他觉得害臊,觉得心虚气短。

后来,他们两个干脆跑到卫生间里,吧唧吧唧亲起嘴来。陈小水舔舔嘴唇,心怦怦乱跳,就像自己做贼当场被抓住一样。

两人从卫生间里出来,陈大山双手叉在腰间,精神焕发,他朝陈小水捻了个响指,说,小水,你自己当心点,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要节约,好了,我工地有事,先走一步了。

方雯雯将双手抱在胸前,望着陈大山的背影,眼神迷离。而后,她又扑到窗户前,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继续寻找着早已消失了踪影的陈大山。

还有一次,方雯雯扶陈小水上厕所,原先往往是替他解下皮带后,她就走开了,等陈小水撒完尿,她再过来帮助他拴裤子,那天她却不走,待在边上看陈小水撒尿,陈小水慌了神,说,你走开呀。方雯雯不以为然的样子,你撒尿啊,管我干什么?陈小水口吃地说,你在边上,我撒不出来。方雯雯嘎嘎嘎地笑,她稍稍偏转身,撒吧,这样总可以了吧。陈小水勉勉强强将尿撒完,像得了前列腺炎似的,老觉得撒不尽。他还没将自己的××塞进短裤内,方雯雯突然回身,抓住了他的××,捏在手中,掂了掂说,嘿,比你大哥的轻多了。

陈小水吓得不轻,全身一阵抖,颤着声说,你……你走开!

方雯雯 “哼”了一声,说,有啥稀奇的,看你急得连声音都发抖了,胆小鬼!怪不得连你女朋友也管不住。

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小水恨不得踢她几脚,他心里的伤疤又被捅开了。那种痛,就像钝刀子在割肉,一刀一刀,他欲哭无泪……

陈小水从医院出来,方雯雯也跟着来到了工地,她不是来照顾他的,而是去了食堂,和他的大嫂洪英待在一起干活儿。

大家起先都瞒着洪英,这种事一旦谁碰上了,随便哪一个当事人的心里都不会好受。但不知道洪英从哪里得知了一点皮毛,抑或是洪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于是便三天两头找方雯雯的茬儿,她不是明着干,而是暗着来。她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方雯雯,她洪英绝不是好惹的,她之所以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完全是为了顾及陈大山的声誉,毕竟陈大山是他的老公,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她不想因为大吵大闹而惹陈大山不高兴,她要用绵里藏针的手段,把方雯雯彻底打败。

方雯雯心知理亏,一直忍气吞声。

得知这一事件的人,都以为方雯雯会打退堂鼓走掉的,在这样的环境下,谁受得了呢?她却不,还是天天来工地,准时上班,准点下班,好像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什么,对洪英恭敬有加。搞得洪英一头雾水,吃不准这女人搞的是什么名堂。

一看大嫂又要唠唠叨叨开始和他说方雯雯的事,他赶紧溜走了。他可不想听洪英说话,洪英长久沉默惯了,说话语速很慢,但几乎每一句都像是在喊口号,重音加重音,她一喊,搞得他头皮发麻、脑子发涨。

陈小水重新慢慢地踅回到自己住的活动板房,一推门,却见方雯雯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心里一阵紧张,这个女人,她想干什么呢?方雯雯嘟着嘴,顾自呵呵呵地笑着说,小水啊,你家这个大嫂,老是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她昏头了,她想打枪,连个靶子都没找到,打什么枪?笑话,她管我那么多干什么,她该去管管自己的老公,你大哥老是找我,说喜欢我,我推都推不开,你说我一个小女人,有什么办法呢?!

陈小水承认陈大山有眼光,方雯雯比洪英要好看几十倍,方雯雯人小,身材却匀称,该凸的地方凸,该大的地方大,一双眼睛,一直斜斜的,像架梯子,盼着别人爬上来。在陈小水住在医院的日子里,陈大山好几次都语重心长对他说,小水,以后你找对象,就得找像方雯雯这样的,有品位,有档次,有腔调。陈小水心里觉得好笑,几次都忍俊不禁想笑出来,但他不敢,生怕一笑,大哥的拳头又挥舞过来了。他想,大哥水平也不过如此,方雯雯也就一个养鸭人的老婆,哪里有什么品位,哪里谈得上有什么档次,哪里又有她自己的腔调?陈小水之所以觉得方雯雯还行,那是拿洪英做参照物的,完全是矮子里挑长子。还有方雯雯比较会做人,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处理得妥妥帖帖。总而言之,她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

见陈小水对自己和陈大山的事不大感兴趣,方雯雯就把话题往陈水小身上引,哎,小水,高纵武赔钱的事谈得怎么样了?

陈小水垂头丧气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姓高的就知道拖,拖,拖!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

方雯雯把那张瘸了一条腿的椅子往陈小水这边移动一点,哎,到底能赔多少呢?听你大哥说,如果能弄到六十多万,那就大功告成了,最少也得五十万!嗨,要是真的赔到了六十万,你打算怎么办?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堂起来,就像充满了水似的。

陈小水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不好,也许能赔到这个数,也许赔不到。

方雯雯乐了,怎么会说不好?

因为高纵武还从来没说起过赔的数目嘛,我根本不知道能赔多少。陈小水剜了她一眼。

钱肯定会赔的,小水,你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钱,数数也要好几个钟头呢!方雯雯一副神往的样子。

陈小水叹了一口气,你就知道钱、钱、钱,我的三根手指全没了,医生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残疾人了,好多活儿都干不了了……陈小水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连声音也呜咽了。

方雯雯伸出手,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背,莫急莫急,你回老家以后可以开个小超市,有了钱,还怕什么,自己干不了,可以请人干,你做老板了嘛!

叫方雯雯這么一说,陈小水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下,这时,他有一种幡然醒悟的感觉,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陷入了沉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考虑一下以后的事了,接下去该干点什么,他心中一点数都没有。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自己以后不可能再干木工的活儿了。他不想干木工,干木工有什么出息呢?他打心眼里讨厌做木工,如果不是被大哥逼着,他早就打退堂鼓了,他做梦都想着逃离,但现在他却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木工生涯,这总归有些悲凉的意味。

方雯雯来了兴致,话显得特别多,好像有意要逗逗他似的,她悄悄问,小水,拿到了钱,你准备怎么谢你大哥?

陈小水脱口而出,我请他去炮房打炮!

方雯雯“咚”地在陈小水的头上敲了一下,没出息,连你也这样坏?她的脸上飞起了彩虹。

陈小水有点愣怔,他也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说,因为这是陈大山最爱说的话,陈大山动不动就高声说,你赢了,我请你到炮房里打炮,挑最贵的打!

小狐狸精,你死哪儿去了,饭都不烧,等着吃耳光啊?!洪英声嘶力竭地在喊。

方雯雯一听,“吱溜”一下从门里蹿出去了,大嫂,来了,来了!她一迭声地应答着。

大哥打来电话,问陈小水和高纵武联系过没有。陈小水支支吾吾地,许久,才轻声说,还没有呢。

陈大山的火从头顶冒了上来,陈小水,你这死坯,到底在干些什么?你真的在养病?把自己当生病老爷了?快联系。你还等着姓高的给你送钱来啊,见你的大头鬼去!陈小水听见大哥在那边擂桌子。

陈小水赔着小心,大哥,我马上就打,马上!你放心。他在手机里迅速翻到高纵武的电话,给他打过去,对方却不接听,他接着打,打了足足有五六分钟,总算有人接了。那边懒洋洋地问,谁啊?

高总,你好,我是陈小水啊,我来找你拿钱,我是残疾人了!我的手,每时每刻都在疼,钻心疼,真的受不了了……他慌慌张张地说。

说完,他发现那边早就挂了电话,而自己则是满头大汗。他气得差点扇自己的耳光,妈的,这么几句话让你说得颠三倒四,你水平也太臭了!

陈小水可以作践自己,恼怒自己,但并不意味着他容忍别人在他的头上拉屎拉尿,看高纵武如此轻慢自己,他的怒火一下子就塞满了胸腔,是的,在这一瞬间,他被激怒了,人要脸,树要皮,你高纵武仗着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能把老子当一片枯树叶啊,老子陈小水就不信,你敢躲着不见我?!

他铁青着脸,又一次拨打高纵武的电话,那边正处于通话中。他不停地打,不停地打,那边却是一直在通话中。高纵武这狗娘养的,你打算不接我电话了?你有种!他闷闷不乐地坐在床上,莫名其妙地生自己的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

生了一会儿气,他又开始打电话,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电话终于又一次通了,高纵武懒洋洋的,像是没睡醒的声音传了过来,谁啊?这回陈小水简短得像下命令,高纵武,你等着,我要来了!我会带九十个人一起来!他不由对方分辩,“砰”地合上了手机盖。他咬牙切齿,鼻孔里不断往外吐着粗气,高纵武,你了不起啊,你以为我不会发火?你以为我没脾气啊?!他发现自己的手脚冰凉,并且不断地在哆嗦。

只是隔了几十秒钟,他的手机就响了,是高纵武打过来的,他声音柔和地说,陈小水,有话好好说嘛,你来,我欢迎,但只许你一个人来,因为你来的人一多,我就没有办法和你谈事情了。到底怎么样,你看着办!想好了,给我个回音。

陈小水脸上的肌肉动了动,露出坏坏的笑,嘿嘿,高纵武,不要以为你是大老板就神气活现,说到底,你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我要真找九十人到你的办公室来,你还不屁滚尿流?其实,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叫来九十人,把他在大花坞认识的人全都加起来,恐怕也不到九十人,即使大哥陈大山,估计也很难组织起九十人一起去高纵武那里,当然,他也付不起那些去的人的劳务费,粗粗算一算,那该需要多少钱?不管怎么样,能让高纵武这么紧张,这么如临大敌,这是件好事情,至少他不可能再小瞧我陈小水了。他舔了舔嘴唇,暗暗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计谋得意。

去不去见高纵武呢?说起来,他认识高纵武也就这几个月的时间,先是他出事那天,当时,他疼得在地上打滚,血、泥、木屑、刨花、木胶、涂料、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沾满了他的全身,使他看上去就像穿了一件迷彩服,在他痛昏过去前,他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了高纵武,一个瘦高个、戴墨镜和棒球帽的中年人,他弯下腰,一手叉在腰间,另一手拨弄着陈小水的头,一忽儿把它拨向东,一忽儿拨向西,就像在挑大白菜似的,他对着陈大山高喊,快送医院,你们等着干什么,想等出大事来?你们这些老是给我添乱的家伙!

陈大山原本一直情绪高涨,喉咙喊得震天响,高纵武一说话,他的身子顿时矮了半截,他语无伦次地说,好好好,我们马上送陈小水到医院,不送没有理由啊,高总,这个你放心好了!

再看到高纵武,是陈小水手术后的第二天,高纵武带了公司的一个副总一起来医院,同时带来的还有鲜花和丰厚的慰问品。在病床前,他态度诚恳地拉着陈小水的右手说,出了这样的事,谁心里都不好受,我也不希望这样,好在只是少了几根手指,要是整个左手都没了,那情况会更糟糕,你说是不是?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陈……哦,陈小水啊,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伤,不要考虑别的事,等伤好了以后,我们再坐下来谈赔偿的事……啊,陈……哦,陈小水,你说好不好?

陈小水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以这么说,事故发生后,高纵武一直以一副积极的姿态应对,陈小水对他的印象不错,人家大老板能亲自来看他,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不是每个受伤员工都有这样的待遇的。

陈小水曾经悄悄地对方雯雯说,这个高总,不像老板,倒像个政府官员,看上去蛮斯文的,讲话也有条理,不像别的房地产老板,挺胸凸肚的,不是草鱼,就是草狗。

方雯雯咧咧嘴,听说这个高总本来就是一个政府官员,好多年前就下海了,生意越做越大,瞧瞧,人家就是有水平!

陈大山见多识广,见陈小水多次说高纵武的好话,便警告陈小水,你小子懂个屁,看见高纵武对你笑嘻嘻的,你骨头就轻了,告诉你,老板就是老板,没有一个老板会和打工的穿同一条裤子,他是笑面老虎,吃人不吐骨头。

陈小水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说,我才不管他是笑面老虎还是哭面老虎呢,我只要我的赔偿款。

陈大山表扬他说,小水,你这个样子才是对头的,拿到钱是硬道理,拿不到钱,一切都是扯淡。

眼下,老子陈小水就要去高纵武那里拿钱了,这事要不要先和陈大山通报一下,就说自己要去见高纵武了,去和他讨论赔偿的事?他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最后,他毅然作出决定,不准备和陈大山打电话了,他怕自己一说,又会遭到陈大山的反对,他老是不放心他,他准会数落他说,你一个人去怎么行?你什么都不懂,还是我去和他谈,否则你会吃亏的!在陈大山的眼里,陈小水永远是个小孩子,不但是个普通的小孩子,而且還是个有点迷迷糊糊的小孩子。平时,陈小水最气恼的就是陈大山这副嘴脸,你陈大山不就是年龄比我大嘛,资格比我老一点嘛,手艺活儿干得比我精一点,钱挣的比我多一点,其他的你又有什么才能呢?弄个智能手机,也不会弄,碰到点小问题,就爱扯高了喉咙喊他,小水,你来看看我这个手机怎么回事?又没动静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他陈大山威风凛凛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该轮到我陈小水去闯荡江湖了,你们真的以为我陈小水没能耐?别门缝里瞧人,把大爷给瞧扁了!

陈小水决定自己去和高纵武谈,说什么也得单枪匹马去一回,我也不是小孩子,我都十八岁了,我这次去,说不定就谈成功了呢,刚才我只不过吓唬了他一下,他就手忙脚乱了。再说,即使谈不成功也没关系,反正接下去陈大山还会去谈的,我就把这次谈判当作我的一次练兵,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第一回的!

陈小水在心里盘算妥当以后,便给高纵武打电话,他装作沉稳地说,高总,我陈小水想好了,准备和你高总谈一谈。就我一个人,我决不带别的人来,我说话算话!他这样说时,觉得有些自豪,他想,自己终于可以单独和人谈判了,是的,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和人谈这么重大的事,谈判,想到这个词,他的腰板就直了许多。他想自己终于长大了,再也不是大哥眼里的那个只会混来混去的小屁孩了。

高纵武似乎有些犹豫,他显然没有料到陈小水会来见他,而且是独自一人来,在他想来,最起码,他哥哥陈大山应该来的,因为此事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陈大山在与他打交道。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下,马上就爽快地说,好啊,陈小水,我们两个是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印象里,我们好像还没好好谈过呢,以前都是你哥哥陈大山在和我谈。这样吧,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谈一下,怎么样?我们去蓝山咖啡,等会儿我来接你!你等在喜盈花苑售楼处门口好了。

陈小水有些小小的激动,因为高纵武开的是奔驰700,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豪车呢!坐一坐,以后有多少可以炫耀、可以吹嘘的资本?他愉快地答应了。于是,他慢慢地往喜盈花苑售楼处门口走,他努力想走得慢一点,但一迈步,还是走快了。从活动板房到食堂,一百几十米的距离,他只走了三四分钟,走过食堂,他看见洪英坐在门口,用力地挤脸上的一颗痦子,把整张脸搞得通红通红。他上前和她打了个招呼,说,大嫂,我去高总那里转转,看看我的钱什么时候能赔给我,他老是拖拖拉拉的,我得去催催他。

洪英附和说,是啊,你早就应该这样了,换了我,我就天天去,天天盯着他!这种人,不盯着他,他才不会把你当回事!他这种人,比泥鳅还滑!

陈小水笑了一笑,他想,我要是把钱讨回来,到时候看你们怎么羡慕我。他心里头的喜悦一点一点地涌上来、涌上来,怎么挡也挡不住……

陈小水一点都不想复述那个令他窒息的场面,这个噩梦实在太过残酷,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了,但每每想起,陈小水还是会全身哆嗦。

但高纵武要他说,即便在咖啡店里,他也不拿掉墨镜和棒球帽,而是笑容可掬地看着陈小水,我也知道你不愿说,但你说说嘛,一直到现在,我还不是十分清楚,那个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现在只知道不该发生的事故发生了,不该出事的你出事了……

陈小水咬着嘴唇,半晌不作声,他在心里作着斗争,他不想说,他也不相信高纵武对此一无所知,但他经不起高纵武的怂恿,高纵武三说两说,他就心甘情愿地说了。因为高纵武的态度太诚恳了,他就像拉家常一样和陈小水聊着天。陈小水很快就被这种平等的氛围所吸引了,后来,就情不自禁地投入了进去,好像眼前坐着的不是一个想和他讨价还价的老板,而是他喜欢的丁灿灿。

我看看那一大堆已经成形的模板框子要倒下来了,当时,我连想也没想就去把它们扶住,但忘了电锯开着,我探过半个身子,身子倒没问题,那堆东西也完全撑住了,可手却撐在了那电锯的上面……我尖叫了一声,起先一点都没觉得疼,真的,我自己都闻到了焦肉味和血腥味……但只一会儿工夫,我就疼得大叫起来,那个左胳膊,完全不是我的了,麻的,烫的,我只能在地上翻滚……

高纵武微微地将身子向前倾斜,这样看上去的姿势,跟倾听差不多了。他一直沉默着,也不插嘴,直到陈小水说完了,他才做了个手势,说,喝点咖啡吧,我们不急,你慢慢说。

陈小水不是没喝过咖啡,但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地在咖啡馆里喝咖啡,自出世以来还是第一次,他免不了有些拘谨,但高纵武的宽松,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坐在那里,慢慢地将一颗紧张的心塞回到肚子里。他心里不断地有一些新奇冒出来,和大老板一起喝咖啡就是不一样,很有情调,完全跟度假似的,这架势,就和在电影电视里差不多了,陈小水忍不住欠了一下屁股,从而使自己的身体在沙发里坐得更舒适一些。

安全教育真的很重要啊,任何一个细小的漏洞,都是致命的。高纵武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陈小水点点头说,是啊,高总说得太对了,我有个小建议,平时应该在工地上多摆放一些注意安全的警示牌,那些警示牌花不了几个钱的,效果却是明显的,因为人的眼睛只要一看到那些警示,就会自然而然地引起警惕,脑子里的那根注意安全的弦也就绷紧了。

高纵武问了陈小水自身的情况,问了他哥哥陈大山的情况,还问了他老家父母的情况,他对这些好像都很有兴致,他就慢慢地喝着咖啡,边喝边聊,陈小水有些奇怪,高总今天不是来和他谈判的么?怎么聊起家常来了?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大老板谈判,都是这样的?都喜欢兜着圈子来?既然他有兴致谈家常,我就和他谈家常,反正这些天,他也闷坏了,肚子里有好多话要和人说说呢,但他心里的那杆秤还是翘着的,赔偿款千万不能低于六十万元,因为有参照系数,别的工地,一根手指是二十万,那么三根就是六十万。

高纵武那天说的真多啊,就像在搞访谈,他甚至和陈小水说起了心里话。他说小水啊,别人都以为我高纵武这个老板财大气粗,但他们哪里知道我的苦衷,我的苦不是一般的苦,那些苦堆积起来,没人帮我解决,等到我彻底解决不了的时候,也就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只好从几十米高的楼顶上跳下去了……

陈小水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站在高纵武面前,安慰他说,这怎么可能呢?高总的生意是那么的大,那么的好……

高纵武摆摆手,嗨,你们不知道的,你们真的不会知道的,大有大的难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高处不胜寒,我就是这种情况……

不会的,不会的。高总是在开玩笑。陈小水把头摇得像风中的一棵芨芨草。

高纵武撮撮鼻子,无言地盯着陈小水。

咖啡喝完了,高纵武又让人泡绿茶,一直到茶泡上来,高纵武才漫不经心地说,小水啊,我们聊天也聊够了,怎么样,该说说我们俩的事了。

陈小水有些傻了,我的事怎么是我们俩的事?

高纵武喝了一口茶,将不小心吃进去的茶末吐在烟缸里,然后慢慢地说,小水,你说说吧,想要多少钱了结这件事?

陈小水一下子紧张起来,原来已经放松的身子突地绷紧了,他想了想,然后措词造句说,一根手指二十万,三根手指六十万,我的三根手指没了,当然是六十万。

高纵武热诚地望着他,不说话。

陈小水看不见他的眼,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有些心虚了。

你的意思,六十万,铁板钉钉?高纵武轻轻说。

不能少,少了我的后半辈子怎么办,好多好多活儿都干不了了,我成了一个没用的人……陈小水结结巴巴地说,说着说着,悲从心来,他忍不住嘤嘤嘤地哭起来。

陈小水哭着时,高纵武还是不说话,也不劝他,只是给他递上来一叠餐巾纸。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小水的眼泪停住了。

高纵武说,啊,小水,你怎么和陈大山说的是一样的,陈大山也咬定要六十万。

陈小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和大哥说的当然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曾经商量过好几次。他梗着脖子嚷,我们也不叫你多赔,我们一直说要你赔六十万,别的工地,一根手指二十万,我们也一样,三根手指六十万元。

高纵武摇摇头,“扑哧”一声笑了,小水,你还是不理解,陈大山和你要的六十万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肯定没想过,陈大山要的六十万,你拿到手里的是多少呢?我估计有很大一部分会到别人的手里去,别人帮你讨要了这笔钱,你总得意思意思吧,你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吧,每个给一点,那要去掉多少。你刚才不是说,下半辈子就指望靠这点钱来过活吗?所以,这六十万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现在如果这笔钱你一个人拿了,你什么损失也没有。本来这六十万,对于我来讲,也不是特别巨大的数目,我给了也就给了,但你得替我着想,我给了你六十万,以后工地上如果还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我会很被动,一根手指二十万,如果是一条腿呢,如果是一个人呢?我下边有着几千号人呢,这笔账我想你肯定会算。我今天之所以把你请到这里来,主要是想彼此交流一下,你理解我,我理解你,谈判呢,往往是这样的,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然后,这谈判就可以成功,要是你咬着不放,我也咬着不放,那么这谈判永远就谈不成,呵呵,你说是不是?所以,我的想法呢,关于这赔款,你让一点,我也让一点,给你五十万怎么样?我跟你交个底,本来今天我只打算赔四十七万,那多给的三万元,完全是你的诚意打动了我,我喜欢有诚意的人,你的哥哥陈大山就没有诚意,每次来,每次都说,少于六十万不谈,他总是不谈,过去多少日子了,还是谈不成……

高纵武突然停住不说了,然后瞅着陈小水,墨镜后面是他锐利的眼睛。

陈小水忸怩不安,当着他的面,别人说陈大山的坏话,他有些不习惯,虽然他并不那么喜欢大哥,大哥的许多做法叫他反感,但大哥毕竟是他的大哥,别人这么编派他,说他的坏话,他还是有些气愤。他坐在那里咀嚼着高纵武的话,他想,高纵武厉害啊,他没想到的东西,他都想到了。他倒是的确没有想过拿到这笔钱以后该怎么办,想到来时方雯雯说过的话,他顿时如梦初醒,对啊,陈大山帮我要到了这笔钱,我得拿出多少来谢他呢,就请他到炮房里打一炮了事?还有其他的哥哥姐姐,他们在他出事后,都来过大花坞探望他,给了他无限的安慰。他踌躇了,这样的问题,他还没考虑好呢。

陈大山打电话来了,陈小水手忙脚乱地接听着,大哥问他在哪里,他不敢说是和高总在一起,他含糊其辞地说,在外面走走,很快就会回来。

陈大山不满地说,叫你不要乱走,乱走,别人还以为你全好了呢。让高纵武知道了,怎么赔钱?陈小水弯下腰,几乎要蹲到地上去接听,就这样吧,我马上回来。

高纵武冷静地看着,他还是轻轻说,怎么样,小水,你考虑一下,如果觉得可行的,我们签个合同,如果不可行,那么就再拖着,我实话告诉你,陈大山狮子大开口,我是不会满足他的,不要以为跟我斗,就会有结果,恰恰相反,我最不怕斗,不信試试,你假如和我斗到明年这个时候,恐怕连三十万也拿不到了,不信,你可以试试。老子高纵武什么人没碰到过,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也喜欢讲道理的人,我看出来,你是讲道理的人,所以,我和你谈……

陈小水咬咬牙说,高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前些天陈大山不让我说,今天我要说了,你再给我加三万元,就和你签!他勇敢地盯着高纵武,虽然他并不能看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墨镜下边的颧骨在轻轻地动。

呵呵,小水,你是做生意的料,和我讨价还价……呵呵,有意思,好,我满足你的要求,我们一言为定!高纵武飞快地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他的司机带着他的包上来了。高总从包里取出合同,一切都是现成的,他和蔼地说,小水,你仔细看看,如果没什么意见,就在后面签上你的名字,签完了字,等下我马上把钱转到你的银行卡里面,怎么样?

陈小水说,你把钱先打进我的银行卡里,我再给你签字。

高纵武想了想,哈哈大笑,他站起来,摸了摸陈小水的头,还怕我诈你,好,现在我就给你转账,他吩咐他的司机在手机银行上操作……

看到自己本来只有一万七千多元钱的卡上一下子变成了五十四万七千多时,陈小水发现自己的脑子要不够用了,他手指颤颤地在赔偿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再见,陈小水!高纵武向他伸出了手,手指细长,白皙,像一只女人的手。

陈小水把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伸出去,和高纵武的紧紧握在了一起。高总的手瘦瘦的,握上去凉凉的,瞅着高总神定气闲的样子,陈小水突而小声说,高总,我还有个小要求。

高纵武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陈小水解释说,你能不能把你的墨镜送给我?我太喜欢了。

高纵武一怔,接着他呵呵呵地笑出了眼泪,他拍拍他的肩说,小水,有意思,你是一个很好的商人,我有点喜欢你了,好,墨镜送给你!我们俩挺有缘分的。你知道这墨镜要多少钱吗?告诉你,那得要八千块。你真有眼力!

高纵武的奔驰700开走了,陈小水戴着高纵武的墨镜,情绪高昂地在街道上慢慢走着,虽然天色渐近黄昏,但他看出去,却是一片黑乎乎的……他还是有些奇怪,他本来想看一看高纵武不戴墨镜的样子,但高纵武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因为他那墨镜是由司机递给他的,他自己早就钻进了他那辆奔驰豪车里……

夜里,陈小水失眠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银行卡里的数字,五十四万七千八百五十九元,他在心里默念着那条提示短信。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有了这么多钱。看过了银行卡,他就想,接下去该往哪里去,他已决定离开这里了。待在这里,事情总归会水落石出的,他不想在大哥陈大山面前露出尴尬来。

陈大山吃晚饭时,又问他和高纵武打过电话没有,陈小水含糊其辞地说,打过了。

姓高的怎么说?陈大山追问着。

他说没空。

咦,小水,你下午不是和我说要去见高总吗?洪英插嘴说。

陈小水的脸皮发烫了,他吓了一跳,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但他马上机警地说,我想去见他,他不想见我,我想把他堵在公司门口,结果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溜出去了。这个高瘦猴,也像个小偷似的。陈小水嘟哝着说。

有钱人基本上都是这样的,狗眼看人低!噢,小水,我看你从明天开始起,干脆天天去高纵武的办公室,一定要弄得他心烦。弄个十天半月,他如果还不答应,那我们就要采取措施了,动员几十号人去闹……人多力量大嘛!陈大山变掌为斧,一斧劈了下去。

陈小水偷偷乐了,陈大山想的招数,他早就想到了。陈大山啊,凭你这马后炮,能有个卵用?想到高纵武和他说过的话,陈小水没有办法不鄙夷陈大山,陈大山一个粗人,就知道硬攻,一点都不讲究策略,高总说得好,有道理,得讲道理,他也确实喜欢讲道理的人,讲道理的人一般比较聪明,套路也比较多,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板有眼的。

陈大山喝好了酒,搂着洪英去他们的活动板房睡觉了,陈小水和陈大山的徒弟们睡一间,是上下铺,总共睡了六个人。睡觉前,有人和他打趣说,小水,你钱拿到手,就可以提前退休了,你完全可以回老家去安享生活了,娶一个老婆,生几个孩子,再开一家小超市。他们还说方雯雯是最佳的老婆人选,反正她和他老公离婚了,又没小孩,看上去还是跟没结过婚的人一样,身材苗条,面容姣好。

哦,方雯雯离婚了?陈小水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下铺的小施乐了,你不知道啊,她就是为了你才离婚的。

放屁,她是为我大哥离婚的。陈小水懊恼地说。

陈小水这样说,同室的人不敢开玩笑了,其实,谁都知道方雯雯来这里,是冲着陈大山来的,方雯雯离婚的事,大家还瞒着洪英,洪英要知道,准会把方雯雯赶走。方雯雯跟她说的情况是:他老公对他不好,所以一直分居着。

等大家都进入梦乡后,陈小水的脑子更加活跃了,他想的比来这里几年想的都要多。当然,当务之急是,他该往哪里去?老家自然是不能回的,回老家,等于没离开大花坞,他所有的信息,老爹老娘都会告知陈大山的,这倒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手里的钱该怎么处置。要是陈大山知道他偷偷拿钱溜回了老家,他不追着来才怪呢,他来干什么?总不会跟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要是冲着钱来的,他该会要多少呢?对于这个,他心中无底,这也是他忧心忡忡的地方。把属于自己的钱掏给别人,这终究是一件叫他为难的事。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那么去哪里比较妥帖一点呢?陈小水突然为自己以前没有去别的地方打工感到沮丧,早知道有今天,应该早些时候就出来的,这样,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些朋友,不像现在,搞得自己除了老家、大花坞,其余的地方他一概不知道,真是两眼一抹黑啊。他盘算来盘算去,觉得去亲戚同学那里都不现实,因为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他的信息通报给他的家里,他老家的人一旦知道,等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有钱了,他打算找个陌生的地方,然后靠这第一桶金,慢慢拼搏,等到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再回老家,他就不信不干木工這活儿,会混得比大哥陈大山差。

后来,他想到了一个人,那时他去上厕所,听到左边下铺的老毕打着呼噜,由老毕,他想到了毛佳平。毛佳平也打呼噜。噢,对了,毛佳平现在在干什么呢?

毛佳平原来就睡在老毕的床铺,他被陈大山赶走后,就来了老毕。毛佳平在的时候,和他还比较合得来,一是年龄相仿,二是脾气相投,他们都不喜欢做木工,觉得天底下最傻的事就是做木工,那是多么死板的活儿啊,长年累月,就是在和各式各样的木料和胶水打交道,几多的无趣,几多的机械!

陈大山看不得毛佳平和陈小水吊儿郎当的样子,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毛佳平一点都不像陈小水,陈小水被骂了,不吭声,就当陈大山在放屁,可毛佳平的脾气很倔犟,陈大山说一句,他会顶两句,顶得多了,陈大山就会叫他吃拳头和耳光,毛佳平也不是吃素的,起先还忍着,后来忍无可忍,于是和陈大山对打起来。虽然他打不过陈大山,但他的举动明显地冒犯了陈大山,这还了得,徒孙居然打起师公来了?笑话!照陈大山的脾性,毛佳平都给打死过十回了,但他考虑到影响,毕竟和毛佳平这样的家伙计较,那就是丢了他的名分,他才懒得理睬这条癞皮狗呢,最后,他把毛佳平开除出他的木工组了之。

毛佳平临走,用墨斗里的汁水在一块门板上写下:陈大山,陈乌龟,你给我好好记住,老子有朝一日会回来的,请你喝酒,喝死你!陈大山看了,不以为然,还讥讽说,小毛嘛,姓毛,嘴上却没毛,凭他这点能耐,还请我喝酒?自己有酒喝已经不错了。

毛佳平被赶走后,起先还时不时地会给陈小水打电话,有时候说,小水啊,我到江苏的泰州了,有时候又说,我到河南的周口了,还有一次,他说,他在海南的东方了。再后来,他就没电话来了。陈小水估计他混得不够好,所以没脸面给他打电话了,说到底,毛佳平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向往着有出息的日子。

陈小水一想到毛佳平,就特别想他,他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多了,这时候,他可不敢打电话,他给他发短消息,问,佳平,你在哪里啊,我想死你了!

但那边一点回音都没有,后来陈小水想想,哑然失笑,深更半夜,人家还在梦乡里逍遥,哪里顾得上看他的短消息!他决定一早就给毛佳平打电话,不管他在哪里,他都要赶过去,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首先得找到一个落脚点,然后再慢慢考虑其他事情。这是一部热播电视剧里的某个男主人公说的,陈小水牢牢记住了,因为这是奋斗的开始。

好不容易挨到五点半,陈小水再也等不下去了,他怕时间拖得越久,自己会越被动。如果高纵武放出口风来,说陈小水已经签掉了赔偿协议,那他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他怕惊扰同寝室的工友,于是悄悄地跑出室外,压低嗓音给毛佳平打电话。

但毛佳平的手机始终没人接听,这个鬼,怎么回事呢?想得头昏脑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后来,他索性就不想了,是的,他可真的等不下去了,自己都已经在马背上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船到桥头自然直!

在往广东去的大巴上,陈大山的电话就来了,小水,你在哪里?

陈小水愣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他想,怎么就忘记把手机卡换掉呢?他嘟哝着说,我现在在一个朋友那里,我闷得慌,就想随便走走。

陈大山不满地说,叫你去盯着高纵武,你哪里有闲心去会朋友呢?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陈小水当然不想告诉陈大山自己的实际情况,他也懒得和他啰唆,便瓮声瓮气地说,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反正马上会回来的。后来他索性把手机也关了。再见了,陈大山,从现在开始,你就不可能再打通我的电话了。他决定等一下马上就去换一张手机卡。他郁闷的是:毛佳平的电话依然没人接,他都打过十多回了。

对于陈小水会从自己的眼皮底下失踪,陈大山暴跳如雷,他狠狠扇了方雯雯两巴掌,妈的,叫你看住陈小水,你在看什么?

方雯雯委屈地捂着脸,她想,陈大山什么時候说过让她看住陈小水了?他有脚,我哪里管得了他?他想往东,我难道不准他往东?她竭力辩解道。

陈大山眼乌珠暴出,又举起了手,方雯雯吓得赶紧逃开了。

陈大山起先以为陈小水只是到附近走走,他会很快就回来的,所以,这小子粗暴地掐断了他给他的电话,他也不当回事,只是在心里嘀咕,妈的,这臭小子翅膀硬了?想单飞了?谅他也不敢,现在他一个残疾人,凭什么单飞?

等到陈大山发现陈小水突然不接电话,再打他电话,那个号码是空号时,他还是觉得莫名诧异,他想不通陈小水这个臭小子到底想干什么?思来想去,他依稀觉出了一点什么不对劲来,只是短短的几天工夫,陈小水就前后好像判若两人,这意味着什么?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重大事情,那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他的眼前豁地一亮,于是,他便打高纵武的电话。

电话那头高纵武笑得抑扬顿挫,啊呀,陈大山啊陈大山,你搞啥名堂啊?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情呢?这可是大事情啊,我以为你们都是商量好的……是的是的,我和陈小水把条件都谈好了,小水把赔偿款全拿走了啊,整整五十三万。呵呵,你弟弟做事爽气,比你有魅力……呵呵,你不相信?那你可以来我这儿看看,有他的亲笔签名,噢,还有手印……噢,对啦,你不来也可以,我给你拍个照片,发你微信上,你看看,怎么样?

陈大山的脑子“嗡”地一下,就像有成百吨炸药在炸响,他全身都在眩晕,高纵武在说什么,他一点都没听进去,是的,他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陈小水有朝一日会背着他偷偷地和高纵武签下了赔偿协议,并把赔偿款悉数拿走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这个小弟弟,他一直不把他当回事的小弟弟,干了一件叫他瞠目结舌的事。王八蛋,五十三万的赔偿协议他也敢签下来?其实,他已经咨询过律师了,律师说,如打官司,赔偿绝对不会少于六十万,也就是说六十万是个起始线,他心里有底,所以一直和高纵武耗着,他就是想把高纵武耗得筋疲力尽,然后心甘情愿地把赔偿款提上去。他有的是时间,也不怕高纵武胡赖,因为他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寺……他自认为想得无比周到的计划,却被陈小水给破坏掉了。

陈大山给老爹老娘打电话,问陈小水的下落,老爹被问得一头雾水,说,这小子没回来过啊,连个人影子也见不到,他不是在你那里好好的嘛,怎么想到回老家了?他出了什么事了?又追人家小姑娘了?

陈大山无言以对,因为他无法解释,他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这小子不知又跑哪儿去了,真像一只小癞皮狗!他又给分散在全国各地工地上的弟弟妹妹们打电话,都说没有看到陈小水。他再给陈小水可能会去投奔的人打电话,但无一有消息。陈大山猛地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替陈小水担心,因为他的身上带着巨款,稍有不慎,就会遭遇不测和意外。

他是一个人走的还是几个人一起走的?陈大山忧心忡忡地问洪英。

洪英哏哏哏地笑,说不定是和情人一起私奔了。

陈大山瞪她一眼,亏你想得出来!

那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也不是老想着什么时候和方雯雯一起去私奔吗?你们男人啊个个都是花心大萝卜,没一个靠得住。洪英撇撇嘴,一脸的不屑。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因为终于看到了陈大山的窘迫相,以往他可是一直趾高气扬的。

一定得把陈小水这个臭小子给找出来,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找出来!找不到他,老子陈大山陈字倒着写。陈大山咬牙切齿地大声嚷嚷。这小子为什么要逃呢?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没有必要逃啊,莫不真像洪英说的,有了意中人,然后……

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作者简介:詹政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嘉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1965年生于浙江平湖,迄今已在《中国作家》《钟山》《山花》《天涯》等刊发表小说六百余万字。《斑斓》《数年一现》等被译介到法国、美国、日本、荷兰、英国、德国等国。《恐惧隐私》《左手矛、右手盾》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高的是麦子、矮的是豆荚》《五月的田野》《麦子黄了》等入选中小学教材。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沿着大路走》《天高云远》《我爱陈三波》《四季奔跑》;中短篇小说《说来,你我都是配角》《纪录片》《毛大林的幸福》《花篮里花儿香》等。

原载《文学港》2019年第1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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