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向新一线城市跨越

曹珺萌

天色暗下，古老的永宁门城墙被灯光照亮。一道屏风打开，身着唐朝服饰的武士与侍女和身着西装队服的官员与队员一同走在城门前的红毯上。唐代古风布景的城墙之上，是无人机点亮的彩灯;城墙之下，是花哨的T恤和牛仔裤——它们的主人们脸上贴着亮红色的logo，手上或举着WE战队的应援手幅、或举着套着跳跃颜色壳子的智能手机，挂着笑容的嘴里喊出的是一句温情的话：“欢迎回家！”

古长安与新西安的融合，仿佛一场划时代的交汇。

2018年5月，WE电子竞技俱乐部在宣布主场落户西安后，在西安城墙边举办了战队入城仪式。欢呼声升起在城墙上，流淌在马路中，融入到整个城市里，电竞聚合起的轻快的文化氛围正在为西安注入新的活力。仪式的灯点亮了整个西安，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正在形成。

起源

2005年，周豪收购了由西安人裴乐在网吧里组建起来的Yoliny战队并进行更名，WorldElite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中。

2005年，西安市的GDP为1270.1亿元，排名全国城市第37位。排在这一省会城市前一位的，是河北一个普通的地级市保定。

作为中国的十三朝古都，西安是中华民族和文明重要的发祥地，也是丝绸之路这条全球商贸大动脉的起点。但诸多的历史因素导致建国初期的西安社会经济发展基础薄弱，随着改革开放，西安凝固的产业结构才逐渐开始溶解。“十五”之后，西安市加大产业结构调整力度，大力发展第三产业。直到新世纪伊始，西安市的第三产业产值比重在整体国民经济中比重才稳定过半，逐渐成为西安产业发展的主导力量，也为西安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提供了重要的经济基石。

纵向比较的上升却不代表横向比较的优势。尽管西安的收入水平随着自身经济的快速上涨也水涨船高，但与其他相同级别的城市相比，西安的经济总量和城市发展水平依然难称理想。盡管第三产业增速几乎与西安市整体经济的增速持平，但整体水平的偏低成为了限制十三朝古都焕新的天花板。

那时，电子竞技已经在2003年被国家认可为一个体育项目，并站在了国家甚至世界的舞台前。一时间，越来越多的项目成为载体，越来越多的人投身其中。但西安，尽管一样沐浴着春雨，却像是一块盐碱地。情理之中地，WE一行人被周豪带离了西安，离开了破旧的网吧，向着上海独立的基地、畅通的网络条件和进取的竞争环境去了。

困境

离开西安，WE经历了属于队伍建立初期的高光时刻。2005和2006年，WE.SKY蝉联了彼时最重量级电竞赛事之一WCG的《魔兽争霸Ⅲ》项目世界冠军;2012年，WE《英雄联盟》分部在当年的IPL5为中国大陆赢得了项目第一个世界冠军，创造了48连胜。

而之后的西安，却处在经济转型的阵痛之中。

2005到2015年，西安整体GDP增速达357%，主要来自于第三产业的扩张。第三产业与第一、第二产业的差异在于，非生产性的产业发展需要庞大数量的从业人口。起初，部分第三产业的从业人员是从第一、二产业转移过去的，而随着发展，从事互联网、金融等相关职业的高知识、高技术要求逐渐建立起了门槛。这意味着，农村劳动力转移可能面临阻碍。一边是亟待壮大的第三产业需要大量专业人才，另一边第一、第二产业的人员转移却在逐步减缓。

而西安本应不缺少人才供给资源。受惠于历史积累和解放初期国家政策制定，大量军工企业落在西安，继而高校也逐渐在西安建立开来，西安成了西部优秀的教育资源聚集地。据教育部发布的全国高等学校名单，截至2017年，西安全市拥有普通高校63所，在绝对数量上甚至仅仅比上海少一所，多于成都的56所和杭州的46所。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工业大学等或是教育部直属，或是“双一流”建设高校都名声在外，吸引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学生前往西安，培养成材。

一边急需人才，一边培养人才，本是自给自足刚刚好的结果。但现实却是，在2014年，西安市高校毕业生人数上涨了约10%，而当年预计可实现的新增就业人数却下降了约13%。不少高校生毕业后，面对西安并不具备竞争力的薪金和并不好的发展前景，选择离开这块培育了他们的土地。

从2017年第一财经·新一线城市研究所对15个包括西安在内的“新一线”城市的调研，我们也许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商业资源集聚度、城市枢纽性、城市人活跃度、生活方式多样性、未来可塑性这五个指数相差不多的权重作用下，西安在十五座城市中排名第八，商业资源集聚程度和城市枢纽性程度甚至还不如排名首位的成都的七成。西成高铁全线通车的时候，甚至开始有人担忧西安的人才会流向成都。

尽管逐渐发展起来的轻工业和赖以为生的旅游业正在提高现任的收入，但除了不够好的未来发展前景，生活方式单调，娱乐消遣匮乏，交通不够通达，这一系列的原因使得西安尽管能凭借高校资源吸引年轻人来，却并没有足够的理由把他们留下来。

数据也佐证了这一观点。中国报告网显示，在2016年西安的常住人口中，0-14岁少年儿童人口比重较2010年下降了0.13%，15-64岁劳动年龄人口下降了2.3%，而65岁及以上人口却上升了2.43%，人口老龄化比例加剧。尽管在大力发展第三产业政策之下，西安劳动力就业人口在三次产业间的结构正在趋向合理，人口受教育程度

也得到了明显提升，但社会抚养负担却成为了压在那些为数不多愿意一直留在西安的年轻人身上的大山。

收入少，而压力却不轻，再加上匮乏的文化生活与望

不见的发展前景，当代西安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老城”，而昔日第一帝都的盛景只鲜活在人们交口相传的故事里。

与长安城的故事一同被人们谈论的，还有2011年王思聪带着其雄厚的资本进入电竞圈的故事。收购俱乐部，建立联盟，制定规则，王思聪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激起了电竞行业的斗志，改变了整个电竞圈的玩法。在这之后，iG战队夺得第二届DOTA2国际邀请赛冠军，《英雄联盟》职业联盟成立，直播平台出现，内容制作公司开始激烈竞争……资本的哄抬之下，电子竞技这个观看人群集中在年轻群体的行业，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崛起，膨胀，释放光热，让人们不得不开始注意它。

WE电子竞技俱乐部也是其中一员，而俱乐部最重视、倾注最多心血的战队所在项目，正是在中国乃至世界发展最好的《英雄联盟》。尽管WE俱乐部成立时间早，但积累的优势很快被资本消耗甚至反超。上海成为了电竞资本浪潮的中心，WE就被裹挟在这个巨大的漩涡里，曾经的王朝开始沉浮。

转机

2017年春季，WE终于突围成功了一次。常规赛出色的战绩让WE获得了该赛季的B组头名，从而直接被保送进入了半决赛，最终他们以3：0的无悬念比分，战胜了同样在A组以逸待劳的RNG，问鼎了春季赛冠军。

一边是出色的成绩，另一边，发生变化的联盟却为成绩刚有起色的队伍带来了不确定性。WE夺冠的几天前，LPL官方宣布实施联盟化，并推行主客场制。半年以后，LGD、OMG、Snake三支战队分别在杭州、成都、重庆这三个电竞氛围次于上海，却优于其他不少地方的城市。TeamWE，这个先于他们成立的俱乐部，却仍然保持沉默。

越晚确定主场，就意味着选择的空间将越来越小，发展方向也迟迟无法确定下来。唯一确定的是离开上海。在老板周豪眼里，上海已经是一块吸足了水分的海绵，而选择其他地方，留给WE的则是更大的市场运营空间。很长一段时间里，周豪对着腾讯给他的《英雄联盟》用户在各大城市的数据，在几个备选城市中迟迟拿不定主意。

几乎在同一时间，王永康上任担任西安市委书记。一方面，历史文化是西安的优势和灵魂，不该成为西安的掣肘，在他看来，以“文化+”的发展模式做大做强文化产业，也许才是属于西安的正确出路。另一方面，在王永康的带领下，大规模的招商引资开始了逐步落实。丝博会引资，与华为、比亚迪、中兴等知名企业签订合作协议，邀请联想控股、阿里巴巴等企业前后入驻，将“恒大童世界”提上日程……丰沛的资金构筑起的，是西安厚重历史地基之上的上层建筑。

即将蓬勃发展的企业让人才有了来西安的目的，接下来要解决的是来西安的保障。2017年5月8日，西安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23条人才新政策正式发布实施。除了项目配套奖励等措施，还配有宽松的落户政策和住房政策。推出力度空前的落户政策，让西安打响了人才争夺战的第一枪。

但正如东北师范大学发布的《中国大学生就业创业报告2016-2017》所述，毕业生最看重的因素不是户口也不是房子，而是发展前景、薪酬待遇和兴趣爱好。

解决了发展前景，薪酬待遇面临提升，后顾之忧虽然不被看重却也不必可少，让人才愿意留在西安的阻碍只剩了最后一栏——用他们的兴趣爱好来填充他们的精神文化生活。

2017年11月25日，一则新闻的出现给了最后的疑虑以解决方案：《2017西安电竞产业峰会今日开幕——重磅电竞产业项目落户西安曲江新区》。曲江新区被定位为西安的文化新区，文化活动大多落地在曲江。峰会的签约环节，曲江新区分别与量子电竞产业城签署合作协议，与英雄互娱（西安）签署战队引进战略合作协议，与五家国内知名电竞游戏公司签署战略合作协议。陕西网记者刘书海将这个将西安文化发展与电竞相结合的会议解读为“西安市实施‘文化+’战略，把文化产业打造成新时代支柱产业的重要举措之一。”2017年，也被称为是西安电子竞技产业发展的元年。彼时电子竞技已经成为最受年轻人欢迎的文化内容之一，电竞用户的规模已经增至2.5亿。这样的新兴文化在西安这座历史名城里初现端倪，让这座“老人城”一只脚跨进了年轻人的世界。

框架建好，接下来的步骤是填充内容。电竞的核心内容是赛事，赛事的主体是战队。LPL是国内最具影响力的电竞赛事之一，而在LPL主客场制正在铺开之际，如果有一支LPL战队落地在西安，中国电竞最顶级的赛事内容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填充进来，同时也将带动起周边产业的发展。

在已经饱和的区域，这些电竞内容的价值似乎无关痛痒。但对于西安来说，这些忽然显得珍贵了起来。电子竞技作为新一代年轻人兴趣爱好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西安匮乏的文化生活，它也许将要承担起将人才留在西安的重任。

推进

西安想要找到一支合适的战队，并不算容易。契机之下，2018年初，因为西安人裴乐，西安市政府和TeamWE终于联系在了一起。春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WE老板周豪受邀前往西安，曲江区政府的工作人员在市政府的授意下接待了他。在这之前，周豪的目标圈定在深圳、武汉和长沙之间，西安并非他的首选项。“聊了之后就颠覆了对于政府的一些印象，”周豪说，“那次感觉他们（曲江新区）（比我们）更像是一个创业团队。”

在周豪的描述中，政府方面将电竞内容落地的意愿相当迫切。为了商议WE的落地条件，解决项目相关问题，政府工作人员可能会持续讨论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一早继续和他开会。文化局的工作人员为了带着周豪去看未来可能的主场馆地址，接连奔走了两天。周豪临走前一天，

和工作人员走在长安街上，曲江新区管委会文化局局长韩佳卫握着周豪的手说：“你们要留在西安，你们提的要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的。”

深圳市场开放政府支持力度却不大，长沙具有不错的电视台资源但并不算特别稀缺，武汉的城市条件还算令人满意但合作条件却不算太理想。如果没有过年的一次饭局，也许周豪会强迫自己做出决定。在那个时间，西安抓住了那个接洽WE的机会。

他们给的支持也几乎是令周豪无法拒绝的。“首先，最简单的就是资金上的支持。”周豪没有透露数字，但却很笃定，“我可以说是最高的，没有任何一家可以比西安对我们的支持更多。第二是硬件上的一些支持，（这是）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城墙上的投影，地铁的一些东西，报纸的一些宣传，甚至机场一下飞机就能看到欢迎WE回归这样的东西，包括一些资源的协调。还有就是场馆。”

一个长期的场馆使用权是政府方面承諾给WE的。大约2020年的下半年，这个周豪口中耗资巨大的新电竞场馆才能正式建成并投入使用，而尽管这家场馆并不归属于WE俱乐部，但享有运营权的WE可以在运营收入中获得分成。而当下，WE所使用的临时场馆是西安广电大剧院，“（这个场馆）平时不借给别人。”

另一个突显西安的迫切之处在于，西安提供了丰厚的条件，却并未向WE提出任何经营上的硬性需求。完全绑定之下，互利共生的模式代表的是双方具有类似的长远的目标，而对于西安政府来说，电竞带来的活力和文化才是他们所看重的，这是他们留下年轻人才的重要一步，收益上的回馈并非他们当下所希望的。2018年底，周豪和裴乐所管理的WE俱樂部和香蕉游戏传媒分别在曲江新区开设了分公司。同俱乐部一起落下的企业，为西安带来了电竞就业上的丰富性，也为电竞文化的进一步形成提供了保障。“他们也有一些税收上的压力，也希望能够保持成长，希望在曲江落户的企业能越来越多嘛。”周豪说自己把一部分收入放到了曲江，“我们也支持一下西安。”

改变队名也是周豪正在向LPL联盟申请的一件事，他希望能够在“WE”前面加上“西安”两个字，让队伍从头到脚都拥有地域上的归属感。“其实有些城市我们是不了解的，是通过一些体育的东西才知道这个城市。”周豪希望“西安WE”的名字在未来和“北京国安”、“洛杉矶湖人”一样叫得响亮，为西安带去更大的知名度。

2018年底的德玛西亚杯落地在西安。尽管比赛举办得并不算太顺利，但周豪说赛事的工作人员向他透露，那次德杯是第一次在工作日的时候门票售罄。曲折的比赛进行过程并没有成为让领导确认电竞是年轻人的兴趣所在这件事的阻碍。而接下来，周豪所希望的就是WE能拿出成绩，同时巩固和扩大自己的粉丝群，让更多的赛事进来，让西安的名声出去，以此来回馈西安。

未至的黎明

2018年，西安在人才抢夺大战中已经初见胜果。《2018上半年西安人才趋势报告》西安市，2018年1月-8月，西安市人才需求量同比增长47.3%，远高于全国均值;西安实现人才净流入，流入率为1.04，其中，来自北京的人才占比达到18.8%;西安的IT软件和互联网行业人才吸引力最高，在深度融合“一带一路”建设的大背景下，交通/物流行业人才吸引力指数位列第六;西安的技术研发人才存量占比达到14.5%，超越成都，居西部各大城市首位;2018年1-8月，西安本地高校应届生留存率为64.3%，同比增加7.6个百分点;西安双一流高校应届生的留存率37.6%，首次高于流向一线城市的比例。

也许一家俱乐部，几家电竞内容制作公司和赛事执行公司，很难对增加财政，扩大就业这样的宏伟目标直接起到多少作用，电竞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促进西安的经济发展，也许谁也不得而知，更没法详细地量化计算。

想要“留下人”，电竞仅仅代表一个方面，但宏观上看，西安真正想要做的，是为西安本地人和新西安人提供更丰富的文化生活选择，进而改变他们对待文化生活的态度，让整个城市更加富有活力和内涵。

从这个层面上看，在这个历史厚重的城市中，电竞的的确确在文化领域注入了新鲜血液。有吸引年轻人的内容，通过一些电竞相关赛事和活动盘活城市，让整个城市动起来，这座老城才能焕发新生，电竞的落地才有了意义。

2021年全运会即将在西安进行，电子竞技作为正式项目被增加到全运会的比赛中，在年轻群体中收获了热烈反响。以西安当下的人才落户速度和电竞在年轻人之间极易产生的社群效应，电竞文化在西安将迅速形成并发展，届时可能达到新的高峰。而为了备战全运会，也将有电竞行业内的其他角色陆续落到西安，西安或将能够持续地享受到电子竞技文化所带来的的红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