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时代的“X托邦”连锁
2019-04-11凌逾
赛博时代,连锁业、产业链、产品系列兴盛。这现象传染到语言符号领域,则是词汇符号也涌现出连锁现象。哈乐薇认为,“电子人与现实对立,是一种乌托邦,但却一点都不单纯”。自从“Utopia”(乌托邦)一词创立以来,相关词汇就蓬勃发展,而新时代的“托邦系列”更是不断得到补充延伸。当今创客们日益喜欢创造“-topia”系列词,想象丰富,大有“X托邦”情结。如E-topia、Dystopia、 anti-utopia等,尽管词根都是-topia,但意义差距很大。乌托邦话语体系经历了复杂的演变过程,完美的祈望极难,堵心的雜音时有。
“乌托邦”,是人类对美好社会的憧憬。中国式乌托邦,《庄子》称之为“无何有之乡”,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传说“南柯一梦”等。西方式乌托邦,有柏拉图《理想国》(Republic),1516年莫尔的《乌托邦》。无何有之乡,即是no where,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乌托邦不存在于诗和远方,而存在于切切实实的当下。
“恶托邦”,又译作反乌托邦、废托邦、敌托邦、反靠乌托邦、坎坷邦。与乌托邦(无)相对,指充满丑恶与不幸之地。安德鲁·芬伯格创设此词,认为科技给人类带来恐惧的恶魔,是世界末日、历史终结的元凶。反乌托邦主义代表作有英国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英国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一九八四》,俄国扎米亚京的《我们》,再如,科幻电影《疯狂麦克斯》《黑客帝国》《银翼杀手》《超验骇客》《终结者》等,都对智能机器人进化提出隐忧。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因忧虑原子弹战争、越南战争、美苏冷战,开发太空引发的科技和军备竞赛,欧洲文化对科技文明出现末世论恐惧。法兰克福学派对科技文化也多持批判态度。电影《V字仇杀队》讲述在未来的伦敦赛伯空间,人们失去话语权,唯有赛博人化身V敢于站出来反抗,推翻荒唐恐怖的统治,炸毁伦敦标志性建筑,唤醒民众的反抗意识。但也有作品不那么消极,如阿西莫夫的《钢窟》,讲述人与人工智能虽然自相矛盾,但对人性自由的渴望,最终化解了人机矛盾,建立了人机合作的典范。
“异托邦”,福柯1967年的演讲指出,乌托邦指世上并不实存的完美之地,但异托邦是实存之地,属于另类空间,不同于古典哲学、经典物理学的空间概念。异托邦特征有六。第一,世上都有构成异托邦的文化,即多元共存文化,如精神病院、监狱,或专门留给青少年、经期妇女、产妇、老人的地方。第二,不同历史的社会以迥异方式使异托邦发挥作用,如公墓从城市中心迁移到郊区。第三,异托邦将几个本不能并存的场地并置在一真实的地方,如花园、植物园、电影院、戏剧舞台等。第四,异托邦与异托时对称,异托邦隔离了空间,也隔离了时间,成为碎片和碎片的拼贴,即异托时。如博物馆、图书馆、市集、度假村等历时性的异托邦。第五,异托邦总有打开和关闭系统,既隔离开来,又可进入其中,不同异托邦之间既相互隔开,又相互渗透,如土耳其浴室。第六,异托邦不同于剩余空间,其是幻象空间,或是被隔离的场所,如游轮,或是创造另一相似空间,如殖民地,在他乡造故乡。
“伊托邦”,米切尔(William J. Mitchell)认为,人类几千年来经历三次演变,从水井中心到水管中心到网络中心,从壁炉到电路和供热管线到信息高速公路,从听佛祖演讲到印刷文化到电子百科全书,如今已发展为伊托邦时代。笔者认为,伊托邦时代的艺术家既不会只唱乌托邦赞曲,也不会只吹响恶托邦挽歌;而多再现两者交战、冲突抗衡,反映对未来的忧思或希望;既有正面乐观论,也有负面悲观论。E时代有并发症:既给人带来快捷方便、互动交流、速度自由、弹性工作制、自我掌控感、合作创新精神;也让人成为低头族,患上科技脑过劳症、拖延症,一切都随传随到,按键即得,今人是否变成思想薄饼人?娱乐至死?新术语、新概念、新事物,给文学带来新热望、新图景,也带来新焦虑、新忧思。
新科技,给人们的生活方式、行为习惯、思维方式带来新变化。新生代笔下世界焕然一新,全套新版语言,打下时代烙印,文学令城市变得不再短视单一。如邓肇恒的《天使的日常生活》说:
当快闪遇上永生,天使的时间观和价值观也开始变态失衡……天使代表终于给上帝拨了一通标榜收费最便宜的3G长途电话,希望兜口兜面、绘声绘影的告诉它,自从天使失去了翅膀和光环之后,取而代之的只是无处不在的电子荧幕和满街满地的N95口罩……而上帝却将电话接驳到留言信箱。
年轻作家想象新世界,一派伊托邦时代气象。
“进托邦”,凯文·凯利的《必然》指出,进托邦是种变化的状态,是种进程,不管是渐变,还是突变激变的起点,都在变化成别的东西,逐渐知化,人工智能化在各个领域来得不知不觉。该书作者认为,乌托邦里没有问题可烦恼,但是乌托邦也因此没有机会存在。每种乌托邦的构想都存在一个自我崩溃的瑕疵。反乌托邦也存在严重的瑕疵——不可持续性,有人幻想一场星球大战毁灭了所有人类?或者机器人统治世界?所有乌托邦和反乌托邦均不是我们的归宿。未来科技指引进托邦方向,充满温暖、人性与自由。或者说我们现在正处于进托邦,进托邦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变化,一种进程,今天比昨天好,尽管只是好一点点,甚至我们都无法察觉。
尼葛洛庞帝认为,当今是后信息时代,因特网成为新铁路,硅成为钢材,“世界贸易由传统原子交换飞跃为比特交换,不再输送笨重的商品质量,而输送即时廉价的电子数据,信息成为举世共享的资源”。1963年拉里·罗伯茨发明的互联网,技术正以指数增长。未来电子产品能根据个人喜好,度身定制,变得更有互动性、更人性化,既有实用功能价值,也有文化美学价值。米切尔的《比特之城:空间·场所·信息高速公路》、尼葛洛庞帝的《数字化生存》等,都对新时代抱着热切的期望态度,俨然乌托邦时代到来。
“动物乌托邦”,2016年初,热播的迪斯尼电影《疯狂动物城》新词,也有象全新动物社区:肉食和素食动物和平共处,尊重多样性和差异性,减少歧视和偏见,努力建设美好之地。
“写托邦”,2016年,潘国灵出版首部长篇《写托邦与消失咒》,创设此词。写托邦恰似写作疗养院,住着怀着写作执念的一群人,“书写者、书写动物、写字儿、文字族”:病人们每天要服用一定剂量的药物——“花勿狂”。柏拉图《费德鲁斯》说,它既是解药也是毒药。每剂花勿狂的配方都不同,但基本元素一致,均为“文字书叶”,书写者按需采摘啃食,不为饱腹,而为精神灵气,以实现自我完成的循环系统。所有住客前来,仿佛都难以自控。
新书表面讲了一个爱情故事:悠悠被情人丢弃,失魂落魄地来到写托邦,想找回男人游幽,却遇到了解救者余心。为寻回这消失了的作家游幽,余心引导悠悠,写下游幽莫名出走的过程,以了解事故的真相。追求安乐窝、世俗幸福的女子,无法理解在写托邦疗养院沉潜写作的男子。只有同样进入写作世界的女子,才能明白作家的魂去了哪里。让人恐慌的是,到最后,连小说的结局也消失了,一切都沙化了……若要寻找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这些读者注定要失望了。因为该书乍看像言情、侦探、魔法小说,但实际却不是让你欲罢不能的通俗小说,而是让你痛苦的小说,进入它,就像跌入了无法测底的思想深渊,难解的困境、人生的两难、深刻的问题,像锥子一般刺痛着你,逼迫你思考不已。这痛并快乐着的书,升华出哲学的韵味。
潘国灵创设“写托邦”王国,毫不逊色于以上诸多术语世界。写托邦既有乌托邦特性,也有异托邦特性,两者汇聚。香港这块实存之地,激发作家的“X托邦”情结涌动,在其笔下,香港是沙城,写托邦是漂浮其上的一方净土。写托邦在哪里?这像“文学在哪里找”这类深进问题,不能直接言说:
一如所有的乐园(写托邦也是一种乐园,即便是“失乐园”),其准确位置都必须有所隐蔽……四周被包围着,在未可知之所在。神秘性与神圣性不可分割……它在一个极限尽头,但始终是与人类生活连结的一个地方。
写托邦,远离人类生活,这个偏离场所,既开放又排斥、既打开又关闭,将本不能并存的几个空间并置在一起,不是幻想的而是补偿的异托邦,既在此又在彼的镜子乌托邦,内里又有历史堆叠的时间异托邦,如博物馆、图书馆,即异托时,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异托邦共存。写托邦恰似“异次元空间”“多维空间”,次元即维度,一维线性、二维平面,三维立体,四维则超越了空间概念。写托邦,也许不在三维空间,而立身于五维、六维等高维空间,存在于心灵、灵感空间,像灵魂的梦境,自由的天堂。
为什么创设“写托邦”新词?写小说的人写小说,自曝虚构过程,这是西式后设小说。但是,《写托邦与消失咒》更进一步,既暴露作家写小说的过程,也省思写作本身,进行深度解剖。过去,人们常说,个人写作的甘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如今,潘国灵将之和盘托出,直接刻写书写者的痛苦,直剖血淋淋的寫作屠宰场,写透创作病症的林林总总,仿佛写作病理学专著,将种种病症公之于众,恳切期盼大众都能理解其中艰辛。书写者们在纸上搭建文字堡垒,我写,我写,写进去,三重血泪;工作与家居难分,痴迷书籍,长年迷失在书屋和图书馆,在搬书的劳苦中去体验生活;深知唯有书本,才可以把自己带到应许地;陷入写作的无限循环,经历一场场自我的战斗,像堂吉诃德,与自我的风车作战。老舍《骆驼祥子》将写作者的悲苦投射到祥子身上,笔下能滴出血与泪来。《写托邦与消失咒》如是,书叶以泪浇灌,书脊以血灌注,书写者们唯一的存在之高处在深渊:创作要潜入现实的深渊,要多深才为之深渊?以“尺、米”记吗?不够。以“寻”记吗?寻不完、沉不完。可谓一把辛酸泪,两袖空空风。
(作者简介:凌逾,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批准号:14ZDB080)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