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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白菜引发的“突围”

2019-04-10孙蒙蒙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突围文本细读

孙蒙蒙

摘要:《尾随一株白菜出城》出自武汉诗人张执浩诗集《给你看样东西》,于寻常细微中捕捉生命的诗意,简单却又隽永,由一株白菜引发的“突围”(出城),看似随意自然,实则意味无穷。笔者希望用新批评意义上的文本细读法解读这首诗,以探求其源于寻常却不一样的诗意。

关键词:《尾随一株白菜出城》张执浩 文本细读 突围

由一株白菜而引发的诗兴,看似不经意的日常,却蕴含了丰富的意蕴。在所有的诗歌批评方法中,新批评也许是最尊重诗歌本身的方法,也是最能贴近诗义自身的方法。在新批评看来,文学是一个独立和独特的世界,它不依赖于客观世界,它的本质存在于作品之中,作品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具有独立调和意义结构的有机整体。或许,从文本自身出发,我们才可以得以窥见诗歌本来的意义。

这首诗共分为五节,首先标题“尾随一株白菜出城”,就很有意思。“尾随”一词就显示了说话人“我”的偷偷摸摸,关键“尾随”的对象还是“一株白菜”,尾随的意图是“出城”。那么,为什么要尾随“白菜”出城呢?因为白菜一般都是长在乡土之地,所以跟着白菜能出城。那为什么要“尾随”呢?说话人自己不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城吗?这个“城”仅仅是与乡土相对的“都市”吗?还是象征意义上的围城呢?我们无法得知,只能怀着多个疑问,一句句地读下去。

在斤斤计较的人群中,我看中了

一株白菜,它脚趾间有新泥

它绿衫上有露水

我看中了它,然后,我买下了

这个缺斤短两的城市的早晨

这是诗歌的第一部分,写居于都市的说话人“我”于早晨买菜的事。然而一开始的“斤斤计较”一词就具有多义性,用这个词来形容城市的人群,至少包含着三种意思:一指早晨菜市场买菜的人很多,二指买菜人的挑剔,三暴露了说话人的情感体验,蕴含着某种嫌恶情绪。当我们还在为“斤斤计较”一词而计较时,说话人却严肃地来了一句“我看中了”,如此简单明了,不带任何修饰词和情感色彩,说明自己也是践行着某种标准来进行买菜的,是“斤斤计较”的人群中的一员而已。

那么,说话人挑剔,买菜的标准是什么呢?又看中了什么呢?不由得引起读者的疑问,原来是“一株白菜,它脚趾间有新泥/它绿衫上有露水,我看中了它,然后,我买下了”,可见,说话人确实秉持着某种标准来买菜,在对白菜的拟人化描述中,既可见白菜的新鲜和原生态,又可以体会到说话人对其的喜爱。然而,这一切的“喜爱”与白菜的“原生态”,都只是金钱交易的砝碼而已,一个“买”字格外地刺眼。

本来,买菜这件事就完成了,结果说话人反而以一句“这个缺斤短两的城市的早晨”,很不客气地结束诗歌的第一部分。这句诗完美地照应着开头的第一句诗“在斤斤计较的人群,我看中了”,两者相互呼应,交代了时间、地点、事件、人物。“缺斤少两”一词让人一头雾水,本来应该指菜贩缺斤少两,可说话人却用这个词来形容“城市的早晨”。俗话说“一天之计在于晨”,早晨应该是人一天中最宝贵、最美好的时光,结果诗人却用“缺斤少两”论之,只因为这是“都市”的早晨,充满着拥挤的人群、斤斤计较的挑剔、缺斤少两的买卖,趋利而为的交易。然而说话人却是淹没在都市人群的一员,再结合说话人的情感体验,我们可以感受到说话人对于都市的嫌恶以及置身于中的无奈。

白菜,你是怎样蹒跚而来的,仿佛

喘息未定的信使,带给我

关于土地、乡村和母亲的片言只语

接着,当我们期待着说话人进一步批判都市时,说话人的视线被白菜吸引而开始了一系列对于白菜的追问,从作为城市对照面的乡土来进一步烘托诗人对于城市的态度。这株鲜嫩的白菜,就如信使带来的乡音,使说话人“我”乡情泛滥,不由得追问它是怎样过来的?“蹒跚而来”“喘息未定”说明白菜来得十分匆忙急促,生活经验告诉我们,白菜是菜贩为了保持新鲜而起早带进城的。所以,这里的追问,既体现出来卖菜人的“艰辛”(这里的“艰辛”对应着下文中的“小聪明”便显示了多重含混悖论的意义,既实指卖菜人的辛苦,又指其混迹的伎俩,在此,先不加以累述),又体现了说话人对乡土的苦苦思念。

久未生活了,我一直在病

我告诉自己,我仍然是从前的那位少年

只不过偶尔偏离了少年的梦境

而现在,我必须承认

对自己撒谎就是在对时间犯罪

“久未生活了,我一直在病”。城市早晨的菜市场,应该是都市人一天中最具生活气息的地方,可“我”却因为一直病着,所以久未感受过生活,久未感受过幸福。但说话人为什么“病”呢?这个病可以是日常生理上的病,但它更可能是心理方面的病。因为它既紧接上句中的“土地、乡村和母亲”,又承启下旬中的“从前的那位少年”,承上启下,结合上下语境,那么它很有可能是“都市怀乡病”,是对于乡土、大地、母亲、年少的怀念。

“我告诉自己,我仍然是从前的那位少年/只不过偶尔偏离了少年的梦境”,说明实际生活中,“我”还是对自己产生了质疑与询问,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暂时偏离了少年的梦境而已。“少年”是一个人最美好的时代,梦境般的存在,多指一种理想主义。可见,诗人遭遇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既不能回到那个单纯理想的状态,又不能突破现实困惑的牢笼,只能苦苦挣扎地安慰自己,一直活在少年的梦境中,活在自我的虚妄中。

“而现在,我必须承认/对自己撒谎就是在对时间犯罪”。“而”字,话锋一转,转到了此刻“现在”,即诗人的现实处境。原本沉溺于少年梦境的诗人却不得不认清现实,“必须”一词加强了语气,既表现了诗人的决绝,又表现了诗人的无奈。无论是以何种方式返回到现实处境中的诗人,都切切实实地认识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所以不得不承认那些自我言说,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谎言。原来自己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活在谎言的虚妄中,一直欺骗着自己,所以说“是对时间犯罪”。

我抚摸着昂贵的新泥,想象你

在薄雾的早晨混迹于赶集的人群中的样子

你的爱耍小聪明的主人

当年,我也曾见识过我的父亲

怎样将沙子掺进谷粒,用农民的伎俩

对付城里人挑剔的眼睛

“我抚摸着昂贵的新泥”一句中“抚摸”一词突出了“我”对白菜的爱怜,“昂贵”一词语义微妙,一指白菜本身,因为新鲜,所以价钱很贵;二指这株白菜的承载物。它作为一種乡土所产物,像一个信使般,带来了关于土地、乡村和母亲的片言只语,唤起了“我”内心的乡情,在“我”心里,这种乡情是十分珍贵的。同样的,“新泥”这个词更有意思,一指白菜的新鲜;二暗指这泥很可能是卖菜人为了使白菜看起来新鲜而耍的小聪明,所以,它自然而然要比其他的白菜贵。这里的“昂贵”“新泥”都呈现出了含混的意义,让读者无法确认说话人的意图。

“想象你/在薄雾的早晨混迹于赶集的人群中的样子,你的爱耍小聪明的主人”,回到现实的诗人,面对着新买的白菜,又开始了一系列想象。“薄雾”说时间很早,卖菜人很辛苦,但薄雾天更有利于“混迹”人群,也有利于“尾随”而不被人发现。“混迹于赶集的人群中的样子”照应了第二部分中的“我”对白菜的询问:你是怎样而来?“蹒跚而来”“喘息未定”,原来白菜是随着它爱耍小聪明的主人一起,混迹在赶集的人群中蹒跚而来。“混迹”一词多义,既凸显了菜贩(白菜)的慌忙,又体现了他们“蒙混”的小聪明,同时还体现了人群的拥挤和挑剔。此时,“爱耍小聪明”一词就呼应了上面的“新泥”,也照应了下文中的“水分”,使“新泥”“水分”等词呈现出两个极端化的意义,导致言语自身的悖论性。“混迹”一词更值得玩味,为何混迹?有三种可能,一是因为卖菜人的奸诈,二是因为城里人的挑剔,三指白菜的新鲜。说话人“我”对这种行为的情感态度却是含混的,一方面说是“缺斤短两”,一方面又说“昂贵”,至此我们还是无法判断说话人的意图。在某种程度上,“白菜混迹人群进城”与“我尾随白菜出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二者行为(混迹与尾随)的相互映照,目的地(进城与出城)却是截然不同的方向,很可能是因为行为主体的情感倾向不同,白菜是被动地被主人带进城,“我”是自愿尾随白菜出城,那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呢?带着这一疑问我们继续读下去。

“当年,我也曾见识过我的父亲,怎样将沙子掺进谷粒,用农民的伎俩/对付城里人挑剔的眼睛”。说话人“我”由白菜爱耍小聪明的主人而想起了耍农民伎俩的父亲,他们都是用农民的伎俩来对付城里人挑剔的眼睛。“伎俩”一词多是贬义,指不正当的手段,而诗中,无论是白菜的新鲜,还是掺沙子的谷粒都是常人经验中不正当的手段,但这里却发生了词义的扭曲,“对付”一词却使“伎俩”一词的贬义全无,因为对付的是城市人“挑剔的眼睛”、是“斤斤计较的人群”、是“缺斤少两”的早晨。“耍小聪明”“父亲”“伎俩”“对付”“城里人”“挑剔”等词义相互充斥、对立、消解、扭曲,再次使说话人的意图延宕。

现在我可以原谅这一切了。

原谅那个把泥土带进我生活中的人

并且感激这株白菜所含的水分

我看了看天色,决定尾随它出城

然而,此前一切都是想象和回忆。“现在我可以原谅这一切了”,说话人从想象中清醒了过来,时间也从回忆的过去拉到了此刻的现在,说话人的态度是“原谅”,对象是“这一切”。“原谅”一词,更是使此前“对于城市的嫌恶、对于乡土的怀恋、对于自我的认识”等情绪的蕴蓄得到了一个理性化的总结,从现实的痛苦挣扎到安于想象的虚妄再到现实的突围与原谅。“现在”一词暗示此前的“我”是绝不原谅这一切的,联系前面提到的“久未生活了,我一直在病”,那么,说话人此前的“一直病”和“不原谅”就脱不了干系,而这个“病”又与“少年”“乡土”“母亲”等词汇相关。很显然,说话人是因为身处都市,患上了怀乡病,从而导致自己久未生活。然而,始终怀有少年梦的“我”也是深陷都市(按城市人挑剔的眼光买菜)而不自知,所以才格外地痛苦,只能安慰自己。现在,说话人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说“我可以原谅这一切了”。“我可以”的表达,本身就含有“和解”的意思,“这一切”指代的既是上文中的“爱耍聪明的乡下人”“挑剔的城里人”,又指“原谅那个把泥土带进我生活中的人”,这里的“泥土”既实指白菜上的新泥,又暗指饱含着深情的乡土。“那个人”既指把白菜带进城的菜贩,又指那个曾孕育“我”的乡土。

“并且感激这株白菜所含的水分”,这句中“水分”一词更暖昧,既可以指白菜上的露水,又可以指菜贩的“耍小聪明”。但对于这两者,“我”都是感激的态度。因为有了菜贩的耍小聪明,才有了这株白菜上的的露水,才让挑剔的“我”看中并买下了它,才有了因它而引发的对乡土温情和对生活的原谅与感激。

所以,最后“我”看了看天色,决定尾随它出城”。“看了看天色”,说明时间还早,薄雾还未散去,这就为“我”的尾随提供了掩护,以防被发现。那么“我”为什么要尾随呢?这里,我们不得不结合上文中的“小聪明”(因为白菜是被主人耍小聪明带进城的),这可能是“我”也耍了个小聪明,想象和那个菜贩一样,自己不经意间的小聪明却为别人的生活带来了突破口,让说话人于平凡显微的生活中发现原谅和感激,从而冲破虚妄之城,带来了与自我、与生活的和解,实现了突围,所以才想偷偷地尾随白菜出城,说不定自己也是株白菜呢?现在我们可以解决上部分的疑问:白菜和“我”的行为主体情感的问题,白菜是被动地被主人带进城的,是金钱交易和供人挑剔的消费性符号,即使很自然,很原生态,却没有自我言说的权利,但在诗意眼光的观照下,却具有了别样的风韵,不经意间成为被生活围困的人的突破口,所以说话人“我”是自愿跟白菜出城,并且是悄悄地跟随而不愿被人发现,希望给别人也带来生活的诗意和惊喜。

那么,现在我们回到诗歌的标题“尾随一株白菜出城”,对“城”字意义的疑问就可以得到了回答,这个“城”不仅是城市,更是象征意义上的“围城”,而一株白菜却在不经意间为说话人打开了围城的突破口,实现了“突围”。所以,这是一株白菜引发的突围,它可以化解理想与现实间的冲突、打破自我虚妄的幻境、城乡对峙的痼疾,实现了与自我、与现实、与生活的和解。

打破时空的限制,打破想象的虚幻,打破回忆的囚笼,于寻常显微处发现生活的诗意,整首诗的结构浑然一体,虚实结合,首尾呼应,这首诗的主题也从一开始对于都市的嫌恶,到对于乡土的怀念,再到对于自我的虚妄,到最终于一切的和解,这种情绪的蕴积和情感的表达是层层深入,逐步发展的,就像生命的历程,蜿蜒而行。通过诗歌来原宥生活,做一个幸福的人,诗人张执浩一直在深化对生活的理解,渴望通过写作回到生活的源头,于生活日常中发现生命的奇迹。诗集《给你看样东西》涛集同名组诗获2016年度诗歌奖时,《诗刊》评价张执浩:“善于在细微的日常事物海洋中,打捞、萃取诗意的‘珠贝,接近‘此在生活和生命的内在本相,人间烟火之气浓郁,并在一种程度上触摸到了世界的本质和理趣的边缘。”在这首《尾随一株白菜出城》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鲜明的风格:目击成诗,于日常中萃取诗意,以探求生活和生命的内在本相,彰显了一种理想的风格,实现了由一株白菜而引发的“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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