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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辩解

2019-04-10赵宗孝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海子

赵宗孝

摘要:海子一生都在辩解。他辩解是因为他的激进和超时代性;他辩解是因为社会对他有所误解;他辩解是因为他要急迫表明他的精神立场和大诗理想。他的每部大诗都是对一个核心主题的辩解,这包括为祖国神性文化、为个体生命价值、为断头王子们的悲剧命运、为爱与流浪、为诗与政治争锋中的“诗”、为精神创造、为“大诗”理想等七个方面所做的辩解。

关键词:海子 辩解 神性文化 个体价值 精神创造 大诗理想

1987年六七月间,针对北京西山会议对海子“搞新浪漫主义”“写长诗”的批评,以及“幸存者俱乐部”对他“写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的指责,海子写出了他的相当于大诗宣言的著名“辩解”—《诗学:一份提纲》。其实远早于此,海子策划写他的大诗时,他的这种“辩解”锋芒就已展露。因为大诗写作的真正急迫性所在是他强烈感受到的“现代世界艺术对精神的垄断和优势”,而不仅仅是这些诗人们的短视与批评。他的出发点是“某种巨大的元素”对他的召唤,并且这些元素和伟大材料的东西总会胀破他诗歌的外壳,逼迫他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些元素指水、火、土、风,以及由它们构成的巨大实体。而“伟大材料”指海子“突入自身的宏伟”后所发现的断头战士们的人类史诗题材。前者在水系列大诗创作中通过彰显我国优秀文化遗产和古老文明的方式,使“世界精神垄断”的现代艺术神话不攻自破,达到为我国古老的诗性精神在当代的复活而进行辩解的目的。后者则在《断头篇》《土地篇》《弑》等作品的雄厚创作中,以太阳般耀亮的光辉为中国大诗创作的现实赢得了尊严,也打破了千年来这一领域过于沉闷和贫瘠的僵局。海子几乎一生都在辩解,他的每部大诗都是对一个核心主题的辩解,“为亲人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也是诗的良心”。

一、为祖国神性文化所做的辩解

首先是为祖国光辉灿烂的古老文明所做的辩解。他将自己列入民间诗人的行列,做他们未竞的事业。他让实体自己站出来说话,她是养育的、丰厚的,让人感恩和感奋鼓舞的母亲河;她是深刻的、博大辽远的道;她也是和善、清澈又明智的神;更是烈火焚烧的、老女巫与死婴充斥的、血腥悲惨和武人的,以及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的浑浊的民间生活之流。然而这一切才是备感亲切、痛爱而无法释怀的兄弟姐妹们的真实生活。他说:“《诗经》和《楚辞》像两条大河哺育了我。”但是,强烈击中海子心脏的还是这个伟大民族看似沉默的千百年来的神圣生存。“对这块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空,我们不回答,只生活。这是老老实实的、悠长的生活。……西望长安,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长的年头,有时真想问一声:亲人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甚至甘愿陪着你们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但现在我不能。那些民间主题无数次在梦中凸现”。也许这是诗人为自我所做的最清晰的定位。如果说他的大诗理想是为祖国为这个民族树起精神丰碑、填补那千百年来的精神空白,那么也是这“民间主题”的召唤——为千百年来他们沉默的生存代言,“是诗的良心”,是诗人使命感和责任心的强烈召唤,也几乎是不容他选择或逃避的宿命。所以诗人一再地宣称,这是注定的,他不止一次地自加催逼:“一万年太久!”这就仿佛是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沉默的浩瀚生活终于找到了他的优秀诗人海子,终于找到了他的天才歌手、太阳儿子,把她的神秘之美传遍整个宇宙。事实是,海子以他的毕生创造雄辩地实现了这一召唤这一使命。当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燃尽,将那六部大诗和两百七十多首精粹的短诗献给他的人民时,他不无欣慰地说“太阳用完了我”。

其次是将自己与历史上的诗人们相区别。他厌弃中国文人们的低级趣味,受荷尔德林、梭罗等诗人以及中国民间主题的鼓舞,来为中国人民的生存做证,写人民的心,写他的血中之血、诗中之诗。一言以蔽之,海子以他的赤子之心为民众的生存进行辩解,认定这就是他做大地上王者的事业。他将他的一生看作是太阳的一生,也将他的事业命名为太阳的事业。他在大诗创作中即不止一次地看见“我一具太阳中的尸体/落入王的生日”。他这绝不是自恋的狂妄,这一切都是以他巨大的创造力和对时代对生存对诗歌的深邃洞观为坚实基础的。他自己称之为是深情与虔诚。“克利说‘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是啊,这世界需要的不是反复倒伏的芦苇,旗帜和鹅毛,而是一种从最深的根基中长出来的東西。真东西。应该向上生长出来。……灵性必定要从人群中复活。……这是一个胚胎中秘密的过程。这是一个辉煌的瞬间”。而现在则完全是对这“真东西”的呼应、蓄积和创造。那“灵性的复活”“痛苦地诞生”后的明天还会是空白吗?海子说不是。他是在世纪交替之际,在我们这个众创时代到来之前第一个站出来说“不”的人。他用他的雄辩第一个站到了新世纪的门槛前,大声呼唤我们这个民族的所有人要用诗的创造热情去开启这个世纪的大门。那个时候,我们这整个民族就不会再是千百年来的沉默,也不会在精神天空中一直是那尴尬的“空白”了!

二、为个体生命的价值所做的辩解

在《断头篇》第四幕“太阳”中,海子一方面将个体自我人格的价值上升为“太阳王”这样的高度和烈度来予以彰显,将个体的创造性、爱、自由等生命价值推崇至太阳王这般无以复加的极致之境。另一方面,海子以屈原天问般的质疑精神发出质问,询问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来这世间到底有什么价值?从而为个体生命的自我价值进行了亘古未有的辩解。海子的这一辩解是针对历史上千年以来只有王的极权存在,而个体生命只沦为千年的牺牲和废墟而发出的宣战般的怒吼。在“太阳王”部分,代表个体生命价值的“我”,以“她们死亡的见证”的太阳王身份出现,勉励“那些身处危险,那些漆黑的人们”尽快地成长为一个太阳王,或者隶属于太阳王,即“隶属于我的光明,隶属于我的力量”。海子说:“太阳,被千万只饥饿的头颅,抬向更高的地方。”说明做太阳王,即实现每个个体生命的价值是这千万只头颅的共同梦想,一个“饥饿”把这种梦想的强烈表达得极为充分和生动。海子幻想在这个“神圣的正午时分”能够真正地成为自己,即找到自己的自我,而这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壮丽、最辉煌的时刻。“我在这一瞬成为我自己,我自己的国王,这就是正午时分。”海子又说,“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躯体从肝脏轰轰辗过”。仿佛告诉我们,弘扬个性、实现个体生命的自我价值,这不仅是千万颗饥饿的头颅拼死争取的千年需求,这也是当前这个做太阳的时代不可阻挡的大势所趋。强力的太阳之轮会将你轧辗得光芒四射,它唯一的志愿便是让你也成为这光辉的太阳王。

如果说,海子的太阳王是从正面给个体生命的自我价值做了肯定和辩解,那么海子在《断头篇》“诸王——鸣、语言”部分的终极天问则从反向的质询揭起,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千百年来“我们个体的生命到底是什么?”“那个一直居于我们生命之上、占有并一直支配役使甚至剥夺毁灭我们的生命,使我们一直显现为空虚的所谓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这个颠倒甚至断裂的时代,到底“如何成为人?”海子的质询,从那个极权之王的恶行、存在根据,一直到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王,从我们个体生命的命运在历史和现实中从不曾真正存在过的事实,一直到从王到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如何实现自我价值等,可以说都在不断地质询推进中条分缕析地进行了气贯长虹般的回答,从而为个体生命实现自我的价值进行出了卓越的辩解。他的询问、逼问几乎都是回答,将读者深深地牵逼近他追问的疑团中,一刻也不能自拔,直到将质询的逼问一一解答完毕,才如释重负般豁然开朗地放下或摆脱。而只有到这时,我们也才明了海子的良苦用心,才明了海子用天问方式为个体生命的价值进行辩解的高超技艺。海子这种逼问的辩解艺术,其巨大的魅力就是让我们每个人在其中发现并构建和生成我们每个人的自我生命价值——这时他的雄辩才不致滑向虚妄,我们也才算没有辜负他的辩解。

三、为断头王子们的悲剧命运所做的辩解

在《诗学:一份提纲》中,海子对真正伟大的诗歌给出了四级划分。第一类是最高的人类集体之心创造的精神高峰,它们是古希腊《荷马史诗》、古印度《奥义书》《吠陀经》《罗摩衍那》、古埃及金字塔、敦煌莫高窟《圣经》《古兰经》等个体创造之手难以企及的伟大作品。第二类是海子心目中亚当型父亲巨匠们个体创造的王座级伟大诗歌作品。这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位,是海子取自雅斯贝尔斯的分类。他们是米开朗琪罗、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埃斯库罗斯以及荷马。海子指出這种类型的诗歌在中国亟缺,是中国当代诗人们的伟大理想。第三类便是包括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雪莱、韩波、爱伦·坡、荷尔德林、叶赛宁、普希金、克兰、马洛、卡夫卡、席勒、尼采等一大批诗歌王子在内的,被海子称为太阳王子的抒情性悲剧诗人们。无疑海子也把自己归于这些天才王子之间。他认为这些天才恰恰代表了整个人类的悲剧命运,他把他们称作是他的血肉兄弟、血中之血、诗中之诗。第四类便是用抽象理智写诗的那类人,他们合在一起,极端向往“抽象之道”与“深层阴影”,象征主体与壮丽人格建筑的完全贫乏。

在海子看来,歌德、但丁们的成功主要是他们创造出了伟大的人格,并有一次性诗歌创造行动,也产生了影响巨大的伟大诗歌文本。重要的是他们活在原始力量的边缘,能够驾驭原始力量,并有幸将原始力量为我所用,也有能力赋予原始力量或素材以恰当的秩序,因而他们上升为诗歌之王,可望而不即。而诗歌王子们无一例外在原始力量的周围,被原始力量所裹挟,他们只是被动地进行抒情,如沙漠中的雨季,短暂地耀亮停留后,迅即干涸或死亡。他们的命运让海子痛不欲生,但是海子认定,他们的天才现象是人的意识的一次苏醒,“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他们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象征”。因而在认定了这是一种整个人类的宿命后,海子仿佛已能豁然地接受这种命运,他说:“但片刻悲痛过去,即是世界本来辉煌的面目,这个诗歌王子,命定般地站立于我面前,安详微笑,饱含天才辛酸。人类啊,此刻我是多么爱你。”

《断头篇》中断头王子的暴烈反抗,《土地篇》中对“王子光辉”的颂扬,《弑》对断头王子形象的杰出完善,以及二十多首短诗对这些王子们光辉形象的反复重构,无不是对太阳王子这一炽烈形象的突出辩解。他们是这个大地最辉煌最引人瞩目的天才悲剧现象,这个群像必定在海子的竭力塑造和张扬后,更让世界重视和瞩目。尤其是在钱学森质问我们为什么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中国当代,它的现实意义和价值会越来越被人们所认识,并为这些天才们实现他们的价值创造更宽松和自由的条件。我们想这是天堂中的海子最想看到也最感快慰的事,而到那时,人们也更乐意接受海子的解释,无须他们再以这断头的极端方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历史中辩解和反抗。

四、为爱与流浪所做的辩解

在《你是父亲的好女儿》中海子写“世界历史的最终结局是一位少女”,《断头篇》也认为世间的第一条真理即“一切源于爱情”,这两部大诗把这种对爱与流浪的辩解推到极致。海子在诸多诗文中一再表达过期待“她回来看我”的讯息,甚至不惜天真地用候鸟迁徙的自然规律来为自己的判断或期望做科学证明,及至她宣称一定要出国生活时使得他不得不用大草原霸主成吉思汗的事迹进行辩解:我们不是也辉煌过吗?为什么一定就是国外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呢?甚至此时他不惜将这种出国生活的行为上纲上线地提升到“叛逃”行为,把他们这些出国的兄弟们第一次极端地称为“叛徒”。“老乡们,谁能在海上见到你们真是幸福/一伙叛徒坐在同一只船舱/远处的山洞大火熊熊,已经烧光/我们会把幸福当成祖传的职业/放下手中痛苦的诗篇,今天的白浪真大,老乡们/它高过你们的粮仓/如果我终止诉说,把我自己的故乡抛在一边,我连自己都放弃,更不会,回到秋收农民的家中温暖而贫困/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赶上最后一次,我戴上麦秸,安静的死去,这一次不是葬在山头故乡的乱坟岗”。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为了阻止他们这些不知廉耻的“叛逃”行为,为了他的完整的爱、完整的诗不受一点点玷污与亵渎的人格自尊,他竞毅然决然地以死来进行抗议和表明心迹。这就是纯粹的海子!较真甚至纯粹到令人不可思议,但他就是这样向世人表明,有些东西就是比死更重要。死是唯一能捍卫他这一切的最强和最后武器,“我”何乐而不为呢?!既然生的价值在此时业已丧失殆尽,“我”已无任何力量阻止这一切的沦落,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在此时死是最好的选择。死是一种极端的辩解、没有任何退路的辩解、不容许有任何反驳或不接受的辩解。它的暴烈性如此昭然若揭,不留丝毫余地。这是海子的极端,这也是他塑造的断头王子、太阳王子们的惯常命运,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

五、诗与政治之争中为“诗”所做的辩解

在柏拉图《理想国》卷十中有过诗与哲学的著名论争。在柏拉图那里,表面上他让哲学理性战胜了诗性,但是柏拉图本人的气质以及他行文的技巧都让这种胜利沦为虚妄。越来越显著的观点是诗人哲学家占了上风。而美国学者罗森的观点认为,当这种争论一旦发生时,哲学便已输了。这种争论直接的根源是诗与哲学哪个更有利于城邦国家的治理,也就是诗和哲学哪个更能范导城邦的人民,罗森给出的结论是二者结合对政治和生命最有益。

在哲学与诗的纷争中,对诗的指责主要是诗有道德或政治上的缺陷,因为它总是怂恿欲望,尤其是爱欲(Erns),因而也怂恿意志。它为了满足欲望怂恿生产或以满足来定义完满。哲学则倡导克制欲望或将欲望转化,使之与智能的完满相协调。哲学之所以比诗优越,就在于它可以用智能来解释所理解的东西。而诗在诗性智能方面确实优于哲学。但它们二者都是城邦治理和美好生活所必要的。只有当我们从世俗的意义上来看,诗与哲学才有本质的断裂。因为诗人和哲人通常以他们自我所代表的身份来为什么是美好生活进行争辩,但他们争论的不是永恒的问题,而是可以使永恒得以接近的人造物。诗与哲学一样,如果两者分离,就有用部分代替全体的危险,或者说有用影像代替原本的危险。他的结论是诗与哲学并无争纷,它们二者之间的问题也不可能永远解决。最好的解释与出路是将它们二者良好地结合在一起,这才能实现二者共同的目标,即为公民美好生活作范导。

海子的辩解则把这种诗歌与政治的争锋上升到白热化的境地。从表面看来,以巴比伦为代表的极权政治可以残暴地杀害众多的青年诗人,但这青年诗人们以断头的方式所进行的反抗却在历史中从未停止过,并且他们这种以死、以断头的方式所进行的反抗必然激起更多的人起来在自己的人格中断去这种极权专制的头颅,从而使得自己的独立人格完全生成。此时诗便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因为诗是个体生命价值的守护神,它的神圣性深植于生命大神的最深处,是一切对生命构成危害的因素所不能动摇和觊觎的。这便是海子在政治强权和狂热的集体面前为诗,也为个体的生命价值所做的辩解。诗是对极权之恶的激烈反抗,诗在最高的生命价值的维度上不惜与极权政治相对抗,并取得最终的胜利。

六、为精神创造所做的辩解

我们知道,海子在《诗学:一份提纲》中从世界精神的高度为他的伟大诗歌的创作进行了强有力的辩解。而在《弥赛亚》的最后,海子以人生唯一和最纯粹的存在方式,即真理性存在,为人类的精神创造进行了透彻的辩解。他分三层做了层层递进的辩解。第一层是忍受,即“真理是一种忍受”,“真理是对真理的忍受”。这种忍受是说人生是对任何苦难或爱的忍受,更高层次的便是对创造,对燃烧的忍受,也是对忍受或创造等这种真理的忍受。因为这种忍受可以将我们的爱转化为一种精神形式(如诗歌——“诗歌即带领我们从石头飞向天空”),这种忍受是精神创造的必需代价,如果忍受不了这种灼烧的寂寞与灼痛,精神的升华便不可能,精神创造而达于精神形式的这个人生终极目标便不可能实现。第二层是“解放”。“真理是一次解放”,“真理是形式和众神的自我解放”。这一次解放也便是人从肉体到精神的解放,俗世所谓的死,佛陀的涅槃;而基督教等認为的“灵魂升天”,精神科学的说法即是人们从肉体的物质形式解脱而达于精神的形式。精神的形式有的单独以魂魄的方式存在,有的则以文本的形式存在,如理念、艺术作品、技术产品或创造发明等形式。这些形式可以以不朽的方式存在下去,即达于不朽。这便是海子第三层所表达的涵义:“真理是从形式D逃向其他形式ABC。”其中,A为真理或宗教这种无形式,B为时间这种纯粹形式,c指大自然这种巨大形式,包括土、水、火、风等元素或实体。D则是人本身。这几种精神形式都是人的不同形式,人类是这几种精神形式的化身,人也可以最终达于这几种精神形式,化身为精神。

从海子这种精神创造的真理观看,死亡便是人类极其向往的幸福境界和最高智慧境界,而根本不是我们世俗所认为的那种恐惧深渊与神秘境界。这种理解跟苏格拉底的视死如归境界相同,他以他的死捍卫了法律与正义的尊严,他把他的死视为一种特权。佛家是进入真如涅椠即真正的智慧境界、佛的精神境界。而道家则认为是进入物化的大化之境,摆脱物累与形役,完全是一种逍遥游、与大化具的自由境思,根本无所谓什么恐惧与痛苦。被海子至为推重的赫拉克利特的观念也在这时给海子无限的激励。“更伟大的死获得更伟大的奖赏(那些死去的人就变为神)”。而赫拉克利特的灵魂论中有关灵魂上行的路直达天堂,下行的路也由进入海洋间接到达天堂的观念,直接影响海子乘着火车去往太平洋,再由太平洋蒸发向上、直达他向往的天堂、太阳。

在海子的心目中,精神创造的价值早已超过世俗的任何牵绊,他的死仅仅是他早早地踏上他心仪的但丁们、佛陀们和苏格拉底们逃向黄昏的火焰的历程,而他业已完成他在大地上“做王的事业”——即他已完成他的太阳系大诗的创造——他其实是提前遁入他所创造的火焰顶端那太阳的火热殿堂中去了。所以俗世对他的各种非议,与他的太阳事业和精神创造的至死辩解相比,真是莫大的讽刺与好笑。

七、为“大诗”理想所做的辩解

如前所述,海子是在为打破精神垄断的尴尬困局、填补中国大诗创造的空白而认定他大诗创作的价值并竭力为其辩解的。这使他不断冲击歌德、但丁等王者们的事业,并以自己的杰出大诗创作晋升入这些王者们的行列。以他的伟大创造性人格和一次性诗歌行动为中国大诗的横空出世做出了卓越的辩解。这是其一,以他对世界精神的深刻洞察和高瞻远瞩,为中国大诗的理想高度所给出的急迫性与必要性辩解。

其二,在大诗的认定、创作或生成的层面上,海子强调了伟大的创造性与伟大的原始材料进行结合而生成大诗的诗学原则。海子给出大诗的定义过程,便是在这种锐利的辩解中完成的。他说:“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断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人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人类主体突入自身的宏伟,其实既是与自我灵魂相遇,从而建立起自我的创造性人格,也是与原始力量的材料(母力,天才)相遇,从而找到大诗创作的主题意象,并让这个主体意象通贯到整个大诗创作的一次性行动中而最终完成大诗创造的。成功的范例如但丁将中世纪经院体系和民间信仰、传说和文献、祖国与个人的忧患以及新时代的曙光——将这些原始材料化为诗歌;歌德将个人自传类型上升到一种文明类型,与神圣宏观背景的原始材料化为诗歌。海子指出他们二人的成功都在于有一种伟大的创造性人格和伟大的一次性诗歌行动。现在可以补进去的一个典型例子就是海子将全球诗歌王子们的形象与中国断头战士们的反抗形象与自我人格整合后上升到整个人类的形象,而将之用一次性诗歌创造行动让他们全部复活于太阳系大诗中的成功例子。

其三,海子对大诗的辩解主要是从对世界诗歌史两次大的大诗创造失败的清算开始的。他说:“因此必须清算、扫清一下。对从浪漫主义以来丧失诗歌意志力与诗歌一次性行动的清算,尤其要对现代主义酷爱元素与变形这些一大堆原始材料的清算。”几个清算,仿佛是在向当时国内拜倒在西方现代主义旗帜下的那些崇洋媚外者们提早打了一针清醒剂,今天看来这是更难能可贵的猶如赤子般的警告,更是他无与伦比的高瞻远瞩般宏大气魄、理论视域及远见卓识的呈现。对第一次失败的清算他认为是雨果、普希金等这些民族诗人们无力将自己和民族的材料上升到整个人类的形象而导致的失败。海子将之归结为一种致命的分离:诗歌与散文材料的分离;主观世界与宏观背景(小宇宙与大宇宙)的分离;抒情与创造的分离。三大分离实质是一个分离,即自我创造力没能与原始材料结合,最终导致没能产生出伟大的创造性人格,也没能产生出伟大的诗歌作品。第二次失败中一类是以庞德、艾略特为代表的用智性和悟性等创造的碎片,没能给原始材料一个系统的结构或秩序。第二类是以创作巨型散文来表达那些发自变乱时期本能与血的呼声的人,海子称他们为盲目的诗或独眼巨人,也因为无力把原始材料化为伟大诗歌而陷于失败。从分析中我们看出,海子极端重视对原始材料(母力、天才)相遇的处理。这不仅关乎创造性人格的生成、关乎原创力的生成,更关乎大诗创作素材的选取;最后,大诗创作还必须形成一种精致的结构或秩序,以便对原始力量进行分担,而后再以一次性诗歌行动持续地将这一形象塑造完成。如歌德花六十年时间完成对浮士德形象的塑造,而海子也不惜用六部大诗的长篇持续地塑造断头战士这一太阳王形象。

如前所述,海子一生都在辩解,他的每部大诗都是对一个核心主题的辩解。如水系列三部是对我国生命源头处灵性文化的辩解,《断头篇》是对这块大地上每一个个体生命价值的辩解,他以天问般的追问方式质询每个来到这个大地上的个体生命他们的存在价值到底为何?进入《土地》,他便为这片土地上那群断头王子们太阳般的光辉进行辩解,到《弑》中他们的形象还在聚合,直到《弥赛亚》他们的心路历程或精神轨迹才算完成《你是父亲的好女儿》是对纯洁的不掺杂丝毫功利色彩的爱与远方的辩解,《弑》是针对人类历史上强权对诗歌的巨大威胁巨大伤害所做的后现代反讽解构式的彻底清算与辩解《弥赛亚》贝0是对这片土地上最缺的精神创造或创造性人格所做的至高辩解。

当然,海子的辩解也不无敏感的成分,如在某人嘲弄他“这个世界有一个但丁就足够了”,并说“此人现在是我的朋友,将来会是我的敌人”时,他跑到朋友处伤心地痛哭。这给本来就敏感的海子的打击非同小可,这使他迅即有被政治迫害或被整个社会宣判为“敌人”的恐惧——从某种意义上看,这是对海子极其致命的打击。这从海子极端地在《弑》中将诗与政治强烈对垒,并且拼尽仅有的生命为诗歌、为个体生命的价值进行不妥协的辩解有着极为深刻而隐秘的内在关联。

在人类文化的源头,苏格拉底用死为正义、为法和智慧做过辩解,他的《申辩篇》至今也无人能够驳倒。在希腊神话中也有一位为世人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他用自己的受难为人类用火的权利进行了辩解。再就是基督耶稣,他也以自己的受难为自己的教义做了最后的辩解。海子是这些辩解者之中最年轻的一员,他是为生活的诗意、为那巨大的精神而用死进行辩解的一位,他也是迷信复活的那一位,他渴望着十个海子、千百亿个海子的复活。其实世间每一个人自我人格的完全建立与生成,这便是一个真正的海子的复活。每一个人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爱、自由、诗意、神性等这些关乎这个时代最重大的主题时,我们无疑已在突现海子的生活理想,而且当我们毅然与生活中的非诗意生存进行抗争和辩解时,这无疑也是海子的一种精神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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