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2019-04-09丁东亚
丁东亚
1
麦子熟了,大地就有了重量。被太阳炙烤的麦地将田野映出一片片耀眼的金色光亮。有风的夜晚,它们就抱在一起摇摆,仿佛月光在水面荡出的一波波轻柔的涟漪;至于暗处那窸窣低微的声响,又似它们愉悦的欢叫,先是混杂在夜下鸡鸣狗吠声中,到了清晨,又依附着蜂蝶或是风中奔跑的孩子,最后在众人挥动镰刀的一刻,消失于时光的腹体。
祖母背着一捆麦子,佝偻着身子一早沿着通往村子的小路上了坡。时而,她止住脚步,弯下身,吃力地捡起拉麦的牛车遗落在地面的麦穗,之后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那叹息仿佛她的苍老,带着一丝多年后我始终无从知晓的荒凉。这一刻,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在少不更事的左顾右盼里期盼着那个骑着驴子、面色憔悴不堪的秃顶小贩来村里兜售针线和糖粒。他总是会在每月的最后一天出现,轻便地从驴子上跳下,喊一声“换针换线换糖粒喽——”。然而,四月的最后一天他却没有如期而来,即使日头已经隐没西方的山野,他也没能在我无比渴望的视线里出现在村口,以至那头一直陪伴他多年的驴子也没在我想象他的吆喝声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那个晚上我坐在院门外哭了一阵儿。祖母烧好饭,喘着粗气来到我身旁坐下。
“娃,你哭啥呢?”
“我哭我爹。”
“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你哭他干啥?”
“我想爹了。”
“死人有啥好想的?”祖母说,“人死了就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想他他也不知道。”
“我哭我娘。”
“你娘长啥样你都不知道,你哭她干啥?”
“我想她哩。”
“你都不知道她长啥样,想她有啥用?”
“我哭我自己。”我抹去脸颊的泪水,说,“我没爹也没娘。”
“你有奶奶啊,”祖母说,“奶奶就是你爹娘。”
“奶奶不是。”我说,“奶奶是奶奶。奶奶有爹娘,我没有。”
“哎哟,”祖母看了我一眼,笑了下,“乖孙女长大喽,都知道这么多啦。”又自语道:“今天卖糖粒的小贩咋没来啊?害得我乖孙女没糖粒吃。”
我又哭了起来,问祖母卖糖粒的小贩是不是不会再来了。祖母把我抱在怀里,说:“咋会呢,他可能算错了日子,说不定明天就来了哩。”
可是一连好多天小贩都没有出现。祖母一会儿说他或许生病了,一会儿又说他可能忘记了来村子里的路了,我就只能想象他是真的病了或是迷了路,继续等待他的到来。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收了麦子耕完地又种上了玉米,他也没再出现。我猜想他大概真的不会再来了。
村长带着人帮我们将坡下的那块麦子收了拉回来的那晚,祖母让我将她已在院里晾了半個月的野菜送去村长家。村长收下野菜,让我捎话给祖母,让她准备好玉米种子,说他明天就让人给牛套上犁去把我家坡下的那块地耕了。临出门,他又喊住我,拿了一个玉米窝窝给我。我接过,盯着他家桌上的一碟青椒炒蛋和馍筐里雪白的馒头,兀自吞咽了几口口水。村长的婆娘看了我一眼,没吱声,之后继续埋头喝粥。我知道她懂我的意思,也知道她此时一定在心里暗暗耻笑我贪婪的眼神。
我啃着玉米窝窝往家走时,天已经黑透,月亮躲进一片黑云,像醉了酒的大汉呼呼大睡。坡下人家的狗叫声在死寂一般的黑夜里忽高忽低。我知道那些看守院落的老狗听觉敏锐,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它们便瞬间警觉起来,机灵地竖起耳朵,发出一阵几近惶恐的呜叫。有时我觉得它们其实是在和风婆婆说话,祖母说风婆婆有一身我们看不见的飞行隐身衣,只有那些醒在夜晚的事物才能看见她的样子。我问祖母是不是见过风婆婆。祖母笑了,说她当然见过啦,还和风婆婆说了很多话呢。我又问祖母和风婆婆说了些啥。祖母就舔舔干瘪的嘴唇,想了想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早已不记得。祖母告诉我这个秘密的那晚,我在窗前悄悄地等了很久,也没能看见风婆婆的影子,后来就又爬进暖人的被窝睡了。
我推开院门,祖母正在油灯下纺线。每年这个时候,祖母就会纺一大堆棉线团,然后将线团放进祖父生前为她打造的那个木箱里。祖母说等到棉线团塞满了木箱,她就能和祖父见面了。可一天我在祖母不在的时候偷偷打开木箱,发现箱子里除了几只光溜溜叽叽乱叫的鼠崽,什么也没有。那些祖母放进木箱的线团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那只体格硕大的母鼠是什么时候咬破了箱底,在木箱的角落安了家,也成了一个谜。
“村长收下野菜了?”
“嗯,”我说,“他还给了我一个玉米窝窝呢。”
“哦,”祖母抬眼看了我一眼,说,“村长说啥了?”
我就把村长的话跟祖母说了一遍。祖母听完,看看我说,村长是个好人哩。我说好人咋有个恶婆娘哩。祖母又看看我,笑了笑。
祖母纺线的时候,我就在她一旁坐着,一边安静地看着纺线机吱吱呀呀一圈圈地转,一边跟她说话,直到她觉得累了,说夜深了该上床睡觉了。有时祖母还会给我讲个奇怪的故事,只是每次她只讲一半,任凭我怎么闹,她都说后来的她真的不记得了。
这晚不知为何,祖母一直纺线到深夜,当我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走进梦中那片遍地葵花的山野,祖母突然说明天一早要带我去看清嫂家那个大头娃娃。
2
是坡上人家的鸡叫唤醒了世界。它们天一黑就飞上土墙、树上或羊圈,在黑夜里一遍遍扯开嗓子歌唱。累了,就睡一会儿,接着歌唱,直到天亮。天一亮,它们就跃落地面,四处觅食。比及那一有声响就嗷嗷乱叫的村狗,我觉得它们才是村庄真正的看护者,不过它们又似乎比那些会摇尾讨好主人的村狗傻了许多。
如今村里只剩下十三户人家。坡上七户,坡下六户。祖母说最初一声不响地赶着牛车走出村子的那户人家就住在坡下南河岸上,据说他们一家五口刚翻过一道山,牛车就坠下了山崖。祖母还说,那年我们这片土地上只落了一场雨,干旱使禾苗都死光了。秋天一到,人们就吃光了存粮,开始吃野菜和野草,冬天,村子就变得死寂,只剩下黑夜坡上坡下的小孩们或高或低的饥饿哭叫,最后连成一片。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问祖母。
“我啊,跟你一样,阎王爷不要嘞。”
我就看着祖母,很认真地想着她的话。
清嫂家的那个大头娃娃就是在旱年里出生的。祖母说他出生的时候,折腾了清嫂整整一天一夜。坡下那个瘸了一条腿的赤脚医生匆忙赶来,守了清嫂一个晚上后,推算孩子早已胎死腹中。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无奈地摇着头刚迈出院门,那孩子竟“哇”的一声从清嫂的身体里滑了出来。祖母说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从一出生就只长头不长身子,看起来像个小怪物。祖母说这话时天上下着雨。那个本该秋意盎然的秋天,划过瓦片从屋檐落下的雨滴穿过昏暗的灯光,显得异常好看,它们犹如一串没有被串起的玻璃珠,冰凉透明。祖母又说女人的身体里都藏着一条有来无回的神秘洞穴,那里像此时的世界一样,黑暗潮湿,还说我们就是在那片看不见自己的地方生出了脚丫、身子和头发,然后哭叫着来到了人世;还说那片幽暗之地还有一处尸骨无存的坟地,埋葬着许多没有姓名的人。
我聽不懂祖母的话,就生气地回头看着她,说:“奶奶,你唠叨啥呢?”
祖母停止纺线,抬起脸看我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记得第一次和祖母去看大头娃娃,清嫂不在家。我和祖母进了屋,我看见屋内房梁上悬吊着一张窄小的吊床。吊床里,一个头颅无比巨大的孩子穿着绣着胖娃娃的红肚兜,瞪大眼睛好奇又陌生地望着我们。我不禁惊恐地后退一步,大叫一声,随即大哭。祖母说:“不怕不怕,你看,他对你笑哩。”我还是哭,闹着祖母快回家。过了一会儿,清嫂从外面回来了,从大头娃娃的吊床里拿了几颗糖粒给我吃,之后和祖母去院里说话。她们说话的时候,我吃着糖粒,一次次怀着好奇之心去屋里窥探。后来我竟大胆地走到吊床前,将一颗糖粒塞进了大头娃娃的嘴巴。他含着糖粒,忽然兴奋地咿呀起来,仿佛是要跟我说些什么。
“你叫啥啊?”我问。
大头娃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高兴地翘起了他瘦小的脚。
我就趴到吊床上,盯着他。
“你的头咋这么大呢?”
大头娃娃还是咿咿呀呀地瞪着眼睛看着我,不时蹬着小脚傻笑。于是我就开始对他说话,说完了我做的梦,又说起了我捉过的一只大黑斑蝴蝶和那十五只被我封存在玻璃瓶里的蜜蜂。当我以为他已认识了我,试着去摸他的红肚兜时,他突然伸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嗷嗷大叫起来。我受了惊吓,扔掉手中的糖粒,哭喊着跑出了门。
那天回到家我就生病了,睡梦里总是会哭,哭醒了就会跟祖母说自己梦到了一个和大头娃娃一样的小妖精。后来祖母去坡上的土地庙求了神,喂我吃了些草药,我的病才慢慢地好了。
祖母说除了清嫂,没人知道大头娃娃是谁的种,她说那时村里的每个男人对清嫂都蠢蠢欲动,每个男人都有可能是那孩子的爹。包括我爹。我就想如果我爹真的和清嫂好了,那大头娃娃就该是我弟弟了,想到这我又伤心起来,蹲在院门外哭了一阵儿。祖母也不来劝,她觉得我是个古怪的孩子,哭够了就好了。
我爹的模样,我根本不记得,甚至他叫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他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天一亮就扛着一把锄头下地干活,吃饭的时候才回来。有关我爹的一切,我从没亲眼所见,都是祖母告诉我的。祖母说我爹最鲜明的标志是额头上有一道疤,是他年轻时候跟村里的一个叫胡八的老汉打架,被胡八用镰刀砍伤的。这样说来,我又觉得我爹一定瘦弱无力,不然怎么会被一个老汉砍伤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祖母从不跟我提及我娘,有时我问她我娘是什么模样,她也不接话,最多感慨一句:“你娘啊……”就没了下文。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清嫂,问她我娘是不是和清嫂一样。祖母就撇撇嘴,说你娘哪能跟她比,清嫂是好女人,你娘是个坏女人。我强辩,我娘不是坏女人。忍不住又问她我娘怎么坏了。祖母就默默想上一阵儿,恨恨地说:“你爹就是死在那个女人手里。”我怀疑祖母骗人,我娘怎么会害我爹哩?她就又把话转到上一句,说:“你娘是个坏女人。”顿了顿又说,“狗日的嫁到咱家来,开始还不让你爹沾她身子哩……”
或许是祖母的话起了作用,时间一长,我竟真的觉得我娘是个坏女人了,不然她怎么会撇下我和爹跟一个来山里收草药的麻子跑了呢。
这日一早吃了饭,祖母又带我去了清嫂家。大概是见过了大头娃娃的样子,我一点儿也不怕了。不同的是,这天我看到的大头娃娃不再瞪大眼睛冲着我笑了。他半闭着眼睛,像没睡醒一样,怏怏不快。我再一次试着把糖粒塞到他嘴里,他也不吃,好像他已经不喜欢见到我了。我吃着糖粒回到院子里,祖母和清嫂面对面坐着。清嫂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这孩子生下来就命苦,走了也好。”祖母说道。
清嫂长叹了一声,拧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又在鞋面上抹了手。
“这么多年了,怪难为你的。”祖母又说。
清嫂便捂住脸,呜咽起来。
“难受个啥?”祖母说,“活着有啥好?去了比活着好哩。”
清嫂放声大哭起来。
我走到祖母身旁,一声不响地看着清嫂。
“奶奶,大头娃娃不喜欢我。”我对祖母说道。
“他没有不喜欢你,他累了,想睡觉了。”祖母说。
“那他睡醒了是不是就又喜欢我了?”
“是哩。”祖母说,“他睡醒了就喜欢你了。”
“那我给他糖粒他为啥也不吃哩?”我又问。
“他睡醒了就想吃了,你给他留着。”
我高兴地“嗯”了一声,又跑进屋里看大头娃娃了。
后来我跟祖母回家时,清嫂还在抹泪。
“奶奶,清嫂为啥也爱哭啊?”出了门,我问祖母。
“女人眼睛里都藏着一条河哩,啥时候河里的水干了,她就不哭了。”祖母说。
我就笑祖母,说:“眼睛那么小,咋会藏下一条河?奶奶骗人。”
“奶奶才没骗人,”祖母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那啥时候那条河会干啊?”我又好奇地問。
“这个呀?”祖母想了下,说,“等你像奶奶这么老的时候,那河里的水就干了。”
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我眼睛里也有一条河吗?”
祖母没说话。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坡上的人家开始赶着牛车,拉着粮食、铁锅和孩子,沿着窄小的山路离开村子。似乎早先那个企图离开村子坠入山崖的人家的故事早已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祖母说她不知道他们后来是不是真的翻过了一道道山梁,到了一片水土肥沃热闹繁华之地,在那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或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又到了一个像我们村子一样贫瘠的地方,于是停下奔走,坚决而绝望地留在了那儿,继续先前一样的生活。更多时候祖母认定他们一定是饿死在了路上。每每祖母如此猜想时,我就觉得她很邪恶。
坡上的人家走了,坡下的人家就蠢蠢欲动起来。在这片与世隔绝之地,他们总是认定住在坡上的人更加聪慧,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于是经过漫长的沉思后,他们也紧随其步伐,开始了迁徙,或在春天,或在冬季。祖母告诉我他们离开村子的想法几近相似,都以为山外有一处可以让他们不用再辛苦劳作就能过上好日子的沃土,那里牛马成群、遍地黄金。他们像是着了魔,或是在梦里迷失了自己。祖母说。
过了几年,村子就变得空荡荡,不再热闹了。从前夜晚连成一片的鸡鸣狗吠声也变得孤寂起来,以至剩下的人们从梦中醒来,顶着皎洁明朗的月光去茅房,都感到毛骨悚然。那些爱哭的孩子也不敢在黑夜里哭了。只有羊圈的羊群安之若素,天一亮就咩咩欢叫起来,唤醒主人,之后被放出羊圈,去山里或坡下的河边饮水吃草。
初冬,落了一场大雪。大地瞬间披上素装,换了一副模样。这样的日子,我会赖在暖暖的被窝里,醒着的时候自己跟自己说话,或是哼唱一段祖母教我的歌谣;困了就睡一会儿,待在梦中那片开满葵花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梦到那片开满葵花的地方,那里的飞虫五彩斑斓,蝴蝶成群结队,在花丛间翩翩飞舞,闹人的蜜蜂一刻不停地采撷着花蜜,花地尽头还有一座若隐若现的巨大城堡,时常传出孩童的笑声、歌声和奇妙悦耳的乐器声。有时我醒来,还会依稀记起梦里歌声的旋律,自己跟着哼上一阵儿。
翌日一早,雪停了。雪一停,邱老汉就从墙上取下那条用了半辈子的赶羊的鞭子,扯开清亮的嗓子,发出一阵古怪的“哦喔喔喔”的低叫声,将饿了一天的羊群赶出羊圈。每次他赶着那群雪白的羊群从我家门前走过,我就会跑到院门外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却始终没有真正数清他究竟喂养了多少只羊。它们大小不一,似乎都一个模样,我数着数着,它们就欢叫着走远了。那时邱老汉总会回过头冲我笑,似乎在问,数清多少只羊了没有。我不理他,怅然若失地蹲在地上无趣地练习写一会儿数字,然后便回屋陪祖母了。
祖母说自从邱老汉的儿子带着媳妇、儿子和粮食撇下他赶着牛车离开村子,邱老汉就变得古怪起来,哑巴一样不愿再跟人说话。我说:“他可以跟他的羊说话啊。”祖母笑着说:“羊能听得懂他说些啥啊?”我觉得也是,说:“那他养那么多羊干啥呢?”祖母用纸将捏碎的干树叶卷成烟草,用口水粘牢,点上,快乐地抽上两口说:“谁知道那老不死的养那么多羊做什么!”这些日子,祖母不知道怎么突然喜欢上了干树叶的味道。
天气越来越冷,村子显得更加阒寂。仿佛它也像那些躲在田里或水下的青蛙一样,开始了昏睡时光。
大雾是在午夜时候弥漫山野的。我喊醒祖母,说要去茅房。浓密的雾色乘虚而入,涌进屋内,带着刺骨的寒意。我从茅房出来,祖母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忽然惊觉自语道:“那是个啥啊?”仿佛她在雾色里看见了什么。也就是在那个雾色凝重、天暗若铅的清晨,邱老汉的羊群丢失在了山里。据说那天邱老汉像往常一样躺在一块石头上睡了片刻,醒来就看不见一只羊了。起初他以为羊群换了一块地方吃草,可他在雾中找遍了整座山,也没发现羊群的踪迹。邱老汉猜想它们一定是吃饱了自己摸着路回家去了,可等他跑回家推开院门,发现羊圈里依然空空荡荡。于是他就又跑去山上,一遍遍“哦喔喔喔”地唤起了他的羊。后来大雾退去,邱老汉的羊群还是没有踪迹,它们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白雾里,唯有邱老汉越来越嘶哑的召唤声还在无人的山野飘荡。
我想不出羊群怎么会在雾里消失,像一个谜,我怎么猜也猜不出谜底。问祖母,她神秘地悄声告诉我,说邱老汉的羊群一定是被那道“白光”吃掉了。我问:“啥白光?”祖母才说她在雾中看见了一道游蛇一样的亮光,它在黑暗里一闪,又消失不见了。
我张大嘴巴,惊奇又恐慌。
过了一段日子,邱老汉不再上山找他的羊,开始在村子里游荡,遇见人就说一句他的羊不见了。只是谁也没心思关心他的羊到底去了哪儿,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又过了一段日子,邱老汉变得神神叨叨疯疯癫癫起来,时常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傻笑,仿佛早已不再记得他有过一群我曾怎么数也数不清的羊群了。
再后来,村里的孩子开始叫他疯子,朝他扔泥巴,直到他再不曾在村子里出现,像他的羊群一样没了影踪。
这样,村子里就又少了一户人家。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那片无边无际的葵花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以计数的雪白的羊群。它们悠闲地生活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或是吃草,或就地卧息,或是两两羊角相抵,像极了争强好胜的孩子。晴空如洗,清风呢喃。蓦然,大雾从远方聚来,幻化为一张面目狰狞的脸孔,瞬间遮蔽了天际。我受了惊吓,哭喊着醒来。祖母侧身将我抱住,轻唤着我的名字,哼唱起歌谣:
花不吵,草不闹
乖孙女快睡觉
星星睡了,月亮睡了
天就要亮了……
4
祖母的记忆是从这年冬日的一个午后开始出现了裂痕和偏差。那日吃了午饭,祖母说累了,要去床上躺一会儿。醒来后,她就记不得自己刚刚吃完午饭了。那时我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几天前的那场大雪压垮了去年村长帮我们搭建的小茅草房,如今我们只能在睡觉的小屋一角做饭吃。
“娃,你想吃啥?奶奶给你做去。”祖母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前说。
“奶奶,不是才吃了饭吗?”
“傻孙女,那是早饭,现在都晌午了,该吃午饭了。”
“我们吃的就是午饭啊。”我起身看着祖母。
“哦,吃了啊?”祖母愣了下,自语道,“我睡糊涂了?”
我继续堆雪人。
过了一会儿,祖母又从屋里走出来,对我说:“乖孙女,去趟清嫂家,把木箱里我给她娃做的小袄送去。”
“不是早送了?”我低声说着,试图将滚圆的用来当作雪人头颅的雪团抱在怀里。
“听到没?”祖母似乎没听见我的话,生了气。
“早送去了呀。”我大声回道。
“啥?”祖母甚是疑惑,“你啥时候送的?”
雪团突然从我怀里滑落,摔落在地。
“大头娃娃没死的时候就送了。”我赌气道,“那时候还没下雪呢!”
祖母没理我,回屋翻箱去了。
这天祖母显得格外失落,有一会儿她看着我在院子里玩,竟莫名地流了泪。我噘着小嘴来到她前面,将冻得通红的小手伸到她怀里取暖。祖母一把将我紧紧抱住,说她刚才看到我祖父和我爹了。
“爷爷和爹不是死了吗?”我说,“人死了不是就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吗?你咋会看见他们哩?”
祖母想了一会儿,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看见了他们。我想或许祖母知道缘由,只是不愿告诉我罢了。
快过年时,卖针线和糖粒的秃了顶的小贩又來了,只是他的驴子不见了。我猜想那驴子一定是病了或死掉被他煮了吃肉,不然就是被贼偷走了。在村口叫卖时,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像祖母所说的一样,像是丢了魂。然而,等他下坡离开时,我还是吃着糖粒跟着他走了一阵儿。走到坡下,他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我,问我想不想天天吃糖粒。我说想。他又说:“那你跟我走吧,跟着我就天天有糖粒吃了。”我想了想,说要回去问问奶奶才行。那秃头小贩就摇摇头,背着他的布袋走远了。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忽然想到他会像那个来山里收草药把我娘拐跑的麻子一样,将我带去一个我再也回不来的地方,然后把我卖给一个傻子当婆娘,我就遽然讨厌起了那个秃了顶的小贩,急忙跑上坡回家去了。
树上的屋上的田里的雪一融化,春天就来了。春天来了,坡下田里的麦子就绿得人心痒痒的。清晨时候的风尽管还有些割脸,但已不像深冬时节吹得人骨头疼。不同以往的是,这年春天祖母显得甚为困倦,午后我们坐在门前麦秸堆旁晒太阳,她头一歪就睡着了;晚上纺线车刚摇了一会儿,她就打着哈欠说累了要去躺一会儿。我害怕祖母会在睡梦里住下,就守在她身旁,或在她不远的地方玩,过一会儿就喊她几声,直到她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或应我一声,我才放下心来。
四月的一天,祖母到水井旁打水,突然躺倒在地一动不动了。从木桶流出的清水浸湿了祖母的衣裤。我跑过去跪在她面前喊她,她不应,我号啕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见祖母还不醒,我就走出门,哭着去了清嫂家。
我抹着泪进了门,清嫂正在给大头娃娃烧衣服,棉絮和棉布燃烧的气味呛人刺鼻。
“娃,哭啥呢?”清嫂问我。
“我哭奶奶。”
“奶奶又骂你啦?”清嫂说,“今儿奶奶咋没来啊?”
“她睡在院子里不醒了。”我说。
“哦,”清嫂将最后一个小棉袄扔进火堆,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我,“你说奶奶睡在院子里不醒了?”
“嗯。”
清嫂起身冲出门,朝我家的方向跑去。
祖母躺在床上也一动不动,清嫂一声不响地找出祖母生前最喜欢的那套带碎花的衣服为她换上。天黑后,清嫂就把我带到坡上的一片空地上。远处是隐约的鬼魅山影。
“娃,你喊。”清嫂说。
“喊啥?”我问她。
“你喊‘奶奶回家。”
我就对着远处的大山大声喊道:“奶奶,回家——奶奶,回家——”
喊着喊着我就难过起来。
这时,祖母说的那道吃掉邱老汉羊群游蛇一样的亮光从远处的天空一晃而逝。
“你看!有一道光哩!”我指着远处的山野,对清嫂说。
清嫂没理我,对着空荡荡的黑夜兀自说了句:“麦子要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