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记忆
2019-04-08李晓菊
文/李晓菊
若是冬日于大雪纷飞中独自踌躇街头,我会忽然特别向往儿时老家温暖的土炕。对于我们这些乡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作为乡村生活符号的土炕,不仅是乡情的承载,更是潜藏在心底的未泯情愫。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祖母总会说,上炕坐吧,炕上暖和。来人如果只站着,说几句话就走,她就踮着三寸金莲的小脚送出大门口,嘴里不停念叨:“这就走啊,你看,连热炕都没坐会儿……”
在关中农村,土炕家家都有。大多数人家的屋子,进门就是炕,临着窗户,铺着炕席,席上面才是褥子和床单。床单以大红大绿居多,鲜艳、热烈而动人。炕头一侧叠着整齐的被褥垛,和墙上穿红色肚兜骑鲤鱼的福娃相互辉映,散发着温暖朴素的气息,大俗亦大雅。我生在农村,土炕伴随我度过了童年。可以说,涉世最初的温存是她给的。在我看来,土炕是有形的,但似乎又无形。她的古朴、温情和神圣一直让我心存敬意……
土炕是生命中心,乡村统领。
记忆中,每天早上起床后,祖母总是用一把糜子秆做成的笤帚把土炕来来回回扫上好几遍,然后将暖床的被子铺得整整齐齐。待吃饭时,掀起被子,炕中间放一正方形木盘子,盘里的图案和油漆在乡下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浸泡得失了本色,越来越模糊。木盘里通常是两三碟小菜,一盘馒头。那时生活条件不好,物资相对贫瘠。餐盘里多以萝卜白菜为主,吃肉乃是年节盛事,平日里只能靠鸡蛋将就开荤。祖母炒鸡蛋时放油很少,炒出来的鸡蛋总会带一点儿焦黄。但对年幼的我们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炒鸡蛋出锅后,祖母通常会先夹一个鸡蛋馒头,然后从中间掰开,分给我和弟弟解馋。那略带焦糊的醇香令我记忆至今,每每想起,便觉得无限温暖。
土炕是温暖港湾,浸染着童年朴素日常的温情。
炕头最热闹的时候是每日睡觉前。媳妇娃娃热炕头,修来的福气呢!这不,忙碌了一天的大人都会早早上炕的,小孩子自然不例外,玩耍归来后顾不上认真洗脸就匆匆爬上土炕。尤其是寒冷的冬日,只要看一眼土炕,人们心中便会陡然升起一股子温暖。记忆中,飘雪的黄昏,父亲搬一张小方桌放在炕中央,我和弟弟拿出各自书本,临桌而坐,静静书写。母亲在一旁穿针走线,时不时停下手里的活,探过身来慈爱地看看我俩的字。父亲捧一本厚厚的书坐在炕尾慢慢细读。
隔三差五,母亲也会把加了盖子的发面盆放到炕角发酵。偶尔,还有一小盆生的黄豆芽静静躺在热炕上。记忆中那一颗颗黄豆,出的芽弯弯扭扭,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一天天变粗变长,惹得我和弟弟时常偷偷揭开盖子拿出来比比长短……
土炕是乡土文化的纽带,传递着浓浓的乡土暖意。
逝去的岁月里,土炕一直是乡土生活的主角,她和纯朴乡亲们一起熬过岁月,沉浸着虽然苦涩却弥足珍贵的人生百味。无论何时,温暖的土炕永远是农人的精神归依。
小时候冬天特别冷,每年冬天,大多数小孩的手背、脚跟和耳朵都会被冻伤或生疮。因为整天跟在一群男孩子后面疯跑,我的双手也不可幸免地成为冻疮“沦陷区”。祖母便用土方给我疗伤:大雪纷飞时,用铁脸盆盛满雪,放在火炉上消融后,放入茄子根煮沸,待水温合适时浸泡患处。完了抹上凡士林,放到土炕上烙。盼了多少场雪,洗了多少回,烙了多少次,我早已记不清了,但每到冬天,我总是禁不住想起儿时在土炕上烙手的情景。
如今农村,变化之大,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随着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作为旧时代缩影的土炕已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尤其是近几年,各式高档家具的入驻已然宣告土炕为王的时代已成历史。
年前回老家,特意去盘有土炕的西屋小坐,炕边放着两个木柜子,一摞叠着光阴味道的被褥静静铺在上面,我一个人在炕头坐了很久。冬日暖阳透过窗棂点点洒在身上、发上,舒服极了。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时光荏苒,年龄渐长的我越发痴迷那些沾染了时光、承载着乡情的老物件,尤其是那洋溢着温情的土炕。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舍不得土炕就此消失,再奢华舒适的床也替代不了它在我心里的位置——因为躺在它上面能触摸到童年……
恍惚间不觉进入梦乡:扎着羊角辫的我跪在炕头叠纸船。祖母盘腿坐在炕沿上夹核桃,不时把剥好的核桃仁塞进我嘴里。窗外,雪无声落着。房檐下,吊着一串串金黄玉米。院墙边的枣树上,落满了肥硕麻雀,就像夏天茁壮的叶子……
醒来以后,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