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相广拉与孔雀舞
2019-04-04龙成鹏
□ 文 / 龙成鹏
约相广拉在自家的传习所的舞台上,指导孙子闪瑞孔雀舞动作 瑞丽文化馆 杨明 摄
2016年11月24日的下午,云南省民族宗教委举办的“百名人才”培训班专门安排了一个下午,分组讨论民族民间文化传承情况。瑞丽傣族孔雀舞的“百名人才”、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约相广拉由孙女嫩喊代他参加培训,在下午的自由发言中,嫩喊从年轻一辈人的视角,表达了她对当下传承状况的忧虑。
几次“百名人才”的培训,《今日民族》都组织了采访团队。这次培训的讨论环节,我刚好参加,所以,不仅听到了来自一线文化传承工作者的各种声音,也初步了解了孔雀舞在瑞丽的传承状况。2018年初,我又深入约相广拉的家做了一次较为深入的探访,随后,对照一些文献,我意识到孔雀舞的传承,其实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它不仅是当代傣族文化传承中的一环,也是云南民族民间文化在建国后的发展历程中的一个缩影。
约相广拉出生于1948年,从年龄看几乎是今天在世的云南“非遗”传承人中最长的一辈。还有1930年代出生的一代传承人,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一代人陆续过世,即使极少数健在,也基本上不能再从事传承工作。
从徒手孔雀舞而言,约相广拉这一代算第二代。第一代是瑞丽的毛相、莫恩帅等一辈,他们在上世纪50年代新旧变革的时代,从架子孔雀舞中开创出徒手孔雀舞,随后,在国内、国际的舞台上演出,开始形成影响力。再经过刀美兰(1944年—)、杨丽萍(1958年—)等两代女性艺术家的演绎,徒手孔雀舞逐步形成了今天在学院和大众中的显赫地位。
喊沙路边各家门前样式各异的小摊,卖的多是泰国缅甸货,这是一个新兴的乡村旅游目的地,目前还比较宁静 龙成鹏 摄
约相广拉家展出的跟孔雀舞有关的成就和荣誉龙成鹏 摄
徒手孔雀舞从傣族的习俗和文化中抽离出来,逐步艺术化、独立化的过程,是民族民间文化一次深刻的演变,也是傣族传统文化对当代中国文化(艺术)的重要贡献。
在这样的历史视野下,回头再看民间的孔雀舞传承者,特别是约相广拉这一辈人,我们会获得怎样的新知呢?
约相的成长:自学成才
瑞丽是盛产孔雀舞舞蹈家的地方。
毛相出生在瑞丽姐相乡,邻近约相广拉所在的勐卯镇。孔雀舞的另一位国家级传承人旺腊,也出生在瑞丽,而且与约相广拉同属于一个村——勐卯镇团结村广拉寨(约相广拉的名字,就包含了他出生的地方)。旺腊比约相长2岁,少年时代就被文工队看中,“文革”前就接受过文艺培训,并成为地方上职业的文艺工作者(1960年加入瑞丽县文工队),深受莫恩帅、毛相等老一辈孔雀舞大师的影响。旺腊后来还担任瑞丽市文化馆馆长等职,其人生道路与约相很不一样。
约相是自学成才的一类人,而且,也几乎没有认真拜过师。我采访时,他提及自己接受的训练,唯一一次比较正式的受训,是1975或1976年(他记不清了),当时的瑞丽县组织了文艺培训,分唱歌、跳舞、绘画等不同门类,其中毛相负责教他们孔雀舞。与很多同辈人相比,约相自学的环境,比我们今天想象中更糟。我以为在约相年轻时,比他年长一两辈的人都在,孔雀舞这样一种愉快的舞蹈,会是全民族的舞蹈,是村寨男性的基本技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一方面,孔雀舞一直只是少数人能跳,另一方面,在当时练习孔雀舞还会被他人另眼相看——社会文化似乎并不鼓励孔雀舞的传承。约相是那种特别喜爱孔雀舞的人,这种人在同龄人中属于少数。
因为个人特别热爱——“一听着象脚鼓的声音,脚就抖了,就坐不住了”——约相常常背着人偷偷练习,因为“怕人家笑,是不是神经啊”。
约相成长的背景,有两点很值得强调。一个是“文革”。作为一场文化的“革命”,其对民族文化的影响,今天很多人都注意到它消极的一面。不过,采访时,约相以笑谈的方式,给我引用了一位文化馆老同志对他的评价,说他是“文革”中培养出来的。
这个总结,大概是因为约相曾经被红卫兵借去表演节目,而这样的出场机会,不仅培养了他对文艺的爱好,也让民族民间的文艺,通过曲折的方式得到表现。
作为不同时代的经历者,约相对远逝的集体时代,有另一番观感。他认为,相比今天,那时候的群众对文艺工作更有积极性。今天的人们,忙着各自、各家的事情,对文艺、对集体会议不再热心,而当时,文艺活动、开会对要承担繁重的集体劳动的人们来说,是难得的放松机会,所以,他们很乐于参加。
因为在“文革”时期得到成长,“文革”结束不久,1977或1978年,30岁的约相已经开始承担起文化传承者的角色。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是,这一年,他被邻近的梁河县的文化部门邀请去从事傣族集体舞蹈的培训,在那里待了近两个月。
也大概在这前后,同样因为在地方上的名声,约相与北京高校的一些舞蹈学者相识,他们到喊沙来考察,住进约相的家。其中有后来跟云南民族民间舞蹈有过密切关系的著名舞蹈学者许淑英等。
约相走向全国的舞台,比老一辈毛相晚了20多年。1980年,约相作为民间艺人,与德宏州歌舞团的演员们参加了首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他作为主力,表演了孔雀舞节目《孔雀会》。此后,一度被边缘化的“孔雀舞”——孔雀舞被视为宫廷舞,因而也是“四旧”之一——获得了正名;而后,随着“非遗”保护的推进,民间这支孔雀舞的传承得到重视,约相也获得今天相应的地位。
作为新文艺的徒手孔雀舞
约相成长的背景,另一个特别要提的是孔雀舞的演变。孔雀舞在今天至少有两个类型,一个是架子孔雀舞,一个是徒手孔雀舞。架子孔雀舞,以舞者戴面具、绑孔雀的道具而得名,徒手孔雀舞则不需要道具,直接用身体模仿孔雀动作。
架子孔雀舞是孔雀舞的原初形态,也是云南省不同地区的傣族共享的文化。目前,架子孔雀舞也是国家级“非遗”项目,但其传承状况远比徒手孔雀舞更紧迫。据我了解,在傣族文化的核心区——西双版纳、德宏等地,架子孔雀舞都严重式微,反倒在普洱的孟连、临沧的耿马等地,有比较优秀的传承者。
在瑞丽约相的叔叔一辈也有擅长跳架子孔雀舞的,而他小时候,甚至就见过他的兄长请师傅来教过。但那时候,他只是个围观者,还没有参与学习。所以,直到今天,约相都不跳架子孔雀舞。架子孔雀舞向徒手孔雀舞的演变,应该在上世纪50年代后期,60年代初。据毛相的儿子、已退休的德宏州歌舞团副团长依团介绍,在1957年以前,包括毛相在内都跳架子孔雀舞。“1957年后,父亲毛相到莫斯科之前,就把这个架子曲调,用自己本身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表现孔雀舞。跳徒手孔雀舞或阮寿孔雀舞,我的父亲是鼻祖。”(赵丽、丁琦睿:《一代宗师与两位国家级传承人》)
架子孔雀舞与徒手孔雀舞在舞台上的对舞,这是傣族新文化的一次对话 瑞丽文化馆 杨明 摄
约相广拉认为,孔雀舞最基础的动作就是孔雀走路,诀窍是提脚快,落脚慢 龙成鹏 摄
约相广拉与学生参加姐告管委傣历新年 瑞丽文化馆 杨明 摄
360百科上,毛相的词条中介绍说,毛相“1957年赴莫斯科参加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他和州歌舞团演员白文芬表演的双人孔雀舞荣获银质奖章,为祖国争得了荣誉”。这大概是徒手孔雀舞第一次走向那么大的舞台,也是此后,它在国内影响力渐增的重要起点。当然,毛相这位大师,在1961年还随周恩来总理出访缅甸,其孔雀舞再次代表中国,走出国门。
对于一个刚刚从民族传统文化中蜕变出来的民间艺术形式,徒手孔雀舞一走上舞台,就获得如此大的传播机遇,无疑是那个时代的幸运者。而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解释了后来它的成功,以及由它带来的两代职业舞蹈家(刀美兰、杨丽萍)的个人的成功。
怎么看待民族民间文化走向个性化艺术创作,并取得巨大成功这样的现象?学者研究胡适等人推动的“新文化运动”时发现,胡适这一代人,之所以要主张新文学、新诗歌,有这样一个语境:当时写作、包括诗歌,是文人们集体习俗,就像今天少数民族文化里的某些音乐歌舞一样,是生活、社交的一部分,并非独立的艺术门类;而胡适他们主张新文艺,就是要把这种习俗化写作,上升到艺术、美学的层次,注入新的观念,以创造适应新时代的文学艺术。
把胡适那一代人的“新文化运动”挪移到建国后少数民族地区的文艺变革,可以发现类似的现象。毛相这一代,开始突破传统,走上了个人化的创作道路,其改造传统的性质,应该可以视为给传统文化注入新时代的艺术观念。而后,那些受过科班训练的舞蹈家加入这个阵营,沿着毛相的道路,进一步把徒手孔雀舞,与芭蕾舞等现代舞蹈技巧融合,使之进一步演变成一种现代舞蹈艺术。
与此同时,在民间,受毛相等老一辈影响的约相、旺腊等一辈依旧在更为传统的语境下维持孔雀舞的传承和演进。由此,我们看到徒手孔雀舞从50年代后分裂出来的两个传统。前一个,已经是学院化的教学内容,后一个依旧在民间薪火相传。而最近一些年,国家的“非遗”保护行动,让民间这一支获得了较多关注。
徒手孔雀舞的乡村传承
作为“非遗”传承人,今天的约相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教学生。约相是2008年在家开始办传承班。他的传承班,跟云南很多其他地方的传承班有些不同。
学生主要是在校小学生,最小的有学前班的儿童,主力是小学生,中学以上就逐步减少。
很多地方,传承人难找到学生。但在喊沙的约相这里,他办传承班,还可以收到一笔学费。这些寒暑假的培训,每一次,学费300块,如果要买演出服,另外再交350块。
为了搞传承,他在家里搞了一个小舞台,另外还有一些可供学生住宿的集体宿舍,可以一次住10多个人。一些远处回不去的学生,可以住在这里。不用住宿费,但需要交伙食费。
这个像“假期学校”的传承模式,在别处很少见。他孙女在“百名人才”培训班的座谈上介绍,这样的寒暑假培训班,人数通常都不低于40人,这样的持续性的规模,在全省显然也属少见。
这样的传承状况,一定程度上要归因于当地的传承氛围。喊沙2013年后,大力推进民族文化旅游,孔雀舞文化在政府的规划中就是这个边境小寨的核心文化,是区别于其他边寨的文化标识。这种文化旅游的发展项目,对孔雀舞的传承应该有直接的推动作用。
深受外来文化影响的傣族年轻一代,对孔雀舞的热情,相对于街舞,以及其他流行舞蹈,兴趣还是不够大,即使意识到民族文化很重要的嫩喊也同样感到传承的阻力。她表示,一方面想帮着爷爷做传承,但另一方面生活有压力,需要出去工作。而这两者比较难兼顾。这显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约相教了很多学生,完全学全的有4个,一个已回缅甸,来中国读小学时,跟约相深入学过;另一个在邻近的乡镇,还有两个是他的孙子闪瑞和孙女嫩喊。
孔雀舞的传承,一个新的情况,耐人寻味。从他这一代断绝的架子孔雀舞,年轻一辈又开始有人学了,他的孙女一辈就重新捡起了这项技艺。瑞丽市文化馆提供给我的一张图上,约相家的人,在舞台上,开始把架子孔雀舞与徒手孔雀舞放在一起表演,两个分开的传统,正在开始彼此的对话。
约相广拉与孙女嫩喊(中)在舞台上表演徒手孔雀舞 瑞丽文化馆 杨明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