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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哥

2019-04-03朱欢尘

读者·校园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数学课做题数学老师

我的高中数学老师的名字里带一个“水”字,喜欢他的学生私底下都喊他“水哥”。

我们班那时候班风不好,班主任镇不住班里那些捣蛋鬼,对很多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架斗殴、谈恋爱的情况,在文科班里是最严重的,我们班纪律最好的课堂就是水哥的数学课。水哥很严厉,上他的课不管你能否听懂,都不能做影响课堂秩序的事情。而在别的课堂上,有些人则会肆无忌惮地听歌、睡觉甚至吃东西。水哥越是严厉,在学生中就越有威信。人类欺软怕硬的天性,在少年时期就显露无遗了。

不过,我喜欢水哥主要是因为他对我好。从小到大,因为学习成绩还行,性格又不太“驯服”,所以我跟老师交往得特别频繁。喜欢我的以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居多,政治老师和历史老师也有,但是数学老师就显得有些稀罕了。我的数学成绩在上中学后只能算一般,所以能被一个数学老师喜欢,就像是在穷困潦倒时人家跟你交朋友,总会格外感人。

朱欢尘,记者,自由写作者,豆瓣ID:“朱欢尘”。

我和水哥的缘分要追溯到高中入学军训的时候。那年军训拉练的内容,是从高中所在的县城走到镇上,十几公里的路得小跑前进,而且还要背着干粮,对于向来四体不勤的我来说是极大的挑战。更倒霉的是,出了城没多远,我就被挤到沟里去了。是真的被挤到沟里去了,因为我站在队伍内侧,旁边就是一道沟,不久前下过雨,里面全是污泥。我一脚踩下去,膝盖以下的裤腿都变得污秽不堪。我顿时急了,把背包里的一瓶矿泉水全倒在腿上冲洗,但也只是杯水车薪。我看着糟心的裤腿和鞋子,哪里还有心思拉练啊。

同学们早跑远了,我从队伍的前面一直被甩到尾巴上,最后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我越想越伤心,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站在路边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传来:“这是怎么啦?”抬头一看,一个戴眼镜的陌生男性,看起来30多岁,正微皱着眉头看我。

我勉强停止了哭泣,给他指了指我的裤腿和鞋子。他挺无奈地把自己手里的水递给我,鼓励我克服困难、继续前进。我很任性地说:“我不走了,不拉练了,我要回学校。”鼓励无果,他就一脸无奈地走了。再后来,我被学生会主席“捡到”,他又给我找了几瓶水。差不多把污泥冲干净了,我这才勉勉强强继续上路。没追上我们班的队伍,就跟一些路上结识的散兵游勇结成队伍,最后搭了一辆车才到达目的地。这是后话了。

几个月之后文理分科,我被分到了11班。第一堂数学课,我觉得这老师有点面熟,不过也没多想,毕竟我有“脸盲症”。但是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我们正在安静地写作业,在过道间来回走动的数学老师忽然在我身边停下——现在想想,他是徘徊好久终于忍不住了——弯下腰低声问我:“你是不是在路边哭的那个女生啊?”我一下子想起了他是谁,顿时脸烧得通红。可他已经直起腰来走了,脸上带着并不明显的笑意。这就是水哥了,他就是那个在路边给了我一瓶水的人。

我的数学成绩一般这件事,很快就显现出来了。但是不晓得为什么,水哥好像还挺喜欢我的。有几次我的好友跟水哥谈话回来,都告诉我水哥对她说我很聪明,也很爱钻研问题。其实我对于这个评价——尤其是后一句——是内心存疑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不管怎么样,我依然是很开心的。我那时候的性格就是,看你顺眼怎么都行,不顺眼怎么都不行。语文老师被我折磨得鸡飞狗跳,看见我就愁,但是我很听水哥的话。有一次水哥布置了作业,我因为贪玩压根没做,他检查到我的时候,气得把我的书抬手就扔了。我毫无怨言,只觉得让他失望了,内疚万分。其实懒惰正是我的本色,所有作业我都不想写。

高二的某段时间,几乎每节课水哥都要让我上讲台做题,甚至有时候一节课不止一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都会做错,不管题目是难是易。很多时候不是不会做,而是无法避免地犯低级错误,譬如把运算符号弄错,或者数字结尾少写一个零之类的。这些错误看起来很容易避免,但我那段时间就像中了魔咒一样,总是犯错。

到后来,我简直有心理阴影了。一方面,我对上讲台做题心生恐惧。因为我总是出错,水哥讲解题目时那略带责备和失望的眼神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所以我从不敢抬起头看他,都是满脸通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课本。但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害怕他觉得我不可救药了,放弃我,懒得再喊我做题,那我会更伤心。这种巨大的压力让数学课显得格外水深火热。每当例题讲完,又到了要叫人上讲台做题的时间,水哥迈着他特有的步调,不紧不慢地到处走动,目光盘旋在我们头顶之时,我的心就开始往嗓子眼提。而当他停在我身边,头朝我一摆,面无表情地说:“朱欢尘,讲台上去。”我那一刹那不知是悲是喜,机械地站起来走上讲台,脑袋几乎一片空白,心里转动着一个念头——神啊,救救我吧,不要让我再做错了!

但是我仍然一直出错。我做题的用时越来越长,每一个环节都谨小慎微。别的同学早就做完下去了,唯有我做完了也不敢下去,站在那里反复检查。水哥从不催促,只是在教室里转来转去,辅导同学做题。而我不用回头,也能感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我和我面前的题目上。眼前是写满字的黑板,身后是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我想赶紧做好、赶紧下去,我不想再出错了。但也许是独自一人留在讲台上的压力巨大,我到最后总变得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好不容易心惊胆战地回到座位上,却总是避免不了低级错误。

终于有一次,当我走下讲台扫视黑板,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时,我彻底崩溃了。情绪到了一个极限就转向了反面,我不再低着头,而是抬起头木然地看着黑板、看着水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能忍受了。那节课下课后,水哥照例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我趁他走到我的座位旁边,递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老师,请您再也不要叫我上讲台做题了。谢谢。”字条递给水哥之后,我就趴在桌上装睡,没有看他的表情。

10分钟的课间休息之后,还是一节数学课。我忐忑不安地听着课,看不出我的字条引起了什么反应。水哥讲完例题,又开始巡视教室,看样子又要叫人上讲台做题了。忽然,我清楚地听到水哥说:“有的同学,我让她上讲台做题,她以为我在整她。这样的同学,可以跟我说,我以后就不整你了。”我的眼睛立刻湿润了,水哥话里的深深的失望和对我的误解让我无法自已。那一节课剩下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什么也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水哥拎着书出了教室,我几乎想都没想,立刻跟上去,总算在楼梯间追上了水哥。水哥诧异地看着我,我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宋老师,我没有觉得你在整我……我是觉得我一直做错,让你太失望了……”

水哥的脸上和眼中一瞬间迸发出灿烂的笑意,他笑着说:“没事。”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走了。我也笑了,站在原地傻乐。

下一节数学课又来了,叫人上讲台做题的时刻也如约而至。水哥还是像往常一样缓缓地从讲台上走下来,我的心绷紧了。他越走越近,终于,面无表情地对我把头一点,说:“朱欢尘,上讲台做题。”

那個瞬间我的激动难以言喻,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我的又一次出丑,但这轻轻一点头的意义之重大,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我拿起书走上讲台的那一刹那,我的的确确看到水哥的眼角有藏不住的笑意。

若我没记错,那一次我好像还是做错了。但我不再紧张,因为我知道即使我做错了,他也不会放弃我。后来,不记得具体是在哪个时刻,那个“逢上讲台必错”的魔咒,竟然解除了。我在这样一次次的磨炼中学会了细心,面对会做的题目,很少再犯低级错误。上讲台做题不再是我的梦魇,而成为一种乐趣。我的数学成绩,也渐渐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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