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密云太守霍扬之碑》考释
2019-04-02张晓剑
□ 张晓剑
霍扬碑是北魏时期密云太守霍扬之墓前神道碑,刊铭于北魏景明五年(504年,实为正始元年),碑文记述了霍扬家世生平及后人颂扬缅怀之辞。该碑1979年被公布为我国第一批书法艺术名碑,1997年被确定为一级文物,是一通保存完好的历史名碑,为山西发现的魏碑之冠,现存山西省临猗县博物馆,是镇馆之宝。碑为红砂石质,通高197厘米,上宽89厘米,下宽96厘米,厚13~20厘米;身首一体,额部有穿,碑首有浅浮雕双首螭龙及线刻释迦牟尼佛结跏趺坐像,穿左右两侧篆书“密云太守霍扬之碑”8字;碑文魏体,17行,行27字,计453字,通篇仅十余字漫漶,余皆神采焕发(图一、图二)。
一、原文断句
君讳扬,字荣祖,河东猗氏人也。基自周文,茂流遐叶,汉大司马大将军光之胄,晋交州刺史弋之胤。符清渊侯猛之曾孙。祖树傲世静栖,志康四公。姚咨议参军明之子。既于扬也,幼绪逊弟之义,长表经博之方,腾志南游,荆吴是好,渐孔听真,馨闻拂矢。宋诏才官,简升良规,授龙骧将军,肃明政功,晖于时务,乃自远寻朱□□□于本乡,近思宁国行义以匡政。于是达命辨机,亢忠归诚,特蒙圣诏,待以殊礼。扬有玉质,天然睿略,焕世文武,纬征干俟,时顷,赐振威将军密云太守昌国子。自非岩岫清涟飞光曜境,熟能裁任两邦,勋超二史,齿征齐考,等照灵曦。
昊天不吊,春秋五十五薨,群僚执哽而涕衿,蓬野哦呢以酸吟,子冗从仆射临汾令昌国子霍珍慕修父道,忠孝并宣,奉迁神宅,终愿永诀。时临汾人裴保兴、梁祖修等,绋送葬。故哀德哲之潜世,徽音之定绝,乃刊石铭碑,述之云尔。其辞曰:
诞崇玄哲,基隆远扇,根自周爰,宋魏复见,光裕往叶,芳流后劝,玉质金英,谁不顷愿。
灵曦象焕,坤牟合泰,序颓靡气,为□载顂,孰能解机,二宇裁盖,密枢树颖,茂滋流蔼。
远声昌国,族贯奕世,班爵方嗣,唯贤是举,翻翼祥云,冥造仰涕,明迹道规,永晖无弊。
温温恭人,德惬时需,武将折衡,文成良儒。如何不吊,弃世潜居,铭石刊记,踨历长舒。
大魏景明五年,岁在甲申,正月戊申,朔廿六日癸酉建。
二、霍扬碑的发现与保护
1.霍扬碑记载于清光绪庚辰(1880年)《临晋县志续志》。
据民国12年(1923年)癸亥版《临晋县志·古迹记》记载:“魏密云太守霍扬墓:扬字荣祖。旧志载:墓在县东北二十五里霍村。残碑犹存云。今按:墓已凐灭,惟钜碑及石羊虎尚存道旁。碑文完好无缺,为本省发见魏碑之冠。民国九年冬移置县城北关蒲坂中学校内庋藏。”这个“旧志”应该指清光绪庚辰(1880年)《临晋县志续志》。
2.霍扬碑于民国9年(1920年)被临晋县知事俞家骥发现并重视。
仍据民国12年(1923年)癸亥版《临晋县志·金石记》载:“景明五年(504年)正月分书篆额《密云太守霍扬之碑》。旧在县东霍村,今移北郭蒲坂中学。通篇仅十数字漫漶,余皆神采焕发,笔法遒古,酷似陆凉之爨使君碑。以僻在边隅不独历来录碑诸家所未见,即杨秋湄学博搜採金石亦未之及其,纂修通志时称是碑为后人所题,不能目为汉刻云云。岂彼时未见原石欤?民国九年(1920年)县知事俞家骥以元魏遗迹传世益少,且诸家金石皆未著录,尤可宝贵,拟筑亭护之未果,旋为蒲坂中学移去。”
霍扬碑后又被迁移到城内的文庙内保存,又转至临晋县城关完小。抗日战争期间,爱国人士为防备被日本强盗破坏或抢夺走,便把这通国宝用泥巴封藏在完小的照壁内,直到抗战胜利后才剥开封泥,让它重见天日,并建立碑亭加以保护。后因故又迁入邮电所内暂存,直到1987年正式移至临猗县博物馆收藏。
3.霍扬碑经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专家教授进行保护性修复。
2012年6月,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胡东波教授等相关专家经过反复论证,本着“修旧如旧”的理念,对霍扬碑进行保护性修复。所采用的修复方法对减缓霍扬碑石质文物风化损坏可起到有效的保护作用。
三、霍扬碑曾倍受冷落与质疑
1.康有为与霍扬碑擦肩而过。
据王树秋先生说:霍扬碑被人误为伪托,被人认为粗俗,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康有为的《广义舟双辑》成书于光绪十五年除夕(1889年),其死于1927年,而《霍扬碑》出土于1920年,康有为生前根本不知道有此碑,被视为北碑经典之作的《广义舟双辑》当然没有收入此碑,所以无从评说。应该说,康有为与《霍扬碑》擦肩而过,实在可惜[1]。
2.胡聘之编纂《山右石刻丛编》时与霍扬碑失之交臂。
有人认为,“胡聘之编纂《山右石刻丛编》时,霍扬碑被视为伪作,没有收录。”[2]这其实缺乏实证依据。胡聘之编纂《山右石刻丛编》时是“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而《密云太守霍扬之碑》出土时间是在“民国九年(1920年)”,中间相距18年。客观地说,胡聘之应该与霍扬碑失之交臂,真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3.见识渊博的金石家杨秋湄称该碑为后人书刻。
据《临晋县志·金石记》记载,只因霍扬碑身处边隅,不只是历代录碑的学者和金石家没有发现,就是像见识渊博的金石家杨秋湄,也在他纂修的《山西通志》里称该碑是后人书刻,不能视为汉代碑刻(当时有人认为是汉碑)[3]。
4.杨震方在《碑帖叙录》里称“显系伪托”。
著名的古籍版本专家杨震方在《碑帖叙录》里说道:“《密云太守霍扬之碑》八字,作方形,略无笔意。书法学北魏而粗俗已甚。多构别体,而乏古雅之趣。其模糊之字,非自然剥落,实故意敲破挖坏。显系伪托。”[4]这些看法也和杨秋湄一样,均是在没有见到原碑情况下的臆断之词。
5.罗振玉在《石交录》卷三中说:霍扬碑“文极鄙陋”,“书亦拙朴”。
罗振玉《石交录》卷三云:“《魏密云太守昌国子霍扬碑》,二十余年前出山西,碑字大径寸,十七行,行二十七字,文极鄙陋,不甚可解,书亦拙朴。碑首有穿,穿上刻花纹。两旁额字各一行,行四字,文曰:‘密云太守霍扬之碑’,篆文尤缪戾,不合六书。以晚出,为前人所未见。”[5]台静农认为罗振玉以为“文极鄙陋”,“书亦拙朴”,篆额“不合六书”,不失为前人评鉴石刻的传统观念。这一大碑“文极鄙陋”,死者虽位至太守,却不像有文化的家族,此碑之立虽不是霍氏家族而是“临汾人”,但霍氏家族若有相当的文化,则未必会接受此种“极鄙陋不甚可解的文字”[6]。
6.欧阳辅认为,霍扬碑“粗俗已甚”,“竟无一是,显为伪托”。
欧阳辅《集古求真续编》卷二云:“《霍扬碑》十七行,行二十七字,字大寸许,无书撰人名。有篆额云:‘密云太守霍扬之碑’八字,作方形,略无笔意,殆非雅人所为。书法学北魏人,而粗俗已甚,多构别体,而乏古野之趣。其模糊之字,非自然剥落,实故意敲破挖坏。细审一过,竟无一是,显为伪托。”[7]
四、霍扬碑得到诸多专家高度评价
1.张彦生先生曾惋惜“因为出土晚、地处偏而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近现代碑帖鉴定专家张彦生先生在《善本碑帖录》中说:“北魏密云太守霍扬碑,其作为神道碑与供养像结合的较早一例,于中国古代碑碣形制研究中也颇具价值。可惜这些都因为出土晚、地处偏而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8]
2.祝嘉先生赞此碑是“魏碑之极则”“真神品也”。
当代著名的书法理论家、书法家和书法教育家祝嘉先生对霍扬碑嗜好甚深,他称赞此碑是“魏碑之极则”,有跋语说:“绵密伟丽,兼有爨龙颜、嵩高灵庙、郑文公、张猛龙之美,可谓集南北碑之大成,真神品也。”1958年写成《霍扬碑研究》,后来收入《书学论集》。祝嘉认为:“这个碑的长处是雄强无敌,笔画、结构变化都很大,钩画从汉碑娄寿、衡方中来。”更强调说:“运腕近三十年,可以学一般碑,学霍扬碑,终嫌腕力有所不足。”[9]
3.马子云先生在其《碑帖鉴定》中认为“此碑确为真品”。
故宫博物院碑帖鉴定专家马子云先生在其《碑帖鉴定》中说:“《密云太守霍扬碑》正书,十七行,行二十七字。篆额为:密云太守霍府君之碑。……此碑为1920年临晋县霍村出土。此碑确为真品,惟字为石匠以錾錾之,故欧阳辅以为伪造,纯属臆说。”作为碑帖鉴定专家,他的鉴定精密、权威,不容置疑,终于使这通魏碑珍品名列国家级书法艺术名碑之列[10]。
4.日本学者认为该碑“在北魏碑当中是一块很值得珍视的石碑”。
日本学者水野清一和日比野丈夫所编著的《山西古迹志》,对《密云太守霍扬碑》作了详尽的考证,指出该碑“在北魏碑当中是一块很值得珍视的石碑,一方面完全承袭北魏太安三年(457年)《中岳嵩高灵庙碑》的形式,另一方面它又带有明显的进化痕迹”[11]。
五、从音韵学的起源发展看《霍扬碑》碑文作者的文化水准
汉语从起源以来,就是有声调的语言。不过,真正从自觉的发现声调对语言文学艺术的影响到理论研究指导实践应用,那就正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事了。
最早的历史资料显示,对汉语的声调进行归纳命名为平上去入“四声”的,是南北朝的周顒、沈约等人。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云:“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徵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显然,这是企图通过“一简之内”字与字之间,“两句之中”音步与音步之间“音韵”的“轻重”变化,形成诗歌语音之错综和谐,以“曲折声韵之巧”来取得悦耳动听的音乐效果。
我们就以同是“临汾人”创造的“平水韵”作检验的标准。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
灵曦象焕;坤牟合泰。
诞崇玄哲;基隆远扇。
序颓靡气;为生载顂。
仄仄平平;平平仄仄。
裁任两邦;勋超二史。
密枢树颖;茂滋流蔼。
明迹道规;永晖无弊。
岩岫清涟;飞光曜境。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齿征齐考;等照灵曦。
光格往叶;芳流后劝。
如何不吊;弃世潜居。
平平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仄平平。
群僚执哽而涕衿;蓬野哦呢以酸吟。
我们再看看碑文是如何严格押韵的:
诞崇玄哲,基隆远扇。根自周爰,宋魏复见。光裕往叶,芳流后劝。玉质金英,谁不顷愿。
“愿”“劝”同属“去声十四愿”;“见”“扇”同属“去声十七霰”。
灵曦象焕,坤牟合泰。序颓靡气,为生载顂。孰能辨机,二宇裁盖。密枢树颖,茂滋流蔼。
“盖”“蔼”“泰”“顂”同属“去声九泰”。
远声国昌,族贯奕世。班爵方嗣,唯贤是举。翻翼祥云,冥造仰涕。明迹道规,永晖无弊。
“世”“涕”“弊”同属“去声八霁”,“举”属“上声六语”。
温温恭人,德惬时需。武将折衡,文成良儒。如何不吊,弃世潜居。铭石刊记,踨历长舒。
“儒”“须”属“上平七虞”;“舒”“居”属“上平六鱼”,属临韵,可通用。
我们不妨读一读,品一品,是不是抑扬顿挫、声韵和谐、铿锵有力、悦耳动听呢?
“临汾人”与上述声韵大儒属同时代或稍后的人,或多或少应该受到这些大儒的影响,而且是否可以大胆地说,这些“临汾人”正是中华音韵学滥觞时期的研究者,实践者,应用的佼佼者。
[1]王树秋《霍扬碑集诸碑所长极具摩崖笔势气象》,天津美术网。
[2]李云峰《魏碑之极则:〈密云太守霍扬碑〉》。
[3]民国十二年(1923年)癸亥版《临晋县志·金石记》。
[4][5][6][7]《魏密云太守霍扬碑》,《台静农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
[8]张彦生《善本碑帖录》,中华书局,1984年。
[9]祝嘉《霍扬碑研究》,《书学论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87年。
[10]马子云、施安昌《碑帖鉴定》(中国文物鉴定丛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
[11]水野清一《山西古迹志》,山西古籍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