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吾为何不回故乡
2019-04-01卜键
卜键
晚明大名鼎鼎的“王学左派”传人李卓吾,曾固执地拒绝返回故乡:辞官赋闲之际不回,妻子苦劝哀求(甚至携女离去)之下不回,在异乡受辱遭逐、颠沛播迁时不回,关进诏狱、递解原籍之前宁可自杀也不回……这是为什么?
一曾经丰沛的乡情
李贽(一五二七至一六0二)本姓林,字号甚多,如温陵、卓吾、卓老等,嘉靖六年(一五二七)出生于福建晋江的南安。那是一个滨江临海的秀丽小城,是其家族世代生息的地方,宗祠祖茔之所在、兄弟亲族之所居。据说他有穆斯林的血统,祖上曾做过航海贸易,但至祖父一代已家道寥落。父亲李白斋担任过私塾先生,勉强供一大家子人糊口,他本人讀书应试之余也早早操心家计。李贽于嘉靖三十一年(一五五二)考中举人,对整个家族不啻一个喜讯,接下来自然要攻取进士,而两赴春闱不第,在四年后即出任河南辉县教谕。县学教谕,一个最底层的儒学教官,刚刚三十岁的李贽做出这一选择,说到底还是迫于经济压力。他是兄妹中的老大,极有责任心,虽薪资菲薄,仍将父亲迎至任所孝养,对弟弟妹妹也颇多诲引关爱。
入仕之后,李贽曾多次返回晋江,并有两段时间在家乡长住:先是嘉靖三十九年父亲去世,时任南京国子监博士的李贽回乡治丧,依礼制丁忧三年。正值东南沿海倭乱,路途难行,他与妻女走了六个多月才抵达,又遇上倭寇围城,即投身于晋江保卫战。服丧期满,为使家人亲族逃离苦海,李贽携带阖家三十余人迁居北京,一时又得不到任职,只好找些塾师之类的活路,那份窘迫困顿自可推想。十个月后好不容易得了个国子监博士(从八品教官),又传来祖父辞世的噩耗,再次回原籍守孝。经此一番折腾,本来就不宽裕的他更为拮据;贫贱日子百事哀,一大家子的迁出迁回,也会引发不少怨言,使之心力交瘁。靠了同僚和朋友所赠赙银,李贽总算凑了些返乡治丧的资费。而他坚决将妻子与三个女儿安顿在辉县,其一当在于海疆失宁,要保护她们的安全;其二应是为了减少盘费。李贽给妻女买了几亩田,嘱托在当地做官的朋友照料,岂知数月后河南大灾,当局赈济缓慢,两个小女儿竟至于活活饿死。
父亲、祖父之丧前后相连,致使李贽差不多在家乡待了六年。而由于“贫不能求葬地”,其曾祖父母的棺木业已停放待葬五十余年,如何让三代先人入土为安,是他作为长门长子理当解决的问题。这需要钱,但他恰恰没有钱(缺钱,是李贽一生如影随形的梦魇)。从小小县学到皇皇国子监跨度虽大,也都是清水衙门的低品阶教官,丁忧期间又没有收入,李贽必然为筹措银两犯难。古典小说戏曲中常见一句俗谚:“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直指古往今来的人情势利,并不分异乡还是故乡。李贽笔下无隐,却像是有意回避了此两段经历。只知道他终于安葬了先辈,也安顿好家中弟弟妹妹,方才离乡往辉县接妻女。到了那里,才知自己家发生的悲剧,痛彻心扉,尝写道:“是夕也,吾与室人秉烛相对,真如梦寐也。”
自从那个夜晚,李贽再未返回故乡。
二辞官与不归
历来谈书论事,总有人容易或喜欢走偏,似乎不偏激便不够精彩。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常被说成只会吟诗联句和耍小性儿,全不见曹雪芹对其明敏性情的层层皴染,不见其聪察洞彻与管理家政之潜质。李贽的境遇也差不多,在世时被丑诋为异端、妖人,越数百年又被奉为满血冲阵的无畏斗士,不近情理,不食人间烟火。
怪异和疯癫,从来都不属于出身寒微、一生艰难度日和阅读思考的李贽。他对所置身的浊世了解很深,看透官场也稔悉市井,厌憎虚伪和矫情,由其评点文字可以见出,那也是他思想中最闪光的部分。李贽文采富赡,也有较强的办事和管理能力,跋涉宦途二十余载,最后一职为云南姚安知府。以一介穷举人,从县学教谕起步,中间还遇到两次丁忧(明代已是官多职少,做官的很怕为期三载的丁忧,一次就可能耽搁甚至断送前程),能做到四品太守,靠的并不是运气。他在姚安官声甚好,清廉明练,治理有方,本可成为优秀的地方官,也能让家人过上稳定富足的日子,但那样也就没有了后来的李卓吾。
还在担任礼部司务期间,李贽就开始研读王阳明的学说。南京刑部任员外郎的七年,得以结识泰州学派重要人物王畿、罗汝芳、耿定向等人,与耿定向之弟定理和弟子焦竑结成终生交。泰州学派被称为“王学左派”,提倡“百姓日用即是道”,注重社会底层人的感受,致力于开启民智,皆令李贽觉得亲切着迷。他与耿定理建立了深厚友情,在其返乡后仍渴慕不已,赴云南上任时特地拐了个弯到湖北黄安相见。李贽真性情,迷恋与好友一起读书论学、解惑辩难的光景,竟然不想赴任去了。定理见他行囊萧瑟,劝之先做一任知府,挣些钱养家。李贽遂将女儿女婿留在黄安,与定理相约:“待吾三年满,收拾得正四品禄俸归来为居食计,即与先生同登斯岸矣。”所谓“同登斯岸”,指一起到天台山隐居读书和研修学问。
明代姚安称军民府,是为少数民族地区的行政建置,地处云南中部偏北,境内四围皆山,中间为平原沃壤,有滇中粮仓之称,而彝族、白族与汉人杂居,历来为争战之地,殴斗丛起,管理不易。李贽抵达后尝自题一联:
从故乡而来,两地疮痍同满目;
当兵事之后,万家疾苦总关心。
看到此间饱经乱离的破敝景象,他立即联想起倭寇劫氛下的故乡晋江,心情沉重。在知府任上的三年,李贽施政务求简易宽和,“律己虽严,而律百姓甚宽”,“一切持简易,任自然”,与各族百姓休养生息。他捐资修桥,兴办学校,创建姚安书院并经常登坛讲学,在僚属和民众中很受欢迎。姚安府城也是洱海分巡道驻地,云南右参议兼道员骆问礼进士出身,素不喜阳明学,对李贽开讲时杂用禅语也很反感,时不时加以限制。李贽和所属土知州、土同知等相处愉快,而与有几分道学气的骆问礼格格不入。
那时的李贽已厌倦官场,三年一任未满,即在万历八年(一五八0)三月间提出辞呈。与一些佯作清高之态者不同,他是真的要辞,理清账簿,锁闭库房,搬离衙门,避居于鸡足山等地。藩臬二司不批准,他便带上妻子跑到楚雄去当面诉求。按察使刘维很看重李贽的品格和能力,劝留不得,对他说再等两个月三年任满,看看有无升迁机会,至少等一下朝廷的奖誉。李贽一笑置之,曰:
非其任而居之,是旷官也,贽不敢也;需满以幸恩,是
贪荣也,贽不为也;名声闻于朝矣而去之,是钓名也,贽不
能也。去即去耳,何能顾其他?(顾养谦:《送行序》)见其如此坚决,刘维只好会同布政使上报朝廷。一旦辞职之请批准,李贽又觉得有几分怅然,在与好友信中诉说心曲:“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合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真实道出心中一段纠结。他又在云南盘桓数月,为众人的情谊所感动,曾有过留在当地的念头,至次年春才离开。
通常说来,辞官是与还乡、归田相连的,而李贽辞则峻辞,却并不还乡。九年夏月,李贽与妻子到黄安落居。
三从黄安到麻城
泰州学派至颜山农、何心隐一脉,皆曾聚族而社,任侠仗义,重视朋友之道,李贽亦如此。对于退仕后不返回晋江,他的解释是与朋友在一起更快乐,“得一二胜友,终日晤言以遣余日,即为至快,何必故乡也”。
除了好友耿定理,已是福建巡抚的耿家大哥定向、台州知州老三定力都在故乡为父守丧,“天台三耿”对于李贽夫妇的到来由衷欢迎。耿家大哥专于黄安城东南十五里的天台山兴建住房,供李贽一家安居,旁边即耿氏天窝书院。原以为耿家豪富,读定向《观生记》则知大不然,其家躬耕陇亩,数世清寒,在定向与定力苦读成进士后发生改变,但毕竟积累无久。尽管如此,他们先收留了李贽的女儿女婿,待之如同亲生,现又热情接纳其夫妇,足称高义。卓吾开始了一段惬意时光,一家人获得团聚,与三耿及当地读书人时相切磋,兼也教授耿家子弟。住处虽觉僻远简陋,心情则安定愉悦,尝日:“天窝佳胜,可以终身,弟意已决。”反认他乡为故乡,全然预想不到日后之变。
一个思想者的脑袋和嘴巴,都是闲不住的,亦不太适合指导下一代习八股文,科举应试。忽忽两年多逝去,卓吾老人在天台山读经读史,思维精进,言辞也变得更为锋利;而定向在十二年三月回京任职,定理又不幸于当年七月病逝,使他感觉“寂寥太甚”,“实难度日”。他写了好几首悼念定理的诗,怅惘烦郁,也在给耿定向的信中表达失友之痛:
仆数千里之来,直为公兄弟二入耳。今公又在朝矣,旷然离索,其谁陶铸我也?夫为学而不求友与求友而不务胜已者,不能屈耻忍痛,甘受天下之大炉锤,虽日好学,吾不信也。(《焚书》增补一,复耿中丞)
一番话有虚有实。耿氏兄弟二人在学术上并不一致,他真正视为挚友、千里来依者只是老二定理。在写给焦竑的信中,李贽描述了与定理相处的欢愉时光:“全不觉知身在何方,亦全不觉欠少什么,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将至。”而没有二弟的遮掩护持,耿老大对李贽的行为渐也难以忍耐。这是由不同的学术观念和教育方式引起的:老三定力与几个耿家晚辈,包括他的儿子克明、定理之子克念,都很佩服李贽的学问,钦敬其犀利言辞中迸溅的思想火花,很让耿定向担忧。他在信中屡次责怪李贽,也对同乡友人抱怨,说自个膝下仅有一子,竟然跟着卓吾学超脱,“不肯注意生孙”,“不以功名为重”,指责卓吾“害我家儿子”。
李贽岂是忍气吞声之人,遂与耿定向产生激烈争论,由学术观点渐及个人私德,函札往返,各不相让。没有材料证实耿定向指使人与之为难,但李贽已经不愿意再住下去,曾到县内似马山的洞龙书院待了一段,又到麻城住了几天,安静读书的生活已被打乱。他曾希望焦竑能来一起住上两年,也希望去南京依焦氏而居,而焦竑作为耿定向的亲近弟子,一则未放弃科举之路,二则知道卓吾与老师闹翻,三则自身穷得要命,不敢接这个茬儿。
万历十三年(一五八五)春,李贽迁居邻近的麻城。黄安人称麻城为旧县,盖因不久前还是麻城的一部分。耿定向是分治活动的重要推手,因此与麻城不少缙绅结下梁子,对于李贽的出走麻城,心中当极为不爽。由这个春天直到二十八年冬月,李贽多数居住在麻城,先是暂住在友人周思久的女婿家,后来入住城北维摩庵,再后来才进驻大名鼎鼎的龙湖芝佛寺。季节只能算是一种巧合,而以流寓之始的煦暖与被迫离去时的肃杀,也能映见麻城人对他的态度变化。芝佛寺距麻城三十里,是一个偏僻清寂的所在。李卓吾曾欲以此为终老之地,也几次前往外地,如山西大同、山东济宁,或也有意寻找更为合适的容身地方。他在十九年五月与袁宏道一起去武昌,游赏黄鹤楼时曾为耿定向门徒鼓噪驱赶,灰头土脸,却受到布政使刘东星的敬重和照抚,住了差不多两年,方回龙湖。二十四年春再次出游,至刘东星的家乡山西沁水;次年夏天,接受时任宣大总督的麻城人梅国桢之邀到大同;八月赴北京,得耿定力安排住西山极乐寺;二十六年春与焦竑联舟南下,寄寓永庆寺,又是一年有余;二十八年三月至济宁,刘东星新任漕运总督,于督府近邻安排他住下,时相请益。当时文人讥刺其游走权门,狐假虎威,怎知李贽心中之苦,在与朋友的信中倾诉:“一身漂泊,何时底定?”
当年夏秋间,李贽回到阔别四载的麻城,希望能安心著述,完成几部想写的东西。岂知一些士绅对之嫉恨已深,加上对于梅国桢的仇视,毁谤四起,愈演愈烈,李贽虽欲讲和,并托焦竑等人化解,亦无济于事。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扬言“毁龙湖寺,真从游者法”,当地官府和反对者更是有恃无恐。由舆论到行动,烧了芝佛寺上院,拆毁李贽的藏骨塔。得悉当政者的秘密策划时,七十四岁的李贽虽正在病中,亦只得在弟子陪伴下连夜出逃,躲避到河南商县的黄蘖山。
李贽的骨头是硬的,但他是无所畏惧的吗?我在这里感受到他那深深的恐惧,以及颓败与无助。黄蘖山与龙湖只不过几十里山路,长老无念原为芝佛寺住持,曾与李贽相处亲切,发生龃龉后搬离另建法眼寺,此时仓皇来依,真不知卓吾老人怎样走过这段路程?
四发妻黄氏
李贽尝写道:“余妻家姓黄,家颇温厚,又多男子。其男子多读书,又善读书,纵其不尽读书,亦皆能本分生理,使乡里称善人如其读书者,可谓彬彬德素人家矣。”這样一个书香门第的宝贝闺女,十五岁嫁入夫家,上有公公继母,下有六个弟妹,生计艰窘,却也默默地挑起这个担子。黄氏明事理,坚忍善良,一生操劳,也一直过得紧巴巴,即便李贽做了太守,仍不离针指女红,辛勤若女仆。做一个思想者的妻子很难,而做倔强易怒的李贽之妻尤为不易。
李贽回乡丁忧,黄氏也渴望去看望年迈目盲的母亲,然丈夫却要她带着三个女儿暂住辉县,也就住在了辉县;
李贽携其远赴云南姚州任所,却要将唯一的女儿与女婿留在黄安,她应是一百个不情愿,却也让女儿寄人篱下;
李贽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太守,未及三年就闹着不做,还要拉着她一起找上司辞职,她也就跟着去了楚雄;
李贽辞官后不回故乡,非要落居距乡遥远的黄安,黄氏纵然思乡心切,却也陪同丈夫住在异乡……
黄氏节操凛然,带领孩子独居辉县时无以度日,二女饿死,有人告知主持赈灾的卫辉府推官邓林材为李贽朋友,劝她去求恳,而其坚执不往。若非邓林材闻知后主动设法救助,她与长女也会饿死。在丈夫与耿定向反目,决意搬离之际,黄氏表达了回归故乡的心愿,她的娘家人黄屿南(记述欠详,应是黄氏的兄弟)专程来黄安,劝说李贽返回晋江,不听。迁居麻城后先寄居友人家中,接下来住进一个寺庵,一住就是两年,大外孙已经长大,二外孙新出生,李贽毫不为意,黄氏则对这样的日子实在无法忍受,回乡之念愈发强烈。万历十五年秋,黄氏带领女儿女婿一家返乡,李贽送至黄陂,骨肉分离之际,举家号啕痛哭,而李贽面色怡然。他在文章中也写到妻女归乡一事,说是由于妻子“苦不肯留,故令小婿小女送之归”,并说有女儿朝夕服侍,自己又把所有积蓄都尽数交与她,心里也就不用牵挂,可以安心在外,“与朋友嬉游”。李贽当然知黄氏想要他一同返乡,却绝不接受。
黄氏走时,还留下贵儿夫妇照顾丈夫,孰知贵儿游泳溺毙,令李贽大为伤感:“骨肉归故里,僮仆皆我弃。汝我如形影,今朝惟我矣!”根据招魂诗中“汝妇当更嫁,汝子是吾孙”句,林海权《李贽年谱考略》推测贵儿可能是李贽胞弟之子,过继与他为嗣,是。此后,他与家族的最后一条亲情纽带也逝去,孤零零漂泊在外。
黄氏还乡后,始终惦念丈夫,不远千里派人来劝丈夫回去。为表达决绝之意,李贽干脆剃光了头发。这使妻子心情郁结,仅一年后就恹恹病终。耿定力时任福建提学,行牌出资,料理黄氏丧事,并亲撰墓表,将之与李贽相对举:
卓吾艾年拔绂,家无田宅,俸余仅仅供朝夕,宜人甘贫,约同隐深山;卓吾乐善好友,户外履常满,宜人早夜治具无倦容;卓吾轻财好施,不问有余,悉以振人之急,宜人脱珥推食无难色;卓吾以师道临诸弟甚庄,宜人待妯娌如同胞,抚诸从若己出。賢哉宜人,妇道备矣!
与大哥定向以大贤自期不同,耿家老三性情温润,对李贽夫妇有很深的理解,对黄氏的悲剧命运极为同情,读之令人泪下。
李贽获知妻子的死讯,佯作满不在乎,实则深为悲伤,一连写了《哭黄宜人》六首、《忆黄宜人》二首,述说妻子的种种贤惠,以寄托哀思。他就是在这时移居龙湖芝佛寺的,却说妻子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今日知汝死,汝今真佛子”,算是对发妻的追思和礼赞。
五决绝中那几缕怀恋
古代读书人科举做官,宦游四方,而致仕后回乡颐养天年,结社吟诗,搦弹放歌,几乎成为一种人生定式。李贽的选择显然与众不同,辞官后漂泊异乡,精神上创痕累累,却仍拒绝返回故乡。不光活着不回,还做出周密安排,死了也要葬在外地,甚至叮嘱不要告知家乡的亲人。
万历二十一年(一五九三)秋,芝佛寺住持无念为筹建卓吾藏骨塔游方化缘,到了公安。“三袁”的小弟中道在焉,带着对李贽的崇敬,作《代湖上疏》,题于簿册之上,说他“生平不以妻子为家,而以朋友为家;不以故乡为乡,而以朋友之故乡为乡;不以命为命,而以朋友之命为命”。袁中道时仅二十三岁,当年夏刚随两个哥哥赴龙湖问学,也希望能助李贽一臂之力。李贽反对到处募化,甚至埋怨无念打着自己的旗号蹭吃蹭喝,但表示对中道这段文字很喜欢。
大概也觉得坚不归乡不合常理,李贽曾做过一些解释,先后不太一致。多年后追述生平,卓吾老人将之归结为“平生不爱属人管”。不过不肯回家,怕是还有一个原因,即妻子家人的不管之“管”,家庭与亲情的日常缠扰。行为的束缚必然会影响心绪的舒卷,李贽回顾宦程,梳理一己自由天性所遭受的折挫:
余以不受管束之故,受尽磨难,将大地为墨,难尽写也。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
……司礼曹务,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
……最后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道骆触。
李贽襟怀坦荡,也承认不少上司并非坏人,像骆问礼“有能有守,有文学,有实行”,但过于刻薄严厉,便不免相抵触。
李贽说的是肺腑之言。作为一个注重研求真知、叩问灵魂的思想者,一个容不得伪言伪行、扭捏作态的读书人,李贽憎恨钳束和牵绊,向往思想的自由。孔子有名旬日“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深刻精警,允宜细细品味。然则思乡是一种普遍的情结,并不分为君子小人,仍以王粲的“人情同于怀土”为是。于流播生涯中,李贽常泛起对故土的牵念。老友之子从福建来,他非常欣喜,问这问那,有诗为证:“白首澄湖上,逢君问故乡。何期故人子,相见说高堂。”而耿定力提学福建时来函索书,李贽在回信中说起家乡人重情义、敬师长,过年时会送一些荔枝、桂圆和白糖等物,希望能各寄给他几斤,“使我复尝故乡物,不亦美欤”。还说到麻城虽也有卖的,多产于广东,酸涩大核,无法与家乡所产相比。
生命的最后阶段,李贽逮系诏狱,锦衣卫并没有太难为这位患病的老者,草草一审便丢在一边,所拟处分,应也就是张问礼呈请的押解回籍。他在监室中可以读书写作,陪同照料者可以来来往往,甚至还可以送吃的和陪住。得知官府的遣返之意,李贽真还做过一番回乡的布置。据随侍弟子汪本钶记述,老师曾约他“同到晋江,且结以生死事”,并催他先回安徽探望母亲,孰知刚离开三天,李贽便即自杀。笔者试图寻觅其问想法骤变的心理轨迹:李贽本以为看押甚严,只得权作被押解回乡的准备,以保持一份体面和尊严;而一旦发现有了(或说可创造出)机会,便毅然用剃刀自裁。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仍是与朝廷和当局“有触”,仍能在狼狈万状时做出抉择,仍不愿回到故乡。
哲人其萎乎!
决绝中始终有几缕深情怀恋,或者反言之,怀恋中始终有一份无可更易的决绝。就这样,李卓吾在内心的撕扯中,在追求心灵自由的路上,在京师的诏狱,以对命运那一贯的主动和果决,告别了即将崩解的大明末世,也遥遥作别了自己的故乡。
《荀子·礼论》:“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染写的正是故土亲情。而刘邦一曲“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则为“衣锦荣归”留下一个梦幻般的榜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是游子灵魂孤寂时的吟诉,可哪一处“异乡”又无在外的游子呢?人们因着不同原因离开乡土,又因着近同的感受礼赞故园,乡愁挚切,故乡也被描绘得明洁温润。而从更阔大的视野来看,所有的陌生地都是故土,所有的异乡都是故乡。若故乡的一切都温柔美妙,又于何处滋生罪恶和丑行呢?
不知哪位哲人说过历史不容假设,其实假设一下也有意思:设若李贽致仕后返回故乡,又会怎样呢?他可能生活得娴雅安适,也可能成为备受尊重的乡间耆旧,家中访客常满、孙辈绕膝,可那样大约也就没了李卓吾,没了他在孤寂山寺中的苦读长思,没了他与耿定向的激情论辩,没了“童心说”与“化工说”,没了对《西厢记》和《水浒传》的评点……
而且,从李贽生活的大明以迄盛清,很少有一方土地能容忍“异端”的存在。攻击和围剿思想者,最好能伴随着打砸抢烧,从来都是庸众的精神盛宴,并不区分对象是游子还是同乡,并不因家乡人而有些许客气。作为一个绝假纯真的思想者,即使在家乡,李贽也不会停止写作和发声,那样就难免摩擦和对抗,难保不发生类似麻城的“群众运动”。
李贽为什么要返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