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声喧里巷
2019-04-01吴旭东
吴旭东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汤显祖不愧为明代的大戏剧家和大诗人,一部《牡丹亭》,写尽才子佳人之风流;区区廿字,便已写尽了徽州风土之精髓。
深秋的一天,我应挚友温籍企业家华飞君之邀,和大唐镇国良兄一起驱车至徽州十大古村落之一、“望族的故乡”——绩溪龙川,游历了村中的“江南第一祠”胡氏宗祠。
龙川是徽州望族——“龙川胡”发源之地。公元318年,籍贯山东青州的东晋大将军胡奋侄儿胡焱,以散骑常侍之职镇守歙州。时隔十九年之后,胡焱与华阳另一大族汪氏联姻,又举家迁至龙川,成为龙川胡氏的始祖。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需向窗前读。”龙川胡氏后裔秉承了耕读传家祖训,“十户之村,不废诵读”。因此文风鼎盛,人物竞秀,灿若星汉。单龙川一村,明代就出了胡富、胡宗宪两位尚书,至今村中仍巍然矗立着一座“奕世尚书”牌坊。
由于日程的关系,我在绩溪仅仅停留了一天。但绩溪之行,有一个问题令我深为疑惑,为什么由千万富可敌国的徽商营造的这些徽派古村落,我们看不到一点一滴汤大才子所说的“金银气”,感受到的却是那浓得化不开的“书卷气”呢?若如此,汤大才子所说的“痴绝处”又是什么呢?
的确,徽州曾经“阔”过。徽州文化崛起于南宋,兴于元代,而盛于明清。绵绵大族,煌煌宗祠,巍巍牌坊,都见证了徽文化的鼎盛。目前,以徽州历史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徽学”,已经成为与“敦煌学”“藏学”并列的中国三大地方学。但问题是,徽州真的繁华过吗?
中国每一个地域文明的形成,无不与一条条江河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徽文化的形成,也与地处东南隅的一条大河分不开。“深潭与浅滩,万转出新安。”南宋之后,随着政治、经济中心的南移,渗入徽州腹地数百里的新安江,因为可以直达宋都,成为一条繁忙的黄金水道。
试想当年,那些年轻的徽商,在父辈妻儿期待而留恋的目光注视下,怀抱着对财富人生的向往,乘上简陋的竹筏,带着徽地出产的茶叶、木材和桐油,辗转苏杭。“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苏杭和淮扬,历来是古时无数迁客骚人向往的人间天堂温柔乡。但实际上,苏、杭、扬三州的繁华,与历代徽商的积累经营是断断分不开的。徽谚说:“风水是徽州的好,姑娘是扬州的美。”对于那些风华正茂的徽商而言,他们的人生战场是在烟花三月的扬州,是在淡妆浓抹的西湖,他们的知己良朋是纳山水清气论古今纵横的文人雅士,他们的红颜知己是在二十四桥边明月夜吹箫的扬州美女。
但是,自己的故乡还是不能忘记的。实际上,徽商对于徽州尤其是教育方面的投入,远远超过了历代商帮。
对我来说,外出游历时,顺便搜觅一些正规书店渠道无法购置的地方史料书籍,夜读品味,是旅游的一大快事乐事。晚上下榻宣城宾馆,我就着一盏清灯,在《文化徽州》、《徽州古茶事》中找寻到这样的数据:据康熙年间的《徽州府志》记载,当时徽州有社学五百六十二所,县塾五所。明清两代,徽州区区四万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共出了六百余名进士,以人口平均计算,超过江、浙两地,居全国之冠。历代以来,徽州共走出了二十八位状元、十七位宰相。
“贫者因书富,富者因书贵。愚者得书贤,贤者得书利”,秉承这样的理念,徽州的习读之风,历数百年不衰。琅琅的读书声伴随着那訇訇的流水和袅袅的炊烟,回响升腾在星罗棋布于新安江两岸美丽的村落上空。徽州子弟的辉煌,也就犹如扎根于黄白两岳干岩万壑之间的山花,年年季季恣意绽放。
当我在一个冬夜,在诸暨城东一家茶铺暖暖的空调中,用笔记本电脑键盘敲下有关徽州的文字时,我突然忆起黄金周期间的闽地之行。那天我和妻儿驾车自“茶都”安溪回浙,半途在福州逗留。在福州大学任教的同学Z君一家的陪同下,我们游览了福州著名的三坊七巷,其中在郎官巷的门口,我留意到了这样一幅对联:“课学秋灯,书声喧里巷;温诗春酒,豪语动扮榆。”三坊七巷,占地不过六百余亩,但这里却走出了林则徐、严复、沈葆桢、林旭、林觉民、林徽因、谢冰心、庐隐等中国近现代史上百余名风云人物,究其源,应当与这里“书声喧里巷”的“课学、温诗”的氛围不无关联吧!
一個家族,能够始终保持一种读书的家风,对于子孙的成长是十分有益的。徽州龙川的胡氏和福州郎官巷的林氏,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如今社会的变化,不可能保持家族的建制,目前大部分家庭构成都是三口之家,但小家也自可有小家的风格。
前不久,参加儿子就读学校的一个家长会。一位老师说,其实看一个孩子就能看出父母的修养,一个爱读书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你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内心的宁静。韩国有一幅佳对:“玩月色,看花色,不如我家好颜色;弹琴声,落棋声,焉比子孙读书声”。
感谢那次家长会,还让我记住了美国诗人史斯克兰创作的一首质朴温馨的小诗——《阅读的妈妈》:“你或幸运/发现宝藏/黄金成堆/珠宝满堂/你我比来/仍是我富/因有慈母/为我读书。”行文至此,徽州之行的疑惑,也全然解开了。
徽州之所以让汤大才子“痴绝”的地方,绝不是那富丽而奢华的“金银之气”,而是“书声喧里巷”的“书卷之气”。
一个人可以没有实质的故乡,但不能没有精神的故乡。微州,对于更多的读书人而言,不仅仅那是朱熹的故乡、胡适的故乡,更是儒学的故乡、知书的故乡和达礼的故乡。
东坡居士云:“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