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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水槽?

2019-03-29娜仁高娃

民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云达扎尔头羊

娜仁高娃(蒙古族)

天空里,又是那朵孤云。已经是第六天了。六天以来,每到午后一刻,那朵云便神秘地出现在高空中。头几天,阿云达日玛额吉还没发现它。到了第四天,阿云达日玛额吉觉得那朵云好眼熟。到了第五天,不用抬头望,阿云达日玛额吉也能想出那朵云的模样了。那朵云像颗巨大的骷髅,悬在头顶上,叫人莫名其妙地感到慌乱。

到了夜间闭灯后,阿云达日玛额吉悄悄地到了屋外。她本以为那朵云到了夜里会消失,然而,她惊奇地发现,那朵云不但没有消失,而且在幽暗的夜空间镶着灿白的光芒,显得比白天透亮,耀眼,晶莹剔透。阿云达日玛额吉摸黑到了草棚前,敲起吊在檐下的驼铃。她想,铃声或许能把它吓走。

“达日玛额吉,夜里您敲驼铃了?”早茶时,噶扎尔扈来到家里这样问道。

“嗯,瞅着叫人发慌。”

“是那朵——?”

阿云达日玛额吉没答话,噶扎尔扈继续说:“扎桑扎布老人说他也瞅见了。”

“谁?”

“扎桑扎布老人。”

“白天?”

“夜里。”

阿云达日玛额吉相信噶扎尔扈的这句话,虽然扎桑扎布的眼睛二十多年前被牛角伤着后失明了。

到了正午,阿云达日玛额吉在老井上挑水饮牲畜。噶扎尔扈急匆匆地来了,说:“额吉,坏了,老人不见了。”

“扎桑扎布?”

“嗯,枪也不见了。”

“噢。”

“上午他在仓房里,我以为他在找晾干的牛肉,哪知道是在找枪。早该把它拆了烧掉的。”

“嗷哒,他一个老糊涂,眼皮儿都抬不起来了,还能托起个枪杆?”

噶扎尔扈俯身把住水槽要喝水,见水槽内没水,说:“井里又见底儿了?”

“嗯。”阿云达日玛额吉提上水桶来,桶底儿沾了泥。

“还得挖井。”

“不要挖了,挖了也是瞎的。”

“一定得挖。不然,还会渴死羊的。”

这时一只母羊懊恼地叫起来,母羊的眼球凸出来,蒙着一层黄黄的液体,看上去病怏怏的。它一叫,其余的羊也叫起来。

“一定要挖井。”

噶扎尔扈抬脚走过去,走远了回头喊:“达日玛额吉,您到后梁瞅瞅?或许,老人到那边了。”

阿云达日玛额吉朝后梁走去,羊群从她后面急促地叫着,有几只追过来,缠住了她。

“嗨,豁了嘿哒(蒙古语,可怜的),看看你们的舌头,都干成石头了。”

也不知有多久没下过雨了,如果阿云达日玛额吉没有记错的话,沙窝子地应该是有三年没下过一场透雨了。前些天扎桑扎布老人说,总也不下雨,草不长身子了,石头却长了。

阿云达日玛额吉摔摔打打地绕过羊群。羊群留在那叫,声音干干的,长长的,似乎要把整个沙窝地因为干旱而枯竭的河流都唤醒。

“什么石头长身子了?那是草败了。都老了,还是讲不明白话。”

阿云达日玛额吉不怕这句话传到扎桑扎布老人的耳朵里。其实,阿云达日玛额吉年轻时就想把这句话讲给扎桑扎布老人听的。只是,那时总也瞅不准递上这句话的空隙。那时,扎桑扎布老人的眼睛还没坏,盯着人看时,总有种咄咄逼人的神色。阿云达日玛额吉觉着那眼神有种号召力,总是令她不知不觉中向他身边游移。然而,她的叔父不喜欢那眼神,更不喜欢那眼神背后的一种威慑力。阿云达日玛额吉从小没了父母,是叔父叔母一手拉扯大的。她知道,她的一切得由叔父来安排。

后梁是一道慢坡,足足有一里地长。如果不是年过六十八,阿云达日玛额吉是不会到梁上的。沙窝子地女人六十八岁前是不能到梁头上的,在沙窝子地这样的风俗还有很多。比如,有几株枝桠繁茂的老槐树,这里人称其为“额布根”树,女人是不能靠近的。有一条名叫哈马尔代的小河也是女人不能蹚过去的。

阿云达日玛额吉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看,那朵云还在。湛蓝天空下,结实得近乎石化了。

据说梁头有块大大的土墩儿,周围摞着狼骨头。在阿云达日玛额吉十四五岁时,比她大两岁的扎桑扎布向她炫耀过他见到的狼头骨。

“这么大,不,这么大——”扎桑扎布甩开双臂,继续说:“脑袋比牛犊的大一圈。”

“牙呢?”

“白,很白。”扎桑扎布说着,把牙一龇,瘦瘦的脖子上竖起两道筋来。

阿云达日玛额吉吓得把眼捂紧。

“要不,我带你去瞅瞅。”

“不不。”

“我背着你去,就像过哈马尔代河一样,男人背着女人过。”

“你又不是大男人。”

“我怎么不是男人?沙窝子地男娃从脚掌踩地的那一刻就是男人。”

想到这里,阿云达日玛额吉不由笑了。她记得那时扎桑扎布真是一个小小的男子汉,黑黑的脸上闪着一对儿狼眼。他自己说,他的眼睛像狼的眼。那时,他的眼神是多么地犀利。可是如今呢?那双眼在他苍老的脸上凹进去,成了一对儿小小的干涸的湖泊。

咚——

忽地,一阵巨响。

阿云达日玛额吉停住脚步,她不确定听到了什么。疑疑惑惑间向四下望去,沙窝子地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只是,刚才还叫着的羊群瞬间不叫了。

阿云达日玛额吉抬头看,这时她驚奇地发现那朵云正快速地拧巴起来,像颗巨大的心脏一样,松一下紧一下地抽搐着。一会儿,猛地缩成一团,又迅速弹开,甩出一道长长的、发光的白尾,往下坠。阿云达日玛额吉见过活着的心脏,那时她还很小。一个雪天,叔父牵来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个冻僵了的、半死不活的人。叔父拿砍树的刀往马肚子一划拉,将那人往马肚子里塞。那瞬间,她瞥见马的心脏还一颠一颠的。那次她哭了三天。到了第三天,见她哭肿了眼睛,叔父烦了,冲着她吼:再哭,就把你也塞进去。

阿云达日玛额吉有时候其实挺为自己牢固的记忆烦躁的。她想,她都七十多了,却总能忆起年少时的事情。记忆真能把人活成了一筐枯草,无论怎么抖,都抖不净尘土味。

阿云达日玛额吉觉着眼睛迷糊,眨巴眨巴眼,刚把眼上的水擦去了,那个拖着长尾的东西已经挨近地面了。

轰——

随着巨响,一股不可抗拒的撞击力从地表下传到阿云达日玛额吉的身上,叫她不由左右颠晃。

“哦,布尔罕(蒙古语,神),我还活着吗?”

地表上黄尘铺散开来,羊群先是一片沉寂,紧接着,乱叫一片,朝圈子那边逃去。逃到一半儿,站住,回头望,眼睛都瞪圆了。阿云达日玛额吉抬头望去,天空里空空的。那朵云不见了。

许久许久后,一块儿大大的冰坨子从黄尘间凸显出来。

阿云达日玛额吉再次抬头朝天空里望望,碧空万里。那朵云果真是落下来了。

“哦,苍天保佑,难道传说应验了?”

阿云达日玛额吉想起小时候听祖父讲过的传说。祖父曾跟她讲,若天旱了,风起了,牛羊的眼睛变红了,牧羊人就得向天祈雨。心善的人能求来一坨冰云,那云落到地上,救活万物。

阿云达日玛额吉舒口气,朝着冰坨子挪脚。羊群见主人并不回来,也慢慢聚过来。它们像跟着将军前行的士兵,紧随着阿云达日玛额吉。老人停,它们也停,老人走,它们也动。它们的脚底静悄悄的,这是它们头一回踩出如此轻盈的步伐,它们显得个个都通灵。

落下来的云比阿云达日玛额吉仓房还大,先是微微地晃动,像极了某种被剥去皮的巨兽在那里挣扎。渐渐地凝固了,成了一块坚硬的冰坨子,在酷阳下泛着光。

阿云达日玛向东望望,东边无人。向西望望,西边亦无人。

“扎桑扎布——你快来瞅瞅——”

阿云达日玛额吉轻轻地唤道,唤过了,心下又觉得自己真是活糊涂了。甭说扎桑扎布老人聽不到她的呼声,就算听到了,也不能瞅见啊。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不用她来唤,他也会第一个出现在她跟前。那时,他总是在她身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存在。后来她嫁人了,生育了三个孩子。他还是不近不远地存在着。很早以前,沙窝子地人都以为阿云达日玛额吉会嫁给扎桑扎布。可是,阿云达日玛额吉嫁给了给她叔父当羊倌的外来人。嫁给外来人后,阿云达日玛额吉也没离开沙窝子地。后来人们发现,比起阿云达日玛额吉,她的叔父更喜欢那个干起活来像头牛一样卖力的外来人。再后来,外来人和叔父都过世了,三个孩子长大后也离开了沙窝子地。沙窝子地人又说,这下扎桑扎布终于可以与阿云达日玛额吉生活到一起了。然而,扎桑扎布却像个泥人,不吐半句话。

“他是瞅见了这朵云的啊。”阿云达日玛额吉自言自语道。

老母羊迟迟疑疑地向着冰坨子走去,很近了,勾下脖子,像只狗一样嗅着往前蹭。几乎触到冰坨子了,止住,回过头冲着阿云达日玛额吉叫。

阿云达日玛额吉握紧拐杖,踱了几步。老母羊小心翼翼地嗅着,轻轻地舔一下,匆匆往后撤,又凑过去舔,叫起来。那叫声颤巍巍的,像是从它瘦小的躯壳内逃出来的。

“噶扎尔扈——”阿云达日玛额吉喊道。

一只黑头羊凑过去,它是羊群里脾性最坏的公羊。长着一对儿结实而锋利的角,稍有烦闷了,追着羊打架。它到了冰坨子跟前,抬头望望,好似知道这块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黑头羊没有像母羊那样小心地舔了又舔,而是狠狠地咬,嘎巴一声,落下一块碎冰。黑头羊嚼起了冰,好几次冰块儿从它嘴里掉了下来。每次重新含到口腔里时,黑头羊都发出很是厌烦的哝哝声。

阿云达日玛额吉摸冰坨子,凉凉的,沁着一层水汽儿,拿手掌摩挲,滋滋啦啦地响。这一响,响在阿云达日玛额吉心坎里:这分明是苍天放下来的水槽啊。阿云达日玛额吉唤羊群,羊群受了主人的召唤,扑腾腾地围过来,争先恐后地舔起冰坨子来。滋滋拉拉,滋滋拉拉的,羊舌头刮冰坨子,好似风在摔打草梢头。

黑头羊烦躁地把挨着它的几只羊赶走了。

“黑头羊,就你长了角?”阿云达日玛额吉拿拐杖告诫黑头羊:不是就你一个要活命,你若再耍性子,就等着挨揍吧。

“您——?怎么?瞄准的?”噶扎尔扈磕磕巴巴地向扎桑扎布老人问道。他怎么想都不相信,冰坨子是扎桑扎布老人用枪打下来的。

“这不稀罕,当初眼睛能使唤时,只要见草梢头晃一下,就能把狼脑袋打碎。”

“可是?那是一朵云啊。”

扎桑扎布老人听了撇嘴一笑,把枪塞给噶扎尔扈,说:“拿去喂炉子吧,没了子弹,这家伙也就瞎了。”

到了午后,羊群散去了,冰坨子上有了密密麻麻的凹痕。羊群大概有好多天没这般惬意了,好多个躲在树影下,睡起懒觉来。

“去,给我劈几块儿来。”

噶扎尔扈持斧头去了,一会儿回来,端着半盆冰。扎桑扎布拿一块儿含入口腔,滋溜滋溜地吸了几口冰水,说:“还是老味道,那会儿到了冬天我们就吃冰。”

“我去把冰都劈了,搁进水槽里。不然,怕是熬不到明早的,天太热了——”

“那不会,不会。那不是冰坨子。”

“不是?咋能不是?”

“我说不是就不是。沙窝子地的事我还不懂?”

扎桑扎布老人说着,把棉袄往肩头一搭,走出屋。已有十多年光景了,扎桑扎布老人一年四季都穿着棉袄。有人说,脱去了棉袄,扎桑扎布老人就是一把骨头。活成一把骨头的人,脾性也会很硬。扎桑扎布老人便是这样的。

第二天早晨,噶扎尔扈惊奇地发现,冰坨子没有变小。到了晌午,羊群直端端地冲着冰坨子去了。除了羊群,还有野鸟也落在冰坨子上。它们叽叽喳喳叫着,好似在讲,这块巨大的冰是苍天赐予它们的午餐。

天气比前几日还要闷热,沙窝子地几乎成了一面不断膨胀的烙饼。人走过去,热气从地面往上扑腾。即便扎桑扎布老人告诉噶扎尔扈不用担心冰坨子会融化掉,但是噶扎尔扈仍担心正午的毒阳会把冰坨子蒸发掉。不过,直到傍晚,冰坨子依然浑然不动地立在那里。只是,满身的坑坑洼洼,像个新新的蜂窝。

酷暑天延续了十多日,冰坨子变小了,变成一头卧牛那般大了。黑头羊仿佛觉察出冰坨子就要消失了,它守在那里,不叫别的羊去舔了。它那张牲畜的脸上,露出不可被侵犯的恼怒。这次,阿云达日玛额吉没有告诫黑头羊,它会挨揍的。

趁着这几日,噶扎尔扈挖了眼井,不见水。又挖了一眼,还是不见水。

“再不下雨,羊会渴死的。”

“不怕,明日有雨。”

“您咋知道的?天上可一点迹象都没有。”

“嗨,我知道苍天的脾性。”

第二天,果真下了一场暴雨。雨中,噶扎尔扈跑到阿云达日玛额吉家。

“额吉,老人走了,刚走,雨刚下时——”

“走了?走了也好。这下他可是放心了。”

“留了一句——”

“嗯——”

阿云达日玛额吉走到屋外,雨中,冰坨子早已不见了。羊群在圈里卧着,个个眯缝着眼,仿佛在怀念某个甜美时刻。

噶扎尔扈牢牢记住了扎桑扎布老人丢下的那句遗言:我守了一辈子沙窝子地,最后,终于把苍天的心脏给沙窝子地打下来了。

这句遗言,在阿云达日玛额吉那里,变成了一句情话。扎桑扎布老人一生中只说过的这么一句情话。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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