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的春天?曹海英(回族)
2019-03-29
1
整个上午,我都在忙着收拾零零碎碎的针头线脑。五颜六色的毛线都是些旧线残线,杂乱地堆放在一起,几乎缠成了乱麻,看着就让人心烦。我绕一会儿线团停一会儿,看看楼下院子。
“有钱人搬家,雇的是八抬大轿,带的是金银细软房租地契,搬到哪儿都不缺吃不缺穿,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这穷人搬家赶的是驴车骡子车,装的是破被烂褥子,还不忘把自家茅厕的粪土也带上,一路是闻着粪臭想的是麦香,天生劳碌命受穷的命。”妈妈的高声大嗓门一丝不漏地传到了我耳边:“唉,挖了半辈子煤,临了,走哪儿还要把煤带上,那可真是下辈子也别想翻身,倒霉一辈子。”
“不带就搁这儿,就你穷讲究多。人要识局,知足吧你。”爸爸给了妈妈一句。
“我要不知足,早就被毙了……”妈妈的声音被广播淹没了。
“各位职工及家属们请注意,各位职工家属们请注意,现在公布卡布梁煤矿家属楼搬迁顺序及安排:5月22日,搬迁的家属楼为南街一号楼二号楼全部住户,三号楼一至六号住户,南二区北山家属院一至六排所有住户;5月23日,搬迁的住户为北街一号楼二号楼的全部住户……请各家各户于通知安排的当日九点前打点好搬迁物品,在自家门前等候装车,如因个人原因延误者,责任自负,本单位不再安排车辆,自行解决相关搬迁事宜……”广播声持续不断地在沟底游荡,塞满了每个人的耳朵。
广播里说的北街二号楼就是我家所在的这栋楼。每隔一个小时,广播里这干巴巴的声音就要重复响起。
这响彻群山的声音,来自于楼后半山坡的高音喇叭。已经看不出木色的深褐的电线杆上,顶端高高地绑着两个背对背的灰白色搪瓷喇叭。像这样的高音大喇叭,有十来个,分别立在各生产区、家属区、办工区的半山腰上。这些喇叭一起响起的时候,像一下子给这个狭长的沟底注满了水,整个卡布梁处于微波起伏的包围中。这样一说,你大概就知道了,卡布梁实际上就是一个狭长的山底小盆地,说盆地其实是有些夸张的,山底这一点狭长形的平地,原本是条泄洪沟,经过多年来不断地往两边开山,渐渐扩出一块还算平整的地域。
连续一个月来都是这样,家家户户忙着往山下搬。卡布梁房头屋尾的垃圾堆以成倍的速度在膨胀,多了好多不成形的旧衣服、旧家具、旧书本,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物,显得卡布梁乱糟糟的。卡布梁前所未有的喧闹,充满了溃逃般的无序嘈然。好像所有的人,把过去积攒的时光都搬到了院子里马路上,层层叠叠,堆积交织,毫无秩序地展示着。那些破烂的,那些掉了色的,那些黯淡的,还有那些光鲜的,不加掩饰地裸露着,如此地丰富庞杂,又是如此地凌乱不堪。一辆辆奔突而下的卡车掀起阵阵煤尘,为这杂乱的景象增添了一层混浊的气氛。广播连续不断地喧响,好像连空气都是乱糟糟、闹哄哄、急匆匆的。
窗外的这条路,从未有过的满满当当。除了忙碌的春风和急匆匆的人们,除了一辆辆或空或满的东风大卡车,还有那些几乎绵延到马路当中的家具、家用电器、被褥床垫,大小不等各种颜色和质地的包袱,以及形色多样的盆盆罐罐。下坡的车,不再是装着满得不能再满的煤,而是各种各样的家具和居家用品。上面会闪着一道道没规则的反光,那也许是大衣柜的镜子,也许是某样不锈钢家具的支腿。那些以往固定煤块的铁丝网,现在则用来绑定大大小小的家具。装好了的车,发出沉闷的小心滑行的超低音。那些上坡的车子,是已经在山下的居民点家属区卸下负载后又原路返回的,在哐当哐当的空落中,似乎饱含着某种吃力的饥渴和无奈。从前,它们是要一直开到矿区西北角的选煤楼,装上满满的一车煤再折回原路,顺坡出山的。如今,这些车满载着某家人的生活和过往日子,连气也不带喘地奔突而下。马路上陡然荡起一股股黑色尘雾,一些来历不明的旧报纸、废纸片和破布条,在空中飞舞一阵儿,然后仓惶却悄然地落在了马路中间和拦洪坝上。
从人们鼓起的衣服后背或者衣角掀起的幅度,从他们低着头别过脸的样子,从他们走路的速度、步子的大小,我就可以知道,今天的风有多大。风在马路高低的角落里,吹腾起一个接一个的小漩涡。那些旋风吹到一米来高便散没了,然后,会再腾起一个。马路边仅有的两棵榆树,终年站不直身子,它们歪向一边的树身,代表着风的方向和力量,还代表着它们令人不可思议的耐力和韧劲。它们是两棵从一开始就长歪了的树,这会儿已经五月了,几乎还看不到一丝绿意。
一阵风突然从窗外窜了进来,把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乱线团,从床铺刮到了地上。唉,这刮也刮不尽的破风。我抻长了胳膊,费劲地把窗子关上。
手头这点活,是妈妈交待给我的,用来打发搬走前的这点时间。妈妈让我整这些,似乎不过是在考验着我有多少耐心。连续几天来,全家人都在忙着,更衬出我有多閑似的。我也以为自己就是个闲人,像一直以来一样,从生下来就是个闲人。也许,整个卡布梁就我一个闲人。所有人都在忙碌,在忙着尽快离开这里,好马不停蹄地奔向新地方新生活。而我真想跟妈妈说,能不能不走?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我心里翻腾的想法。可是多少次,我想来想去,还是把这话给咽回肚子里。
你这孩子是不是傻啊,这破山沟,有啥好呆的,谁不想走?妈妈以前说过很多次,说她从来第一天就想走,想了这么些年就是走不了。爸爸也说过不只一次,不想走也得走,卡布梁已经不能再住人了,地一直在下陷,有一天终会塌掉的。
因为搬家,妈妈操心的事已经够多的了,我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心底深处的担心。
我从小怕过很多东西,蜘蛛、潮虫、老鼠,连蚂蚁、飞蛾都怕。和小时候不一样,我现在最怕的是陌生人。怕他们那好奇打量的目光,怕他们故作同情的打问,怕他们窥探般的关心,还有过分热心的劝慰。这几年我越来越不愿意出门,就因为人们偶尔递过来一瞥尚算平和友好的目光,也会让我觉得不自在,好像那目光不只是在试探我,而是试图用眼睛扒开我的衣服,撕开我的皮肤,以期窥探到我和他们所有人的不同。这対我来说真是一种难堪和折磨,一种从皮肤到内心的撕扯。奇怪的是,这种感觉随着长大越来越鲜明,而越是想装作不在意,越是感觉强烈。
听妈妈说,即将入住的新家,上下左右没有一家是卡布梁煤矿的,邻居都是矿务局其他几个矿的职工家属。在这个庞大的新小区,我们将住在一群陌生人当中。而我真不愿意再去花时间和精力重新适应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新的人群。我更愿意像从前那样:人们对我苍白的容貌,我怪异的大脑袋,我突起的后背,我像孩子似的细弱的腿,习以为常。我习惯于被这种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目光包裹着的旧生活。在旧生活里,我似乎才可以安心,才觉得有安全感。我自己也奇怪,我对即将到来的一切,竟还不如爸爸妈妈热心。一想到即将去一个几乎完全是生人的新环境里,我真的害怕,好像我将被抛到一种危险之地,我无力抵抗的潜在的危险。这危险是什么呢,我又说不清。
可是,不管愿不愿意,我都没有办法让一切都停留在此刻,停留在一天前一个月前一年前,甚至停留在三十年前还没有我的年月。不能,我只能像这三十年来一样,时刻跟随着爸爸妈妈的脚步走。不由我自己。
2
一直以来,我很少出门。我情愿坐在高高的二楼上,看着下面偶尔开过的拉煤车,风一样跑过的孩子,还有放学下班时一拨一拨流动的人群。这时候,这条唯一的街道才成为风景,有动感的风景。有时候看着看着,我会想象,人群中走动的某个人是我,随随便便自然而然地就长成了的我,可以任意走动的我,可以奔跑跳跃的我。一想到这儿,我总有一种想奔跑下楼冲出院子,想和邻居家的男孩子一起守方城、玩弹珠,想和女孩子们一起打沙包、跳皮筋的冲动,我多想像他们一样,想跑就跑,想跳就跳,能玩想玩的任何一种游戏。我被这种冲动搅扰得不安甚至狂躁起来。我越是知道自己玩不成、只能在原地动也不能动,我就越是躁动不安。我只能被妈妈抱着,去别人家串门子。而我讨厌串门,我讨厌妈妈把我往一个堆满了枕头和被垛的床上一放,开始织那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和邻居们扯没完没了的闲话。
我不愿意妈妈去串门,即使是非得出门,非得抱着我一起去,我也总是闹着,不肯往邻居家、妈妈的同事家那或干净或邋遢的床上,跟一堆散发着成分复杂的油汗味儿、看不出颜色的枕头为伍。
我闹着要回家。妈妈正跟周阿姨学习新的阿尔巴尼亚针法。这种针法,刚在卡布梁流行起来,妈妈打算用这种针法给我织一件粉红色的毛衣。我说不清哪儿不舒服,我一个劲儿地哼哼着要回家。母亲忙得似乎连眼皮也顾不上抬,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我,轻慢地安慰我一句:“就好啦,等等,马上。”妈妈边说边继续头顶头地跟周阿姨一起切磋针法。
我只好哭了起来。我一哭,妈妈就毛了:“哎呀,咋回事么?!活祖宗。”
妈妈无奈地收起毛衣针,抱起我。我从妈妈用力生硬而猛烈的胳膊弯里,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厌烦。我停止了哭闹。
“你真是烦人精,让人一天啥也干不成,动不动就哭,哭得人心烂。”妈妈说心烂时,语气恶狠狠的,鼻子里跟着哼出一种特有的加重音,似乎带着说不清的气恼。她伸出一只手,在我的小脸上抹了一下。妈妈的手粗糙干硬,手指头上的干皮粗拉拉的,在我脸上迅速划过,留下了不易察觉的疼。
看我不哭了,妈妈重新把我放回到床上:“就一会儿,坐定,马上就好。”
“有个玩的就好啦,就能坐住了。一会儿我家那三个尕子回来了,就有人跟多多玩了,是不是?”周阿姨也哄我。
我摇了摇头。周阿姨家三个儿子不在家还好,要是在家,那我可就遭殃了。相比于我大得出奇的脑袋,周阿姨家的三个儿子更好奇我的腿。他们总是趁我妈妈跟他们的妈妈聊得热火朝天没注意的当儿捏捏我的腿,并且,一边捏一边小声议论着——腿是软绵绵的还是松垮垮的;里面有没有骨头;像不像他们的妈妈给他们说的细得像根麻绳一样,等等。这时候,如果正好妈妈不在——上厕所或者到他们家院子里去——把我单独留在床上时,这三个淘气包好像得到了某種蓄谋已久的机会一样,一下子全部围到床前,他们一边摸着我柔软的小脚,一边小声说我是个永远也不会走路的瘫子,是个怪异的大头娃娃,老石家怎么生了这么个又漂亮又聪明的瘫子。而妈妈在时,他们从来不敢这样说。
“嗵”的一声,周阿姨家的院门响了。“得,土匪回来了。”周阿姨话音还没落,三个像台阶一样的,一个跟一个相错半头的男孩子冲了进来。瞬间屋子里卷进来一股浓浓的灰土拌着汗湿的热哄哄的气味。
“又给我滚了一身灰。大球子,你领着两个弟弟干啥去了?”周阿姨说着脱下脚上的拖鞋,做了个欲砸过去的假动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到院子里把身上的灰拍干净了再进来。”三个土匪哗啦啦一下子又涌了出去,院子里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
“妈,我爸叫你,抽屉做好了,你看行不行?”二球子推开屋门,探进头来。
“走,去看看我家老程做的五斗柜。”周阿姨看了我一眼,说:“没事儿,多多自己玩一会儿。”
妈妈和周阿姨一出屋门,二球子马上凑到床跟前,趁机把手伸进我的裤腿里,好像终于逮着机会。“妈说错了,有骨头,我都摸到了。摸起来有些像鸡软骨。”大球子和三球子一听,立马凑过来,一起捏我的腿。
我有点害怕,更多的是生气,我一着急抡起小拳头砸他们硬硬的脑袋,像篮球一样硬的脑袋。他们每人都使劲地捏了我一把就跑了。他们的使劲,我是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的,还有绷直的胳膊感觉到的,我的腿一点知觉都没有。
大球子一看我快哭了,马上跑回来,说:“别哭,一哭脸脏了。就像这个布娃一样了。你看,像不像你?”大球子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个布娃娃,塞给我。
“我不要,脏。”我拨拉了一下,布娃娃滑向我腿边。这个布娃娃一看就很多年了,很旧很脏。
大球子说:“那好,我给你弄干净,要不我们给娃娃洗个澡。”
二球子说:“不能洗,一洗就坏了,妈说娃娃肚子里装的东西一沾水就变成糨糊了,再也玩不成了。”
大球子找了一条灰不拉叽的抹布,抹了点香皂,在娃娃的小脏脸上蹭了两把。娃娃的脸干净了许多。虽然小鼻尖上、小下巴颌上,明显的脏污怎么也去不掉,倒也有几分顽皮,好像是在外面疯跑疯玩了一天的皮孩子。不过这下可衬得它的衣服更加脏了,关键是那几处油斑,还有几块褐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汤汁形成的污渍。
“真像你。”大球子看了看我,拽了一下布娃娃的软耷耷的腿。
“要是能给你洗个澡就好了,真想看看,你跟我们哪儿不一样。”二球子说。
“哪天趁王姨不在,给多多洗个澡。”三球子说完,问我:“你咋洗澡的?”
二球子抢着说:“我们都到公共澡堂里,一个大水池子跳进去,大人小孩都在里面,就像游泳池一样。”
大球子说:“别吹牛了,你见过游泳池么?哪儿有那么小的游泳池、那么脏的水。”
我知道他们说的澡堂子,就位于职工食堂旁边。
男澡堂旁边就是女澡堂,妈妈和姐姐每个周末都要去那里洗澡。她们洗澡的时候,总是要带着大包小包的换洗衣服、拖鞋,还有香皂肥皂或者洗衣粉。那时候还没有瓶装洗发水,我们都用洗衣粉或肥皂洗头,一样洗得乌黑油亮的。她们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妈妈说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女澡堂小,人又多,穿脱衣服时人挨着人,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每个喷头下都挤着三四个人,澡堂的水泥地板总是很湿滑,我妈怕抱着我不小心摔一跤。其实,妈妈担心的不只是这个。让我的小身体暴露在如此拥挤的公共场所,让那些好事的女人们赤裸祼地围观,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这才是妈妈最不愿意面对的。所以,澡堂是什么样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一群白哗哗不穿衣服的身体聚集在一起的画面,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更让我无法想象的是,把自己的身体暴露在这么多陌生人的面前。
至于我是怎么洗澡的,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每次我洗澡都好像一次偌大的工程,全家人得准备好半天。事先要烧好几锅热水,妈妈和姐姐一起给我洗,在一个大大的红塑料盆里。爸爸和哥哥管燒水、兑水和倒水;妈妈和姐姐,一个负责抱着我、扶着我,一个帮我搓洗。对妈妈来说,每次给我洗澡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不仅要把我弄干净了,还要时刻注意不能让我着凉感冒了,好像感冒会要我的命似的。洗完澡,妈妈满头满脸是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一年也洗不了几次澡。平常过上一段时日,妈妈会给我擦擦身。每一次洗澡和擦身,都是在一楼的外屋,有火炉子的那个屋里,门窗关得严严的,趁着天将黑未黑时,仅存的将要暗下去的光线和炉膛里的火光,让屋子里有了一种昏黄。其实,我是害怕洗澡的,在我那就像是一次刑罚一样。姐姐抓住我胳膊的手,劲显得比平常大很多,她好像紧张得要命,担心扶不住,把我摔进水盆里。妈妈给我搓洗的时候,总是恨不得掀掉我身上那层皮,手下是过于强力的狠劲。这一切,不知不觉让洗澡有着一种不同于平常的紧张和如临大敌的气氛,让我觉得洗澡就像是割断日常的极其恐怖的裂缝和深渊。每次洗澡,我都得大哭一场。洗澡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享受,反而是一种折磨。虽然洗完以后,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和爽快,但是,之前的艰难过程总是彻底抵消了这一切。
洗澡如此这般的痛苦,我连妈妈和姐姐都没有告诉过,怎么可能讲给这三个淘得像土匪样的臭小子。
“来,让你看看这娃娃里面是啥。”大球子边说边掰开了布娃娃小小的鞋子。起初掰开一点,只能看到塑胶的小脚。二球子抢过去,猛地一撕,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像沙子样的东西并不流畅地泻出。黄色的很轻的东西,我接在手上看了看。是锯末,大球子说,这娃娃是锯末做的。蓝色小花布的裤子里装的全是锯末。二球子拎起裂开了口子的娃娃脚,想让那些锯末再回去。这个娃娃除了有一张稍显干净的脸,就只剩下了脏旧的衣裳,还有一只残破了的脚。
他们说,这娃娃真像我,一样有个大大的头,有着软软的腿和脚。他们非要我抱着,要送给我。
三球子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一块伤湿止痛膏,把布娃娃的伤脚给贴住了。“娃娃受伤了,你哄哄她。”三球子对抱着娃娃的我说。
我细细看着那只贴着膏药的塑胶脚,还在琢磨,这里面怎么会装满了锯末,只听耳边二球子在指使三球子:“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大球子二球子从两边合抱起了我,三球子一把脱下了我的裤子。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发出尖细的嘶喊:“救命,妈妈呀——”瞬间,声音穿透了整个房子。
“别喊,别喊!”大球子试图捂上我的嘴,我挣脱着,发出几近凄历的惨叫,终于把院子里的妈妈给拽了进来。
三个球子正欲夺门而出,被妈妈和周阿姨截住。妈妈一看我吊在脚上的裤子,脸色马上变了。她扑过来赶紧给我提裤子,一边提一边骂着:“什么东西,大白天耍起流氓来了啊,怎么养了这些个小王八羔子,臭不要脸的小流氓。”
周阿姨已经在三个儿子头上各打了一巴掌,噼啪的声音很响,看得出来,是真打。
“我们,我们没耍流氓,我们就想看看多多的腿,有啥不一样,咋是软的。”
这时候,我已经哭得不行了。我哭,更多的是觉得害怕。
妈妈顾不上安慰我,还在骂:“妈的,看谁敢再动多多一指头,我剁了他!”
周阿姨在我身后说了一句:“你们三个土匪干的好事,看我一会儿怎么——” 妈妈根本不听周阿姨说话,还在骂着:“这么小就会耍流氓啊?!长大还了得,真是上梁——”
周阿姨声气一下子高了起来:“他王姨,小孩子又不懂事,别说那么难听。”
“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咋教的?!”
妈妈抱着我,气哼哼地离开了周阿姨家。妈妈走得很快,脚上似乎带着风,几乎是一路冲到家门口。我大声的啼哭早就变成了小声的抽泣。
妈妈倒手掏院门钥匙时,一扭头看到我还抱着那个破布娃娃。妈妈一把拽过去,狠狠地甩到了马路上。
“我的娃娃。”我喊了起来。
进了院子,妈妈说:“你这孩子傻不傻,明摆着欺侮咱们。”妈妈身体有些发抖。
正在家做作业的哥哥从里屋出来,大概是因为听见我跟妈妈的声音,他问妈妈咋了?
妈妈没好声气地说:“写你作业去,少管闲事。”
哥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转身进了里屋。
妈妈在哭。一边给我脱衣服一边哭,一边给我洗脚一边还在流泪。我也哭了起来。我用小手擦着妈妈的眼角和脸颊。
妈妈冲着哥哥的后背吼了一句:“以后不许你跟大球子玩儿,听见了没,不许去他家,上学也别让他来叫你。”大球子跟哥哥在一个班,每次到了上学的时间,大球子路过我们家,都要喊哥哥一起走。
“为啥呀,抽啥疯了?”
“抽啥疯?!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我妈冲过去,手指头点着哥哥的脑袋:“你还能得很呢,质问起你妈来了?不让你跟他来往就是不能来往,他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哥哥一看妈妈气势汹汹的样子,没敢再吭声。
安顿我睡下,妈妈又教训了一通姐姐,让姐姐也不要理周阿姨家的三个小子。姐姐说:“我才不爱跟他们玩儿呢。你就看他家三球子那个恶心样儿,天天鼻涕过河,快吃到嘴里了。傻不拉叽的。”这是姐姐一惯的口气,只要是学习不好的,在她眼里就等同于傻子。周阿姨家的三个儿子没一个学习好的,大球子考试总是不及格,二球子留过一级,三球子虽然刚上小学一年级,可成绩总在他们班倒数几名。
门锁还没响,我先听到一声咳嗽,爸爸终于回来了。没有电影可看的时候,爸爸也不在家呆着,他会到矿工会俱乐部打乒乓球,一打就是一个晚上。妈妈听到爸爸进门的声音下了楼。
隐约中,妈妈跟爸爸小声嘀咕着什么,好像说到周阿姨。后面的话就听不到了,我知道妈妈把楼下里屋的门关上了。每次,他们说起重大的或秘密的事情,或者不适宜我们小孩子听的大人之间的事情,就把门这样关上。
大概是哭累了,我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尖锐的争吵声惊醒。“……少放屁!……放下饭碗你就出去玩,合着这个家光是我一个人的……我不带着多多去,把多多往哪儿放……你咋不管孩子……现在倒好说这种屁话——”这声音尖利响亮,瞬间穿透了楼板,直冲到了我的枕头边。妈妈的声气完全压倒了爸爸的声音,猛然听上去,好像是妈妈自己在跟自己吵架似的。
我哭了起来。我一哭,姐姐翻起身,上半拉身子探出床外,冲楼下大吼:“别吵了,多多又哭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还让不让人上学了?”姐姐一边吼,一边哄我。在黑暗中,姐姐把我抱起来,学着妈妈的样子,略带些不耐烦,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
楼下安静了下来。就在这时,一种似乎是刻意压制的哭声响了起来,时断时续。妈妈在哭,我抬起头,瞅瞅姐姐。姐姐说:“睡你的觉,小屁孩别管闲事。”夜色中的姐姐像极了妈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伴着渐渐低下去的隐约的哭泣声,在姐姐的怀里,我终于又睡着了。
好长时间,妈妈和我没再去周阿姨家。
3
我家和周阿姨家,几乎是相对着的,中间隔着卡布梁最宽的马路。这条路算是卡布梁的主街,也是条通向山外的省级公路。
这条路在进入家属区后,分成了一高一低两部分。多少年来,卡布梁的人们习惯于称它为高下街。
下街住的是矿上的职工家属,高街住的也是职工和家属们。这片家属楼算是卡布梁最大的家属区,两列相对的楼房顺着街道走势一溜下去,好像卫兵一样,整齐错落地守卫在高低相错的街两边,顺着街的坡道,从西到东一栋要比一栋低上半米。听爸爸讲,为建这片楼房,把山前原本很窄的一块平地,炸了又炸,北山推后了十几米。山脚炸了又炸,却怎么都无法与路南的地势平行一致,因此街道北侧的路面要比南侧高出一米左右,就势形成了一高一低两条平行的路面。因此高街的楼整整高出南街的楼房一米多。在高街和下街的接合处,隔七八百米架着一座小铁梯,那梯子很窄,有四五阶,两边有着窄细的铁扶手。从街北到街南,从下街上高街,就再不用绕到办公大楼那儿,可以直接走铁梯。刚有这个梯子的时候,卡布梁的孩子们总爱站在那梯子上,挥着手,绷着个劲儿,假装即将登机的外国元首模样。高街和下街西到办公楼前汇成齐平的路面,东边到二号桥渐渐成了平整的街面。如果从空中俯瞰这条街,家属区这一片的街面,就像纵向劈开了的橡皮筋一样,顺茬有了错裂。两边的房子都是二层高的简易楼,各有六栋,每栋十二户。有段时间,卡布梁人把这片家属区叫做“七十二家房客”。
我们家刚搬进这栋楼时,楼里的住户矿上哪个单位的都有,有矿中的老师,矿医院的大夫,也有像黄工这样的生产科的工程师,还有像我爸爸这样的挖煤工。论籍贯的话,更是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就以我们这栋房子为例,从西往东,第一家老孙家两口子是甘肃人,他们是从山丹煤矿调来的,跟周阿姨两口子是老乡;接下来我们家是河北人,是从三矿调来的;老谢是宁夏平罗人,是当年从农村招工来的;黄工是杭州人,杜月梅是宁波人,两口子都是南方知青,是招工到卡布梁的;张大夫是上海人,老右派,張大夫的老婆老肖是黑龙江鸡西人。再往下数下去,李老蔫是河南人,部队转业到卡布梁的;苏建华是湖北人,随右派父母辗转到了卡布梁的;赵雪六是北京知青,是从矿农场调到卡布梁的;金朝晖两口子是天津知青,是从南部山区调来的。薛建宁是银川人,是从矿农场调来的;周老四是江苏徐州人,老钱是辽宁人,这两家都是卡布梁建矿时,从原来的矿务局二矿采煤队调来的。
这样的人口组成,也是卡布梁的一个缩影。卡布梁绝大多数是外省人。这些外来人口,一部分是支援边疆建设的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比如浙江上海还有北京天津的知青;再有一部分,就是从全国其他兄弟煤矿调来的,如甘肃山丹,黑龙江鸡西,江苏徐州矿务局。本地人,多数是建矿初期从本地周边的县区农村招工招来的。
其实,高下街是条标准的泻洪沟。下街是主沟,在洪水即将没过下街的拦河坝时,高街就成为一条辅助的泻洪通道。这条被称作高下街的马路,最早叫卡布梁沟,听大人们讲,我们这个矿区的名字就来源于这条叫卡布梁的山沟。在没有发现煤之前,这的确是一个没人知道的无名小山沟。因为有了煤,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名字就叫开了。等有了两边的家属楼,高下街这个名字一下子就叫响了,成为无可替代的街名。
高下街两边的房子相对而建,但方位一致,一律坐北朝南。高街的房子,门是朝着马路开着的,下街的房子则是背对着马路,楼门对着南山方向,临街的后窗,正对着一米二高的拦河坝。拦河坝和后窗之间两三米的间隔,就成了下街的人家放煤的后院。每家的煤堆垒得有一人多高,高出了拦河坝的坝沿。矿上每年给每个职工配发四吨供应煤,一吨两块钱,凭供应票直接到选煤楼边上的煤场装车,满满一卡车拉到家,总共八块钱。全是大块大块闪着光亮的无烟煤。这种无烟煤是卡布梁的特产。这四吨煤用得细心点,一年烧不完。据说,用铁丝网当煤院围拦是程叔的发明。铁丝网这东西矿上多的是,是选煤楼用来选煤筛煤用的罗网,根据筛的煤块大小,铁丝网的网格大小不同,铁丝的粗细也不同,网格越大的铁丝越粗越结实。用做围栏的是最粗的一号铁丝编结的最大号铁丝网,网格有一个大人拳头大小,当围栏真是又结实又好用。到矿供应科批个条子,不用花钱就能到副业队去领上一捆,这一捆有二十米,做个围栏富富有余,余下的还可以搭个鸡窝。很快,大家都学着周阿姨家的样子,用铁丝网围住了各自后院的煤堆。连我们高街这边的煤院也如法刨制。一眼望过去,下街的拦河坝上,都架上了铁丝网围栏。讲究点的,在围栏的四个拐角立了木头桩子,加以固定,大多数人家,都是只要能把铁丝网固定住,能把煤结结实实地圈上就行,不那么在意围栏的形象。猛然看上去,满是铁丝网和煤堆的下街便有了几分随便和凌乱。
因为向北的视线完全被山挡着,我更喜欢二楼临街的南窗,一眼望向街面。高街的地势高,视野开阔,透过窗户,下街的一切也尽收眼底。
下街和高街形成的高度落差,几乎和拦河坝相当,拦河坝最大的作用是每年七八月份雨季来临时防洪泻洪。可卡布梁的降雨终是很有限的,一年也下不了几次雨。不知从何时起,拦河坝便被派上了用场,成了卡布梁特有的宣传栏。拦河坝上常年刷着大红字:谁英雄,谁好汉,比一比,看一看。每个字都有近一平方米大小。每隔一段时间,这些字都得再涂一层新漆,要不不是刮脏了,就是有些字脱了膝色,缺胳膊少腿,不好看了。这样刷了标语的下街,便不再显得光秃秃的,反而有了一种整齐划一的气势。
一个个单个的大字,支支楞楞地立在那里,并没有什么意思,但顺着走过去念下来,那些字便有了一种奇怪的力量。特别是对于我这个从没有进过课堂的人来说,那些字有着字面以外的意思,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有时候,我看着那些支楞楞的大字,感觉到我正在变得无限小,小到能走到字的笔划里面去。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小的时候不知道这种感觉该怎么说,大了,怕说出来,他们会笑话我,说我胡思乱想。我至今记得我最先认识的五个字毛主席万岁,就来自于这拦河坝上的标语。除了这五个字,在拦河坝上,我还学会了第一个成语词组——永垂不朽。当我第一次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问爸爸是什么意思时,我清楚地记得爸爸脸上吃惊的表情。他问了句,你跟谁学的?我说跟拦河坝学的。爸爸笑了,摸着我的头说,多多真聪明啊。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几个写得很大,有些歪扭的字,说,这永垂不朽和万岁的意思是一样的,就是死不了,一直能活很久,久到一万年,久到几乎跟不死一个样子。这个解释我明白又不明白,这种似懂非懂的感觉更加深了这几个字在我脑子里的印记。那一年我大概五岁,我们搬到高街的楼上不过三年。这个字能写下来,还真不简单。爸爸指的是垂字,这个字显得比其他几个字更长更大,它的笔画那样多,好像让我硬给垒上去,马上要支撑不住快散架了似的,看上去很有点危险。就是从那天开始,爸爸抽空就教我认字。姐姐则一有时间就抱我到马路上看标语,抱我到电影院门前去看海报,或者到行政办公楼前的宣传栏看黑板报看通知告示。他们教给我的字,只要我认过一次,便再也忘不了。
只要换了新的标语,姐姐准定会抱着我,沿着拦河坝走一遍,带我认遍那些四四方方支支楞楞的大字,直到那些字里面再也没有生字。
姐姐抱着我去看标语,不是走马观花远远地瞧,而是凑近细看。这一凑近细看会发现,上面还有些不易看清的密麻小字。不知道是些什么人总喜欢在这些白漆底上,留下些曲曲歪歪的笔迹,铅笔的圆珠笔的钢笔的,什么样的都有。看那歪扭的笔划,爬虫一样的字迹,可以推断,在这坚硬又有些凸凹不平的水泥石头的坝墙上,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很艰难无比,写字的人似乎既堅决又困然。写的都是些什么呢?XXX和XX吃老虎了,或者直接画了一个很丑的我不认识的东西。我问姐姐吃老虎是啥意思,还问那画的是什么?姐姐说,咦,恶心死了,别问了,全是脏话。姐姐的表情既鄙夷又害臊,想立即走可又不忍心走似的,又看了一会儿,才抱着我再往前挪,再找一些能让我看的。上面写着XXX是个坏人,或者XX你为啥生我气?或者写着,XX我喜欢你;XXX我再也不想理你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这些细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笔迹,这样暧昧不明的话,躲在标语的角落里,似乎带着某个人的隐秘想法,在那里探头探脑着。和那些讳莫如深的字眼,不堪入目的字眼一样,似乎藏着什么事情。姐姐凑近瞧着,在那上面寻找着什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姐姐转过头对我说,别给爸爸妈妈说你在这上面看到的字,那些意思不好,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姐姐虽然这样对我说着,但是我能感觉到,她可比我好奇多了。特别是看到某个名字,某个她认识她知道的人的名字时,姐姐会有一种满足的表情,甚至吃惊地叫一声,说,这个XX我认识,真恶心,可让我逮住了,丢人。可当我问她怎么回事时,她又不说了。你还太小了,说了你也不懂。姐姐这样一说,反倒勾起了我更多的猜测,似乎那里面带有某种神秘之事,带着隐隐约约来自身体深处的某种隐约难言的东西。
等到刷了新的标语后,这些就没有了,一起被新刷的油漆盖在了下面。
4
一早起来,妈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日历本。
今天是五一劳动节,日历上是整面的红字,每逢节假日,日历上的字就从黑变成了红。妈妈一边取下铁夹子别上过去的一天,一边念叨,嗯,今天是多多的生日,多多的生日一过就夏天了。
我出生在五一劳动节,爸爸说我生在了一个光荣的日子。
“光荣什么呀,孩儿的生日妈的苦日。你知道生你多难?!害(西北方言,怀上的意思)你的时候就麻烦,我一天光喝点稀饭,吃啥吐啥。本来也没啥吃的。害你们三个,都是这样。”
“孩子生日,你扯这些个干啥?”爸爸好像预感到妈妈接下来会说什么似的。
“当然啦,你一天不是打球就是搞宣传队,天天到外面打比赛演节目,啥也不管。”妈妈指着我对爸爸说,“要不是张大夫让人给拉出去批斗,找不到一个大夫,还能有她?当时就不想要她。”
我一听,就哇哇大哭起来。
“你看你,一大早上就跟孩子说这个,这是当妈的该说的话么?!”爸爸抱起了我,喝斥了妈妈一句。
妈妈并没停嘴:“哭啥?我还想哭呢。打生下来,你就是个病秧子,生你带你,要多难有多难!想吃点可口的,哪有?害卫东时,还吃了一只鸡,不对,就吃了两个鸡翅膀,两个鸡爪子,带肉的一点没见着。害她两个,一点肉腥都没见。”
“你这个人真是,总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啥意思?!”
“有啥意思?!”妈妈眼珠子一瞪,“我就想说,你石家人是怎么对我的,一个月子吃的那几口鸡肉,还是我娘从老家给我寄的钱买的。钱我都给了他奶奶,就给我啃了两个爪子。后来生芳芳和多多,我就是饿死,也再不上你石家的门,根本指不上。”妈妈瞪着眼睛,满脸恨意,已经拉开了吵架的架式。
爸爸叫姐姐抱我出去玩会儿,点了根烟,蹲在院子里。
五分钟前,我还很高兴,以为今天会吃到好吃的,还会有好玩的。但这会儿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
一个星期前妈妈就开始说起我的生日。妈妈翻着挂在墙上的台历本,说:“嗯,又快到五一了,多多的生日要到了。”好像是五一节的存在,让我的生日变得不可回避。其实,每次快到哥哥姐姐的生日时,妈妈也不会忘记。哥哥出生在立秋那一天,姐姐出生在十二月中旬,一个跟任何节日都无关的极普通平常的日子。但是妈妈都记得。记得归记得,但不管谁的生日,她对我们每个人要说的,其实都是一样,比如,孩子的生日是妈的苦日,还有就是生哥哥时,只吃到鸡翅和鸡爪,生姐姐时天天啃干饼子,生我时天天喝稀饭,这样的回忆,总是会循环往复。每次都会扯出跟奶奶那些陈旧的过结。好像每到我们的生日,都是她忆苦的日子,撒气的时候。并且,比哥哥姐姐更多一点的是,最终会说到我的腿不好,说到去上海看病花了多少冤枉钱,说到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最终会说到她心有天高命比纸薄。本来应该庆祝的日子,总是会按妈妈的预演变成了她跟爸爸之间的争吵。可能是因为我还小不记事,在这个五一之前,我并没有特别清晰的感觉。而从这天起,妈妈对于生日的定义根深蒂固地种到了我心里,妈妈的说法,在我心里衍生了诸多无法释然的坚硬物质:内疚,忐忑,不安,毫无来由的隐忧,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理负重。对我来说,生日是引发争执的导火索——没有什么值得祝贺的。
妈妈说的还能有错么?她说得那样大声有力,那样压倒一切,似乎气势就是道理,结论就是道理。尽管这道理我并不完全懂。
姐姐抱着我沿着拦河坝,顺着下坡往东走,漫无目的地走。她一边哄我不要哭了,一边说,烦死了,真倒霉!每次小鱼过生日,杜姨都要给小鱼煮两个红皮蛋,黄叔还要给小鱼一个小本子。还是给杜姨当小孩比较开心。
五一的早上,虽是朗朗晴天,但是风一直不停地刮着,还很冷。而一大早,能去谁家玩儿呢?今天放假休息,这么早,也许人家都还在被窝里做梦呢。出门的时候,忘了给我裹个小被子,姐姐怕我着凉。姐姐抱着我转了一小圈,实在是没处可去,看我不怎么哭了,就往回走。
爸爸顺手在地上按灭了烟蒂,跟我们一起进了屋。
妈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脸平静,正在梳洗。她对姐姐说,给多多洗个脸,再换个衣服,把上次妈从上海带回来的蓝红格格的厚外套给穿上,今天风大得很。
姐姐拿眼睛翻了翻妈妈,抱我上了楼。姐姐给我穿戴好,带我下楼时,爸爸正在和面。爸爸说今天吃面,专门给我做碗长寿面,让我吃第一碗。
姐姐悄悄问爸爸:“爸爸,咱家为啥从来不像小鱼家那样,过生日有红皮蛋,还有笔或者本子之类的小礼物。”
妈妈耳朵尖,还是听到了,说:“你跟人家小鱼比,黄工两口子是双职工,挣双份工资,我跟你爸工资加起来也没有小鱼她爸爸多,再说,人家小鱼家就小鱼一个,咱家你们三个呢。你还真会比。”
妈妈这一张嘴,空气立马凝固,一切又回到了一个小时前。
“两个鸡蛋能花多少钱?你不想给过就算了。”姐姐似乎比我还生气,竟利嘴利舌地把妈妈顶了回去。
这下可好,妈妈一翻眼睛,眉毛打起了倒立:“就多多这个身体,咱家哪有富余的钱?我一个月工资三十块零五毛,你爸五十块八毛八,黄工多少钱,八十三块二,你杜姨四十二块一毛四。你算算看,差多少?”
“一天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姐姐气得直冲妈妈嚷嚷,“多多这么小能吃多少?你不想给我们过生日就别提!就别生!”姐姐把我放在里屋的小床上,嗵嗵嗵地上了楼,哐地一声,楼上的屋门关上了。
“咦,你个小短命鬼,翅膀长硬了,知道气你妈了?有本事,长大自己挣去,生日想怎么过怎么过。”妈妈骂完姐姐,还在叨叨,“我一天光管你仨吃喝就够够的了,哪儿还有精力给你们过什么生日。咋没人想着给你妈孝敬点啥。”
“你还是亲妈么?把我们生下来,你通知我们了么?是我们硬要你生的么?”姐姐凌历的声音从二楼滚了下来,“你就是没有小鱼她妈好。你不讲理!”
妈妈冲爸爸嚷嚷开了:“石春阳,你耳朵聋了?你丫头这是要反了,啊?你不管啊?”
“大呼小叫的干啥?孩子说就让说两句么。本来就是,你要给过就过,不过就干脆别提!”
“让你管孩子呢,你倒说起我来了?关键时刻你就和我唱对台戏。我看你这个人就指不上!你们石家打根上就不正!”妈妈把枪口对准了爸爸:“你就惯吧。看你把孩子都惯成啥样。小孩子家过什么生日?我长这么大,谁给我过过生日?”
“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你这当妈的,还跟孩子争……”爸爸正说着,杜姨瘦瘦小小的身影,背着一背篓煤探了进来。杜姨边探头,边喊了一声:“多多妈,今天烧啥饭?”杜姨冲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面条,吃不吃?今天是我们多多生日。”妈妈的脸变得好快,立马换上了一副略带笑意的面孔。
“哎呀,多多五歲了吧,不对,六岁啦,是不是?那阿姨晚上烧鱼给你庆祝,中午来不及了。”
杜姨说小鱼就想吃我们家的饼子,晚饭用鱼来换饼子。小鱼最爱吃我妈烙的饼,还爱吃我爸爸炒的土豆丝,总让杜姨来我家讨要。杜姨不会做面食,食堂买的,小鱼不爱吃,杜姨从来都不是空着手,每次都先给我端来一碗鱼。我爱吃鱼,偏偏妈妈不会做鱼,卡布梁也买不到鱼。而杜姨南方老家总是给他们寄鱼干咸鱼之类的。杜姨说过,我身体弱,吃鱼最好,蛋白质高,补脑子,补身体。
“今天怎么这个点才下班?”妈妈倚着门问杜姨。
杜姨说:“别提了,我这个星期上夜班的,一早就该回来的。结果早上让我们加班,说是加了一车皮的运输,必须得洗出来,整个车间里的八个皮带都开了,我就留下来加班好啦,有加班费的,也划算。等加完班,我得等大主任小主任所有领导走了才敢走,要不背着一袋子煤,不找着挨剋么。”杜姨一抬手腕,看了下表,“呀,都快中午了,我得赶紧回去洗洗,脏得呢。”杜姨摆了摆手,走了。
妈妈扭头小声对爸爸说:“这南方人过日子就是精,两口子挣那么些个钱,还舍不得花钱买煤呢。”杜姨在选煤楼上班,每次下夜班,总是会顺便从班上偷偷背篓煤回家。我们这排房子的人都知道。
“你小点声,你咋不说人家还舍得花力气呢。这么老远的路,搁谁谁不嫌累。”
妈妈没搭话。他们没有再接着吵,之前的火就这样莫名地平息了。
我在小床上呆得实在无聊,让爸爸抱我上楼。姐姐好像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看我上楼来,塞给我一个小玩意儿,一个用彩色玻璃糖纸扭成的穿长裙的小人儿。她又把她积攒的漂亮糖纸本拿来,让我挑三张。我先挑了一张极普通的,透明的塑料纸上有红黄蓝三色小圆点的糖纸,那是一种橘子味硬糖的糖纸。姐姐的收藏本里,这种糖纸最多。我又挑了一张纯金色的。姐姐面露难色,有点舍不得:“这张金纸是小鱼送我的,我也就一张。”说完又想了想,“算了算了,反正小鱼还有,我再问她要。”
在我们这拨孩子里,小鱼收藏的糖纸是最多的,也是花样最丰富的。小鱼的爸爸黄工总喜欢给小鱼买糖吃。小鱼有个姑姑在香港,去年过年的时候,小鱼收到姑姑寄来的包裹,那张金色的糖纸就是她姑姑寄来的,是用来包巧克力的。我拿着那张糖纸,使劲闻了闻,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我闻着,问姐姐:“巧克力啥味儿,是不是跟大白兔奶糖一个味儿?”
“肯定不一样,巧克力是黑色的,大概跟红糖一个味儿吧。肯定比红糖还要甜。”
红糖我吃过,比红糖还要甜的,会是什么味儿呢?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一点也没办法给这个叫做巧克力的东西,想象出一种比红糖或者牛奶糖更特别的甜味儿。而越是想象不出来,我越是馋。姐姐说她在商店里看到过巧克力,是那种大版的巧克力,用一种半透明的牛油纸包装的,上面有几个红色的大字——奶油巧克力。姐姐说,看上去很好吃,就是买不起,一块钱呢,太贵了。姐姐咂了咂嘴。
“唉,别说一块钱的巧克力了,妈妈连五分钱的冰棍都舍不得给买。”
姐姐说得没错。每年卡布梁最热的七月,总能听到门外有人喊,冰棍冰棍,呼鲁斯泰奶油冰棍。卖冰棍的是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背着白色的方木箱。每次我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卖冰棍的一边叫卖一边走过去。呼鲁斯泰是离我们这里不远的另一个煤矿,属于内蒙古,那里的奶牛多,有一个很大的奶厂,一到夏天,专门生产冰棍,冰棍分两种,一种是普通的,一种是奶油的。只要这声音一在门前响起,小鱼准定跑出来买一根,而且是最好吃的奶油冰棍。奶油冰棍要一毛钱呢。姐姐问妈妈要过,说想吃冰棍。妈妈就像今天早上一样,一瞪眼,喝斥道:哪儿有钱?!你三个一人一根要三毛钱,三毛钱能买一斤多鸡蛋呢!姐姐怂恿我跟妈妈要,说妈妈最宠我,我能要来。我可不敢,姐姐一挨骂,我就吓得不敢再说什么。再说,即使我说我想吃冰棍,妈妈也有一万个理由不让我吃,说吃了冰棍会拉稀,会把我糟糕的小身体拉坏的。哥哥也缠着要买。哥哥说,我不买贵的,五分钱的冰棍就行,就一根。可是,哪怕是五分钱的冰棍,妈妈也会说,五分钱,你仨至少得一毛五分钱,一毛五能买四个鸡蛋,还能炒一盘菜,不就是个甜水水冻成的冰,有啥吃头,你当你妈的钱多得没处花啦?!说来说去,就是不买,就是没钱。姐姐要是说,那人家小鱼咋就可以吃?妈妈准保会说,咱们家要是也只有你一个,我也给你买,想吃啥买啥。一句话,就把我们的嘴巴全给封住了。
可是,不吃上一口冰棍怎么能叫夏天呢。
还是姐姐有办法,她能蹭上小鱼的雪糕。当然,小鱼也不傻,才不会让姐姐白舔的。小鱼会提出交换,要用我妈烙的饼子或者素包子换。姐姐就用四分之一饼子换小鱼的四分之一雪糕,也就是让姐姐咬上一小口。换过一次,小鱼就生气了,给我妈告状,说姐姐咬了一大口,把一半都咬没了,非得要我姐给她半个饼子,我姐不给。她俩为这个好长时间都不说话呢。
姐姐这会儿又打起了小鱼的主意:“哪天小鱼吃巧克力,我管小鱼要点尝尝,一定给你也尝点。”姐姐看着我说,“唉——什么时候能有钱呢?一块钱,一大笔钱。”姐姐沉浸在幻想中。“一块钱,能买半吨煤呢,你想想,这巧克力有多金贵。”姐姐也学会了妈妈算账的方式,姐姐用手比划了一下,说,“那巧克力才有一个小本子那么大。等我长大,我一定得挣大钱,想吃多少买多少。”
吃饭了——爸爸在楼下喊我们。赶上节假日,家里就由一天三顿饭简化成了两顿。刚到十一点,就吃晌午饭了。吃饭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刚才吵架的事,依然像往常那样,一边吃饭,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妈妈对当天爸爸的厨艺品评一番,嗯,今天这个面揉得好,筋道,滑溜,要是配上羊肉臊子,那才美呢。
那碗长面,我吃得一点儿味道也没有,感觉还不如平常的饭香呢。
吃完饭,妈妈抱着我上了楼,诡诡密密地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两颗高粱饴,塞到我上衣兜里,小声说,光是给你的,哥哥姐姐都没有份儿,可别告诉他们。听见没?说这话的时候,妈妈脸上的表情非常严厉。
我点了点头,打算攒着慢慢吃。我用手按了按口袋里的两颗糖,隔着衣服口袋,能感觉到那糖软软的。我有点意外,有点高兴,但妈妈的话和表情又让我有点忐忑。
5
和四面荒山相比,红砖楼房显得鲜亮崭新。一眼望去,周阿姨家的二楼临街窗户,整天都拉着窗帘,白色的有小碎花的窗帘。和我家相反,我们家的窗户是没有窗帘的。我们总是睡觉时,黑着灯上床,黑着灯脱衣服。家里似乎并没有多余的布料做窗帘。我妈总是會说,我一个月吃药就得花多少多少钱,我生下来就是个填不满的药罐子和钱窟隆。好像我吃药,把家里的好多东西,用得上用不上的都给吃掉了一样。
太阳最毒的时节,妈妈会心血来潮似的,用一块旧床单挂在窗户上,权当窗帘。这窗帘难看得要死。它已经被洗得看不出是淡黄还是淡粉的底色,而是一种乌突突的土褐色,因为年代过久,床单中间一大块是薄薄的几乎透明的纤维丝缕。妈妈把它对折起来,挂在窗户上。它显得不够长,只遮住了窗户下面的大部分,上面露着半尺宽的大缝。每次我从窗子看过去时,我都想象着,我们家要是跟周阿姨家一样,有一个漂亮的、干净的、有小碎花的窗帘,该有多好。那会成为窗户上屋子里仅有的一点花色,会让趴在窗台上的我心情好些。即使外面光秃的山野里从来都没有一朵花绽放过,尽管家里养的总是那些不会开花也不会轻易死去的仙人掌和吊兰,只不过是让屋子里有一点点颜色而已,妈妈总是想起来时,水浇得四处横淌,想不起来时,叶子全部都变得萎靡干枯。而那看不出底色已经洗得稀薄了的,有个大大的红双喜字的床单,哦,是窗帘,映衬得屋里更加黯然无光,甚至更加颓败。
我常常就趴在挂着这样一条旧床单的窗台上,看着楼前的马路。
我趴在窗台上,很快,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可以没有好看的窗帘,但是我却穿着卡布梁最时尚的衣裳。是因为妈妈每隔半年要去上海一趟,专门给我去开药,能控制住脑袋不断长大的药。等妈妈从上海回来后,我一定就有了一身矿上的孩子们过年才可能穿上的新衣裳,并且,一定是当季最为流行的,有时候是粉白格格的,有时候是蓝绿条纹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我一穿上这样的新衣服,更显得像一个洋娃娃,就是我们矿上的人想象的,上海大商店橱窗里摆着的洋娃娃。只是,我的裤子从来只有两条,一条卡其色条绒的,一条灰色细棉布的。我妈妈最初是想在她抱着我去邻居家,或者家里来什么人时,我才可以穿着这样漂亮的衣服。可是,我一旦试穿上就不肯脱,死活不肯脱。只有这样,穿着这样好看的衣服,我好像才有勇气趴在窗户上,看着窗外。同时,总是想象着,人们能看到我,看到像洋娃娃一样的我。妈妈没有坚持,默许了我穿着新鲜漂亮的衣服,坐靠在床上,趴在窗台上。
我望着窗外这条马路,卡布梁唯一的马路,无数次地想象着我穿着裙子在这条马路上奔跑跳跃。这情景好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的大脑袋里回转。但,这仅仅是我的想象罢了。实际上,妈妈第一次抱着我,从这条唯一的马路上走过,是去火车站。她要带着我去上海的大医院做检查。矿上的医院看不了,他们只能看工伤,只做得了处理工伤的外科手术,或者,给育龄的妇女们刮个宫、引个产,其他的就得去矿山外的大医院看了。我们家隔了两个门的邻居——矿医院的张大夫,是上海医科大毕业的老右派。张右派有个同学,是上海大医院的儿科专家。张大夫写了封信,交待他的同学给我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我第一次去上海。此后,很多年间,都是妈妈或者爸爸一个人去上海,把在这里拍的片子带过去到上海找大夫开药。我的头,大大的头,吃了上海大夫开的药之后,控制得很好,再没怎么长过。只是,我的腿和脚,大夫说,只能是这样了。
我对去上海的经历一点印象都没有。大概是我太小了吧。可是,在矿上孩子们的眼里,我虽然是个奇怪的大头娃娃,但是,我毕竟去过上海。而我苍白的面孔,隐约看得到毛细血管的几近半透明的皮肤,穿上爸爸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最时兴的新衣服,我好像就能满足那些没有去过上海的孩子们,某部分强烈却不真实的想象。的确,没有人能像我这样,把这些好看的糖果色,穿得真像糖果一样。
当游行队伍穿过这条街道,往矿办公大楼走去时,总会有人抬头看一看,二楼朝阳窗户前的这个小女孩。人们会发现,今天的我,穿了一件玫红色的裙子。从我露出窗台的小胳膊和少半个上身,人们可以看出那条裙子鲜艳的颜色和漂亮的样式。
我是那天我们矿上唯一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谁也别想穿上一条裙子出门。卡布梁的春天来得很晚,要到六月初,你才能体会到,带着小哨子的风里仅有的一点春天的柔意。春风虽没有之前的凛冽刺骨,然而依旧大得让路上行人的衣服都鼓成了一张张小帆。用妈妈的话讲,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哪儿还穿得成裙子。那话的意思,鸟都不会在这里的上空停留,因为要找到一个可以依偎的树枝是那样难。没有鸟语,没有绿意,更没有花香,春天凭什么出现呢?永远都是那样不同深浅的灰黄,天热时黄得热闹一点,天冷时便灰得寂寞。土灰色的山,映衬的是浓淡各异的蓝天。春天总是躲在这土灰和蓝色里,单调到毫无新意。
我总以为这样的游行,很有一种象征春天的仪式。相比之于四周光秃的山野,我的同龄人淡彩的妆容、手里五颜六色的花环,的确有着一种春天般的鲜艳和活力。可是如果爸爸在家陪着我看游行,他却会说,怎么老是孩子给大人们表演,这“六一”儿童节,哪像是孩子的节日。
游行,说白了就是走路,从卡布梁矿区的最高处,也就是我们矿学校的操场,顺着卡布梁的马路一直走啊走,走到卡布梁的中心,也就是矿行政办公楼前,然后再走到采一区。哥哥和姐姐他们穿着白衬衣蓝裤子,走走停停。虽然,狂风不断地往嘴里灌,但他們还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喊着口号,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好少年,等等。为了这次游行,我姐姐准备了好久。每次放学后,她都要留下来帮着扎花环。奇怪的是,每次姐姐说到花环,我都把它听成了花圈。我以为,环就是圈,花环当然就是花圈。可是,每一次姐姐都很生气地纠正,是花环,不是花圈!花圈是给死人用的,小傻瓜。我还是不太明白,但姐姐这么肯定,我只能随着她改口。除了扎花环,还要练习队列。拿着花环的同学,要用红的粉的黄的花环摆出很多种图案和造型。做体操、变队形,面对着的不仅是马路和办公楼,而是楼前面站成一排的矿领导,还有后面拥着的矿职工和家属。妈妈和周阿婕就站在观众队伍里。商店就在办公楼的对面,我妈他们听着游行队伍的口号声就出来了。她们站在矿办公楼边的拦洪坝上,那里地势高,所有的孩子尽在眼里。姐姐满脸红红白白挂满笑意,在队伍前面变换队形,一板一眼地表演。表演完了,他们会继续往西走,到位于西侧的采一区去,去给矿工叔叔们表演。
每一次,姐姐回来,都要给我讲讲他们的游行和表演。他们站在有铁轨的采煤区巷口,像在矿行政楼前一样,把变队形和花环组合重新表演一遍。叔叔们戴着矿灯帽穿着沾满煤尘几乎看不出底色的工作服,或蹲着或站着。那里面有时候会有我爸爸,或者我们家的邻居,某个很熟悉的叔叔,他们总是会在队伍外面叫着我姐或者我哥的小名。姐姐会很高兴地高声回应一下,有时候会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哥哥则有点严肃,像个大人似地冲着爸爸或叔叔点点头。我爸爸站在最前面,一边抽着烟一边侧头跟旁边的叔叔说着什么,时不时用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指向哥哥和姐姐的方位。姐姐那天抹了个红脸蛋儿,站在第一排。站在后面的同学,没有举花环,也没有化妆。花环是有限的,只给前四排体操跳得好的同学。后排的孩子,只需要手举起来,跟着节奏摆动。哥哥和周阿姨家的三个儿子,都在队伍后面,用姐姐的话讲,是用来滥竽充数的。而哥哥则对姐姐抹得红红白白的脸,有一种极不雅的比拟,说,像猴儿屁股一样。
等姐姐们表演完,队伍也就散了。人们像是流泻的水一样,顺着这条唯一的马路,倾泻而尽。
姐姐回到家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脱下来,带着满腔仇恨似地狠命搓洗。那样白的衬衫,那样白的球鞋,实际上,我特别爱干净漂亮的姐姐没穿几次,因为在卡布梁走上一遭,鞋面就成了黑的,白衬衫就成了灰衬衫。她按照妈妈传授给她的经验,不用洗衣粉洗,洗衣粉会越洗越黄,而是先用清水洗一遍,肥皂打上泡一会儿,再使劲地用搓衣板搓,清水淘洗后,再用滚开的水烫一下。这样,才能让白衬衫白净如初。刷白球鞋,也如洗白衬衣一样的,要经过几泡几洗几烫的层层程序,还再加一道——抹白鞋粉。晾干后,鞋子准白净如初,只是走上那么半圈,白鞋就又变成黑鞋了。
在姐姐看来,白衬衣和白球鞋变脏变旧,比之于游行的乏味更糟糕,更令她难以接受。姐姐说过多次,她以后的理想,就是到一个能穿白衬衫白鞋子的城市里去,做一个体体面面、白白净净的时髦女孩。当别的孩子都在讲着长大后当个解放军或者科学家时,我姐姐的理想显得那么渺小那么现实。在我急切盼望长大的那段日子,姐姐的理想也几乎成了我的理想。这理想并不高尚,还有点儿可笑,琐细低微到让人不好意思说出口,但却格外亲近真实,一度令我着迷。
每年的“六一”都是这样。姐姐他们以游行的方式度过,而我则穿上绝无仅有的裙子,来迎接刚来就马上完结的春天。
这一年“六一”稍有点特别。哥哥的班主任意外地给他们安排了一次集体春游。
哥哥特别兴奋,老师决定带着他们爬上卡布梁的最高峰——塔拉。我第一次在哥哥嘴里知道那透过窗口天天可见并不算太远的最高峰,叫塔拉,那常会出现在姐姐作文里海拔3880米的来源地,就是塔拉。
爬山没有什么新奇的,这光秃秃的山,有什么好爬的,哥哥说。我们老师没说爬山,我们老师说的是穿越——穿过塔拉就越界到了内蒙古,老师说,那里有一个刚刚废弃的磷矿。
穿越塔拉,成了让哥哥兴奋不已的事情。老师让每个人带上吃的,因为穿越几乎要一天的时间,中午需在途中野餐。哥哥这会儿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第二天春游带什么吃的上了。
妈妈煮了两块咸菜疙瘩,烙了一大张饼,又用空的罐头瓶灌了白开水。哥哥抱着我在一边看着,坚持要妈妈再加两个水煮蛋。看妈妈没有给他加的打算,他瞅了瞅我,拍了拍我的后背,对妈妈说,多煮两个蛋,我要带多多一起去春游。哥哥接着说,我背她。
媽妈没吭声,而是真的加了水煮蛋,不是两个,是四个。我以为,那多出来的两个是为我准备的。我有点意外,更多的是怀疑。
妈妈一张嘴,却有着浓重的哭腔,你说说,这么大的人了,你怎么就不能懂点事?!
妈妈说着就哭了。妈妈边哭边说,多多和你们不一样,她的腿和脚,别说爬山……妈妈停了停,很响地擤了把鼻涕,甩到水泥地板上,右脚在上面跐了又跐,那鼻涕变成了一大片模糊的湿迹。妈妈接着说,你看她的脑袋瓜子一直不停地长,我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小心又小心,生怕……妈妈说起脑袋瓜子这个词时,让我联想到的不是脑袋,不是头,却是像瓜籽一样的种子,并且是巨大的种子。而妈妈说起别人的头或脑袋时都不这样说,只有说到我时,只因为我长着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脑袋么。
妈妈又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另一边地板上,用左脚跐了一下,再一开腔扯成了另外一个话题。妈妈说,要不是那天医院搞武斗,大夫都不在,多多也就刮掉了。矿上的人们,都管流产叫刮宫,这词听上去冰冷坚硬但却极其形象,那确实是用一种金属的手术工具,伸进子宫里,以强力将刚刚成形的胚胎刮落,坚决而毫不怜惜。
妈妈接着说,后来又赶上矿上的新政策,必须得五口人才能分上楼房……唉,这都是命。妈妈边说边又狠狠擤了把鼻涕,擤完,习惯性地对着地板跐了几下,几片湿迹很快就连成一片,变淡了。
因为没有刮成,我留了下来;因为这房子,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再一次明白,我的出生就是个意外。一个意外接着另一个意外,就成了我。难怪,爸爸坚持要给我取名多多。
我终于知道,有了我以后,我们家才能住进当时矿上最好的房子,这红砖筑就的二层简易楼房;才能永远告别那黑洞洞的半洞穴式的石头小地窑。爸爸妈妈都管那叫小地窑。我曾经问他们,啥是小地窑?妈妈腾出一只抱我的手,指着离得最近的山的低腰处,一间小小的几乎和山体一个颜色的石头房子。我问,为啥叫小地窑?妈妈张了张嘴,说,大家都这么叫。还是爸爸后来告诉我,这种房子有一面是紧靠着山的,靠山的墙实际上就是立面比较平整的山体,这可以省掉一面墙体的材料和工力。有门的那面墙有一个小小的窗子,几乎是屋子里唯一的小窗子。为了节省有限的石料,也为了房子结实,小地窑普遍都比较低矮。屋子里常年黑洞洞的,大白天都要开着灯。妈妈说,以前我和你爸还有你哥你姐,就住着这样的房子。夏天还好,一到冬天难死了,三面透风。冬天早上起来洗脸,得先破了冰才能舀水,毛巾和抹布全都冻得邦硬,像铁一样,得先放在炉子上烤化喽。火炉里火苗子有一尺多高,屋里的水缸都能结层冰,你说说有多冷吧。妈妈又说,天天要走好远的路,去二号桥的水井担水,冬天水井旁边是冰坡子,滑得人都上不到井跟前,挑一次水得费九头牛的劲儿。要是你爸出门不在家,先得提前挑一天水,把家里的大缸小缸全灌满喽,要不然天天喝西北风去。
要知道,多少人都想住在这样的真正的楼房里。能分到这样的房子,妈妈觉得都是我带来的好运气。
直到住进新楼半年后,妈妈才发现,我是个只长头、不长腿的大头娃娃。
妈妈,哥哥逗我玩,我才不去呢,光秃秃的山有什么好爬的,不好玩。我一边哭,一边给妈妈擦眼泪。安慰她,其实更像是在安慰我自己。
屋子里响起了流水的哗哗声。哥哥把那些小蝌蚪都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每年这一天,哥哥都会从他们游行经过的小沟渠里,把那小小的游动的黑虫子带回来给我看。那是小蝌蚪。它们跟我一样,在六月里才感觉到了春天的暖意。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们我深感害怕。我曾在哥哥姐姐的生物课本上,一次次地翻看蝌蚪变青蛙的这一章节,总会因它鱼一样的尾巴,最后变成带蹼的脚的过程而好奇惊异,但是,它仅仅能存在于课本上,也仅仅能存在于我无尽想象的脑子里。当真的面对这样几条小东西时,我的每一次反应都是尖叫,然后,把脸别过去,身体尽量往后躲。
这一次哥哥没有拿给我看,而是直接丢到了下水道里,并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把蝌蚪带回家。
6
我问爸爸,井下什么样儿?
爸爸说,一条长长的巷道,可黑可黑了。
是不是像走廊房的走廊一样?下街的楼后面就是走廊房,走廊房东西两头是进出的对开大门,中间是条一通到底的走廊,走廊的两侧便是门对门的住户。“过隧道喽,探险喽。”每次姐姐带我穿走廊里时,会这样逗我。过这条走廊,还真有一种探险的感觉,别说是晚上,就是白天,也是黑咕隆咚的,那是姐姐他们最爱玩捉迷藏的地方。
爸爸说有点像,不过还不一样,井下只有一个门,是进口也是出口,先要走长长的斜走廊通到地底下,再走深深的长长的走廊,可比走廊房黑多了,也长多了。爸爸说了好多次,我才弄明白。卡布梁的煤层浅,井道都是斜井,从井口到井底,得走上近三公里。矿井的入口挺宽,有七八米,两侧是步行巷道,中间是皮带溜子,和专门运煤的矿车车道。越往下走越窄,最尽头就到了矿坑工作面。
挖那么长的走廊干什么?我又问。
挖煤呀,煤都是长在地下的,可深了,人得挖个洞,一点点地把煤挖出来。
那煤为啥要长到地底下呀,为啥不长在地上?
长到地上的那是樹,一下子地震了,地翻了个,这些树全都被埋到了地底下,被上面的石头和土埋得严严的,见不到光,没有空气,时间长了,这些树就变成了黑色的石头,这就是煤,知道了吧,小傻瓜。煤是树变的,树是煤的童年,煤是树的记忆,远古的记忆,从木头变成了石头,要经过上亿年呢。
爸爸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我有点糊涂了。我想象不出来木头怎么能成为石头的,家里的桌子椅子都是木头的,院子里压咸菜缸的是石头,院里的小房地基是石头,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怎么变的呢?我又问爸爸,那木头怎么变成石头的,怎么变不成别的呀?
一般树死了,慢慢就会变成朽木的,慢慢就化成灰了,但是在地底下,一点空气没有,就不会腐烂,会一点点成了化石,完全在真空状态下关上上亿年,树会发生奇妙的反应,只有运气好的树才能变成煤呢。有些变得时间不够就成了煤矸石,看上去是黑的,却硬得很,烧不成。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不太明白,那为啥要把那些运气好的黑石头挖出来呀?
用呀。煤可以给人带来好多好多的用处,咱们天天做饭烧炉子要用煤,冬天烧火取暖也用的是煤。煤还可以发电,晚上就有电了,就不黑了,多多就不害怕了。小火车是怎么开的呀,一烧煤有能量了,就带动了发动机,就呜——往前跑了,一下子就跑到银川呢。还有,爸爸去挖煤,可以给多多挣钱,有了钱,就可以买好吃的,是不是?
那井下黑黑的,怕不怕?我问爸爸。
爸爸想了想,说,不怕,爸爸有矿灯帽呢,帽子上有灯,我们好多人的灯一开,井下就不黑了。再说,爸爸是大人,大人胆子大。说完,爸爸看着我,又说,你的小脑袋里怎么这么多问题?跟你说实话吧,爸爸也害怕呢,井下危险得很,都说四块石头夹块肉,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故,井下一冒顶,不知道哪块石板下来就把人砸死了,还有瓦斯会爆炸,井口会透水,一爆炸一透水,会把人活活炸死,活活憋死,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爸爸停了停,又说,就连脱了轨的矿车都可能磓死人,你说危险不危险?
看我还要问,爸爸赶紧说,好了,我要去做饭了,你在这儿好好坐着,跟猫咪玩会儿。爸爸把刚睡醒的猫咪抱到我腿上。我便忘了继续问爸爸害怕这个事了。
猫咪是姐姐才从同学家抱回来的。这只小白猫太瘦了,就像妈妈说的,刀条子脸,看上去有点苦相。猫咪怯怯地缩到了床角,身子微微弓着,毛有些炸着,眼睛总是泪汪汪的,好像很伤心似的。过了好一会儿,猫咪终于窝在我的肚子边打盹。我抚着它轻微起伏的毛绒绒的小身体,感觉到了一种热乎乎的气息。它扭过头来轻轻舔我的手指头,还冲我发出细细的喵喵声,好像没有气力似的,又像是在撒娇。我把床上的那只乒乓球扔给它。那白色的小球一弹到地上,它浑身的毛变得竖立而膨松起来。它跳下床去,用前爪探两下,然后,用爪上的小肉垫一推,球往前滚了去。猫咪一个飞跃,跳到球跟前,再用另一只爪试探一下,再一推,如此这般。渐渐地,它跟随着乒乓球的弹跳,左追右冲,好像足球场上的明星一样,边跑边带球传球,乐此不疲。虽然它是个小母猫,我却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马拉多纳”。
有了“马拉多纳”,我一个人在家也不觉得有那么无聊了。看“马拉多纳”踢乒乓球成了我每天固定的娱乐。
虽然,拉拉队和观众常常就我一个人,“马拉多纳”却玩得不亦乐乎。我异想天开地想训练这只猫。我拿起乒乓球扔下床去,嘴里一直招呼着“踢过来踢过来”,我希望它真的像马拉多纳一样,临门一脚把球踢到床边来,可是这只猫冲出屋子,乒乓球有节奏地弹跳着一下下远了。“马拉多纳”发出长长的喵声,追到了楼下。任我怎么喊,“马拉多纳”都不再回到我眼皮底下。过了好半天,也许是它玩腻了,突然想起来似的,才喵喵叫着,顺着我的喊声跑上楼来,蹲在床边,喵喵的声音细弱犹豫,似乎在解释在请求,在试探我。我拍拍床,它跳上来,重又趴在我身边,蹭我舔我;仰躺着让我给它挠痒痒,撒娇耍赖;趴在我怀里,半睡半醒。
我一听院门响,赶紧把猫赶下床去。妈妈回来了。妈妈如果看见这只猫在床上打滚,会骂我的。妈妈每天上午十点来钟回来,呆上十几二十分钟,照顾一下我的吃喝拉撒,然后再去单位。妈妈看那只猫从楼下蹿了下来,会问我,多多,你没让猫上床吧,这猫身上可有寄生虫,脏得很。“马拉多纳”听见了妈妈的声音,简直就像什么可怕的庞然大物要出现一样,一个箭步早不知道蹿到哪儿去了。妈妈气得直骂,这死孩子猫,吓人一跳。妈妈帮我换了尿布裤子,简单准备一下中午要做的饭,把米淘好,菜洗好切好。这样哥哥姐姐们一放学就能吃上饭。弄好这一切,院门一响,妈妈又走了。
而下午,爸爸会在家。为了我,他一年四季只上早班,早上六点不到离开家,下午三点妈妈刚走一会儿,他就下班了。
爸爸一进门会先喊一声,多多,干啥呢?我说在呢或者跟猫玩呢。爸爸听到我的回答后,才放了心似的。然后,我听到他洗手,窸窸窣窣脱换衣服。我边应声边想,我还能干啥呢,我只能坐着或躺着,在每天奔波在外面的大人看来最舒服的两种姿势,而哪一种久了都会让我浑身不自在。好在有“马拉多纳”,它的喵呜声时不时打破这过于安静的白天,它的奔跑腾跳,也让我有了一种期待的动态和活力。
听到爸爸嗵嗵嗵上楼的声音,“马拉多纳”跳下床,冲下楼梯,在爸爸的脚跟前绕来绕去。爸爸一边说,去去去,别碍事,一边慢慢地抱起我下楼去,把我放在楼下的小床上。
“马拉多纳”站在地上,静静地观望我和爸爸。爸爸在帮我换尿布。
害羞,尴尬,一种隐藏很深却又无法言说的羞耻感,让我觉得自己还不如这只小白猫。连它都会定时跑到院子一角,对着那只盛满沙子的纸盒里便溺,然后再埋上,成为它不想为人知的隐私。我已经是一个知道害羞的小姑娘,我却没办法把自己的身体还有因为身体带来的羞愧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越长大,这种羞愧感越是强烈。有几次,独自在家的我想搬动自己,自己解决拉屎撒尿的问题,费了半天劲儿却只把自己弄得更加狼狈,弄得我既无法躺下也无法坐好;弄得我的裤子脱也脱不下来,穿又穿不上去,我只好用一床小被子暂时遮住我难堪的身体。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学会控制喝水和进食,以把我对家人的拖累减至最小。
唉,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扭过头来,盯着床内侧的墙围子发起呆。墙围子上刷的淡粉色油漆已经有点发黄,斑斑点点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
小孩子家叹什么气。爸爸说,看,快看“马拉多纳”,嘿,能死了,真像马拉多纳。
屋子里又一次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马拉多纳”突然撒起欢,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把乒乓球找了出来,边跑边玩起球来。
爸爸笑了笑,问我,是不是你在家就这样训练它的?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7
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最期待的就是睡着的时候。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像他们一样,想走就走,奔跑如飞。
这时候的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去那些从来都没有去过甚至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看奇异的景致和特别的色彩。这样的地方,我会不时光顾,流连忘返,从来不觉得疲累。
我的双腿和双脚那样坚实有力,任我飞奔在布满青草野花的大地上,给我以充满活力的飞舞跃动。我洁白的长裙,在轻风的抚摸下,水一般飘洒着。我婷婷玉立的身姿,我长长的瀑布样的黑发,像我一直欲想的那样,在奔跑跳跃时随风起舞,翻飞飘逸。
我就那样跑着跑着。轻风从耳边拂过,我听到了鸟儿的歌唱,听到了林间密语,我感觉自己就是那林中仙子,长发飘飘,白裙婀娜,轻盈美丽。
跑着跑着,双臂一张,借着轻柔的风力,我飞了起来,飞得那样高那样远,飞得那样轻快那样愉悦。
成片成片的金色麦田,荡起一波又一波的麦浪;一望无际的森林,望不到边的绿色;异常艳丽的花儿,大朵大朵的,红的粉的黄的橙的紫的蓝的,森林变成了花海。飞越花海时,我总要停一会儿,在它上面轻轻缓缓地飘上一阵儿,好记住那些看不够的奇形怪状,好使劲地吐纳那奇异的香味儿。而每一次不等我看够闻够,突然一阵风,又把我吹到海上。我踩着透明的碧玉一样的海水,漫步在海边黑色的礁石和金色的沙滩上。轻柔的浪花里,飞跃着各种各样的鱼儿,大小不一、五颜六色,都是些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叫不上名字的鱼儿——蓝色和粉色相间的斑纹鱼,成群的橙色小鱼,黑白条纹的扁鱼——碧蓝的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和晶莹透明的小鱼一起,在海水里游弋嬉戏,随着波浪上下浮游。只要胳膊轻轻一划,腿轻轻一蹬,我便和鱼儿一样,游出好远。我也变成了自由自在通体透明的银色小鱼儿。
畅游在海水里就像飘浮在空中一样,我的身体从未有过的灵动轻捷;我心里荡漾着电流般的,强烈而异样的激动兴奋。
突然间,我的脸上冰凉,浑身发抖。我被巨大的浪头推出水面,眼见着要被巨浪甩到坚硬的礁石上。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冰凉的水痕还挂在脸上。那是眼泪,是从梦中溢出,涌向现实的海水。
冬日的清晨,天光暗黑,卡布梁的上空响起了《东方红》序曲。
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发出的乐音,时而高昂时而混杂飘忽,好像是风欲把声音刮散似的。嘹亮的序曲响起的那一刻,在我听来却是满满的忧伤。这声音总是在一瞬间就让我回到沮丧的境地——每天重复的声音预示着我的今天和昨天会是多么地一样。幸好,很快它就被其他苏醒的声响所掩盖。姐姐的大呼小叫,哥哥重重的摔门声,爸爸的咳嗽声、吐痰声,捅炉子的声音,烧水沏壸的水流声,还有,妈妈叫醒我的大嗓门。
实际上,我是那么不愿意醒来。
醒来的我会以哭来抗议,一边哭一边说我要上学。我多么想跟哥哥姐姐一起去上学。妈妈会哄我,会越来越心烦意乱地哄我,她嘴里含着隔夜的馊气安慰我,那话语里包裹着呵斥、无可奈何,还有不耐烦。如果我在这种安慰中不识趣,仍执意要哭要闹,妈妈很快就坚持不住了似的,露出她常会对哥哥姐姐做错事时的凶相。她的五官扭在了一起,头发像山上一种叫扎扎毛的干硬矮灌木,东一头西一头地杂乱竖起。她把已经抱在怀里的我重重地往床上一蹾,说,行,去吧,去上学去吧,到了学校我看谁会要你,我看你咋办。我一天要上班,还要操心你三个,我倒想像你一样,天天啥也不寻思,就在家睡着。再这么烦人,我就不管你了。我真是做了啥孽啦!
其实,妈妈只需要说头一句话就够了。那一句话就可以把幼小无助的我撂到一个无人的荒滩上,足够我惊惧慌乱。可是,早晨的妈妈就像窗外那条下坡路上刹车失灵的大卡车一样,根本就无法停止接下来的奔突,不停歇的话语把我一直以来费力维系的那点残存的信心,飞卷得一丝不剩。这种一再被加重的无力感,让我对每个早晨都充满了无法阻挡的恐慌。这些有着无尽杀伤力的话语质地坚硬,充满了看不见的尖锐细刺,被妈妈说出来,虽然一日一日渐渐变得又钝又老,陈旧稀软,但是却在强化着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樣,我上不了学,我更无法像他们那样正常生活;更说出了我其实从小就无比担忧的现实:如果离开了妈妈我真是寸步难行,不管我长到多大活到多老。
每天清晨的哭闹和随之而来的训斥和牢骚,好像《东方红》序曲后的一场固定表演,总是演到这一幕就演不下去了。妈妈看我哭得更加惨烈而心软了下来,她的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水光。妈妈会在抱怨完抱起我,甚至她的身体比往常更绵软,抚拍我后背的手更多了些温存。我在妈妈的怀里,从大哭变成了小声抽泣,继而,渐渐地平静下来。相比于希望能像哥哥姐姐一样正常上学,我更害怕妈妈不管我。而妈妈的训斥,不过是让我的隐忧变成了有边有形的具体物件,就像桌面上任意一件摆设,闹钟或者茶杯,触目可见。
渐渐的,我不再哭了。我的眼泪并没有变少,只不过从光明正大的号哭,变成了缠绵悱侧的哀泣,从清晨的恣肆变成了深夜的汪洋。深夜的饮泣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再也没有人听到看到和知道,也许妈妈太累了,她总是睡得什么也不知道。她夸我懂事了,只是她并不知晓,每个深夜和凌晨,在我小小的残缺的身体里,悲伤的暗流从未停止过。
8
洗涮声,切菜声,砸煤块的咚咚声,搬动桌椅、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动静,一切的声响,打破这个沉寂的世界。这一刹那,那被我关在门外的世界,就挤进了我异常灵敏的耳朵,挤走了我过于拥堵的胡思乱想。
爸爸妈妈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说着他们一天在外的所见所闻,比如,妈妈商店里来了三台单缸洗衣机,凭票才能买上,矿长和科长各买了一台,还剩下一台,商店的好几个女人都想买。妈妈说如果有了洗衣机,能轻松不少,至少不用每个星期天都要用一天时间费劲洗衣服了。爸爸说,家里哪有闲钱?一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就是有钱,专供的票也不好找。妈妈叹了口气,好半天再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说:听说,整个煤炭系统下批了一拨转正指标,解决一部分临时工转正。
妈妈脸上满是紧张掺杂着希望的神情。商店上一次转正时,妈妈正好抱着我去上海看病,错过了机会。这次,妈妈说一定得争取,她和周阿姨是他们商店为数不多的没有转正的营业员,周阿姨比媽妈参加工作还晚两年。
正式工和临时工,除了工资不一样,其他的区别可大着呢。比如,正式工一个月可以休息四天,临时工休一天却要扣五毛钱。因为这,妈妈轻易不敢请假休息。还有,每个月商店要进四五次货,货拉来的那天,商店的女人们都得去卸货,卸一次货临时工记工两毛五分钱,正式工六毛钱,请假的话正式工不扣钱,临时工则要扣两毛五。到年终,正式工有年终奖,科长书记拿最多,副科长和各小组长拿第二多,正式工拿三等,临时工什么都没有。妈妈说,就是不一样,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临时工就是比正式工低一等,哪怕你文化程度高哪怕你能力强都没用,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妈妈越说脸上越是绷得紧紧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头中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几字。
妈妈说:“这次是不是得送点礼,给我们赵科长,还有矿人事科的王科长。”
爸爸当当当地正切着土豆丝,停了下来:“要送你送去,我不去。”
妈妈一听就急了:“你让我一个女人家去给领导送礼,要送也是我们俩一起去!”
“我不去,我又不认识王科长。我跟人家连话都没说过,厚着脸皮给人送礼,人家认识我是谁?”
“就因为不认识才去送礼呢。你要是有个一官半职,还用上赶着去送礼?怕是赵科长巴结咱还来不及呢。你以为你是谁,你一个煤黑子,谁尿你?”
“哐当”一声,爸爸把刀扔到菜板上,扭过头吼了一声:“老子就是煤黑子咋了,老子还不尿他呢!”
“看看,就你这怂样子,我这辈子也转不了正。”
妈妈说完,声音突然低了下来:“真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你看人家对面程大个子,那么个焉不拉叽的人,最近给赵科长的儿子打了两件家具。一样下井,人家手巧会木工活,哪儿像你,一天光知道打球,就不知道维护关系。”
爸爸直摇头,还在生气:“我不会打什么家具,就是会,也不会腆着个脸给他打家具,他是谁呀,我亲爹,还是我亲兄弟?!”
妈妈并不理会爸爸,而是自顾自地仍在说程叔:“我听说,那高低柜打得可好了,比给自己家打的还好呢。看看人家老头子,这家具一打,保准老周能转正。”
爸爸没再跟妈妈吵。他坐在门口小凳子上闷头抽烟,脸色看上去比刚从井下出来时还要黑,眼白混浊,遍布着暗淡的血丝。
我有点害怕,我从他们各自的脸色看出来,这才刚刚开始,接下来他们会吵得更凶。即使他们今天不吵,未来的这几天,这也一定是他们随时会争吵起来的导火索。
爸爸妈妈总是吵架,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吵架的。为面白了面黑了,为米饭做硬了做软了,为炒菜油放多了油放少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吵架的原因和内容。如果有一天不吵架,一定是个很特殊的日子,甚至比过年还要特别的日子。但是这样的日子几乎没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为什么他们总在用吵架和打架这样的方式面对任何一件事;他们俩在一起,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口角和不快?
我不敢问。我听姐姐说过,她小时候就没怎么见过爸妈吵架,我生下来以后,妈妈才变得这么爱吵,变得爱用吵来解决一切。
妈妈还在说:“就你这臭德行,死要面子活受罪,跟着你窝囊一辈子!”
如果妈妈就此打住也就好了。但妈妈又说了一句:“你要是有本事,还用得着去求人巴结人么?”
爸爸抬起黑沉的脸看了看妈妈,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仇视。
我从妈妈有点错愕的脸上已经看出,妈妈知道说错了话,暂时息了声。这时候,哥哥嗵地一声闯进家门,膝盖上一个脏乎乎的大洞,浑身是灰。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今天哥哥撞到枪口上了。
果然,爸爸黑着脸问:“你去哪儿疯去了,放学为什么不回家?”
哥哥低声说:“我们……几个同学去水库那儿……玩了一会儿。”
“裤子是怎么回事,你一天吃衣服呢,这个月你这是弄破第几条裤子了?”妈妈说。
“你给我说,这次数学考多少?”
“82。”
“82?!”我爸腾地跳起来,一巴掌轮上去,我哥的脸上留下了五个红红的手印子。
“考82你也打我。你不说,我只要能考及格就成么?”哥哥带着哭腔。
妈妈在一边蹿火:“你还有脸说,你抄大球子的卷子,你俩连错都是一模一样的。”
妈妈话还没说完,爸爸已经几脚踹了上去。
我有点替哥哥不平,可是,我替他不平的方式,也仅限于在一旁哭个不停,大喊和哀求:“爸爸别打了妈妈别打了。”可是,越是这样哭喊,爸爸打得越是凶。好像我的哭喊是一种呐喊助威一样,不仅没有起到熄火的作用,反而更助长了父亲暴打哥哥的气焰。
爸爸打哥哥的时候显得阴沉可怕,跟他平时的随和,跟他打乒乓球时的开朗截然两样。哥哥瞪着眼珠子,满脸仇恨,恶狠狠盯着我。这时候我觉得比自己挨打更害怕更伤心。
我是这个家里唯一沒有挨过打的孩子,也许是矿上少有的从没有挨过打的小孩。我知道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的病残瘦弱。我也因此有一种错觉,也许是直觉,我应该挨的打全部都转移给了哥哥。我的不挨打,是一种不该有的特权,令哥哥痛恨鄙视的特权。
9
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马拉多纳”在一次翻上了墙头之后,顺着院墙跑了,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帮我去找它。大概妈妈早就不想养它了。我总是把妈妈给我冲的麦乳精给它喝,或者把妈妈给我做的牛肉饭给它留着。它的走丢正是时候。妈妈说,烦死了,一天你三个我都顾不过来……妈妈的口气从牢骚变成了抱怨,养个鸡啊鸭啊还能宰了吃肉,养猫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
是啊,连我都没什么用。我不禁这样想。我总得让自己有点用。我得找点事情做,至少,能为妈妈做些事情。虽然我不能像哥哥那样,抬煤倒炉灰,扛米抬面,帮家里干点重活;或者像姐姐那样每次考个好成绩,给妈妈带来面子和安慰,但至少,我渐渐有些气力,总能做点什么。我开始学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比如,给鸡剁食拌食,喂好院子里养的三只下蛋鸡。我学着洗衣服,洗我自己的,还帮妈妈洗。妈妈经常穿的一件白色半袖衫扔在小床上,领子很脏。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一件衬衫。妈妈穿着这件雪白的衬衫,站在柜台后面一定显得又年轻又干练。
我费力地侧倾着身子,把领子搓了又搓。我想起妈妈和姐姐洗白色衣物时,总是要用刚烧开的水烫一下,这样洗出的衣服更白也柔软。我让爸爸帮我烧了水。爸爸怕我烫着,拿到一边浇下去,等水晾凉后,拿过来让我拧干。
雪白的衬衫晾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散发着清爽的皂香。我想象着妈妈一进门会高兴地笑出声来。而我就像动画片里的海螺姑娘一样,以自己的劳动给妈妈带来大大的惊喜。
院墙已经洒上夕阳金黄的光。我比往常更期待妈妈下班归来。
我听到院门响了一下,妈妈一进院子,果然停在了衬衣旁。妈妈大声嚷嚷着,这是谁手这么欠?怎么洗成了个皱皱×样儿了。
从什么时候起,妈妈说话越来越粗俗,语气里总带着愤然和怨恨,时不时夹着一两个让人听上去脸红的脏字。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我以为我听错了。爸爸已经跑到院子里,小点声,你怎么骂开了,多多好心好意……
闲得?!手咋这么长!谁让用开水烫的?烫了更不能拧,这让我咋穿?我总共就这么一件像样的衣裳!
夏日的黄昏,院子里突然刮起了凛烈刺骨的寒风,一下一下冰刀子似地切割着我的脸。我真想躲起来,不让妈妈看见我。但是我却没法动,更没法躲到楼上去。我意识到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虽然我并不知道我错在哪儿了。
妈妈拉长着脸,还在小声骂着,一边骂一边一反平常紧紧顶上院门。进了屋,紧紧关上房门,妈妈一转身突然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黄昏,妈妈带回一个确切的坏消息。转正结果出来了,周阿姨和商店的另外一个小媳妇转了正。妈妈没能转正的理由就是因为总迟到早退总请假,一年累计迟到请假时间超过商店的规定。
妈妈的肩膀一耸一耸,每一声哭腔都拉得长长的,每当哭到将要息声时,好像断了气似的再也接不上下一口气。我害怕地看着爸爸,爸爸轻拍着妈妈的后背。我们都吓坏了——突地妈妈爆出一个更加嘹亮的悲腔。妈妈哭得这样痛心,我从来没有见过。因为是我把妈妈惹哭的,我更是害怕,我也哭了起来。我一哭,妈妈惊醒了似的,拿开了捂着脸的手。妈妈脸上像是水洗过一样,有些发肿,泛着暗光。妈妈呜咽着,用手点着哥哥姐姐,声音嘶哑低沉地说:你们可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后怎么也得端个体面的铁饭碗,不能像你爸爸这样当一辈子没头没脸的矿工,没本事净受气;更不能像我这样当个总是提心吊胆的临时工,呜——妈妈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听完妈妈的这番训话,哥哥姐姐满脸凝重地回到屋子里,各自安静地写作业。
而我只能回到楼上。向外望去,马路空虚着,满是我无所事事的忧郁。
10
周阿姨家的楼房,由鲜艳的砖红色,让我一天天看成了灰污污的土褐色,越来越暗淡。
妈妈再也不去上海了。已经调回上海的张大夫可以帮忙定时把药寄到矿上。张大夫告诉我妈,十几年来,我的病情控制得很好,为这种病例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全国十来个同样的病例中,我和另外一个南方小男孩的治疗效果是最好的。我听了这样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像一直都知道,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一个与我一样的人。妈妈说这句话时,我好像看到了那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小男孩,也是这样,坐在特殊样子的带轱辘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只是,他看到的窗外,一定和我不一样。我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像卡布梁这样的地方,这么丑陋,这么闭塞,这么单调,这么枯燥,这么让人心生厌倦和无奈不安。
只有这几天,摆摊的人们一来,窗外的世界,有了与以往不同的风景:安静的矿山又喧闹了起来;灰扑扑的马路,也有了一种难得的节奏。我又有信心趴在窗台上。
顺东而去,这高低不等的马路牙子上多了一个挨一个的摊位。那些摊位摆得足有我们家这栋楼一样长。
这些摊位在提醒着矿上的人们,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从去年天转暖起,每个月到了快发工资的这几天,这些摆摊的男人女人们就来了。他们的摊子上,主要是当季最时尚的衣服,比如牛仔裤、喇叭裤,一些格子条纹或者一色的衬衫,也有不多的日用品。那一件件叠得方方正正的成衣,上面铺压着大大的整张透明塑料布,为了防止卷着煤尘的狂风,两边都压上一排排的小石块。人们每看一件衣服,都要小心拿掉石块,掀起塑料布,取出装在塑料包装袋里的衣服,抖一抖,在身上左比划右比划。然后,再原样塞进袋子里,照样放回到压着石块的塑料布下面。塑料布掀来掀去,衣服拿出来放进去,比划来比划去,总有一些人会买到合心意的衣裳。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五六天。到下个月这几天,他们又来了,带着新鲜的衣服新鲜的颜色,一直到秋末,十月一过,他们就仿佛被寒流给刮跑了似的。
矿上的女人们和孩子们都开始时兴穿花花绿绿的成衣,和外面大城市一样的五颜六色的成衣,那不再是代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的专利,也不再是我这个叫多多的孩子的独有时装。
妈妈再也不从上海给我买新衣服了。她最后一次从上海买回来的那件格格夹克外套,矿上的摊上也有的卖,才十八块钱,比妈妈在上海买的还便宜一块钱。
妈妈仍夹着一条总也织不好的毛裤腿带着我去串门。我已经可以坐在轮椅上了。虽然,妈妈要走好远的路,到马路东头最平的地方,绕下去再绕过来,推我到周阿姨家。但显然妈妈已经省力多了。
自从用了轮椅后,我上楼的次数越来越少。不管是抱还是背,我并不明显但也在悄悄长大的身体,对于爸爸妈妈来说,是越来越艰难的负重了。
这一年,哥哥和周阿姨家的大球子离开了家,去上技校。即使就在两个小时车程以外的矿务局上技校,他们也很少回来。姐姐则一心想要考大学,她说她一定得离开这个灰不溜丢、脏不拉叽,永远也别想穿裙子和白衬衣的破矿山。她说,她要像小鱼一样,到大城市去,到南方去。小鱼一家调回了杭州老家,偶尔姐姐会收到小鱼的信,邀请姐姐还有我们一家到杭州去玩。姐姐回到家,关上小屋的门,拼了命似地埋头苦学。
我呢,每天被妈妈带着去周阿姨家,继续听她们说着矿上的东家长西家短。
周阿姨说,你看你家多多这么大了,每天楼上楼下的,你也抱不动了吧。周阿姨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停下正在帮妈妈绕毛线球的手,竖起耳朵。
唉,要不是多多……周阿姨顿了一下,想了想,好像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似地,又停了下来。
很多次,她们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会全神贯注于手下的毛活儿。我喜欢听她们安静的时候,毛衣针与毛线摩擦的沙沙响,还有她们发出的轻微均匀的呼吸声,间夹在呼吸间歇的叹息般的鼻息。这个时候,我似乎能听到她们俩各自心照不宣没有说出的话。我会一会儿看看周阿姨,一会儿看看我妈。周阿姨有时会突然抬起头,好像知道我在盯着她看,有点难为情似的。这时她会说,你家多多太聪明了,好像能看到人心里面去,她的小眼神,我都有点害怕。周阿姨说到小眼神时的口气,带着不那么明显,但是我能听出来的略微夸张的虚情和稍显刻意的讨好。
這女娃子这么灵,真是可惜了。我不知道周阿姨为什么转了个大弯,口气陡然变得伤感起来。不过,那伤感里不自觉透着以往常有的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更像是在说,幸亏,我没摊上这么个瘫孩子。
妈妈没搭茬。她的嘴角一撇一撇。我从妈妈突然变僵硬的胳膊看出了她无法吐露的腹语。妈妈心里那个疤结又被触痛了——虽然她们仍和过去一样,周阿姨在棉布组,妈妈在文具组,各站各的柜台,但是,妈妈和周阿姨各自不同的身份,那样一个正式工和临时工的差别,成了妈妈心里永远的痛,时刻都会被触及会被无限放大的痛。妈妈两只手拿毛衣针的样子,像是端着一支冲锋枪,全身上下都在使劲,嘴巴一努一努的,好像随时担心手里的冲锋枪会走火似的。妈妈内心的扭曲和痛楚,早已涌塞到我的心里。我知道,妈妈坐不住了,要走了。
哎呀,果然妈妈说,得回去了,多多爸爸没带门钥匙。
妈妈推着我回来,一句话也不说。如果妈妈不停地说啊说,哪怕她说的并不是我想听的,我的心也是很平静的。可是,妈妈一声不吭,我心里乱糟糟的。我想,妈妈一定还在生周阿姨的气,而不跟我说话又像是在跟我赌气。
妈妈一进门,看着水池里没有刷的锅碗,把毛裤腿往床上一扔。什么玩意儿!妈妈骂了一句。
妈妈推着我又出了门。我不知道她要把我推到什么地方,肯定不是再去周阿姨家。她脚下带着风,推着我一直往商店的方向走。
我有点莫名其妙,问妈妈:我们去哪儿?
找你爸去,臭不要脸的一天就知道打球,就知道玩儿,家里啥事也不管。
我就这样被妈妈推到了电影院旁边的平房,那个被称作工会俱乐部的地方。
俱乐部里灯火通明,八张乒乓球案依次排开,每个案子跟前都围着不少看球的人。汗味烟味裹着热浪扑向门口的我。扣死!扣死!好球!一个声气粗壮的男高音响彻在俱乐部的上空,浮在一片闹哄哄听不太清楚的声浪上。我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徒生强烈的错觉,好像卡布梁所有不去上班的男人都聚在这里。我看到了爸爸,他在第三个球案上,正全神贯注地等着对面的张大夫发球。周阿姨家的二球子就站在边上,他像程叔一样的大个子,让他一下子从围观的人群中突显出来,他两只细长的胳膊一直在比划着,手里拿着个乒乓球拍,看上去有点滑稽,好像大人拿着小孩玩具似的。二球子初中毕业后再没有上学,直接接了程叔的班,跟我爸成了工友。他天天追着我爸拜师学打球,每天吃完晚饭早早就到俱乐部抢占位置,只要一有空就跟着我爸,叔长叔短地切磋球艺。我喊了一声爸爸,声音似乎没传到球案跟前,就被各种声浪切碎了。还是二球子眼尖看到了我,他冲到我爸跟前扯了一下我爸的衣服,指了指门口。
爸爸穿着跨栏背心,满头满脸的汗,用毛巾擦着向我走来。身后成堆的目光,一下子涌向门口的我。我一扭头,妈妈不等爸爸过来,也没跟我说一声,已经走了。妈妈的背抠着,看上去身体沉重万分。
爸爸看了看门外,什么也没问,擦完了汗,穿好衣服,把我推了回来。
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大吵了一通。
我在二楼的床上,听着他们剧烈的争吵。虽然楼下里屋的门是关上的,但依然时不时有几句话几个字眼钻到我的耳朵里。妈妈在哭:一步错步步错……这日子没法……以后咋办……干一辈子临时工……退休工资都没有……多多咋办……啥时是个头儿……
是啊,啥时是个头儿?一定是我死了的时候。
这时候,我真的想到了死。
11
再次去周阿姨家已经是半年后了。
在我跟妈妈学会了用钩针钩各种各样的苫巾之后,在我右手食指和中指,不同程度地被钩针磨出了水泡,并且生成了老茧之后。
妈妈好像忘了周阿姨说的那些让她不舒服的话。当然,我知道妈妈并没有忘,而是终于找到了可以重新和周阿姨坐在一起的理由,确切地说,是可以和周阿姨平起平坐的理由。
周阿姨家的三球子,被拉煤的车撞了,一条腿报废了。这件事情就发生在黄昏。
每天晚饭后的这个时段,正是矿上的孩子们在外面疯跑疯玩的时候。我和妈妈正在家里看电视。不去周阿姨家的这段日子,我们就呆在屋子里看电视。其实并不怎么看,只是在听,手里各自忙着活计。妈妈还在织那条织了很久都没织好的毛裤,我则充满激情地钩一只钢笔套。为钢笔钩一个套子,也是我突发奇想的怪念头。谁会为一只钢笔钩套子呢,既不实用又这么费事,恐怕只有我这样闲得不能再闲的人。突然,马路上响起刺耳的刹车声,我一听就知道是那种深绿色的老解放牌卡车,车后面还带着拖挂。尖利的刹车声,车轮在马路上摩擦发出刺耳的长啸,伴着车厢碰撞的巨响。坏了,出事了。妈妈放下手头的毛活儿,冲了出去。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一进门,妈妈就说,要不是惦记你一个人在家,我就跟你周阿姨一起去医院了,真是太惨了。妈妈唏嘘感慨了一个晚上。这拉煤的车越来越多,开得那个快,吓死个人,迟早要出事。妈妈一直在重复这些话。
终于,妈妈和周阿姨重又开始坐在一起织毛衣,并且因为我的加入,又多出一番新的趣味似的,时光显得更加细密綿长。如今,周阿姨也能让妈妈同情一番了,在总是被周阿姨同情之后,能反过来同情一下周阿姨,这大约是最能让妈妈释怀的吧。
那扇有小花的白色窗帘,如今挂在了楼梯间的小门洞上,充当门帘。楼梯下面单人床大小的楼梯间,周阿姨家的三球子就住在这里,好像他们家的门卫一样,总是听到屋门响动一掀门帘,很方便地从床上探出头来。
看到我和妈妈进来,三球子面无表情地点下头,快速地消失在门帘后头。三球子变得越来越沉默,好像成了另一个人似的。有一段时间,总有小孩子跟在三球子后头学他走路的样子,身子略向右倾斜,屁股一撅一撅的,一边学一边哄笑着。三球子想教训这帮小兔崽子,无奈走起路来身体起伏着,怎么也走不快,更别说跑了。有一次,这一幕正好让大球子看到,大球子追上去,逮着那几个孩子一人一个大嘴巴子,当场鼻血就打了出来。就这一次,以后再没有人敢学三球子一歪一倒的走路姿势了。这些都是听我哥哥讲的,三球子自己从来没有说起过,他再也不像小时候,总是嘻皮笑脸地往我跟前凑。我们之间几乎再没有说过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窝在楼梯底下的缘故,三球子的个子在左腿接了义肢后再也没长过,好像永远定格了,一点儿也不像程叔和大球子二球子的大个头。三球子人也长得像周阿姨一样,瘦小精巧,细眉细眼的,不说话的时候女孩样的秀气,可是一张口却像个小老头似的,瓮声瓮气,声音低沉混沌,要是离得远点,他的话语就像被空气遮住了一样,要听清楚都费劲。
这个,我妈指了指门帘,问,不出去?天天在家闷着?
可不是,大小伙子天天戳家里,愁死个我喽。周阿姨声音很小,说完略有些紧张地把手指放在嘴边,摆了摆手,生怕三球子听到。唉,气死个人呢。周阿姨叹了口气。
院子里响起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妈妈算是找到了新的话头,说,你们程大个子就是日能,这一天能挣不少吧。
程叔不再做家具,改开“摩的”了。矿上的人早几年就开始在城里日杂公司买家具或者到家具厂订做,都是最时兴的组合家具,看上去气派还省地方,那些家具可以拆卸组装,样子又轻便又时新。程叔成了矿上第一个买摩托车的,每天骑着摩托车到火车站接人,拉到矿区一次一块钱,带行李的话要两块钱。一天能拉好几趟。
哪儿呀,挣不了几个钱。周阿姨撇撇嘴。
得了吧,现在小煤窑越开越多,一年四季都有来矿上打工的,火车站上哪天人都不少,我看老程这次可逮着好营生了,哪儿像多多爸爸一天光知道打球,啥心也不操,顶多一年到头给我拿回来几个床单被面子。
你可别说,我就欣赏人家石春阳这点,打起球来多有风度。周阿姨的山丹普通话又露出了方言的尾巴,“说”变成了Fuo。周阿姨指了指里屋的墙。那面墙上贴着几张获奖证书,红彤彤的。周阿姨说,那都是我家老二打球得的奖状,上学都从来没拿过奖状,打球年年得奖。二球子特崇拜他石叔,说那球打得就是好。
那有啥用,奖状就是个纸,又不是钱。
不是我说你……周阿姨还想继续Fuo下去,妈妈却截断了她,FuoFuoFuo的,多少年了,你这口音还改不过来。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正式工,工资比我高一截子,我家多多又这个样子,我能跟你比……
我三个儿娃子,哪个娶媳妇不得刮我一层皮。你就卫东一个……
你听听,你程叔又拉钞票去了。听到再次响起来的摩托车的声音,妈妈就势打断了周阿姨。
周阿姨笑了,挣几个算几个吧,没办法,我得早早攒娶儿媳妇的钱。
周阿姨边说边拍了拍妈妈的腿,说,多多么,毕竟是女孩子家,省钱。
妈妈瞅了我一眼,重重地吐了口气,没再吱声。
12
这样聊着说着织着,好像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好久似的。
我坐在妈妈和周阿姨中间,手拿着钩针,不停地钩啊钩,好像就是为了把我脑子里,所有的图景和花样都钩出来。这些白色的棉线,像取之不尽一样,都来自于妈妈攒下来的,爸爸每年发的劳保手套。矿上的女人们把这些劳保手套用到了极致,她们会把它拆了,配上各色的毛线,织成棉毛混纺的毛裤,或者染了色织成各色的线裤和线衣,有人还用它织成口罩、袜子。我什么都不掺,也不让妈妈染色,就用这本白的棉线,分成细细的两股,钩出了用妈妈的话来说太素太不经脏的苫巾。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把日子,把所有的情绪都钩进了这些好看却又颜色单调的苫巾和罩子里。
多多手真巧。周阿姨拿起我快钩好的帽子,欣赏着。
我抬起头来,笑了笑。相对于织毛衣,我更喜欢钩这些各种各样组合变化无穷的花样。我总觉得,与毛衣针相比,小小的钩针似乎显得更伶俐更自由,也更变化无穷。看上去如此简单的金属针,好像可以任我赋予它无尽魔力似的。
一天尽钩这些个没用的。我妈的语气里除了抱怨还有一丝厌嫌。是啊,长的,方的,圆的,三角形的;椅子套、杯子套、电视机罩、缝纫机罩、沙发罩;家里所有能用得上的和可以苫的地方,我都钩了苫巾和罩子。在实在不知道钩什么的时候,我就给自己钩衣裳,钩披肩、围巾,钩包,钩帽子、拖鞋,钩各种各样重重叠叠的胸花。我的日子因此仿佛变短了,又似乎拉长了。
“多好看呀。我看再没比多多手巧的了。”周阿姨的声音里充满亲眤,“多多,你想不想给阿姨当儿媳妇?”
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楼梯间。门帘是静止不动的,我知道三球子上班去了,不在家。我的脸不知怎么红了。
周阿姨笑了,说:“多多还不好意思呢,没事,我家老三不在。”
我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以掩饰我的意外和窘态。
我不是没有想过嫁人这件事儿。哥哥姐姐结婚后,妈妈也不只一次地提起过我的终身大事。可是,我嫁谁,我能嫁谁呢?这个世界上跟我匹配的人,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偶尔也有个把提亲的,专门跑到商店里,向妈妈打听。但是,妈妈一听就不同意,不是瘸子就是哑巴,要不就是傻子。这样的提亲给妈妈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一肚皮的牢騷和苦水,甚至是灰心丧气。
周阿姨轻声轻气地说:“我现在就剩老三这一个心病。”又冲着妈妈说,“唉,我真觉得多多挺好,要是能和我家三球子在一起多好,都是知根知底,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说呢,他王姨?”
周阿姨的说法,让妈妈也呆了一下。
妈妈看了看我:“哎哟,孩子的家我可当不了。”妈妈这样说,当然是要给我也给她自己留点余地。我无从知道妈妈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妈妈即使是同意,也不会一下子答应的,在与周阿姨的交往中,妈妈一直是积攒了许多气力和心眼的。
果然一见妈妈并不热烈响应反而勉强的样子,周阿姨马上换上一种很随意的口气,轻而易举就将刚才的话收了回去:“哎呀,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可别当真。两孩子在一起谁伺侯谁呢?总不能赔上咱老俩吧。”周阿姨好像随口开了一个玩笑似的,虽然热情洋溢却又无关紧要。
妈妈也随着笑了:“咱俩也过不到一起去呀。你看你,啥事都要占个上风,把你家老程欺负的,我这个人也是在家里拿主意的。咱俩要弄一块,别说做不成亲家,就是做成了,两孩子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谁养的谁疼,你家三球子能像我一样,一天到晚伺侯我家多多洗头洗脚,怕不能吧?!”
“也是,我家三球子虽然腿瘸,但是怎么着,走个哪儿干个啥的,平常的工作和生活都能自理得了。你家多多,还真是寸步不能离人……”
妈妈没等周阿姨说完,粗暴地打断:“周琴珍,老实说,我还真没看上你家三球子,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大小伙子,天天这儿干点零活那儿打点零工,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怕还没条件娶媳妇呢。我家多多虽然一天学没上过,能看这么大厚本的《红楼梦》,你家三球子试试,怕是字都识不全呢。多多要是在国外,受过正常的教育,说不定就像那个外国科学家,就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天才,叫啥来着?可惜,就是生在咱这个破山沟,没办法,只能认命。”
我知道妈妈说的那个外国人的名字,但我并没有言声。
这是成年后,我跟三球子最近的一次距离,在两个妈妈的嘴里差点被搓合成夫妻。那一刻,我也曾想象着如果我与三球子结婚会是什么样子,一想到这儿,小时候那次被他脱掉裤子的情景突现脑海。怎么可能呢?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我都从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可能我这一辈子,也许短也许长的一辈子,都不会做好准备。
周阿姨像是很自然地就转了话题:“哎哟,你说说我这命,我这两媳妇都不是什么善茬子,大媳妇吧没工作还厉害得很,一天把我家大球子管得,成了怕老婆的‘气管炎;二球子家的那个更别提,懒得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窝囊得很。我老三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能给我领回来个啥样的呢。”
我妈从鼻子里哼了声:“啥样的?那得看命!”
我装作并不在意,装作她们议论的这件事,跟我没有多大关系。我一边听着,一边轻轻抚弄着手指。我的手指一天天变得粗糙起来。一段时间以来,一阵阵隐痛从骨头渗出表皮来。那并不强烈却持久不退的疼痛,让我停下手里的活,它似乎在提醒着我,我在钩织美丽的同时,也是在一点点掩盖着某种刺破现实的真相。
13
广播再次消停下来。
“还没收拾零干(西北方言,好,利索的意思)?”周阿姨一推院门说。周阿姨的头发蓬乱,脸也灰蒙蒙的,好像好多天没睡觉的样子,看上去疲惫不堪,身上的灰色运动装松松垮垮,窝窝囊囊的,一点也不像她平日的模样——出门就是高跟鞋,不管啥时候都熨烫得笔直的裤缝,走起路来又轻又快呼呼生风的利索劲儿。周阿姨仿佛一夜之间变老了。程叔背驼着,个子缩水了一样,再不像以前,进谁家院门总要低一下头才不至于碰上门楣。
“还是你有福,能住进带院子的一楼,娃子们又都在身边。”周阿姨拉着妈妈的手,话音里带着哭腔。妈妈接过话说:“五楼也好,总比六楼七楼强。”
程叔递给爸爸一根烟:“不是说卡布梁的煤多着呢么,能挖一百年的吗?”
爸爸和程叔以前都是采一区采掘队的,曾是工友。爸爸是采掘工,也就是挖煤的,程叔是溜子工,开皮带溜子的。溜子是干啥的?就是井下挖出来的煤,要用皮带溜子运输到地面上。不管是采掘工还是溜子工,都属于井下作业,统统称作井下工。
“嗬,煤再多也经不起这么挖,你看这几年,开矿的有多少。”
“说的也是。”程叔说着转身把烟灰弹到墙脚的阳沟里:“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真是献了青春献子孙。就盼着娃子们以后能过得好。”
“谁说不是呢。大球子,二球子都分哪儿了?”爸爸有点明知故问,他和妈妈其实在家里不只一次说起过。
“唉,别提了,都分流到新疆去了,那个叫啥矿,名字一长串,我都记不住。幸好还有老三,要不是腿残了,老三怕也要到新疆去。”程叔把没有抽完的半根烟直接摁灭在身旁的院墙上。斑驳的院墙上一定又多了一个边缘模糊的句号。
三球子最终接了周阿姨的班,在商店肉食组当营业员,成了矿商店里唯一的男营业员。三球子整天撒着膀子,围着油渍麻花的皮围裙,立在油滋滋的肉案子后面,随时挥起大片刀,把那些刚出库的冷冻牛羊肉,按矿工或者家属们的购买需求,铡成大小块。这一次,三球子跟着矿商店一起搬迁到居民点家属区去,在改建的超市里继续当营业员。
周阿姨边说边抹了一下眼睛:“唉,我心里不好受,也给你们帮不上忙。”
周阿姨家的老大老二,因为分流到更偏远的矿区,媳妇们不乐意,大球子两口子打了好几次架,闹得不可开交,二球子两口子更甚,差点离了婚,只是因为孩子和家产一时无法分割才暂时没办手续。大概,这也是周阿姨说妈妈有福的主要因由吧。
“你周阿姨两口子头发老染着呢,她白头发比妈要多,几乎全白了。”周阿姨和程叔前脚刚走,妈妈就忍不住说。
爸爸正忙着在用麻绳加固家里所有带门的家具:“能不白吗?两个儿子都去那么远,新疆新发现的储煤区,比当年的卡布梁还荒凉、路更远,要经过成片成片的戈壁滩。现在可不是我们那个时代了,那个时候我们是不敢不去。现在但凡有点法子,谁愿意去那没人烟的破荒地。”
“这个周琴珍啊,掐了一辈子尖儿,这下没办法了吧。”妈妈的话语里听不出来是同情还是嘲讽。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啥时候了,还在这儿恨人有笑人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你听听老周那个话,有福?!人家老黄老张回杭州回上海的,那才是真有福!临了去了个西沙窝,就是有福气?!真可笑。西沙窝,你就听听这名字,跟卡布梁一样,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唉,人跟人真是没法比。”
“得了,你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周说的是真话,她是真不好过。”
“唉,说不成,各家有各家的愁。”妈妈叹了口气。
“你俩就别操那个心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反正都得走。”哥哥边说边接过爸爸手里的麻绳,几下就固定好大衣柜的柜门。“要不是煤挖完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山呢。所以说幸亏!要不然你跟我爸还有多多,啥时候离开这个破山沟?”哥哥总觉得我们一家早就该搬离卡布梁。
像爸爸这个年龄的老职工,还留在矿上的并不多,不到四分之一吧。好多老职工要么早早就提前办了内退,一退休就在市区买了房子,搬到市区去了,要么就是前前后后想办法调回了老家。
老邻居们早就走得差不多了,这栋楼老住户也就剩下老孙老两口,还有老谢家,金朝晖家,再就是我们一家,其他的房子早就几易其主。有的房子陆续转手卖给了新近招工到矿上来的年轻职工,或者矿上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也有租给了附近开小煤窑的。爸爸妈妈跟这几家新搬来的不怎么熟,更不像跟以前的老邻居往来那么亲密。
“早是走,迟也是走啊。”妈妈把收拾出来的东西,又分检了一遍,语气里有一丝难掩的无可奈何,一抬头,正好看见了我:“多多,整好了么?”
“没呢。”隔着窗玻璃我冲妈妈摆了摆手。
“这孩子就是磨叽,干啥都不着急。”妈妈唠叨着。
“唉,多少次想过下山这一天,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爸爸感慨道。
广播又响了,搬家通知那干巴巴的声音立即淹没了整个院子。
我扯断了手里浅蓝色开丝米线,缠成一团的乱线,怎么也理不出来了,理不清的,就只好扯斷扔了。
14
“怎么又装进来了,不是说不要了吗,山下新房子,我都给买新的了。赶紧丢了。”姐姐抽出纸箱边上几乎磨秃了的木搓板,还有几个包裹,都甩到地上,嚷嚷着。
“现在都是塑料搓板,不好用。”妈妈一边捡起来,一边解释。“干吗扔了,你就一点也不会过日子。这些都是多多没事时钩的,都好好的。”妈妈说着又原样收纳了起来,扎捆的扎捆,打包的打包。尽管知道这些东西搬到山下去后,也不一定会再用上,妈妈就是舍不得丢掉,什么都不舍得扔。
院子里的包裹堆里,最上面放着的两个红布包里装着我钩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罩子苫布,满满两大包。此时,它们堆放在院子里,好像不是一团团棉线、一件件罩子、一块块苫巾,不是一样样手工制品,而是一段段逝去的时日,一些有形的记忆。还有那些曾经让姐姐和我光鲜过的小衣裳,妈妈每一件都留着,整整地打了三大包——有些衣服我印象深刻,比如那条玫红色的连衣裙,我小时候曾经那么喜欢,一过六一,非穿不可;还有那件粉白格格的外套,好像昨天姐姐才穿过似的——现在它们好像连同活在记忆中的童年,齐刷刷地涌来,让我也不由地在心里感慨起来,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还有那些案板,大大小小就有八个,从像一张单人床板那么大的,到一张桌板大小的,再到只有书包大的,靠着院墙叠放了一摞子。我从来都不知道,家里有过这么多的案板,更不知道,妈妈和爸爸在这些案板上曾经做过多少饭。还有那些锅碗瓢盆零零碎碎,铺展了一院子。妈妈过日子是一向是节俭而粗陋的。可是,所有的东西被搜罗整理集中在一起,还真是让人不由感慨,几十年的时光啊,再简陋,也是那样的林林总总、庞然壮大,不可小视。
“怎么还这么多东西?”姐姐皱着眉头,踢了踢脚边一堆堆杂物,然后,推着我进了屋。“走,咱们去看看屋里还有啥落下的。”
从满是阳光的院子里一进来,房里的光线兀地昏暗下来。除了通往楼上卧室的楼梯外,屋子的四角仿佛都是模糊而隐在暗处的。被搬空的屋子并没有显出空阔,反而空间兀自散失,全部渗透和消匿了。
一楼外屋,曾经摆放着的那些家什用品——砖砌的火炉,细而平滑的水泥台面乌黑油亮,在爐火的映射下,发出黑铁般的金属光泽。水泥砌的水池,四四方方粗笨无比,几乎和炉子一样高低一样大小。那上面是一拧就有的自来水。这个难看的东西,却代表着最初住进楼房最为便利的一面。入户门后放着铁架和木板搭成的开放式碗柜,那上面是锅碗瓢盆,所有吃饭的家什。楼梯下面的那扇门帘是块粉色的确凉,上面是妈妈请孙大娘绣的喜鹊登枝,红的梅花,黑白相间的两只嘴对嘴的喜鹊。门帘下面露着三分之一黑洞洞的门洞,里面堆着米和面,还有一些杂物。因为常年不整理,那几乎就是家里的卫生死角。
“你还记得不,”姐姐说,“有一次我刚把你抱进去,就听到老鼠蹿动的声音,你吓得嗞哇乱叫。”
我点点头,沉在了某种记忆里。门洞旁边是一个铁焊的刷了淡绿色油漆的脸盆架,上面大红塘瓷盆是洗脸用的,下面斜架着的是绿色塑料洗脚盆。架子最上面的横档上搭着两条毛巾,左边那条黄色的是爸爸和哥哥的,已经看不出是黄色的了;右边一条白色的是妈妈和姐姐合用的,也已经有些发黄变硬。我的毛巾另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墙上留着一圈圈洇染开来的已经模糊的水痕,好像画坏了又似墨色褪尽的水墨画。
楼梯口的墙上挂着一面长方形的镜子,露出的镜面只是中间一块椭圆形,镜子上方左侧是雷锋叔叔那最经典的形象——不管春夏秋冬永远戴着一顶棉军帽,一直微笑地看着对面水池上方有些发暗的白墙——旁边是在我小时候看来有些杂乱认不得的毛主席题写的五个有力的红字:为人民服务。椭圆的镜面之外是军绿色的漆面,充满了那个时代的美。妈妈最看重的台历本就挂在镜子旁边的铁钉上,用一根旧鞋带拴着,上面还夹着一个铁质的夹子,翻过去的日历并不撕掉,而是折到台后面,用铁夹子夹住。到了年底,这本被翻夹起来的日历,仍是完整的,虽然已经显旧,有的页面沾了水而不平展,有的蹭上了油,有的上面甚至蹭上了米粒之类的,有些个别的页码上是妈妈画的记号,有时候是圈,有时候是个十号,有时候是打着叉,这些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意思的记号。用过的日历虽然显得不平整,但一张不落都在,好像一年虽然过去了,但是却仍然可以摸得着看得见似的。真不知道是这日历的功劳,还是妈妈本就记忆好,多少年过去了,妈妈清晰记得好多年前一袋米一斤西红杮的价钱。只要是跟数字有关,不管是日期还是钱数,不管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妈妈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间外屋相当于一家人的起居室。大门开开合合,总是不停地涌动着日子的点点滴滴。有人来了,有人走了;做饭吃饭,烤火取暖;吵架打架,说说笑笑。我每一次隆重而痛苦的洗澡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就在火炉旁。
一家人的生活,每一天似乎都是从这个屋子开始又是在这里结束的。确切地说,是从这个火炉和脸盆架还有水池开始的。
日复一日,炉火烧得旺旺的,炉圈四周烤着焦黄的馒头,炉子上水壸里的水扑扑响着。爸爸在上早班前,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春日的阳光丝丝缕缕,从楼梯边的窗子倾泻进来,有一块桔黄色的光正好打到火炉上方的火墙上。外面矿广播里正在播放《东方红》。广播叫醒了矿山。所有要上班要上学的大人孩子都在这个时候忙碌开了。姐姐一边听着广播里的新闻摘要,一边洗漱。哥哥每天一早总是要踢踢通通地到处找东西,不是上课要用的书不知道放哪儿了,就是老师让带的三角板找不着了,要不就是临出门时,发现袜子只有一只。这样的早晨周而复始。
而眼下,那曾经热气腾腾的生活,一下子空寂下来。
火炉是冰冷的。从昨天中午吃罢午饭后,炉子就熄了火,炉膛里是烧荒了的煤块,和没来得及收拾的煤灰,早就没有了丁点温度。水池里拥塞着一些旧衣物、破抹布之类的杂物。除了搬不走的火炉和水池,墙上地上都留下家什呆过的印痕。脸盆架上是空的,毛巾早就成了抹布,被扔到水池边上,挂过镜子的地方,墙上那长长方方的灰色边框,框出一块比别处显得清白的长方形,好像那面镜子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留在了上面。此刻,那成了一种特殊的告别仪式,有着无法言说的触目惊心。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看看姐姐,姐姐眼睛有点肿,皮肤也显得有点干,细长的眉眼周围有些不易察觉的细小皱纹,鼻子左侧的痦子跟妈妈的一模一样。姐姐穿着妈妈以前在商店时每次卸车用的蓝布大褂。恍惚间,我差点以为看到的是年轻时候的妈妈。
姐姐现在在煤城一家事业单位当会计,只要高兴,可以天天都穿着白白净净的漂亮衣服。在我眼里,姐姐终于过上了她当初想要的生活。
“总算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这破地方,快把人变成干尸了。”姐姐给我拢了下头发。这两天,姐姐天天晚上和早上都会流鼻血。只要一回来就流鼻血,她说,矿上的空气太干了。离开卡布梁这些年,姐姐已经完全不能适应这里的一切。所以,每次回来,姐姐最多呆上一个晚上,第二天非走不可,哪怕过年也是这样。这次是没办法,她不回来帮着搬家,爸爸妈妈忙不过来,嫂子跟妈妈关系不好,姐夫又赶上出差,只有她和哥。我虽说一直在家陪着老爸老妈,但不仅不顶事,简直就是最大的包袱。当然,姐姐不会当着我的面这样说的。但是,我知道我一直以来就是这个家的拖累。
有时候,我都不能细想,这些年,爸爸妈妈都是怎么过来的。
窗外的天还是那么蓝,蓝得像我小时候曾经无数次看过的样子,蓝得连一丝云都没有。爸爸妈妈初来这里时,天就这么蓝;那时候的天际线也像这会儿一样,被光秃的山体分割成了一道连着一道的曲线。四处是光秃的山,还有狂风刮过蓝得像是地球诞生之初的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的确,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来到这里终要离开的人们。比如爸爸妈妈,他们当初到这里时,比我现在的年龄还要小,如今,他们已经是絮絮叨叨的小老头和小老太太了。
而我,也从一个小女孩,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个老姑娘。
我拽拽姐姐的袖口,轻声说:“姐,我想上楼看看。”
姐姐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有啥好看的?!楼上也这样,又脏又乱。”
没过一会儿,姐姐还是把哥哥喊了过来。姐姐蹲在前面,我趴在她背上,哥哥在后面扶着我。就这样,我们兄妹仨前前后后上了楼。
我趴在二楼的窗口,最后一次,趴在这楼上的窗口。
从窗户望出去,对面周阿姨家的窗框和玻璃都拆下来,空留黑乎乎的窗洞,再也没有好看的窗帘。好像这一切被一股毫无防备的强劲山风,一下子都给刮没了。这没了窗户和窗帘的房子,好像成了没有牙的老爷爷,突地变得衰老和破败。很快,它将被推倒成为一堆瓦砾,颓败倾塌,在风吹日晒中,成了荒芜的残垣。明天一早一睁眼,眼前的这一切都没有了。一直不停歇的野风,乱糟糟的马路,空了的楼房,楼旁满是垃圾的小花池,都没有了。一高一低的高下街再也没有了。像是被一只有魔力的手给推了一下,卡布梁就给彻底挪移开了。
我软软地趴在窗台上,像小时候那样。左手边的两面柜门四敞大开着,里面空空的,啥也没有。过去,这面柜子几乎是我跟姐姐哥哥最神往的地方。家里的好吃的,稀罕的东西,都是锁在这面柜子里的。钥匙拴在妈妈的裤腰上,要想偷吃柜子里的糖和点心,那得费多少心机。我使劲地嗅了嗅鼻子,想嗅出过去记忆里的甜味儿,却只是吸进了更多呛人的灰尘,还有一种陈旧的哈喇味儿。
我咳了两声。
楼下立即响起了妈妈有些紧张的声音:“多多,你没着凉吧?”
“没有,楼上有点呛。”
“那赶緊下来,芳芳,你跟卫东两个去把多多接下来。”
没有人知道,我对这老式的红砖楼房有多深情款款、难舍难分。在这之前,我一天都没有离开过这里,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栋楼,好像与这楼房成了不可分割的连体。
我不想走,至少不想这么快就离开。
可是,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15
爸爸姐姐跟着那两辆东风卡车,先走了。哥哥和妈妈断后,又检查了一遍屋子的角角落落,确定没有落下什么值钱的东西,才把我的随身物品包括轮椅之类的,装上了哥哥的小车。
怕我晕车,哥哥把车窗开了一条缝。不断灌进来的风,发出放大的呜咽声。
“瞧这死风刮的,一天也没消停过。”妈妈讲过很多次,她第一次到卡布梁时,听到风刮着哨子般尖嚣的声音,好像狼娃子叫似的,真让人害怕。怕车晃得我难受,妈妈把我往她身边挪了挪,让我沉重的大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坐车出远门。我的脸上很快结了一层灰锈。我被晃得头晕脑胀。
“这人啊,就跟尘土一样,风往哪儿刮就扬到哪儿。谁也不知道这风往哪儿扬。”
妈妈这句略有深意的话,听上去一点诗情画意也没有,充满了浓浓的悲观色彩,在风的呼哨中瞬时填满车厢。我闭上眼睛。眼睛里似有火焰在抖动,火里有一个人在跳舞,越来越近,向我跑了过来。风中隐约传来时强时弱的乐音,不断地被风扯断又连上。仔细听,那声音又没有了。
妈的,啥毬路。哥哥粗暴的谩骂,一下子把我惊醒。我才知道自己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昨晚上一夜没合眼。爸爸妈妈一直在隔壁低声说着话,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说的不只是过去的老同事老邻居们的事儿,还有要搬去的新房子的种种。
爸爸说,以前西沙窝是城边的荒地,全是沙地,前几年成了煤城开发区,现在建起了整个煤城最大的小区,安置的是整个矿务局的职工家属。
妈妈说,到了西沙窝,水费电费还有气费,都要比卡布梁高好多,不像在矿上这么优惠了。妈妈担心,出门买个东西啥的不如卡布梁这么方便,走哪儿都得老远,特别是走趟医院,哪里有卡布梁方便。妈妈还担心,都是高楼挡着,一楼的光线不好房子会太阴……妈妈担心的事可真多,她担心的每一样都有边有沿有形有状的。
一晚上,枕着爸妈的低语,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窗外是飞腾而起的煤灰和尘土。
路两侧,隐在山间的一截拦河坝,隐约可见板刷的大字,残存的笔画,遗落的点和划,一闪而过,路边那些只剩下窗洞门洞的砖房或者土坯房的外壳迅速向后退去。很快,那几个斑驳的红漆大字——卡布梁国营煤矿欢迎您,冲到了眼前。每个字都有近一人高,卡布梁的梁字,三点水上的红漆完全脱落了,国营两字只剩了口和草字头,您也只胜了单立人。如果不是凑到近前,几乎看不出那上面是什么字。原有的红漆几乎脱落,没有脱落的地方,显出了一种风吹日晒的斑斑点点的锈色。这几个残缺不全的大字,似乎在努力挣脱着。它面目残破地立在那里,既显得有迹可寻,又显得行迹可疑,就像卡布梁人的记忆,既无限接近着这个曾经的场域,又离它渐行渐远,正在拉开无限遥远的距离。
以往川流而过的拉煤卡车,现在偶尔驶过,发出嘶吼和轰鸣,似乎带着迫不得已、不情愿,甚至满腔的愤怒和不满。
眼前这条沧桑负重的路,曾满载的荣誉,跟此刻腾起的灰尘一样,腾腾而起,四处烟散,很快会随着时光被层层覆盖无影无踪。被遗弃的将不只是这条曾经被无数次踩蹋无数次辗轧,也曾被无数次赞扬过的路,还有这个被称作卡布梁的矿山,还有这矿山里近五十年热气腾腾的生活。
这条卡布梁人进山的唯一的路,这条即将被遗弃的山路,将被彻底封存于大山深处,记忆深处。
一切很快成为过去。所有的过去都将被埋藏在这里,就如亿万年前的树埋在地层深处。煤是树的记忆,我记得爸爸曾经这样说过。那么,人呢,人是什么,什么又会是人的记忆呢?
呼呼的风,一刻不停,好像欲把一切都扫进时间的黑洞,卷进终将被遗落被忘却的幽暗之地。
“唉,这世上,好走的路都是下坡路啊。”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气息长得好像是在抻长着过去,又似放大着眼前。
我转过头来看着妈妈。妈妈却闭上了眼睛,脸上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