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勰、萧统颂赞观对话的可能性
2019-03-28申慧萍张志勇
申慧萍,张志勇
(1.阜阳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安徽 阜阳 236015; 2.河北大学,河北 保定 071002)
作为文体属类,颂、赞虽称谓不同而似为一类,大体说来,赞、颂都是称美之辞,赞即同颂,东汉桓范《赞象》曰:“夫赞象之所作,所以昭述勋德,思咏政惠,此盖《诗·颂》之末流矣。”[1]清代姚鼐《古文辞类纂·序》曰:“颂赞类者,亦《诗·颂》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2]今天我们一般将颂、赞并提,就是从表现功能上考虑到颂、赞主要是褒美之辞。但是这二者在历史上曾被明确地划分为两种文体,并不因其表现功能的相同而归为一体,并且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对文章体式的认识也不断加深和变化,作为文体形式的颂、赞,其具体含义也会发生一些变化,这是应该引起我们关注的。南朝的刘勰著《文心雕龙》和萧统所编《文选》,虽然都将颂、赞作为两种独立的文体,但是两者的差异还是比较明显的。为什么同处一个时代,成书相距20余年的光景,竟会产生如此的差异?这个现象(或问题)很有讨论的必要。
《文选》与《文心雕龙》的关系问题,现在仍然被不少学者所关注。此问题最早应为清季孙梅提出:“其时昭明太子纂辑《文选》,为词宗标准。彦和此书,实总括大凡,妙抉其心。二书宜相辅而行。”[3]之后,对此问题的研究,成为近现代“选学”和“龙学”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近年来出现了相对较多的论文。主要有:孙耀斌的《刘勰论颂、赞之流变——兼论画赞和题画诗》[4],韩晖的《从〈文选〉分类看萧统对赋体的体认》[5],高明峰的《试论〈文选〉与〈文心雕龙〉对“颂”“赞”二体评录之异同》[6],许红英的《〈文选〉颂体文初探》[7],柳传堆的《颂诗的流变与诗学意义新解》[8]、郭洪涛的《刘勰颂体观及其颂作批评之得失》[9]、李小兰的《〈文心雕龙〉批评文体三品》[10]等。由于研究只涉及颂、赞这两种文体,所以,对于《文选》与《文心雕龙》关系的探讨,也仅放在颂和赞这两种文体上,对其它方面不多涉及。通过对各自书中颂、赞的探究,辨明二者的颂、赞观念,辨析它们在颂、赞观上的异同,籍此考察作为文体的颂、赞在一定历史时期中的具体含义和演变。
对于刘勰、萧统颂赞观之差异的问题,似可以“对话”为角度,从创作者、接受者、理论与接受的大环境等多种因素的结合上加以深入考察。至于前代的颂赞文学,恐不能简单地概括为过去已经死亡了的遗产。实际上,两个人对于前代的文学艺术的判断,是根据不同的对象与不同的标准灵活地加以运用的,《文心雕龙》之后,文学还在不断地发生着明显的变化。前期,刘勰在和文坛地位显赫的沈约对话中,《文心雕龙》是一个中介,促进了为表明自己文学才华的刘勰与沈约的文学交流;同时,在和当时文学圈的对话中,《文心雕龙》是青年后生刘勰灵感的一个来源,他力图使自己的作品满足听众的心理预期;而对萧统本人来说,刘勰却是一位长他30岁的可以作为谈话对象的前辈。而到后来萧统主编《文选》时,已成“传统”的《文心雕龙》,仅是作为资源和对话参与者,萧统自己的文学主张得到了有效的贯彻,刘勰的身影则逐渐淡出。
一、《文心雕龙》与《文选》之颂体观
于颂体而言,《文心雕龙》和《文选》都对其“美盛德而述形容”的用途予以承认,但是前者固守《诗经》之“颂诗”以传的“容告神明”的传统,将颂体拘囿在一隅,所以刘勰虽然在《颂赞》篇里梳理了各个时代的颂体的代表,提到了左丘明将晋人的“原田”和鲁人的“裘鞸”当作颂体,以及屈原的《橘颂》等,但是他并不认为这些都是真正的颂;《文选》则突破了《文心雕龙》的局限,所选颂体5篇,虽然在称美这一点上并未改变,但是或发议论,或近乎雅,或诙谐荒诞,等等,并不似“容告神明”的《周颂·时迈》之类,这反映出《文选》逐渐接纳了《文心雕龙》中所谓的“野颂”“杂颂”和颂之“讹体”,将其纳入“颂体文学”这一概念范围之内了。
颂之源起,一般都追溯到《诗经》。《诗序》中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11]在刘勰完成《文心雕龙》之前,李充《翰林论》和任昉的《文章缘起》选录文章时已标有颂或赞之体,而挚虞、陆机都对颂体有所论及,并且对“颂源于《诗》”这一观点有所申明和继承:挚虞在《文章流别论》中说道:“颂,诗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颂声兴。于是史录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庙,告于鬼神。故颂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1]1905陆机《文赋》曰:“颂优游以彬蔚。”[12]“优游彬蔚”是指颂要写得从容不迫,盛美而不纵恣,这与“美盛德而述形容”的要求是一致的,可见陆机与曹丕、挚虞在颂体观上直接继承了《诗序》的观点。
故而有论者指出:
作为文体意义的颂,尽管在后世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某些变化,然而其核心却没有脱离《诗序》的概念。换言之,后世颂体创作的主流,其内容不外乎美盛德;其行文则以铺叙为主,叙说成功之形容;而其表现形式,则是要在宗庙的祭祀中进行诵唱。[13]
需要指出的是,曹丕诸人论颂体,围绕着《诗序》而进行,既无专篇,也乏详论,对颂体之特点的认识还有待深化和细化,直到刘勰那里,他设立专篇,方始对其做了详致的论述和归纳。
刘勰《文心雕龙·颂赞》篇所论之颂体,有其特定的体式和规定,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从其功能用途来看,颂用来表现形貌仪容,赞美、歌颂功德,即“美盛德而述形容”“容体底颂”。第二,从其适用对象和场合来看,“颂主告神”“乃宗庙之正歌”,也就是说,刘勰认为颂不仅仅只是赞美之辞而已,它还有特定的适用对象和场合,即颂用于向神明禀告功德的祭祀活动,而“非宴飨之常咏”,不是随便什么场合和对象能适用的。第三,从内容层面和风格来看,“义必纯美”,颂必须纯正美善,这是由其实用性特点决定的,正因为颂是用于向神明禀告功德的,它的内容就必须“典懿”,虽然有描述铺叙,但是又不能“入华侈之区”,要得体庄重。
如此看来,刘勰《文心雕龙》从颂的实用性特点出发,对颂体做了较系统的分析,探讨不可谓不详细,但是从文体发展的角度来看,其局限也是很明显的,郭洪涛《刘勰颂体观及其颂作批评之得失》一文指出:
刘勰对文体的分析和认识还是比较全面的。他不仅着眼于文体的形式,而且更强调了文体的内容和功能,从而建构起比较全面科学的文体理论框架。这对于古代文体学的成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然而由于刘勰的文体论是建立在“原道”“征圣”“宗经”“尊儒”的主观预设基础上的,因此在对具体文体的认识上,刘勰不顾客观事实,将不合于自己所定标准的颂作都排除在外,认为它们是变体、谬体、讹体,使得他的颂体观脱离了实际。[9]
刘勰的颂体观拘守于《诗经》的传统,而不敢与世推移,根据文体自身的发展来总结颂体的特点和规律,不能不说是他论颂体的局限。他看到了颂体自《诗经》发展而来,已经有了一些变化,出现了所谓的“野诵之变体”如“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鞸’”,“杂颂”如曹植的《皇太子生颂》、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等,但是对它们的态度是批评多于肯定,认为这些颂是“谬体”“讹体”,渐渐失却了《诗经》“颂”的传统而走上了歧路。所以,《文心雕龙·颂赞》篇举出了那么多颂体文的例子——“咸墨为颂”、《商颂》《周颂·清庙》、“原田”“裘鞸”、屈原的《橘颂》、秦始皇的刻石文、汉代惠、景二帝时的乐舞颂歌、扬雄的《赵充国颂》、班固的《安丰戴侯颂》和《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傅毅的《显宗颂》和《西征颂》、史岑的《和熹邓后颂》、马融的《广成颂》和《上林颂》、崔瑗的《南阳文学颂》、蔡邕的《京兆樊惠渠颂》、曹植的《皇太子生颂》、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实际上在这些例子中,“三颂”以降,刘勰的批评和不满是很明显的:“原田”“裘鞸”因变神明之告而为人事之讽;《橘颂》情思文采都很好,却将颂的对象由盛德变为芳草之类的细物;班固的《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和傅毅的《西征颂》序文反倒多于作为正文的颂文,“变为序引”以致“谬体”;崔瑗的《南阳文学颂》和蔡邕的《京兆樊惠渠颂》也有“喧宾夺主”“主客颠倒”的问题,序文写得很华美,颂文却太过简约;曹植的《皇太子生颂》和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虽曰“颂”,却“褒贬杂居”,是“末代之讹体”。
相较于《文心雕龙·颂赞》篇所论,《文选》所体现的颂体观显得更为圆融通达一些。与《文心雕龙》这样一部“体大思精”的文学理论专著不同,《文选》是一部诗文总集,这就决定了它的关注点不是文学理论和文艺思想的阐发,而是注重对文学作品的取舍编选,也正是由于这样一部总集标立文体,分门别类地编排各个作品,从其体例、标目和具体篇目的选取归类上,很能反映出主要编选者萧统的文学眼光和思想。
与《文心雕龙》所论颂体乃“美盛德之形容”一样,《文选》所选五篇作品也都是侧重于褒赞之辞,如第一篇是西汉王褒的《圣主得贤臣颂》,对圣主和贤臣的关系作了论说,赞颂了“圣主必待贤臣而弘功业,俊士亦俟明主以显其德”;第二篇是西汉扬雄的《赵充国颂》,赞颂了汉代大将赵充国的功绩;第三篇是东汉史岑的《出师颂》,其本事如范晔《后汉书》所载“凉部叛羌,摇荡西州,诏骘将兵击之。”《出师颂》就是对邓骘出师平定西凉部叛乱进行赞颂;第四篇是魏晋时人刘伶的《酒德颂》,刘伶以嗜酒名诸于世,《世说新语》和《晋书》都载有刘伶醉酒的故事,文中所赞颂的那位“唯酒是务”的“大人先生”,俨然是作者自身的写照;第五篇是西晋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对有功于汉室天下社稷的31位功臣进行了赞颂。
除此之外,《文选》体现出的颂体观,则与《文心雕龙》提出的“颂主告神”“义必纯美”“颂惟典懿”“辞必清铄”完全不同,而是呈现出对《文心雕龙》本于“宗经、征圣”思想而标立文体的突破。将《文选》与《文心雕龙》所录颂体文对比来看,二者都选取了扬雄的《赵充国颂》和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文选》将其录于颂体名下,当是以其皆为颂体文无疑,而《文心雕龙》虽提及此二者,却并不完全将其视作真正的颂体。《文心雕龙》对《赵充国颂》是持完全肯定的态度,其曰:
若夫子云之表充国,孟坚之序戴侯,武仲之美显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拟《清庙》,或范《駉》、《那》,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荣,典章一也。
认为《赵充国颂》等文是继承了《鲁颂》《商颂》之传统。对于《汉高祖功臣颂》,《文心雕龙》则颇有不满和批评:“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汉高祖功臣颂》以赞颂汉之功臣为主,其间的确杂有贬抑批评之辞,如写英布曰:
烈烈黥布,眈眈其眄。名冠疆楚,锋犹骇电。睹几蝉蜕,悟主革面。肇彼枭风,翻为我扇。天命方辑,王在东夏。矫矫三雄,至于垓下。元凶既夷,宠禄来假。保大全祚,非德孰可?谋之不臧,舍福取祸。[14]
此颂文中的黔布,就是相继被项羽和刘邦分封为九江王与淮南王的英布。英布为秦汉之际名将,原是项羽的将领,后转投刘邦麾下,为击败项羽、建立汉祚立下了大功,然而后来举兵叛乱,被诛杀。颂文里前一部分大力赞颂英布将名在外,人莫能当,以及他投奔刘邦,对垓下灭项羽一战发挥了重要作用,其后则笔锋一转,批评他自己不知道修身立德反倒造反取祸。这样的褒贬相杂的颂体,显然是不太符合刘勰的颂体观念的。
另外,《文选》所收其余3篇颂体文,《文心雕龙》未予提及,然而从其具体内容和特点看,也多与“颂主告神”、“颂惟典懿”有异:据李善注引《汉书》,可知《圣主得贤臣颂》乃是因为“王襄因奏言褒有轶才,上乃征褒。既至,诏为《圣主得贤臣颂》”[14]2089,相当于命题作文,且这篇颂文通篇围绕圣主和贤臣的关系来进行,议论的特点很鲜明,分明是一篇论说文。《酒德颂》更是刘伶的夫子自道,语言诙谐,文风恣肆不羁,与“典懿”二字毫不沾边。只有《出师颂》与《赵充国颂》相类,是符合《文心雕龙》中的颂体观的。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不同,是因为萧统编选《文选》,一方面吸收了“美盛德而述形容”的颂体观念,一方面他注意到了时代不同,颂体文也有了发展变化,不能一成不变地以“诗颂”的标准来衡量和苛求现在的文章。前面我们考察了两汉和魏晋时期的颂体文,可以看出其发展演变与时代氛围有密切关系,从大环境来看,《诗经》的时代是具有宗教情结的时代,信巫好祀,敬天事神,所以《诗经》中尤其是“三颂”,带有强烈的天命意识,体现着人们对神鬼的敬畏,文风也就呈现出典重的特征,而到了汉代,人们将眼光从天上回归到现实人间,认识到作为人的个体的价值与意义,以至于汉代及其之后的文学作品,强调人要多于强调天,体现在颂体文上,更多是着眼于个人的价值和生活的审美,人性从处于神性的遮蔽下凸显出来。汉代之后颂体变化最明显的是出现了以物为对象的颂体文,除刘伶《酒德颂》之外,尚有晋代左棻的《芍药花颂》《郁金颂》《菊花颂》,辛萧的《芍药花颂》《燕颂》等等,虽然这些颂物之作与《酒德颂》名为颂物而实为抒怀不同,是纯粹的称美颂物之作,但是,这正体现了颂文体从《诗经》的诗学、宗教背景下解放出来,走上了独立演进的道路。同时由于汉代具有大一统的昂扬精神,呈现出一种向外扩张的态势,多征战,好事功,故而征伐颂文和巡守颂文数量多。而到了魏晋时期,战乱频仍,山河板荡,人们随时都有被戮之祸,一些人在现实中寻求不到乐土和归宿,只能转而向心灵世界进行开拓,寻求精神的慰藉,故而此期有关赞颂神仙和隐士的颂文数量明显增多。可以猜想,萧统并不是随意选取上面所举5篇颂文的,他看到了文体随时而变的必然,所以他的颂体观也就与刘勰《文心雕龙》的观念有异,表现出一种更为通达、包容的文学理念。
二、《文心雕龙》与《文选》之赞体观
于赞体而言,刘勰《文心雕龙》认为赞有正、变两体:正体是赞作为礼仪活动或文章中的一部分,主要起着说明、辅助的作用;变体则含有褒贬、劝诫之意,而从《文选》所录“赞”体名下仅有的《东方朔画赞》和《三国名臣序赞》看,《文选》的赞体观更倾向于赞乃褒美之辞,也就是《文心雕龙》中所说的变体一类。刘勰对赞的正、变之分固然不错,然而他认为赞“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对赞体形式的认识则不免拘泥,其后《文选》继承了《文心雕龙》对赞体形式的这种认识。《文心雕龙》论赞,并不否定赞体中可能含有议论的情况,而《文选》却将具有议论性的名为“赞”的《公孙弘传赞》归入“史论”体下,是从体制形式方面考虑的。“赞”中的《东方朔画赞》《三国名臣序赞》的主体部分都是押韵的四言体,而《公孙弘传赞》则是散体不押韵的。同时,《文选》有“史述赞”,同样是纪传篇末的赞,《公孙弘传赞》归入史论,《高帝纪赞》《成帝纪赞》归入史述赞,也是因形式有押韵与否的区别。
对于赞体之认识,刘勰比萧统要全面得多。《文心雕龙·颂赞》篇虽然对赞体论述的篇幅并不多,却揭示了赞之本义以及赞体正、变之情况:
赞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及益赞于禹,伊陟赞于巫咸,并飏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故汉置鸿胪,以唱拜为赞,即古之遗语也。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又纪传后评,亦同其名,而仲治《流别》,谬称为“述”,失之远矣。及景纯注《雅》,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
首先举出虞舜乐赞、益赞大禹和伊陟赞于巫咸的事例,指出“赞”的本意是说明、辅助,这是赞之正体;然后以司马相如赞美荆轲的文辞为赞作褒赞义之始,指出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中的文字已经“托赞褒贬”,此为赞之变体。《文选》则于赞体惟收录带有褒赞之意的《东方朔画赞并序》和《三国名臣序赞》,于正体之赞文一无所收,可见《文选》是侧重于带有褒赞之意的赞体文的。
《文心雕龙》还对赞之体例和写作要领做了总结:“然本其为义,事生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约举以尽情,照灼以送文,此其体也。”他认为赞体“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不免有些武断,从语言形式来考察,赞文由四言韵语的形式发展而来,但是就如同诗一样,其自身的体式特点会不断发展变化,尤其是随着文字语言的不断演进,比如说诗由最基本的四言增加到五言、七言乃至其他的句子形式,我们也并不因此而认定这些不是诗,也并不认为诗就只有最开始的四言体式。同样的道理,以四言韵语为主的赞辞,发展到后来,也必定会突破四言的形式,自西晋始,就有不少五言赞文的尝试,如晋代曹毗的《皇帝赞》、梁代江淹的《阴长生赞》《王太子赞》等,而蔡邕的《议郎胡公夫人哀赞》也不尽用四言韵语,而是前边用四言韵语,后部分则转用骚体。再者,刘勰将虞舜乐赞、益赞大禹和伊陟赞于巫咸之辞视为赞之肇始,实际上早期的赞也并非全是四言韵语,今存最早的赞辞见于《尚书大传》,刘师培说:“‘乐正进赞’见《尚书大传》,此为‘赞’字见于古书之最早者。当为赞礼之赞。”[15]其辞曰:“尚考大室之义,唐为虞宾,至今衍于四海;成禹之变,垂于万世之后。”再如《尚书·大禹谟》中所记伯益对禹的赞辞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可见即使是在四言韵语繁盛的先秦时期,赞辞也不尽为四言韵语。《文选》所录赞体,全为四言韵语,可见其于赞体形式之认识,与《文心雕龙》相同。
在对待史书中的述赞文字时,萧统的《文选》与刘勰的《文心雕龙》的处理并不一样。刘勰认为《史记》和《汉书》文后的评语与赞同名,“又纪传后评,亦同其名”,这部分评语其实就是赞,对挚虞《文章流别论》将之划归到“述”体一类,表示了深深的不满。也就是说,刘勰认为挚虞所说的史传文中的“述”,不应该被划归为“述”,而是应该被划归为“赞”。这部分刘勰认为应该归入赞体的史传文字,《文选》别立“史述赞”一体,将它们收录名下,而“史述赞”与“赞”并列,按照《文选》的编排体例,可见《文选》并不将“史述赞”归入“赞”体一类,更不将史书中的述赞文字归入“赞”体。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不同,是由于《文心雕龙》和《文选》看待赞体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在刘勰看来,史传中的这些述赞文字,虽发展为有褒贬之意,并具有议论化倾向,但是仍发挥了说明补充的作用,不失赞之本意,故而黄侃曾说道:“盖义有未明,赖赞以明之。故孔子赞《易》,而郑君复作《易赞》,由先有《易》而后赞有所施,《书赞》亦同此例。至班孟坚《汉书赞》,亦由纪传意有未明,作此以彰显之,善恶并施。”[16]孙耀斌更明确地指出:“刘勰认为这些是赞而不是像挚虞和萧统一样,为他们另立一种文体,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的:这些文字在内容上虽然体现了褒贬的趋向,但总的来说并没有背离说明补充的目的,而且在体例上也是‘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的,完全可以归入赞的范畴。”[4]如果按照《文心雕龙》的观点,《文选》“史述赞”所收的《公孙弘传赞》是可以归入赞体类的,但是《文选》于赞体只收录了纯为褒贬之义的《东方朔画赞》和《三国名臣序赞》,而将《后汉书·光武纪赞》等文别收在“史述赞”条下,更有甚者,将名为“赞”的《公孙弘传赞》收录在“史论”条下,这是因为它们皆含有议论的成分,《公孙弘传赞》的议论性则更为明显。所以说《文选》虽然侧重于赞之变体,却并不能接受赞中带有议论的特点,才在收录文章时出现了与《文心雕龙》不一样的情况。
三、对颂、赞二体相互关系的认识
《文心雕龙》认为赞逐渐发展为颂体的一个分支,所以将此二者放在同一篇中论述,且论述颂体的篇幅明显多于赞体,但是就《颂赞》篇来看,刘勰认为颂、赞其实还是有一些区别的:第一,赞可以作为文章中一个部分,起着总结、说明的辅助作用,而颂并没有这样的功能;第二,篇幅上来看,赞是“促而不广”,内容较少,体制短小,而颂体则无此限制,反倒多弘大宽广;第三,从用途上来看,赞体“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而颂体自《诗经》以来便具有重大的作用和影响。《文选》将颂、赞编排在同一卷之中,且颂体之后紧接着就是赞体,很明显这样的编排方式仿效了《文心雕龙·颂赞》篇,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选》也认为赞、颂二体的联系是比较密切的;另一方面,从所选文章内容来看,《文选》认为赞应是文章的一部分,而颂则是单独成篇,体制较广。这与《文心雕龙》是大体一致的。
在刘勰看来,赞体“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主要基于两点原因:第一,赞体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显现出褒贬的特点。刘勰说:“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这是对汉代赞体真实的概括。赞之本义为“明”,已毋庸多言,至少在汉代,又衍生出赞美的意义,如东汉刘熙《释名》曰:“称人之美者,曰赞。赞者,纂也,纂集其美而叙之也。”再如桓范《赞象》所说“夫赞象之所作……盖《诗·颂》之末流矣”,表明至少在东汉文人的认识中,赞是可以用来褒赞的,甚至赞体主要就是用来褒赞的。第二,赞体“本其为义,事生奖叹”,也就是说赞辞之初现,虽无明确的褒赞之意,然其大多本出于“奖叹”之情感驱动,故而发展到后来出现明显的褒美特征,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两点,促使着赞体从辅助、说明之用途向着颂体的褒赞用途转变,赞体与颂体的界限也就慢慢模糊。除此二者之外,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即如《文心雕龙》所言赞的体式是“促而不广”,这点在早期可以作为赞、颂区分特征之一,但是发展到后来,这一点区别也逐渐消泯了,赞体确实呈现出向颂体融合的趋势,刘师培指出:
三国之时,颂赞虽已混淆,然尚以篇之长短分之。大抵自八句以仡十六句者为赞,长篇著为颂,其体之区别,至为谨严。彦和所谓“促而不广”云云,正与斯时赞体相合。及西晋以后,此界域遂泯。如夏侯湛之《东方朔画赞》,篇幅增恢,为前代所无,袁弘《三国名臣赞》,与陆机《高祖功臣颂》实无别致,而分标二体。可知自西汉以下,颂赞已渐合为一矣。[15]
《文心雕龙》也注意到了赞体与颂体的差别:其一,赞体可以作为文章中的一个部分,起着总结或说明的辅助作用,《文心雕龙》所举赞体诸例,都非独立之篇,而是作为辅助说明或以褒赞作为总结的文字附在一整篇文章之后,可见其并不将赞体视为可作独立之篇的文体。而颂体则是单独成篇,并无此功能。其二,赞体体制较短,篇幅较小,而颂体则较为弘广。其三,从用途上来看,赞体“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而颂体自《诗经》以来便具有重大的作用和影响。前两点文中已有论及,此不赘述,现重点探讨第三点。
从赞体的整个发展情况看,刘勰说它“致用盖寡”,一方面是因为赞体与颂相比,赞源于讚辞,也即像“虞舜之祀”时“乐正重赞”那样,是仪式上的唱诵之辞,这一点和颂的缘起很相似。但是赞与颂相比,不但其施行者多局限为司仪,而且赞多用于民间场合的仪式上,譬如婚礼上要作赞辞,而颂的施行者则比较多样化,有巫祝、祭司、瞽瞍和史官等,颂在《诗经》中作为“四始”之一,其使用场合也多与帝王将相的宗庙祭祀有关。这就决定了赞的受重视程度要远小于颂。另一方面,赞的体制一般多短促,如刘勰所说“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要求简明扼要地突出要点,以明朗清晰的文辞收束全篇,在这样的限制之下,赞文很难在语言上有太多铺陈和雕琢,也不可能表现出太多的内容和情感,与体制恢宏的“敷写似赋”“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的颂体相比,只能算是“致用盖寡”了。
《文心雕龙》对颂、赞关系的认识,明显地对《文选》产生了影响。《文选》将颂、赞编排在同一卷之中,且颂体之后紧接着就是赞体,显然这样的编排方式仿效了《文心雕龙·颂赞》篇,反映出《文选》在处理颂、赞关系时对《文心雕龙》观念的吸收,认识到赞、颂二体的联系是比较密切的。即如上文所述,汉代人已经认为赞有褒赞之义,并且赞、颂二体有融合的趋势,这一点从《文选》所选的两篇赞体文亦可以看出:夏侯湛的《东方朔画赞》序后曰:“慨然有怀,乃作颂焉。”[14]2119明确地说此赞即是颂;袁宏的《三国名臣序赞》序文曰:
夫《诗·颂》之作,有自来矣。或以吟咏情性,或以述德显功,虽大旨同归,所讬或乖,若夫出处有道,名体不滞,风轨德音,为世作范,不可废也。故复撰序所怀,以为之讚云。[14]2126
袁宏以《诗·颂》的传统来说明自己作赞的动机,可见他也是一定程度上将赞当作颂的。《文选》于赞体名下仅仅选了这两篇,这两篇赞体文又自述乃是以颂的标准作赞的,二者之间恐怕绝非巧合,受制于赞、颂二体相融合的大趋势,更重要的应当是《文选》也注意到了这样的趋势,并对赞体向颂体靠拢的倾向予以认同,故而才出现所录的这两篇赞体文自述作颂的情况。从《文选》所选文章内容来看,《东方朔画赞》实际整体上包含三个部分:东方朔画像、前序和赞文,并且《文选》特意将其《序》收录于前,可知此赞文仍然是处于辅助的依附地位的。由此可以推断,《文选》认为赞应是文章的一部分,是辅助性文字,并不能独立出来,且体制较小,而颂则是单独成篇,体制较广。这与《文心雕龙》是大体一致的。
通过分析比较《文心雕龙·颂赞》篇和《文选》所收录的颂、赞之文,可以看到,文体之划分界定是非常困难的:一是因为各文体之间会有不同程度的相似,怎样选取一个统一的论文标准,一直是缺乏完善的解决方案;二是文体也非一成不变,文学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再加上时代、政治等各种因素地不断变化,文体的特征也会发生变化。这就造成《文心雕龙》和《文选》虽然都收录赞、颂二体,且二者于颂、赞的认识上有一脉相承的地方,但是也有一些较为明显的不同认识,虽然可能有各自观念上的局限和偏差,而更多地乃是文体发展的不稳定性所导致的。
对于萧统以刘勰为主要学习模范的问题,似可以“对话”为角度,从创作者、接受者、创作与接受的大环境等多种因素的结合上加以深入考察。至于萧统的文学选编,恐不能简单地概括为轨辙刘勰。实际上,对于刘勰的文学观念,萧统是根据不同文体与不同对象灵活地加以运用的,而且在其编选的过程中,标准与识见也发生着变化。这个判断是建立在刘勰和萧统都与当时文坛盛行的“永明文学”发生着关系上。
先说刘勰和“永明文学”的关系。一般来说,刘勰《文心雕龙》作于齐末之说已为学术界广泛接受,几成定谳。“由此,无妨把这些论述和意见看成南齐时代,或者再缩小一点,即永明年间的理论成果。尽管所论并不局限于这一时期,但是理论的基础却建立在永明年间文学创作实践之上。”[17]对于永明文学,刘跃进先生认为刘勰“抽象否定之余,他更多地给予了具体的肯定。他的很多主张与沈约颇为接近,实际上比较客观地总结了永明文学的成就”[17]132。沈约为永明文学的代表、当时的“贵盛”,刘勰作为后生,沈约曾为之延誉。
再说萧统和“永明文学”的关系。齐中兴元年(501),萧统,生于襄阳,母丁贵嫔,早逝。父亲萧衍(464~549)时任雍州刺史,镇守襄阳。次年萧衍称帝,萧统同年被立为太子。然英年早逝,未及即位即于中大通三年(531)去世,谥号“昭明”,葬安宁陵,故后世称其为“昭明太子”。其父萧衍幼时聪明,颇喜读书,少年时博学多才,尤其在文学方面很有天赋。当时他和另外七个人一起游于竟陵王萧子良门下,被称为“竟陵八友”,其中包括历史上有名的沈约、谢朓、范云等。萧衍诗赋文才、音乐绘画、佛禅老庄、书法等均颇有造诣。沈约(441-513)去世时萧统12岁。萧统的成长,不能不受父亲和沈约的影响。史称萧统常在其私园“古玄圃”吟咏,并在此编著《昭明文选》。“古玄圃”建于齐,改建于梁,太子于园中建亭馆、凿善泉池,常常邀集文人学士泛舟湖上。刘跃进先生在《门阀士族与文学总集》的中编《昭明文选》研究的第一章“昭明太子与梁代中期文学复古思潮”中,指出“昭明太子的许多侍从是来自永明作家任昉、沈约门下的”[17]277。所以,“昭明太子文人集团的主要成员与永明文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这个文人集团的形成,最初胎息于永明文学的滋补……”又说:“萧统的青少年时期是在永明文风的沐浴下度过的。这就使得他的文学思想、他的艺术创作不能不受到永明文学的重要影响。”以及“东宫学士与永明作家不仅彼此揄扬,还每每投诗赠赋,来往唱和”[17]278。据《梁书·刘勰传》记载,刘勰曾兼任昭明太子萧统的东宫通事舍人,“昭明太子好文学,深爱之”。即萧统十分喜爱与刘勰交往[18]。“到溉、殷钧、殷芸、陆襄、何思澄、刘杳、刘勰等亦为东宫重要学士。”[17]276他们既是上下级,也是同乡,又是具有深厚情谊的文友,还有共同爱好山水之雅趣[19]。
“永明文学”是刘勰与萧统发生关系的媒介。初期,在和文士的对话以及作品的阅读中,下级刘勰是一个中介,引导或帮助着上级萧统建立与文学的情感与艺术交流;之后,在和当时文士们的对话中,刘勰是萧统灵感的一个来源,他力图使自己的编选能够满足时众的心理预期;同时对于萧统本人,刘勰也是他在编选中的一位谈话对象。后来,随着识见的增加,萧统本人的文学主张日益明显,加上其“具体贯彻乃父萧衍文化政策”[17]283的结果,从而刘勰的身影逐渐淡出。
结语
综上,《文心雕龙》作为一部系统的文学理论著作,其对各种文体的探讨,对《文选》的标体选文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后者不能不受到前者文体观念的影响,《文选》将颂、赞编排在同一卷之中,且颂体之后紧接着就是赞体,显然这样的编排方式仿效了《文心雕龙·颂赞》,反映出《文选》在处理颂、赞关系时对《文心雕龙》观念的吸收,认识到赞、颂二体的联系是比较密切的。可以说,《文选》著录颂、赞二体,当对《文心雕龙》的文体观念有所继承;另一方面,由于时代、社会变迁以及文学自身演进等原因,《文选》在标立文体编选文章时,其中隐含的文体观念较之《文心雕龙》中的文体观,也非因循不改,而是有了一些新的变化。昭明太子是一位成功的文选家。他成功的足迹是可以追踪的,他不是刘勰简单的复制品,不是盲目地模范刘勰的文体观。他利用刘勰文体观的方式是十分灵活的,根据文学文本和接受者的不同,采取不同的方式,实现与不同对象的对话,以达到预期的效果。可以说昭明太子等人对于刘勰的《文心雕龙》,是学习,是借鉴,是手段,而并非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