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间性问题
2019-03-27陶金
陶金
摘 要: 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的结尾处,指出该文本虽然没有详细讨论作家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引起读者内心的情感,但他认为,之前的讨论已经指出了回答这一问题的道路。那么,我们能否确实从他的相关论述中寻找这一答案呢?笔者认为,弗洛伊德在该文本中的论述,恰恰暴露出一个问题:他仅仅关注个体的心理分析,在引入“幻想”“白日梦”这些概念之后,忽视了“审美距离”,从而导向了“主体间性”缺失的问题。
关键词: 弗洛伊德 《作家与白日梦》 主体间性
弗洛伊德自《梦的解析》这本著作出版以来影响力迅速扩大,对其理论赞成的声音有许多,反对的声音同样有许多,笔者认为像弗洛伊德这样的心理学家为何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对(可能更多的是争议),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是其理论突破了心理学的范围,而扩展至文学、哲学、历史等领域,如当代著名哲学家福柯将其与马克思、尼采并举,称他们“将我们置于一种新的阐释的可能性之中”[1](271-272)。关于弗洛伊德的影响力究竟如何,并不是本文要极力探讨的,本文关注他在某一个非心理学领域的影响,那就是文学领域。
本文所选取的文本为《作家与白日梦》,那么我们为何选取这个文本呢?在笔者看来,弗洛伊德关于文学的讨论多散见其心理学著作中,或依托于某一具体的文艺作品,单独从理论层面探讨文学的作品并不多见,这样的文本恰恰最能集中反映其理论观点。《作家与白日梦》正好是一部单独地从理论层面探讨文学的文本,从中较集中地窥见他关于文学本身、文学创作的动力问题的基本观点。本文对于这一文本的研究是带有批判性的,抓住弗洛伊德在论述上的一个漏洞,那就是他关于文学的主体间性问题的探讨,所谓文学的主体间性问题(以下简称主体间性问题),在本文探讨范围内就是作家如何将其思想外化并传达到读者的内心之中,这一问题被弗洛伊德认为是“至少我想已向你指出了一条道路”[2](37),并且他认为这条道路会把我们引导至关于“诗的效果”的探讨。但令人生疑的是,弗洛伊德仅仅花了一页不到的篇幅对此做了可能的回答,为何在此问题上反倒处理得如此草率?他所谓的“道路”是否为一条真正的“道路”?为了解决这几个问题,不妨先对他那简短的回答进行一番分析。
一、终点,抑或起点?——弗洛伊德关于“主体间性”问题的回答
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的结尾处说道:“这个问题将把我们开始引向另一些新的、饶有兴味的和复杂的调查研究;但是,在目前,这一点至少已经把我们带到了讨论的终结。”[2](37)这里的“问题”就是“主体间性”问题,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讲,就是“诗的效果”,至于他所说的新的调查与研究,在文本中没有明确说明,但是可以推测就是关于“主体间性”的问题。那么,结尾所谓的“终结”是否真的是一个终点呢?如果是的話,弗洛伊德所说的“新的问题”就是与前文探讨的问题不同,如果不是的话,那么新的问题与前文探讨的问题之间具有的连续性就很值得再探究一番。
这个问题我们先放在一边,回到这一段的开头。弗洛伊德在段首提醒读者们“你一定还记得我在前面论述了白日梦者因为觉得他有理由为他的幻想感到害羞,便小心翼翼地在别人面前掩藏自己的幻想”[2](37)。这一段承接上文关于“幻想”“白日梦”的探讨,但是白日梦者对于自己幻想的掩盖是否会对主体间性产生不利影响?弗洛伊德对于这个问题也是有解答的,他认为如果一个人将自己内心的幻想直接告诉我们,并不会因此感到快乐;但是如果一个人把他的幻想通过戏剧传达给我们,或者以白日梦的形式告诉我们,我们会感到快乐,那么为什么经过这样一个环节,我们就会感到快乐?弗洛伊德又说“这个快乐可能由许多来源汇集而成”“作家如何完成这一任务,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秘密;诗歌艺术的诀窍在于一种克服我们心中的厌恶的技巧,这种厌恶感无疑跟单一‘自我与其他‘自我之间的隔阂有关”[2](37)。也就是说,作家们是在运用一定的技巧抵消因幻想而引发的厌恶感,但是弗洛伊德说克服厌恶感乃是作家内心的秘密,那么弗洛伊德给出的那个解释极有可能是一个猜测。
在他给出的那个解释中,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这种厌恶感“跟单一‘自我与其他‘自我之间的隔阂有关”“隔阂”是什么?为什么与这种“隔阂”有关?我们接着往下看,弗洛伊德认为作家有两种技巧可以消除厌恶感,第一种是软化自己的利己主义的白日梦的性质,第二种是在表达自己的快乐时给我们提供纯形式的快乐,就这两种技巧来看,第一种技巧是从量的角度弱化白日梦,第二种技巧则是从质的角度改变白日梦。这样,第二种技巧相比第一种技巧更加有效果,弗洛伊德进一步讲了第二种技巧,他提及“直观快乐”或“额外刺激”,甚至认为“一个作家提供给我们的所有美的快乐都具有这种‘直观快乐的性质,富有想象力的作品给予我们的实际享受来自我们精神紧张的解除”[2](37)。这句话与下一句“这个效果的不小一部分是由于作家使我们从作品中享受到我们自己的白日梦,而不必自我责备或感到羞愧”[2](37)。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们直接地享受自己的白日梦,那么我们的精神就会感到紧张,如果我们从作家的作品中享受到自己的白日梦,则我们的精神不会感到紧张,相反会感到快乐(直观快乐)。
看到这里,弗洛伊德关于主体间性问题基本有了轮廓,我们先看弗洛伊德的论证思路:弗洛伊德首先谈了白日梦者因自己的白日梦而感到羞耻,那么白日梦者就需要掩藏自己的白日梦,掩藏白日梦有两种方式,我们在观看别人以文学作品形式出现的白日梦时反倒觉得快乐。乍看之下,文学作品思想的传达乃是以“白日梦”为中介,掩盖白日梦的各种技巧有利于文学传达,但是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对幻想的厌恶感与单一“自我”和其他“自我”的隔阂有关,我们取消了这种厌恶感,无疑是在取消这种隔阂,不管这种隔阂的性质如何。那么,当我们从作品中看到自己的白日梦并感到快乐,就是处在“自我”与其他“自我”的非隔阂状态下,在这种状态之下,我们极有可能已经忽视文学作品,而直接享受自己的白日梦,但是前文不是说当我们直接看到自己的白日梦会感到羞愧,又怎么会在消除隔阂的情况下感到快乐呢?弗洛伊德的论述出现了矛盾,如果我们想要深入理解弗洛伊德这篇文章的矛盾之处,就要回到他论述白日梦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的部分。
二、白日梦与文学创作
虽然弗洛伊德这篇文章题为《作家与白日梦》,但是绝大部分篇幅都花在了讲白日梦上,我们认为,弗洛伊德把创作活动与白日梦的关系看得比较紧密,现在还是直接从文本中找寻答案。
在这篇文章的开头,弗洛伊德就援引了一位红衣主教的话引出问题,“不可思议的造物(作家)从什么源头汲取了他的素材,他如何用这些素材才使我们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才在我们心中激起了我们也许连想都没想到自己会有的情感”[2](29)。这是统领全文的几个问题,可以说是一些老问题,自从柏拉图的《伊安篇》开始[3](11),大家就在不断追问文学创作的这几个问题,同时有了诸多解答,诸如“灵感”“天才”等。有的人会说,这几个问题应该问作家,正如弗洛伊德所说,作家自己并不知道这些问题的解答,并且就算我们真的问出了答案,也很难因此成为作家。但是“尽管如此,我们的兴趣一点儿也不会减弱”[2](29),我们依然会追问下去。
弗洛伊德转换了问题的提法,称:“如果我们能够至少在我们自己身上,或者在像我们一样的人们身上,发现在某些地方有与创作相类似的活动该多好啊。”[2](29)至此,问题就被转换成了“我们身上是否存在与作家相似的一些因素”,如果我们确实具备这些相似的因素,至少可以说明每个人都具有成为作家的潜能。弗洛伊德的回答是肯定的,因为“毕竟作家自己是喜欢缩小他们这种人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的”[2](29)。但是这个理由很充分吗?这或许只是弗洛伊德的一厢情愿,不过,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个理由,假设作家并不喜欢缩小自己与他人的距离,会有什么不利后果?最明显的一点是,作家创作出来的作品没有读者会去看,将会危及这位作家的声誉乃至生存,从这个角度来看,作家确实还是需要缩短与普通大众的差距。接着,弗洛伊德的论述进入了全篇的重点,他认为我们自孩童时期开始,就喜欢玩耍和游戏,并且在玩耍过程中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孩童在创造自己世界的过程中会投入极大的热情,他会相当严肃地看待这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活动与孩童创造世界的活动一样,也是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但是,这里又产生了一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那些成为作家的人是少数的?孩童长大后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事件压抑了成为作家的可能性?弗洛伊德接着把笔锋放到了成人世界,“当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再不做游戏时,在他工作了几十年后,以相当严肃的态度面对现实生活之时,有一天他可能会发现自己处于再次消除了戏剧与现实之间的差别的精神状态之中”[2](30)。当孩童踏入成人世界后,一开始他是很不适应这样的生活的,毕竟自己并不习惯从整日的游戏状态突然进入工作状态,但是他会逐渐改变自己,将自己在做游戏时的严肃状态带入工作之中,逐漸适应新的环境。不过,这一过程是压抑创造的开始,大多数人走的正是这条路,因此大多数人最后没能成为作家。
少部分成为作家的人,是如何保持孩童时的那份纯真的?弗洛伊德认为成人并不会完全遗忘孩童时做游戏感到的快乐,“似乎抛弃了的东西实际上被换上了一个替代物或代用品。同样,长大了的孩子在他停止游戏时,只是抛弃了与真实事物的联系;他现在用幻想代替游戏。他在空中建筑城堡,创造出叫作白日梦的东西来”[2](30)。孩子们的游戏是严肃的,他明白想象中的事物与真实事物的区别,并且把想象中的事物与真实事物相联系,成人以幻想代替游戏,反倒是切断了与真实事物的联系,经幻想而创造出来的,与真实事物并不联系起来的是白日梦,但是弗洛伊德在这段论述中说这是大多数人都会做的,只是被我们忽视了,是否当我们成年之后,还是有极大机会成为一位作家?大多数成年人当然不会让他人觉察到自己的白日梦,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掩盖自己的白日梦,只有少数人不会掩盖自己的幻想与白日梦,那就是精神病的受害者。
弗洛伊德作为一位精神分析学家,自己也做心理治疗的工作,他比普通人更加直接地接触这些精神病的受害者,他接着论述了幻想的几个特征。从幻想的动力来看,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愿望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野心的愿望,一种是性的愿望,当然,这两种类型的愿望往往是相互结合的;并且,幻想并不是静态的,“它们根据幻想者生活印象的变换而有相应的变换”[2](32),每一个人都可以有幻想,并且拥有白日梦,如果我们只把注意力集中到幻想,毕竟还未能与创作结合起来。弗洛伊德谈完幻想之后,便开始做一项工作,将白日梦与创作结合起来。令人惊讶的是,弗洛伊德刻意避开了那些最受人推崇的作家及作品,而选择那些价值不高的作品,这些作品的一个主要特征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就是“由自己选择题材创作的作家”[2](34),并且这些作品本身的故事也是以“自我中心”的,似乎这类作品最能体现弗洛伊德所谓的“愿望的实现”,那么我们不禁要问,那些经典的作品,或者被他称之为作家被动地接受材料的作品就无法实现愿望?我们接下来着重论述弗洛伊德引入“幻想”这一概念后面临的困境。
三、利己主义的白日梦——一道鸿沟
关于弗洛伊德的这篇文章,我们已经完成了基本的梳理,经过梳理之后,把这部作品的内部结构看得更加清楚,这篇文章的最大问题已经暴露出来,这个问题弗洛伊德曾经想过要解决,但是从他提出观点的那一刻开始注定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是说从他引入“幻想”这一概念后就把解决问题的可能性给抑制住了。弗洛伊德也承认自己在论述过程中过多地探讨了幻想的问题,而对于他在开头所援引的问题,即“文学创作的来源”与“主体间性”两个问题没有得到充分的阐释,但是他表现出了努力解决问题的姿态。他对前一个问题做出了一定的解答,不过对于第二个问题的处理就显得更加草率,这一点我们在上文已有提及,现在就把“幻想”概念引发的种种问题给罗列一下,说明弗洛伊德这篇文章的问题:
首先,“幻想”这一概念作为与孩童“游戏”相区别而出现,与“游戏”的一个区别就是切断了与“真实事物”的联系,使白日梦成为空中楼阁。当白日梦仅仅以“空中楼阁”的形式出现时,我们还能希望它被其他人理解吗?
其次,那些表达“幻想”的人被弗洛伊德称为精神病患者,一般成年人虽大都有自己的“幻想”,但是会将其掩盖起来。这些表达“幻想”的人其实更希望拥有一位“倾听者”,一位像弗洛伊德这样的心理治疗师。
最后,“幻想”的上述问题导向了一个重大问题,那就是主体间性问题。
关于主体间性问题,我们综合上述对于“幻想”概念导致的一系列问题,发现“幻想”这一概念的引入已经严重危及主体间性。引入“幻想”概念之后,作家相当于精神病患者,只是作家不是直接把幻想告诉给别人,而是通过一定的技巧掩盖幻想,似乎是在消除与其他“自我”的隔阂,有利于文学思想的传达,但是按照弗洛伊德的论述,这仅仅是在形式层面(作家所用的技巧)对于素材的加工,读者们看到了作家的作品,无法理解其内容,因为作家必须以掩盖内容达到“传达”的效果。至于读者通过作家的作品享受到自己的白日梦,也无法理解作家真正想表达的内容。其实弗洛伊德对于白日梦的论述是冠以“利己主义”之名的,这种做法虽然将自己的理论一以贯之,使文学创作这种带有审美属性的活动挂上了“功利”色彩。如果我们要从功利色彩角度理解为何弗洛伊德的论述取消了“文学的可传达性”,那就是他对“审美距离”的忽视。
关于“审美距离”,就是我们在欣赏文学作品时需保持的一种距离,这种距离的保持有助于审美效果的发生。体现在文学作品里,那就是有助于主体间性的发生,但是弗洛伊德引入的“幻想”,乃至于“白日梦”等概念都具有极强的“利己主义”色彩。作家如同精神病患者一样渴望有一位心理治疗师倾听自己的白日梦,读者急迫渴望从作家的作品中享受自己的白日梦,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大家都抱着功利的目的对待文学创作与欣赏。实际上,弗洛伊德的分析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解决了主体间性问题,可能的逻辑就是人人都有“白日梦”,大家通过“白日梦”这一中介就能互相沟通,但是同时说明白日梦就是利己主义的,那么他的落脚点就在个体身上。关于如何从个体向集体乃至社会飞跃,并没有详细地讨论,这样,每一个人都在诉说或者期待享受自己的白日梦,文学的效果、文学的传达性就很难成立,利己主义的白日梦真正成为阻扰文学传达的一道鸿沟。
四、结语
弗洛伊德将“幻想”引入关于文学的起源与主体间性问题后,实际上把这个问题弄得更加扑朔迷离,我们发现他把“幻想”引入后并没有很好地将其与作家的实际创作相结合,反而破坏主体间性,这种破坏最显著的体现是忽视“审美距离”。
作家应该做的乃是创造“审美距离”,但是一提到“审美距离”就要取消“幻想”的介入。读者与作家作品之间如果以“白日梦”为纽带就必然陷入难以连接、沟通的困境,因为如果真的以“白日梦”为纽带,作家只有在掩盖自己真实想法的同时,才能将自己的意愿传达给读者。恰恰因这种所谓的“传达”而取消内容的主体间性,读者一方则急于通过作家的作品享受自己的“白日梦”,在作家的作品中看到的也是自己放进作品的东西,这样两方都难以沟通。进一步来讲,把“未完成的愿望”当作动力谈文学创作,本身就忽视文学作品的审美属性,那种无功利的特征,没有了这种特征,怎么能通过文学作品享受弗洛伊德所谓的“美学的快乐”呢?
最后,本文开头提出的那个问题,即作者为何关于“诗的效果”的部分讨论得如此草率,笔者自己的回应就是按照弗洛伊德的论述,逻辑很难把“诗的效果”给阐述清楚。他所谓的“道路”可能是想提出另外一个概念继续探讨,然而,他的这篇文章毕竟接触到了文学创作中的深层因素,但是在主体间性问题上栽了跟头,更重要的原因是一旦进入这个问题,就不僅是个人的心理问题了,还涉及社会的、文化的等诸多原因,他的论述的终点必然是一个起点,将引向潜伏在社会之下的深层心理结构。
参考文献:
[1]James D. Faubion Edited, Robert Hurley and Others Trans[M].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 volume 2, 1998:271-272.
[2][奥]弗洛伊德,著.张唤民,陈伟奇,译.裘小龙,校.弗洛伊德论美文选[M].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37.
[3][古希腊]柏拉图,著.朱光潜,译.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