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气的“浪漫”和现实
2019-03-27余凤高
余凤高
约瑟夫·普里斯特利(1733—1804)虽然是英国的一名教士,但较之于神学,更吸引他的似乎是自然科学。他热衷自然科学,发现了氧化氮、二氧化氮、氯化氢等十种气体;此外氧化亚氮也是他发现的。这是一种无色气体,闻起来,好像有一点儿甜味,且有令人愉快的感觉;还会使人出现轻度歇斯底里,或者丧失疼痛的感觉,甚至会使人抑制不住地笑,因而也有了“笑气”的俗称。这可是一种奇妙的气体。
普里斯特利猜想,他这新发现的笑气,或许和他此前发现的氧气一样,能够用来医治肺结核。他的这个想法使贝多斯感到极大的兴趣,原因是这位托马斯·贝多斯(1760—1808)是英国的内科医生,以医治肺结核而闻名。他一直怀着高尚的慈善目的,希望通过普及医学知识来实现大众福利。肺结核在他那个时期被认为是不治之症,他想,如果笑气真是医治肺结核的特效药,真是太好了,不妨一试。于是,贝多斯创建起一家“气体医学研究所”來研究笑气等气体在医学上的用途,并任命汉弗莱·戴维(1778—1829)为研究所主任。
戴维曾跟一位外科医生兼药剂师学医。他喜爱大自然,还喜欢写诗和钓鱼,是一个热情的艺术家;后来才转向研究化学,发明了矿工安全灯等。接受研究所主任职务这年,他还只是一个21岁的年轻人。
戴维一上任,就发现自己正处在争论的风口。几年前,一位叫塞缪尔·莱瑟姆·米奇尔的美国医生,自己从来没有实验过氧化亚氮,却硬说这种气体有传染性,是很危险的。他声称,动物若呼吸了氧化亚氮,即使仅是皮肤或肌肉的接触,哪怕极微小的量,也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上任后,戴维便以特有的热情投入工作。他决定亲自来实验氧化亚氮,希望据此查明,呼吸这种“可怕的”气体多久才是安全的,它对人的脉搏和躯体会产生什么影响。他后来在《探究,主要涉及氧化亚氮》一书中说到当时的想法:“我明白这实验的危险性,(不过)大概至多不会有米奇尔医生的假说在我心中造成的影响这样的危险。”
戴维在“气体医学研究所”的“灯光实验室”小心谨慎地开始实验了。他脱去背心,将一只体温计放进腋下,步入一只由发明蒸汽机的詹姆斯·瓦特专门设计的大密封箱,请内科医生罗伯特·金莱克,只要他清醒时,每五分钟都给他往箱子里输送20夸特的笑气。
戴维坐在箱子里深度呼吸,最初觉得有一种不寻常的甜味;继续呼吸时,头部微微有点压制感。约有30秒钟,这柔和的压制感便延伸到了胸部和手指尖、脚趾尖。接着出现一阵强烈的快感,他觉得周围的世界渐渐发生变化,一切物体都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他坐在里面的这个狭窄的箱子也似乎膨胀起来、大起来了。后来,大剂量氧化亚氮的作用效果已经增强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他的听力变得极其敏锐,不但能够辨别出房间内外的各种声音,还觉得像是听到来自远方的宏大响声,或许就是宇宙本身的颤动。他还觉得自己好像毫不费力,就上升到一个新世界了。他说,整个经历都忍不住使他感到滑稽可笑,他“极想发笑”。后来,戴维说,笑气又将他带进一个他从未去过的空间,强烈的色彩让他眼花缭乱,声响在无限的空间中回旋,并被扩大成阵阵刺耳的嘈杂声。再后来,突然又觉得“与外界事物失去了联系”,进入一个自我封闭的感官领域,词语、意象和意念“仿佛产生一部小说的感觉”混杂在一起……在经历了这一段好似天国之旅以后,戴维感到金莱克将他的呼吸管拔掉了,于是他又被带回到了地球,处在“半欣喜的恍惚状态”,能量又回到他的四肢。他开始在房间里走动,来到金莱克面前,道出他的知觉:“除了思想,什么都不存在!世界是由印象、思想、愉快和痛苦组成的。”
汉弗莱·戴维因为在科学上的伟大成就,地位高至英国皇家学会会长,人们只知道他是一名化学家,没有注意到他还是一位诗人。事实上,戴维从16岁在康沃尔郡彭赞斯偏远的科尼什做学徒时,就开始写诗,直到1829在日内瓦去世,五十年里,他没有中断过诗的创作。2013年第157卷的《查尔斯·兰姆公报》(Charles Lamb Bulletin)上发表过莫里斯·欣德尔的一篇专论戴维的诗的长文《自然、力能和太阳的光:戴维的诗》(Maurice Hindle:Nature, Power, and the Light of Suns: The Poetry of Humphry Davy)。作者特别说到,戴维“有一双诗人的眼睛”,“具有一个诗人注视世界的方式”。从戴维对笑气所作的实验可以看到,他往往能从形而上的精神范畴去体验实验中的感受。他这诗人的气质,使他随后的笑气实验颇具“浪漫情调”。例如,戴维后来改进了他的试验方法,将笑气装到皮囊或密封的袋子里,以便可以随时随地吸入。他特别喜欢选在圆月的夜晚,带一只充满笑气的绿色丝袋和一本笔记簿,漫游到布里斯托尔埃文河畔的克里夫顿峡谷,在星空下呼吸笑气,来捕捉诗的情绪和哲学视野。在从事笑气实验的这段时间里,戴维就写过两首都是8行以《呼吸氧化亚氮》(On Breathing the Nitrous Oxide)为题的诗,“每一首都试图用词语来狂热表达由吸入笑气所提升的体验和知觉”。
浪漫主义诗人历来有借助酒精、鸦片酊等来催发灵感的习惯。1797年夏,浪漫主义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1772—1834)一次服用过鸦片酊之后,沉睡中创作出了“最精美的诗”,即未完成的《忽必烈汗》。1799年,他刚访问过德国,接受了康德、谢林的影响之后回来,得知戴维说呼吸笑气来捕捉灵感,万分赏识,跃跃欲试,希望来实验笑气。柯勒律治和戴维两人的友谊就起始于这次的共同实验。柯勒律治回忆说,当他呼吸戴维绿袋子里的笑气时,只感到一股暖意散布到他全身,这感觉就类似于“我所记得的,有一次我从雪地里回到温暖的室内之后所感受到的”。随后,柯勒律治做了更深度的试验。他承认自己对呼吸笑气的留恋,说是“直到最后,在我两脚碰到地面的时候,我都不想停下来,一点都不想停下。摘下呼吸器之后,有几分钟我仍然处在极大的陶醉之中,一动也不动”。另一位浪漫主义诗人,未来的桂冠诗人罗伯特·骚塞(1774—1843)呼吸过笑气之后,也热情洋溢地赞美说:“天国最高的大气层必定是由这种笑气组成的。”他还欣喜若狂地向他的兄弟汤姆报告:“啊,汤姆!笑气,这种气体是戴维发现的哦!啊,汤姆!……它使我笑,我每个脚趾和手指尖都感觉得到。戴维实际上已经发现了一种未曾命名的新享受。……那么愉快,如此极大的愉快!啊,美妙无比的笑气袋!”
但是,笑气也并不总是会带来“浪漫”。劳伦斯·K·阿特曼在《谁人最先?医学史上的自体实验》(Lawrence K Altman: The Story of Self—Experimentation in Medicine Who goes First·,1987)中说到戴维以为笑气的实验不至于会有很大危险时,这样写道:“实际上,(笑气)存在有另一种他(戴维)未能意识到的潜在危险。因为,例如,氧化亚氮中的杂质会产生过氧化氮,这是一种潜在刺激肺部的物质。”在另一部医学史著作,朱莉·M·芬斯特的《乙醚节:美国最伟大的医学发明和这一发明者的奇异故事》(Julie M Fenster: The Strange Tale of America s Greatest Medical Discovery and the Haunted Men Who Made It,2001)中也说道:“氧化亚氮在1800年代进入社会时,被认为是无害的,虽然也提出警告。配制不当容易留有杂质,会引起意料之外的反应。不论怎样,一般吸入气体都得适量,笑气也一样。”作者在“提出警告”一句后面加注说:“如今都知道,长期应用会引发癌症。”当时,戴维在实验笑气时,有一次就因呼吸了大量的笑气曾经昏迷了两个小时。近年,报刊上也报道过不少青少年吸入过量的笑气出现的危险性。2015年7月31日的《BBC新闻杂志》(BBC News Magazine)在题为《笑气有多危险?》(How dangerous is laughing gas·)的文章中说道,2007年,一位23岁的男子,大概就是其他媒体提到的某公司总裁丹尼尔·瓦茨,被发现死在家中,身边有大量的氧化亚氮空瓶,近旁还有装笑气的塑料袋。另有报道,2012年,一名17岁的男孩儿在狂吸了一瓶氧化亚氮之后死亡。就在近年,吸食“笑气”成瘾,进而导致生活及身体机能全面紊乱的事例,也时有报道。可见,笑气固然会带给人一些“浪漫”和即时的快乐,但吸入者也无法不直面它潜在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