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阳光下的哈佛
2019-03-27金衡山
金衡山
从地图上看哈佛主校区,也可以说是老校区,哈佛就像是一座围城,被一圈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墙围在里面。不过这座城有很多个门,从哪个方向都可以进入。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都有通向哈佛的门。据说,总共有25个门可以进入哈佛,正是让人有条条大道小路通哈佛之感了。不过,最有名的是叫做Johnston Gate的门,位处西面围墙的差不多正当中,被认为是学校的正门。据说,对哈佛的学生而言,他们四年或更长年限的学习过程中,只会有两次出入此门。一次是入校,另一次是毕业出校,其他时候学生们都会避免出入此门,因为据说出入此门会带来不佳运气。当然,这也是“据说”而来的传说。一个地方的历史久了,传说也就会随之而来。但是,历史毕竟还是会留下可以确证的印迹的。Johnston Gate 于1889年建成,主框是铸铁材料,请了有名的设计师,样式呈花瓣形状,说是花费了1万美元,这在当时应算是一笔大开支了,可见哈佛的财大气粗。哈佛的底气也可从这扇铁门管窥一斑。只是,这样的底气在于哈佛,应摆不上什么真正的台面,真正的哈佛在于历史的底蕴和大学精神的领潮者形象,从校园里的每一块草坪,每一幢校舍、每一处教堂、每一个纪念碑、每一棵参天大树,每一个匆匆走过的莘莘学子,每一个肤色不同的脸孔中,无处不散发着这种底蕴和精神的氤氲。
八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早早地,阳光已很是明媚,晒在身上有温热感,很快夏日的炽热就会裹挟而来。寻着十年前来访的记忆,又一次走向哈佛。走过校外的哈佛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只是一個小小的路中央的三角形地块,有一家卖哈佛纪念品的店,边上有兜售哈佛导游的人在分发校园地图。不远处,Johnston Gate出现在眼前。走进校园,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处工地,一大早已有工人在干活了。他们是在修缮一处老楼,名叫Massaschusetts Hall(马萨诸塞厅)。整幢楼被蒙在绿色纱罩里面,不见容貌。这是哈佛最古老的建筑,建于1742年,曾是学生寓所,现在有一半是行政办公区。此楼的对面是一幢相似的楼,红砖三层,门在台阶上面,上书楼名“Harvard Hall”(哈佛厅)。路过的行人大半会在门前停下,照相拍个不停,大概这就是哈佛的所在地了。此楼原本建于1638—1640年间,应是哈佛历史最悠久的楼了,不幸的是,在1764年遭遇火灾,后又重建,于1766年建成。这是哈佛最早的学术开展之地,里面有图书馆,有教室,也有实验仪器。这两幢楼,一左一右,颇似中国的庙宇里面的哼哈两将,算是守住了学校的大门。但这样的比拟应是非常拙劣的,因为正如前述,哈佛门之多,用不着守,向着外界的开放从一开始就应是她的前进方向。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历史在这里变成了可以触摸的存在。站在这些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校舍前,你仿佛可以听到历史移动的脚步声,又仿佛觉得你与历史中的人和事浑然一体,历史在这里从没有断过。眼前的红色砖楼并不是被崇拜的对象,更不是放在博物馆中的展品,它们就是平平常常的、仍在使用的学校中的众多的楼群中的一幢而已,不同的是,在楼的某一角落刻上了始建的年代,于是乎,留下了历史的痕迹。但历史在这里也是现在,现在与历史淹没在了一起。这样的感觉随着在校园里见到的各色楼群的增多,越来越强。古老随手可触,古老也就成为当下的一部分,活力随之而生。
再往前走,穿过一个草坪,来到另一幢楼前,University Hal(l大学厅),也有相当的历史,建于1813— 1815年间,是学校各个学院的办公室。哈佛的大部分楼群都是红砖样式,庄严但又不乏活泼,这是给人最深的印象,唯有这幢楼是灰白色的,显得与众不同。更不同的是,楼前往往会招来很多游客,因为那里立着哈佛大学的招牌,约翰·哈佛的雕像。哈佛坐像矗立在一个大理石台座之上,其眼窝深陷,若有深思,眼望前方,而眼前的游人们只能抬头望着这位英俊的年青人。大理石台座上镌刻着这样的字样:John Harvard, Founder, 1638(约翰·哈佛,创立者,1638)。似乎这是要表明,这就是哈佛大学的创始者。当然,事实不完全如此。哈佛大学创立于1636年,这一年马萨诸塞殖民地当局定下建立一座大学的计划,寻找到查理斯河边的“新镇”(Newtowne)作为学校的校址,后来这个地方被命名为 “剑桥”,大致是因为创办这个学校的先人很多来自英国剑桥大学。一年后,有一位毕业于剑桥的牧师约翰·哈佛到达新大陆,但第二年便死于肺结核,他留下一笔遗产,大约800英镑以及近四百本书籍捐给这座新学校,于是当局便给学校取名为“哈佛学院”。雕像也不是哈佛本人,因为雕像建于1886年,为庆祝学校建校250周年而建,由美国著名雕塑家Daniel Chester French亲手塑造,此人也是华盛顿林肯纪念堂里的林肯雕像的雕塑者。据说——又是一个“据说”,此哈佛原型是1882届的一个男生,一不小心华丽转身变成了历史上的“哈佛”。游人到哈佛,总是会走到雕像跟前,抚摸其左脚,日久天长,竟然摸得光滑透亮。又据说,哈佛的一些本科生非常讨厌一拨又一拨的游客到此,于是在半夜三更起夜对着那只左脚尿尿,给那些崇拜这座雕像的游人们来一个恶作剧的回应。据说只是据说,大可不必当真。不过,当年的哈佛先生的捐赠应是给后人立下了一个好榜样,美国的好大学,以至世界上的好大学,离开了捐赠恐怕难以为继。当然,因为好,所以才有源源不断的捐赠,这更是好的大学的传统。
图书馆的前面是草坪和树林,透过高耸的大树可以看见对面教堂高高的漂亮的白色尖顶,那是Memorial Church (纪念教堂),纪念在“一战”中牺牲的哈佛男女学生们。教堂的前身可以追溯到1744年、1766年和1814年的教堂,后来在1932年改建成现在的模样。教堂的正面也是罗马风格的廊柱门面,庄严肃穆,前面也有台阶。从图书馆出来时,正碰到一位讲英语的导游给坐在图书馆台阶上的一大批游客们介绍,她的大意是,图书馆与对面的教堂间的这片地方正是哈佛举办毕业典礼之处,2017届哈佛大学毕业典礼来讲话的是哈佛的肄业生Facebook公司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不过也就是在2017年他被授予哈佛荣誉法学博士。扎克伯格在校时是住在哪个宿舍(哪个Hall·)还有罗斯福、肯尼迪,他们又在哪里留下过足迹?对了,还有奥巴马。太多太多的名人和哈佛不期而遇,导游们估计要破费一番口舌才能把故事说清。
校区里的每一幢楼大多是以人名命名,背后是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的故事。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名叫Emerson的楼。此前,没有进行过任何研究,只是猜测与19世纪美国大思想家爱默生有关。按图索骥,来到楼前,大门紧闭。门上镌刻有Emerson Hall字样,再往上面的门楣上刻有这么一句话:What Is Man That Thou Art Mindful of Him。后查资料发现,这是哈佛哲学系所在处,此楼建于1906年,确为献给爱默生。建成后,当时的美国哲学学会和心理学会在这里召开第一次会议,其时Eliot校长和爱默生的儿子Edward Emerson发表演讲,发表演讲的还有著名哲学家杜威。那句醒目的英文来自《圣经》中诗篇,大意是“世人算什么,你竟眷顾他”。眷顾的应是“人之子(son of man)”,也即耶稣上帝。仰望上天,才是哲学的根本。走进此门的学子们是否会时刻记住头顶上这句话?
到哈佛的目的并不只是来观望楼群,缅怀历史。哈佛图书馆藏有很多美国作家的手稿,在Widener图书馆里,我在电脑上查到了Emily Dickinson(19世纪美国女诗人)的手稿,立时兴致大发,询问管理员是否可以借来一看?回答说,这些手稿都放在隔壁的Houghton 图书馆(哈佛有好多个图书馆)。于是立马前往。进去后照例需要出示证件,我还是拿出了那个非本人的证件,同時心里有点忐忑,以为眼前这位黑人大伯管理员会拒绝我进去。没想到,他只是朝学生证瞄了一眼,马上开始在登记本上登记。他是看不出学生证上的人和他面前的人不一样?还是我在他看来太过年轻,和学生证上的那个人的照片并无二样?还是他觉得这些亚洲人长得都一样,没有老幼之分?还是……他根本不管,只要有证件就可以?反正,从忐忑不安到心安理得,乃至暗暗得意,就在这几种心情的转换过程后,黑人大伯允许我进入了阅览室。进去后,还是要查看证件,此时眼前这位是一个白人老者,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他照样瞧了一眼证件,允许进入查阅图书。却原来这么简单啊!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电脑上查需要看的内容,但这个时候出现了问题。电脑要求输入相关信息才能进入作家手稿库,这下抓瞎了。我不得不告诉在身边指导我操作电脑的一位中年女管理员,我拿的是别人的证件。她并没有表现特别的不满,而是很温和地轻声地告诉我(因为不能打搅在阅览室阅读的其他读者)需要再回到Widener图书馆去办一个特别读者证。于是,按照指示去办了读者证,原来哈佛图书馆有这个服务,任何人只要有需要就可以办一个特别读者证,而且年限一年,当然查阅范围有限。回到Houghton后,再见那位黑人大伯,这时他的眼色阴沉下来,告诉我说,“他们告诉我,你拿的是别人的证件,这很不好。Very bad, very bad”。他连声说了几句“很不好”。正在这个时候,从阅览室出来了那个白胡子白人老者管理员,见了我,也立即严肃地说:“very bad, very bad. You can never do it next time. ”(下次再不能这样了)一下子,我有点懵了,没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于是,赶紧道歉不止。事后想到,这些美国人相信你是诚实的,所以根本不来查问你。但你却破坏了诚实的原则,所以引起他们的不满。这真是让我铭刻在心了,在这里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美国文化中的一种精髓。Dickinson的手稿并没有看到,因为年代久远,需要进库才能看到,我是外来者,不能进入。于是,改换成看我自己研究过的厄普代克的手稿,但需要第二天才能约到。第二天再次返回,看到管理员捧来一盒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的手稿时,止不住有点激动。打开后发现是作家作品打印稿的复印件,不禁稍稍有点失望,但还是从中可以看到一些厄普代克修改稿件的痕迹,这已经要足以感谢哈佛了。
时间已经过了午后,从Houghton图书馆出来后,走出东面的一个小门来到了哈佛艺术馆。这是这次来哈佛的另一任务。艺术馆需要买门票,哈佛的学生是免票的。有了此前在Houghton图书馆的尴尬教训后,我不能再用他人学生证了。所以就花了15美元买了门票。这才是真正的心安理得。哈佛艺术馆馆藏非常丰富,可比以前在欧洲和美国的一些小城市看到的博物馆,从古希腊到现代和后现代,样样俱全。其中,有几个惊喜发现,看到了凡·高送给高更的自画像和凡·高的《三双皮鞋》。以前在美国大批评家詹姆逊写的《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一文中读到过他对凡·高这幅画的现实主义意义的精彩分析,我还曾经翻译过这段文字。现在看到了实物,自是异常欣喜。还有毕加索蓝色时期的《母亲和孩子》,雷诺阿的《自画像》以及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一幅画蒸汽机车隆隆冒烟的作品,以前只知道莫奈善画晚霞、花园和睡莲,想不到他也关注工业化的景象。在于我,这些都是新发现的喜爱之作。最大欣喜和发现是看到了在教科书上经常看到的华盛顿的肖像和马丁·路德的肖像,当这些曾经熟悉的影像的真迹忽然间出现在眼前时,还真有点不能相信了。此外,又一次见到了19世纪美国雕塑家Hiram Powers的作品《美国》,白玉雕像,俊美脸孔,性感半身,头上一圈象征美国国旗的花带,这件创作于1854年的雕像取名《美国》,让人对“美国”的含义产生无限丰富的联想。馆内每一幅作品旁边都有详细的解释,比一般博物馆的解释要详细多了,这或许正是哈佛艺术教育的最好见证了。
从艺术馆出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夏日的阳光正是火热,不过,天是那么地蓝,蓝得醉人,白云浮动,浮现一幅幅美丽的图案。此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到。1837年爱默生应邀到哈佛大学讲座,题为“美国学者”,后被誉为美国的文化独立宣言。很想知道此事发生在校园中的哪栋楼里。原以为在校园中会有明显标示,但似乎根本没有。心想,哈佛要标示的历史事件实在太多,恐怕不能一一做到。
当晚回去做了研究,第二天不费功夫很快找到,原来就在Johnston Gate对面的剑桥最古老的第一教堂。它比哈佛大学历史还要早三年。教堂边上有一个墓园,应是埋葬着早先的清教徒们,它与哈佛校园只有一街之隔。历史就是这么默默在身边无声存在与延伸。这么说来,爱默生的讲座是在哈佛校园外面做的,不过,说到校园,哈佛本无所谓校园。哈佛的法学院、商学院、工学院、肯尼迪政府学院都在校园外面。只是距离都不远,徒步可以到达。这整个周围其实都是都被哈佛覆盖了。
从离哈佛主校区一个街区之远的Plympton街往北走,街道是一个斜坡,感觉就是往上走,很快在街道的尽头可以看到挂着Harvard Book Store(哈佛书店)的一个招牌,这家哈佛边上的书店建于1932年。隔壁是一家专卖诗集的书店,叫做Grolier Poetry Bookshop。店窗里面的介绍说这是一家“最古老的一直没有关闭过的书店(The oldest continuous bookshop)”。从这里跨过马路,可以进入哈佛南面围墙边上的一个小门:Dexter Gate,建于1901年,为纪念哈佛1890届学生Samuel Dexter而建,门的上方刻有这样的英文字样:
Enter
To Grow in Wisdom
进入
在智慧中成长(汉译文)
进入此门后,往回看,可以看到门内门楣上刻着这样的英文字样:
Depart
To Serve Better Thy Country and Thy Kind
离开
更好地服务你的国家和你的同胞 (汉译文)
大学的精神在一座校门的前后门楣上如此绝妙地得以表现,又如此简单。如果要寻找哈佛的精神,在这里就可以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