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
2019-03-25岑燮钧
岑燮钧
小厮杨真走进书房,看见朝华眼睛红红的,老爷正在案上写什么。
一会儿,老爷走过来,抚了抚朝华的肩头,说:“这是我写给你的诗,难为你服侍我一场,只是我要修道去了……”老爷指着上面的字,读道:“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你善自珍重吧。”
杨真等着老爷的吩咐。看见朝华泪流满面,他心里也挺难受的。
“杨真,你到夫人那里,把那几匹缎子扛到朝华的车上去。”杨真应了声,出门时,听见老爷劝慰道:“这些金帛,是替你办嫁妆的,让你爹妈给你找个好人家。”
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朝华出来时,脸上尚有泪痕。她低着头上车,拉下了门帘。杨真看着马车一步步远去,心里空落落的,埋头踢着甬道上的石子。
大半个月后,杨真碰见了朝华的爹。他去给老爷送点心时,忽地发现有个女子在磨墨。“朝华姐!”他很是惊喜,走到她身边,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袖,说:“你不走了吧?”朝华点点头,脸上红扑扑的。
杨真就有事没事蹭到她身边:“朝华姐,你在看啥啊?”
朝华合了书,给他看封面。他说我又不认得字,朝华就用书打他的头,说:“连老爷的诗集都看不出来吗?”
杨真问她怎么又回来了,朝华说:“老爷让我另嫁人,你说我嫁给谁,嫁给卖肉的?嫁给种田的?我父亲是教私塾的,从小让我念诗经,念唐诗,我不嫁给诗人,嫁给谁去。”
下人过来喊杨真。原来老爷要去道观,让他收拾行囊。杨真最不喜欢去道观,要吃没吃,要玩没玩,还一去三五天。他喜欢跟着老爷去留春院、金凤楼那些好玩的地方。老爷上楼去,小姐姐们陪着他,跟他一起嗑瓜子,闲聊。有时,他自己逛大街去,街上什么都有,他没钱,偶尔买个线头、顶针一类的小玩意儿,送给朝华姐。
老爷从道观回来,就躲在内室打坐,不见夫人,也不见朝华,只让杨真递个衣裤什么的。老爷在道士画符的纸上,写了一首诗,递出来。杨真横看竖看,看不出什么,赶紧转交朝华。朝华正在梳妆,接过纸,读了之后,呆了一会。杨真盯着她的脸看,心里着急:“朝华姐,老爷写的是什么?”
第二天,杨真找不到朝华,问管家,管家说,让她爹接走了。杨真怏怏不乐了好些天。
就在老爷修道的节骨眼上,上面下来一纸文书,让老爷到外地去做官。
杨真随行,老爷没带一个女人。
没想到,这一去,竟是十年。老爷任职三地,杨真也随行三地。老爷到哪,他就跟到哪。老爷去酒楼,他也去酒楼;老爷去道观,他也去道观;老爷打坐,他就在外面打瞌睡。他是老爷的影子。
老爷卸职回来,又去访道。杨真背着包裹紧随身后。山道上,落叶满阶,秋意渐浓。远处一座孤塔,耸出树丛,有红墙乌瓦露出来。
“秦学士请,师傅在里面等你!”一个女道士在门口接应。
这里是第一次来,杨真感到有点新鲜,就随便走走。不远处,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叶脉金黄,如华盖一般。杨真觉得好看,走近了,却发现隔着一道墙。他就绕过去,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但见一地的黄叶。这时,走出一个女道士,她看了几眼杨真,杨真也定神细看——这不是朝华姐吗?
朝华很感意外,赶忙引他进屋,沏茶。原来当年老爷遣归之后,朝华并没有另嫁他人,而是出家做了道士,现在唤作“玉真”。
两个人正闲聊着,听见外面有人喊“玉真”。朝华说,师傅来了,就出门相迎。
“玉真啊,秦观秦学士前来访道,听说你也会写诗,特让我引见一下。”她转身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秦观秦少游秦学士,你该是……”
杨真看看老爷,又看看朝华,但见两人都有些无所适从。师太有点莫名其妙,她不断看两人的脸色。这时,老爷像梦醒了一般,指着杨真说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原来你们认识啊!”师太看出了苗头。“那玉真,你好好款待秦学士,我先去了。”
“十年修道,想来学士已悟本真……”朝华不动声色,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惭愧,风尘碌碌,终无所成……”
“学士诗名远传,满纸莺莺燕燕,终是尘缘未了……”
杨真欲避开,朝华递过茶来,说:“故人相见,不必远避,请学士用茶。”两人欲说还休,很是寡淡。杨真一直看老爷的脸,老爷似乎有点挂不住,喝了茶,起身欲走。
朝华说:“稍等,”然后进了内室。
“这些是学士当年送给贫道的诗稿,贫道珍藏十年,现在是用不着了,正好原璧奉还。学士可还记得——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腸断龟山别离处,夕阳孤塔自崔嵬。那时,学士矢志修道,如今学道归来。”朝华看了看门外,“又是夕阳孤塔啊……”
老爷看看门外,又看看放在茶几上的诗稿,咳了一下。离开的时候,他似乎忘了那些诗稿,朝华示意杨真拿上。杨真犹豫了一下,接过了。朝华送他们出院门,老爷一声“留步”,走在了前面。杨真在院门前迟疑了片刻,看着门槛里的朝华,说了声:“朝华姐,你多保重!”
在一个转弯处,他回头看见朝华合上了门。他跟上老爷,身后落下一张诗笺。
一阵风,落叶纷纷,诗笺飞了起来。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