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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修“(《金瓶梅》)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说献疑

2019-03-25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袁宏道小修李贽

杨 彬

(东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1620)

按照学界已成定论的说法,名列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词话》(以下常省称为《金瓶梅》或《词话》),其前十回的大部分内容基本是抄自另一奇书《水浒传》的“武十回”故事的精华——从武松打虎直到斗杀西门庆之前的情节,除了顺序略有变动(杀嫂被安排到了迟至八十七回),文字也时有差异,情节、人物、语言等几乎全部移植了过去,只是从西门庆侥幸躲过武松的屠刀之后,他和“金、瓶、梅”的故事才开始了独立的发展。追根溯源,这一说法乃是始于当时文坛赫赫有名的公安三袁兄弟之一的袁中道(小修)。他在自己的日记中明确说道:(《金瓶梅》)“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1)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钱伯诚点校:《珂雪斋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316页。他紧接着还对小说作者及其创作方式作了追述:“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小修为当世名士,又是《金瓶梅词话》最早的读者之一,其可信度自然不小。但对他这一凿凿论断,整个明代却几乎无人表示附和、认同(详后)。也就是说,关于《金瓶梅》所从出问题,袁小修的表述在整个明代不过是一例孤证而已,而其产生的疑问却远多于此。比如:假若《金瓶梅》问世之前《水浒传》已流传多年(2)《金瓶梅》是在万历二十四年才首次由袁宏道透露出问世的消息(见下节);迟至万历四十五年才有了第一个刊本。《水浒传》则按照学界目前最晚的说法,也不迟于嘉靖初年。参考石昌渝《〈水浒传〉成书于嘉靖初年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5期)、《〈水浒传〉成书于嘉靖初年续考》(《文学遗产》2005年第1期)等多篇文章。但水浒故事自宋元时期就开始流行,则历历可证。早为读者所熟悉,那么《金瓶梅》作者会否如此明目张胆,以开篇差不多洋洋十回的篇幅大张旗鼓地抄袭?即使不考虑著作权(3)当时及稍后已有许多小说刊本中以醒目的“本衙藏板,翻印必究”宣示著作权,以“的本”——即“真本”或“原本”——来宣示者也不少。郎瑛《七修类稿》:“《三国》《宋江》两书,乃杭人罗贯中所编。……《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七修类稿》卷二三《辩证类·三国宋江演义》,据耕烟草堂刊本)《元刊杂剧三十种》中所收杂剧如《古杭新刊的本关大王单刀会》《新刊的本泰华山陈抟高卧》等等标以“的本”者,共达十一种之多。的争议,公然拿已在社会上流传多年的为大众所熟悉的文本,以充己作开头的内容,就不怕读者没有耐心读完?——更不要说他们的非议了。尤其是在一部标以崭新题目(《金瓶梅》)的小说开头两卷十回——以现存词话本分装二十册计,前十回就有整整两册,抄本之厚重也可想而知——熟悉《水浒》的读者,读《金瓶梅》一回如是,读二回仍如是,再读三回、四回……一册读毕,竟然都如同《水浒》,读者尚有耐心读之再三而不倦?而这样的读者中,居然还有别具只眼,读过《水浒》后觉得《史记》也失其华彩的文坛名士袁中郎!在对今天所存相关文献及相关文本认真梳理之后,我们不得不怀疑袁小修的上述言谈不过是信口开河,离“定论”尚有着不小的距离。姑且尝试论之。

一、 袁宏道所见之《金瓶梅》和《水浒传》

作为《金瓶梅词话》传世的第一个消息,袁宏道致董其昌求书的信札值得我们反复重读。万历二十四年(1596)十月间,中郎致书董思白(其昌):“《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4)袁宏道:《董思白》,《锦帆集》卷四,明万历刊本,17b。(即第17叶b面。以下仿此)首先特别需要注意:中郎自董其昌处所抄见的,仅止于《金瓶梅》的“前段”——不是“前半”,大约不过三十回左右。因为他后来又把这个不全的抄本借给了他的朋友谢肇淛,并且在明显超过正常借阅时间之后写信给谢氏,带着调侃的口气声索:“《金瓶梅》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5)袁宏道:《谢在杭》,钱伯诚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下)卷五十五《未编稿》之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96页。这一借书的事实后来得到了谢肇淛本人的亲口证实:“余自中郎得其(按指《金瓶梅》抄本)十三,于丘诸城得其十五……”(6)谢肇淛:《金瓶梅跋》,31a。,全书的十分之三,以今本《金瓶梅》一百回的篇幅计,也就是三十回而已,而且是前三十回,因为袁宏道向董其昌求索的是“后段”(而非“后半”)。这些文献资料,《金瓶梅》的研究者们大多“料已成诵”了,但从未有人提出疑问:中郎初见此书“前段”(前三十回),极口称道,却全不提其与《水浒》的关系,难道他之前并未读过《水浒传》,所以无从判断两书重合的内容?

恰恰相反,中郎对《水浒传》极为熟悉,甚至将之与《史记》、杜诗、元人杂剧等一起,归为“素所属厌”的“畅心之书”。(7)袁宏道:《游惠山记》,《袁宏道集笺校》(上)卷十《解脱集》之三,第419页。属厌,饱览之意,可见中郎读此书不知有多少遍。而他更不满足于“读”,还要选择民间传述的不同的版本来“听”:“邻有朱叟者,善说书,与俗说绝异,听之令人脾健。每看书之暇,则令朱叟登堂,娓娓万言不绝。”(8)袁宏道:《游惠山记》,第419页。说书人口中的水浒故事与小说“绝异”,不始于此,也不终于此。张岱也曾忆及少年时听柳敬亭说书:“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张岱:《陶庵梦忆》卷五“柳敬亭说书”,《粤雅堂丛书》第二集,清刊本,6a)。也强调其“与本传大异”。“本传”者,应为传主的正史记载,对于作为艺术人物的武松而言,应该即为小说《水浒传》中的描述吧。这位堂上常客,也被他称作朱生,见于他同年所作的一首诗《听朱生说水浒传》:“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9)袁宏道:《听朱生说水浒传》,《袁宏道集笺校》(上)卷九《解脱集》之二,第418页。在致其舅父龚惟长的信中,还把罗贯中(当为他心目中《水浒传》的作者)与司马迁、关汉卿并列。正是一位讲说“水浒”故事的高手。这一诗一文都作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晚于上述致董其昌的信,但细味其言,中郎“读”到《水浒传》的时间要远早于《金瓶梅》。无论如何,中郎对于《水浒传》的书面和口头版本(二者不尽相同)都如此熟悉,假如此时他又读到了一部书名虽有异,而其内容(差不多三分之一!)实与《水浒传》大面积重叠的《金瓶梅》“前段”,坚持以文学创新为旨归的袁中郎,居然会不发一言,反而还大赞其“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至少他不应该感到如此惊喜吧!

在后来的著述中,中郎甚至直接把两书并列:“……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不熟此典者,保面甕肠,非饮徒也。”(10)袁宏道:《觞政》“十之掌故”,《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十八,第1419页。沈德符见到这番骇人大言之后,激起了对《金瓶梅》的好奇之心,并且借进京之际向他索观。不料中郎说他仅只是“第读数卷,甚奇快”(11)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金瓶梅”条,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52页。屠本畯大约在万历三十七年说他曾经路过金坛,在王宇泰处见过二册《金瓶梅》。因此书“流传海内甚少”,他于是略带讥讽地说:“如石公(按即袁宏道)而存是书,不为託之空言也。否则,石公未免保面甕肠。”——他也知道中郎并未获睹全书。见其《山林经济籍·经部·八卷·燕史固书·第十二》。而已。以今本《金瓶梅词话》十回一卷的体制,三十回分为三卷;而按谢肇淛“为卷二十”(12)谢肇淛:《金瓶梅跋》,30b。的析卷体制,乃是五回一卷,三十回可析为六卷。不管三卷还是六卷,都正是“数卷”。此时已是万历三十四年,中郎非但仍然没有读过《金瓶梅》的全篇,也应该仍然没有读过包含武松故事的《水浒传》——至少与今存故事面貌大异。否则,以区区数卷(三十回),当然也可以与《水浒传》并传;但假如他明知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内容乃是“抄袭”,则这样的并列赞美实在是令人无法想象的。

袁宏道还应该在李贽(卓吾)那里见到过《水浒传》——但恐怕也同样缺少“武十回”故事。李贽是对戏曲小说给予极大重视的异端思想家,虽然没有留下任何对《金瓶梅》的亲口评价,但对《水浒传》却发表了一些重要的意见。他对于《水浒传》的评价一向很高,将之与《西厢曲》一起视为“天下之至文”,(13)李贽:《童心说》,《焚书》卷三,《焚书 续焚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99页。并有手批《水浒传》的记录,虽然其批语几乎都不见于当世。(14)现存繁本系统的容与堂本与袁无涯刻本,都署李卓吾批评,但都属假托,至多保留了极少量的李贽批语。后来收入其《焚书》的《忠义水浒传序》,其真伪也未为定论。李贽本人在给好友的几封信中都提到此事,如万历二十年给友人焦竑(弱侯)的信中就明确说过:“《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西厢》、《琵琶》涂抹改窜得更妙。”(15)李贽:《与焦弱侯》,《续焚书》卷一,第34页。袁小修的日记《游居杮录》也明确记录了他在此年往武昌访李贽时,见其命人抄写《水浒传》,并且“逐字批点”之事。(16)参见袁中道的日记《游居杮录》卷九。此条记于万历四十二年,因袁无涯赠其新刻李卓吾批评《水浒传》(当即今存一百二十回本《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全传》)而引起的二十余年前的回忆。值得注意的是,早在万历十七年致焦弱侯的一封信中,李贽就请焦竑代寻《水浒传》原本,(17)李贽《焚书》卷四《复焦弱侯》:“闻有《水浒传》,无念欲之,幸寄与之,虽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焚书·增补二》,第260页)据林海泉《李贽年谱考略》(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6页)此信作于万历十七年。此时他可能只是听说有《水浒传》这部书而已,但可见当时社会上流传的《水浒传》的版本非一,并且良莠不齐,甚至劣本反倒更为流行。但恐怕直到万历十九年,他尚没有得到原本。据容肇祖《李贽年谱》:万历十九年(1591),袁宏道往麻城访李贽,复从其往武昌。相处三月,两人相谈甚欢,大相契合。(18)参见容肇祖:《李贽年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第71页。又见林海权:《李贽年谱考略》,第232页。袁中道《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记述中郎初次(万历十九年)访李贽,两人相契的情形,李贽“留三月余,殷殷不舍,送之武昌而别。”(《珂雪斋集》(中)卷十八,第755页)鉴于李贽和袁宏道对《水浒传》的高度评价,批点《水浒传》又是卓吾很得意的一件事情,假如他此时已经得到“原本”并且开始了“快活”的批点工作,既然可以向焦竑夸示,也就不会对他推为知己的袁宏道秘而不宣。就算当时不见,以两人书信之密,如果说中郎始终不知李贽批点《水浒》事,才真是奇哉怪也。

二、 袁氏兄弟与李贽等人的言谈

不知是否得到了“原本”,李贽还是于次年批点了《水浒传》。再后一年,万历二十一年,袁宏道(同行者有其兄弟三人,还有同乡王以明、舅父龚散木等人)又一次往访李贽,这次相访时间大约十天。两人同样亲密相处,彼此相契。虽然“不及寒潭石,朝夕共君语”,(19)袁宏道:《别龙湖师》(八首之三),《袁宏道集笺校》(上)卷一《敝箧集之二》,第73页。此组诗其一曰:“十日轻为别,重来未有期。”可见这次相访至少十天之久。但十天相处晤谈甚欢,袁宏道兄弟还留下了向李贽当面问道《水浒传》的记录。袁小修《柞林纪谭》就记载,三兄弟中的长兄袁宗道(伯修)问李贽:“《水浒》诸人,杀人取财事皆可为,只不许好色,何也?”李贽就引胡宗宪养二美姬以奉汪直,而汪直终以此败的故事作答。(20)参见袁中道:《柞林纪谭》,《珂雪斋集》(下)附录二,第1487~1488页。《柞林纪谭》本为小修的潦草笔记,后由他人辑录整理,而得到小修认可。参见袁中道:《游居杮录》卷十,第1352页。可见兄弟三人都熟读《水浒》并都知道李贽批点《水浒》之事的。奇怪的是,三年后(万历二十四年)初读《金瓶梅》时,袁宏道仍然明白地显示了他对《水浒传》中相同故事的无知。这恐怕就是李贽所用以批点的《水浒传》也根本没有“武十回”的缘故吧。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李贽从来没有亲口提到过《金瓶梅》,但清代徐谦却提供了他人的说法:“李卓吾极赞《水浒》《西厢》《金瓶梅》,当天下奇书。”(21)徐谦:《桂宫梯》卷四引《最乐编》,转引自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71页。如果此事并非无中生有,那更可以借此知道“武十回”在李评《水浒传》(或为“原本”)里的缺失了,因为他也不应该对两书间的重合视若无睹。

董其昌是目前所知最早传出《金瓶梅》的源头,但他跟小修盛赞这部书“极佳”的时候,却没有片言只语涉及其与《水浒传》的关系。袁氏三兄弟的好友谢肇淛对这两部书也都比较熟悉,他在万历二十六年戊戌(1598)改任东昌司理,曾寓真州,而此时袁宏道尚在真州任上,小修也来“从中郎真州”,谢肇淛因而与袁氏兄弟常相过从,诗酒唱和,(22)可参看其兄弟诗作如袁宗道《送别谢在杭司理东昌》、小修《谢在杭司理以改郡寓真州,予访之旅斋有赠》《长歌送谢在杭司理之东昌》等,分见袁宗道《白苏斋类集》卷之五“今体”(钱伯诚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1页),袁中道《珂雪斋集》卷二、卷三。并借抄了袁宏道手上的三十回《金瓶梅》抄本。但他直到多年后写作《金瓶梅跋》时,也只论“其不及《水浒传》者”(23)谢肇淛:《金瓶梅跋》,《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明天启刻本,30b。此时他已抄有《金瓶梅》全书了。,并未对两书关系发一言;袁宏道(中郎)同年进士李日华也曾把《水浒传》和《金瓶梅》并列而论,同样不过是鄙其“锋焰远逊《水浒传》”(24)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七,转引自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29页。而已。说他们都没有读过包含相同“武十回”故事的《水浒传》,似无大错。

冠于小说之首的《金瓶梅词话序》,作者显然也是当世文人。他虽也明确提到了“罗贯中之《水浒传》”,但那不过是并列的九部“前代骚人”所作的笔记、小说、戏曲作品之一,从序列上说,还排在了《剪灯新话》《莺莺传》以及《效颦集》之后。(25)参见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明万历四十五年刊本,台湾故宫博物院藏。以下《词话》文本引用均出此本,不再一一加注。《序》中所举的这些作品,在《金瓶梅》中都有程度不同被“抄袭”、仿拟的痕迹,但假如真的存在对《水浒传》如此集中且大面积“抄袭”的事实,欣欣子当不能如此视之坦然吧?

袁氏兄弟也始终保持着沉默。前文述及小修本人此前一年在武昌朱邸见过李贽,尽知其批点《水浒传》的过程,以至于二十多年后,还能一眼看得出来袁无涯本与之前李贽手批的版本诸处“无大异,但稍有增加耳”(26)袁中道:《游居杮录》卷十,第1315页。这类细微差别。但假设此说为真,那么以下的事实会让人大为不解:袁宏道读到《金瓶梅》前三十回并且发出如此惊喜感叹,袁小修稍后也从其处得以亲睹,但同样都熟悉《水浒传》的兄弟二人,却谁也没有点明此书“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反倒是经过了将近二十年,在容与堂本《水浒传》及众多简本已经刊布多年,袁无涯新刻的繁简综合本也正式刊行之后,才由小修首次揭出这一“事实”。这从常理上实在无法推知。

其实,袁小修上述说法的可信度是非常值得怀疑的。现在我们知道,袁无涯的《水浒全传》,其所声称的李卓吾批语几乎都属伪造,对小说文本也做了较大的修改。比如,在《发凡》中所提到的移置阎婆事、对“旧本”删去之诗词“或窜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去所无”重加增删,(27)袁无涯:《忠义水浒全书》“发凡”,马蹄疾编:《水浒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3页。首次增加了此前只在简本中才有的征田虎、王庆多达二十回的故事等。袁小修居然说这样一个从批点到文本都产生了如此大变化的版本,只是比之前所见“稍有增加”而已,显然是过于轻率,不能让人信服了。另外,他对于《金瓶梅》作者的说法(“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云云),在整个明代仅仅得到了谢肇淛的某种回应(“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28)谢肇淛:《金瓶梅跋》,30a。),却仍然显露出不一致和不确信(“相传”云云,正足说明之),并且相当模糊;现在学界更是几乎无人当真,但却单单认同其关于两书关系的表述,从此坐实了《金瓶梅》“抄袭”《水浒传》的结论,不免有些轻率和矛盾。袁小修在《游居杮录》卷十记述《柞林纪谭》之来由的时候,连三兄弟访李贽的日期都说错了——本应是癸巳岁(万历二十一年)的事情,他误记为壬辰岁(万历二十年)。(29)参见林海权:《李贽年谱考略》,第222页。张建业《李贽与公安三袁》(《北京科技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亦持此说。还有,从上引李贽致焦竑的书信中我们得知,在小修到武昌拜访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完成或正在完成对《水浒传》和《西厢记》等书的批点,(30)李贽《与焦弱侯》以及小修文中所载的时间,都是万历壬辰(二十年)的夏秋之间。参见林海权:《李贽年谱考略》,第260~261页。又见林其贤:《李卓吾事迹系年》,台湾:文津出版社,1988年,第103页。而后者和《琵琶记》的批点,小修竟是多年后在友人处才见到,(31)参见他的《游居杮录》卷六:“夏道甫处见李龙湖批评《西厢》、《伯喈》,极其细密,真读书人。予等粗浮,只合裣衽下拜耳。”第1240页。《伯喈》当指演述蔡伯喈故事的《琵琶记》。他更从来没有描述过《水浒传》批点的情状,这或者是因为《水浒传》的批点就没有《西厢记》《琵琶记》那样“细密”,或者他仅仅见过李贽“逐字批点”《水浒》的过程,却并未读过批点内容。因此,当他声称清楚地回忆起了二十年前的见闻,并且还准确到能指出昔年所见《水浒传》的“诸处”细节,实在是不能不让人怀疑的。因此,他那句《金瓶梅》“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的断语,恐怕只是在后来读到含有“武十回”故事的《水浒传》之后,由于世人皆传此书是由元人罗贯中或者是施、罗合著,才想当然地作出如此判断。说起来,这与他关于袁无涯本《水浒传》“与昔无大异”以及他对《金瓶梅》作者的判断(信口传说)一样,都是不能被我们无条件相信和接受的。(32)何心就完全不相信袁小修的说法,甚至推测是袁无涯“请袁小修在《游居柿录》中写上一段,证明李卓吾确曾批评过水浒传,内中还提及杨定见这名字”,讥讽“这样的宣传,倒的确是很巧妙的。”(参见何心:《水浒研究》,上海: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第93页)说两人通同“作案”,似乎有些过份了。在后来其书再版时(1985年),就删去了这段话。但袁小修说法的不可信,其实是有更多指证的。黄霖《〈忠义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水浒争鸣》第一辑,1982年)一文也称袁小修二十余年前匆匆见到的批点,且当作“闲花野草”不予重视,二十年后所记几何,的确是令人生疑的。还指出“诸处与昔无大异”是袁小修对袁无涯的“捧场话”而已。

袁小修的说法之所以成为定论,首先是因为他是最早的《金瓶梅》读者之一;其次则是其所作论断极其明确,毫不含糊。(33)谢肇淛读到的《金瓶梅》虽然出自袁氏兄弟,但其上述言谈,却早于袁小修的论断。所以,袁小修如此言之凿凿,或许正是改编自谢氏的传闻,又把“相传”“金吾戚里”“门客”等模糊之处一一坐实而已。但如上所述,终明一朝,明指或暗示《金瓶梅》“抄袭”《水浒传》的,始终只有袁小修一人而已;相反,现今所见明末乃至清初流传的文献资料,几乎都把《金瓶梅》作为原创作品。明末遗民宫伟镠《春雨草堂别集》卷七《续庭闻州世说》“金瓶梅条”云:“《金瓶梅》相传为薛方山先生笔……陆锦衣炳住京师西华门,豪奢素著,故以西门为姓。”(34)转引自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61页。对于小说主人公西门庆因居住地而得名(与《水浒传》并无干系),他还是谨慎地像谢肇淛一样注明是“相传”;而同样由明入清的宋起凤就言之凿凿,不仅确指《金瓶梅》是王世贞为报父仇而作,还说:“陆(炳)居云间郡之西门,所谓西门庆者,指陆也。……陆当日蓄妾,多不捡(引者按:疑当作“检”),故书中借诸妇一一刺之。”(35)宋起凤:《稗说》卷三“王弇州著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明史室编:《明史资料丛刊》第二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03页。两人的说法交相印证,虽然对陆炳居所的表述略微有异,但西门庆毕竟都是因地而得名,始终与《水浒》没有关系。(36)在袁小修的作者传说中,西门庆所影射的现实人物居然就姓西门。如此说来,倒是《水浒传》中的西门庆恰巧符合了一位京师西门千户的姓氏,其与潘金莲的败伦淫行等等也都与“西门千户”的现实人生若合符节,才使得那位“绍兴老儒”方便地把《水浒传》中的现成人物、情节拿来“影射”其主人——且不说这还算不算是“影射”,如此巧合本身,就堪称是一部小说了吧。

三、 陈垣等人的推论

除非可以证明上述论者都没有读过《水浒传》,否则谁也不会对西门庆、潘金莲这么重要的重合内容视而不见,而大谈《金瓶梅》原创的现实依据。当然还有另外的可能,就是他们读过的《水浒传》仍然缺少武松打虎等故事。如果我们不把今日所见《水浒传》版本留存的情况视为当时版本流传的全貌,就不能否认当时还会有其他内容的版本存在。与现存所有繁简本都有绝大不同的“吴读本”就是其中一例。(37)现存所见《水浒传》,无论繁简,在前七十回之前的故事次序、结构段落基本相同,回数上略有参差。繁本以《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以下简称容与堂本,或容本)刊刻时间最早(万历三十八年),虽然研究者还常提及嘉靖残本和天都外臣本,但两者的可信程度越来越受到学界质疑,况且前者是残本,后者虽是全本,现存所见却是清代补配的,仅这一点就使它不足为凭,所以容本可以说是保存了古本面目的最早的本子。本文所引《水浒传》,无论文本还是批评,均出此本;简本则以马幼垣先生辑校并暂时定名的《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和《新刊全相增淮西王庆出身水浒传》(他分别命名为插增甲、乙本)刊刻时间为最早。此前被称为评林本的《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曾被视为最早的简本,它的刊刻年代,一般认为是万历二十二年。故插增甲、乙本的刊刻时间不晚于该年(参马幼垣:《现存最早的简本〈水浒传〉——插增本的发现及其概况》,《水浒论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从文字上看,《金瓶梅》无疑与繁本更为接近。鉴于《水浒》成书的复杂过程,以及民间口传文学的歧异(如袁宏道以及后来张岱所听到的与“本传大异”的水浒故事),使得不同内容、结构的《水浒传》同时流行于世。前述李贽索求“原本”,就反证着当时诸多版本同时流行的“乱象”。其中一种版本,即研究者们所称的“吴读本”,是仅见于吴从先《小窗自纪》中略述梗概的《水浒传》,黄霖先生推断它是一种与“施耐庵的本”(即今存诸版本)系列不同的“古本”。参见黄霖:《一种值得注目的〈水浒〉古本》,载《复旦学报》1980年第4期。或许正是因其内容、文字的差异,使它渐渐不能为读者接受,最终退出历史舞台。这样看,容本代表了《水浒传》版本演化的大势,直到它也被金圣叹七十回取代。金圣叹依据容与堂本《水浒传》腰斩、评点的七十回本最终“一统江湖”,终结了其他版本流传的可能,时间已经晚到了清代。(38)清末俞樾就感慨说:“按今人止知有金圣叹《水浒》评本,前乎此,有叶文通,则无闻矣。”(《茶香室续钞》卷十三“《水浒》评本”,《丛书集成三编》,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第75册)郑振铎也说:“……他这一部‘腰斩’的《水浒传》,却打倒了、淹没了一切流行于明代的繁本、简本、一百回、一百二十回本、余氏本、郭氏本……使世间不知有《水浒传》全书者几三百年。……除金本外,几乎没有所谓其他《水浒传》”(《〈水浒传〉的演化》,《郑振铎全集》第四卷《中国文学研究》(上),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37页)清代以后人们讨论《金瓶梅》和《水浒传》,也大概都以“金本”为据(下文陈垣先生即是如此)。而明人所据版本之复杂和佚失,就使武松、潘金莲故事的面貌甚至存留与否都成了问题。

现当代的研究者,或《水浒传》和《金瓶梅》的共同读者中,曾经有人对袁小修的定论产生过强烈的质疑。史学大师陈垣(援庵)先生,以及作为最早的《水浒传》最全面的研究者陆澹安先生(即后来以《水浒研究》著称的何心),就都曾经根据阅读直感做出过类似的推论。1907年,年轻的陈垣在广州《时事画报》第三十期发表过一篇《书水浒传》文章,其中有云:“抑有一事足为《水浒》病。全书七十回,其王婆说风情一回,比他回卷帙厚至一半。令少年子弟,见之心荡。斯何以故?则有妄人从他书增入故。盖某某既割取《水浒传》潘金莲一节以演《金瓶梅》,其有所加增润色,势也。而妄人即以《金瓶梅》所割取《水浒》者,还割取《金瓶梅》,以增益《水浒》。取原书一按,其增入痕迹尚略可辨识也。”(39)原载《时事画报》丁未年第三十期,署名钱。又见陈智超编:《陈垣全集》第一册《早年文》,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5~97页。而陆澹安先生创作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说部卮言》中,对“说风情”一段的因袭关系说得更为明确:“《水浒传》写王婆说风情一节,亦非常工致,……但是我把《金瓶梅》与《水浒传》对照,方知《水浒》这一节,乃是直抄《金瓶梅》,并非耐庵自己手笔。从前我做《水浒传》研究的时候,已经很详细地说过了。”(40)陆澹安:《陆澹安文存·说部卮言》,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第389页。

陆澹安先生对于《水浒传》的研究,可谓全面而深入,但是很可惜在同书中的《水浒传研究》和后来署名何心、单行而略有异的《水浒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中,他对此节“详细的”说明都付之阙如,所以我们对他做出这一判断的过程不甚了然。而照陈垣先生的说法,统合考虑《水浒传》和《金瓶梅》的成书过程,大致可将这一部分定名为潘金莲故事的“增益回流论”——《金瓶梅》先自《水浒传》(应该是早期文辞简陋的某个版本)取材,经过润饰“增益”,“回流”入于《水浒传》中,成为今本所见的样貌。

陈、陆二先生的说法,对学界已成定论的两书成书过程而言,实在太过离经叛道,特别是他们的判断都是基于阅读直感,都未做进一步论证,尚不足服人;但说到“增入之痕迹”,的确处处“略可辨识”。比如《水浒传》简本和繁本的标目差异极其明显——简本较为粗陋,与《金瓶梅词话》常受人诟病的标目不相上下,而繁本如容与堂本就整饬得多;第二十四回(简本为第二十三回),不厌其详地大事“说风情”的趣旨与全书讲“朴刀、杆棒”的说英雄主题明显扞格,而其篇幅之巨,也与全书不伦。侯会先生就从篇幅入手,查明《水浒传》本回字数达19000多字,是其他回目的两倍多。同陈垣先生一样,他也认为本回有着合两个回目为一回的明显痕迹,并根据几个疑点,提出了“武十回”晚起的推论:“其一,从话本系统的早期《水浒》材料中,我们找不到武松打虎的素材依据;早期《水浒》中声名赫赫的打虎英雄是李逵,不是武松。其二,今本《水浒》中‘打虎’关目的情节、风格与其后的武松故事不相吻合,很像是出自另一支笔。其三,小说第二十四回篇幅特长,究其原因,可能也与打虎情节的另外插入有关。——我们是否可以由此推测,《水浒传》‘武松打虎’是晚起情节,是在小说创作的后期阶段由另外的作者创写、插入的。”(41)侯会:《打虎英雄终结者——武松》,《水浒争鸣》第八辑,第193页。在另外一篇文章中,他更是列举出四个疑点,直言“武十回”和今本《水浒传》前十三回,都是后人增补,“所不同者,‘前十三回’是增补者根据原书线索创作出来的,而‘武十回’则更可能是一棵在平话园圃中已经长成的大树,直接移植到《水浒传》中来的。”(42)侯会:《〈水浒〉源流管窥》,《文学遗产》1986年第4期。虽然并没有联系到其与《金瓶梅》中相同情节段落的关系,但其质疑及其分析,已较前贤的阅读直感有了更坚实的论证,不容不被重视。

除了上述这些态度鲜明的推断之外,古代小说研究界还有一些令人尊敬的学者如徐朔方、黄霖等先生,也在他们的研究过程中,都对《水浒传》-《金瓶梅》的成书序列感觉有些不足之处,直觉地认为两书互有影响,甚至通过细致的版本的比勘,仍然不能安于心惬于意。(43)徐朔方先生立足于集体创作说,认为《金瓶梅词话》和《水浒传》都经过了长时期的共同流传阶段:“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又分又合,彼此渗透,互相交流,同时又各有相对的独立性,有的章节此早彼迟,而另外部分则可能相反。早中有迟,迟中有早,再也分不清孰先孰后了。”(徐朔方:《金瓶梅成书新探》,《小说考信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5页)更有代表性的则是持个人创作说的黄霖先生,他虽认定“在词话本《金瓶梅》写定的时候,晚出的《金瓶梅》肯定是参考了基本定形的《水浒传》的”,但他同时也承认:“《水浒传》与《金瓶梅》在故事流传阶段,可能是交叉发展、相互影响的”。(黄霖:《〈忠义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水浒争鸣》第一辑)当然他们并非要从根本上动摇袁小修所设立的因袭关系,持论谨慎,显示着严谨的学者风范。我们则认为:正视所有这些疑问、推断乃至阅读直感,通过本文前两节对以往文献资料的重新梳理和解读,结合小说的文本细读,对阅读直觉作出有效、合理的解释,或许才是我们面对袁小修所确立的“定论”的正确态度。

四、 《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打虎”与“偷情”

就《水浒传》来说,全书故事层层累积而成,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而具体回目、故事的加入全书时间,涉及到小说成书过程、定型时间及版本演变的大论题,此处无法展开。但以下数例,却似可说明:“武松打虎”故事应是后来插入,第四十五回的潘巧云故事,也是从《金瓶梅》而来。这或能呼应上文《水浒传》乃从《金瓶梅》“增益回流”而来的推论,进而从根本上质疑袁小修的“定论”。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即“武十回”的开头部分,承上回介绍武松与宋江的偶然相识,在“柴进赶将出来,误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44)《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第12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93页。一句旁边,大笔直勒并夹批曰:“与前不应”,指出此回的情节承接处露出了一些拼接的破绽。因为在上回末,明明写武松对面而不识宋江,柴进“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45)《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二十二回,第688页。,绝非“误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46)有意思的是,金圣叹也觉察出了这一处纰漏,但以他对此书一向的态度,不仅把“误叫起”改为了“偶叫起”,而且也同样加了夹批曰:“不必与前文甚合,正是好手。”(《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二十二回,《古本小说集成》第4辑第9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186页)听上去就是强词夺理了。假如是一气呵成的前后两回,如此紧密相连的内容不应出现这样明显的纰漏。自反面言之,这一纰漏的出现,正说明从本回正式开始的“武十回”故事是在已经基本成型的《水浒传》中后插入的。如此大的篇幅,插入时对前后两回的首尾略加改写将是势所必然,而既非出自一人之手,一时的照应不周,才是对上述纰漏更合理的解释。

接下来的两条眉批,就愈发明确地指示出这一事实。在老虎“登场”以及武松奋起神威打虎时,容本分别有两条眉批曰:“又画虎矣,妙绝妙绝。”“又画武松打虎了,恐画也没有这样妙。”(47)《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第708~709页。不知什么缘故,两处眉批都用了一个“又”字——显然是“再次”的意思,即针对在先发生的事件的“再次”发生。但在此前20余回的情节中,何尝见过“虎”和“打虎”?眉批中的两个“又”字该从何而来?度以常情,“又画虎”一定是对“之前”就已经“画”过的“虎”而言;“画(李逵)打虎”之后才能“又画武松打虎”。(48)与此相映成趣的是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第四十二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的一段夹批:“前有武松打虎,此又有李逵杀虎”云云,“又”字用法就毫无疑义了。如果非要说两个“又”字还有别解,再请看回末总评:“李卓吾曰:人以武松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也。此村学究见识,如何读得《水浒传》?不知此正施、罗二公传神处。李是为母报仇,不顾性命者;武乃出于一时,不得不如此耳。俗人何足言此,俗人何足言此。”(49)《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回末总评,第719~720页。正是把李逵杀虎事(第四十三回)拿来作比。但后者距此处将足足过去二十多回,批评者口气则是读者先已经读过了李逵杀虎的故事,这才有了眉批中的两个“又”!不难体会,批评者力辩武松打虎之“传神”,大概是因为李逵早就被认定为杀虎英雄,而武松打虎尚未被读者认可和接受。虽然读者尽可以通过其他渠道,如元杂剧、说书艺术等了解李逵事迹,但似乎也并没有小说中为母报仇连杀四虎的相同情节。这里的两个“又画”,就几乎明白点出容本《水浒传》的章回变化以及“武十回”故事的最后加入了。尽管章回改动、增删等情况不明,在缺乏铁证如早期版本(如仅见于晁瑮《宝文堂书目》载录以及个别因袭成说的郭勋本(“武定板”)或嘉靖本)的发现等现状之下,一定要勾画出容本与之前《水浒传》版本在结构、内容上的具体差异,当然难脱“妄揣”的指责;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水浒传》的叙事次序、回目改定甚至故事内容等,一定经历过绝大的面貌的改异。(50)至少“吴读本”就是“异类”,这个本子强调“李逵之虎……武松之嫂……”打虎英雄是李逵,而武松的事迹不过是因其杀嫂而著称。李贽对于“原本”的索求,也可从反面证明当时各种版本、内容流传的“乱象”。而“武十回”乃是后来加入,无论从侯会先生指出的二十四回(与他回比较)的篇幅之巨、叙述风格的差异与改变,还是此处所述的两处例证,都可以得到有力的证明。容本批评者在此回的力辩武松打虎之“勇猛”,感慨“俗人”不可以与言,同时也有确立容与堂本地位的用意在。这样看,容本正是刚刚加入武松故事、刚刚定型的产品。

后来插入《水浒传》的故事,尚不止“武十回”。容本第四十五回(清代石渠阁补刊的天都外臣序本相同)“病关索大闹翠屏山”文本中,有一句“这上三卷书中所说,潘驴邓小闲。”范宁先生的解释是:“案‘潘驴邓小闲’见卷二十四。以五回为一卷,从四十五回向上推十五回为三十卷(回),跟二十四卷(回)接近,约略言之,把它说成上三卷,勉强也可以。”(51)范宁:《〈水浒传〉版本源流考》,《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8页。现存《水浒传》各繁本,容本(包括天本)都是一卷一回,高儒《百川书志》卷六“野史”类著录的“忠义水浒传一百卷”,也就是一百回;其他繁本如钟本、芥子园本均不分卷。只有简本如插增甲、乙本,评林本,刘兴我本等,才是五回一卷,范宁先生文中也明明知道。这就很难说得通了。退一步说,即使按五回一卷来算,也差了一卷有余(六回),一定要说“勉强也可以”,实在太过牵强。因此,小说中的这句话一定有别的解释。

查《金瓶梅》,“潘驴邓小闲”正在开卷第三回。以《水浒传》和时人对“卷”“回”的理解,不妨即视为“第三卷”。(52)卷、回不分,或卷、回合一,在当时的记述中可能是常态。石昌渝先生曾说过:“通俗长篇小说的体制,早期是分卷分则,分回是后来发展而定型的。”(参其《〈水浒传〉成书问题再答客难》,《文学遗产》2007年第5期)何况《水浒传》正是一回一卷,叙述者在此处以本书的习惯称之,是很容易理解的事。还值得注意的是,本“回”(“卷”)中写潘金莲的段落,除了与《水浒传》“武十回”里固有的情节、言辞(包括叙述语言与韵语套语)相同或相近之外,还有不少是与后者第四十四到四十六回的潘巧云与海阇黎偷情的叙述、描写同出一源。上述“潘驴邓小闲”及其后的那一大段叙述者的议论,两书都几乎完全相同,只是《水浒传》没有对这五个字详加解释而已。除此之外,像“朝看《瑜伽经》”诗、那段描写女主人公的著名韵语“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描写做法事的和尚们的丑态“班首轻狂”的韵语及紧接着的一首诗“色中饿鬼兽中狨”,也是同见于《金瓶梅》前十回和《水浒传》第四十五回潘巧云故事(偶有异辞)。(53)《水浒传》第四十五回写潘巧云(与海和尚)偷情时的韵语“一个不顾纲常贵贱……”在《金瓶梅》中出现在第十二回,但也是用于描写潘金莲(与琴童)私通。甚至石秀冷眼看破潘巧云奸情时的“已有三分在意了”“自有五分来不快意”和“早瞧了八分”(54)《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第四十五回,第1476、1481、1498页。的写法,也与同书第二十四回以及《金瓶梅》第二回的相同桥段——金莲戏叔中,武松从“五分不快意”(《金瓶梅》:“五七分不自在”)到“有八分焦躁”(《金瓶梅》:“八九分焦燥”)的写法异曲同工,让人一眼就能体会到它们的同源关系。有了“上三卷书”的指引,我们很难回避《水浒传》乃从《金瓶梅》中“演出一支”的可能性。(55)简本中刊刻年代最早的插增甲、乙本,潘巧云故事恰巧都在残缺卷帙中,其情形无从揣测。值得注意的是,马幼垣先生认为它们刊刻的下限为万历二十二年,下距袁中郎初读《金瓶梅》不过两年。“万历二十年前后”正是黄霖先生推论的“开始动手写作”《金瓶梅》的时间(黄霖:《金瓶梅讲演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页)。假如诸说不误,则二者时间的重合,让人对“增益”的过程有了一些想象的空间。说得大胆一些,就是《金瓶梅》创作完成潘金莲故事的时间,早于今存最早(也是最可信的)繁本《水浒传》即容与堂本,后者正是自《金瓶梅》“增益回流”,才形成了二潘故事。考虑到二潘偷情故事的相似性和关联性,(56)参考拙文《仿拟及其类型与文体丕变:〈金瓶梅词话〉的仿拟研究》,《学术月刊》2019年第9期。既然潘巧云故事极有可能自《金瓶梅》出,那么说潘金莲(武松打虎)故事也出于同源,虽不中但亦不远。

五、 结 论

正如本文开头所说,关于《金瓶梅》和《水浒传》从出关系的说法,在有明一代仅限于小修一人而已,绝无旁证,且其发表此番言论距其首次读此书已过去近二十年,其回忆之不确已见前述,我们不能信以为真。直白地说,袁小修对于《金瓶梅》的成书过程,与他对小说作者身份的认定一样,不过是信口开河而已。在我们看来,陈垣、陆澹安先生基于阅读直觉的判断倒是给我们提示出以下的思路:《金瓶梅》作者并非照抄某个版本的《水浒传》中现成的“武十回”,而是使用了一个现成的演说武松-潘金莲故事的话本小说或“说话”——或许是某一早期简本《水浒传》的有关段落,还有可能是以《武行者》《潘金莲》等为题的民间所传话本,(57)固然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曾经有这类话本小说的独立存在,但袁宏道、张岱都听过“与本传大异”的水浒故事。另外还可以参照的是,聂绀驽等先生推测,或有一个名为《宋江演义》的话本小说深刻影响了《水浒传》的正式完成。参见聂绀弩:《中国古典小说论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3页;陈松柏:《〈宋江演义〉是连接宋江等三十六人故事与〈水浒传〉必不可少的链条》,《水浒争鸣》第十辑,等。又把前代或同时的更多话本小说,如《刎颈鸳鸯会》《志诚张主管》等等纳入其仿拟素材库中,通过创生性的改造成文,(58)以潘金莲的出身为例,在《金瓶梅》中就广采博收,创造性地把它写成了一段有头有尾的故事。大体来说,它的人物姓名虽与《水浒传》相同,但情节却是以《京本通俗小说·志诚张主管》(研究者大多同意:《京本通俗小说》诚为伪作,但其所收作品则不能说是伪作)为蓝本和基本构架,只把后者的线索人物“东京汴州开封府界身子里一个开线铺的员外张士廉”模糊成“张大户”,其娶王招宣府里出来的无名的小夫人(这个形象后来又用在了李瓶儿身上)为填房的故事,也被改成买进潘金莲充作使女。对金莲形象的刻画,则又与《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里的蒋淑珍如出一辙,还吸取了其中的一些片段补充入自己的故事,但都做了适宜的修改和补充。简单言之,《金瓶梅》中潘金莲的出场介绍,更像是“转益多师”的成果。这样的写作方式,对《金瓶梅》来说,是一种创作的常态。参看拙作《仿拟及其类型与文体丕变:《金瓶梅词话》的仿拟研究》,载《学术月刊》2019年第9期。复经“增益”(如删减对潘金莲身世的描写,增加武松饮酒过程、老虎伤人三招的具体细节等)而“回流”到今本繁本《水浒传》(应即容与堂本)中。(59)《水浒传》和《金瓶梅》在相同故事中的不同段落,详略尽有不同,按照传统定论,这些差异当然是后者对前者“增删”的结果——因为两书面世有先后,后出者抄袭先出者就是不易之论。由于学界目前都持这一种观点,而没有考虑其他可能性(如两书重合部分,《水浒传》反倒是后出者),所以造成很大的研究困难。比如刘世德先生很认真详实地比勘了《金瓶梅》与天都外臣序本及两种容与堂本,最终结论却只能是主张《金瓶梅》同时使用了这三种本子(参刘世德:《〈金瓶梅〉与〈水浒传〉:文字的比勘》,《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如果《金瓶梅》竟是这样拼凑抄袭成书,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很难想像一个要在案头摊开至少三部《水浒传》再加数部其他话本小说来抄袭、拼凑的创作场景。更不可思议的是,刘先生严谨精细准确的比勘,竟把结论推向《金瓶梅》的创作时间是在万历四十至四十五年之间,与袁小修兄弟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阅读记录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不仅比照出了结论的绝不可信,更在客观上自证了传统思路的末路。假如我们上节所论不错,就可以跳脱出传统“定论”,把《水浒传》看作是根据《金瓶梅》“增益”成文,又在其后各自发展,因此各有错讹相异之处,这反倒容易说得通。与袁小修的说法相反,就成书的序列而言,虽然《水浒传》早于《金瓶梅》,后者也的确受到前者某些影响(就如同受到《剪灯新话》《于湖记》等的影响一样),但两书重合的“说风情”部分,却是《水浒传》自《金瓶梅》“增益回流”的结果。这从武松形象的嬗变与定型,《水浒传》的成书方式、成书定型的过程等等,也可得到验证。而这些纷扰多年迄无定论的问题,情形更是复杂,将以另文详加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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