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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钱钟书在《诗经》学上的贡献

2019-03-25边家珍

铜仁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毛诗诗经

边家珍



论钱钟书在《诗经》学上的贡献

边家珍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毛诗正义》是现代研究《毛诗》的重要著述,无论是对重要《诗》学问题的讨论,还是对注疏差失谬误的判定,所得出的结论都令人信服。钱先生对《诗经》艺术手法的论析与总结,汇通中西,超越前贤,颇受读者推重。《管锥编·毛诗正义》在现代《诗经》学史上理应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毛诗正义》; 诗经学; 钱钟书; 贡献

西汉初年,大毛公毛亨为《诗三百》作《诂训传》,小毛公毛苌承其学,称其传本为《毛诗》;东汉郑玄为毛诗作《笺》,又作《诗谱序》,畅其微旨;至唐孔颖达因毛、郑而作《疏》,并申其说,遂成《毛诗正义》这部《毛诗》学史上影响深远的经典性著作。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毛诗正义》远绍毛、郑诸人,是现代《毛诗》学研究不可多得的重要著述。①大概因其熔铸经史的文言札记式写作方式不易为研究者所董理,笔者在中国期刊网上检索到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专题研究者竟不超过5人,论文不足10篇,应当说这与钱先生在《毛诗》学上的杰出贡献是极不相称的。兹不揣谫陋尝试论之,以就正于方家同好。

一、对若干重要的《诗》学问题予以辩正

钱先生《管锥编·毛诗正义》虽只着重选取《毛诗正义》中的郑玄《诗谱序》及《风》《雅》诗章共计60则,但已涉及不少重要的《诗》学问题,所论皆富有启发性。

(一)论“诗”之涵义

现存文献关于“诗”之涵义的解说,最早见于《尚书·虞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尚书正义》孔传曰:“谓诗言志以导之,歌咏其义以长其言。”[1]131钱先生引郑玄《诗谱序》之语:“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故一名而三训也。”[2]99“诗有三训”的意思是说,“诗”字有三个含义,“承”“志”与“持”;诗人既可以“承君政之善恶”,也可以“述己志”,还可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此处孔疏当是有取于《文心雕龙·明诗》篇所立志、持二义而又有所拓展。在孔颖达所阐释“诗”之“承”“志”“持”三训中,钱先生认为“志”“持”二解“未尽底藴”,有进一步申说的必要。先说“志”:孔疏引《春秋说题辞》“思虑为志”为解,以为诗人“述己志而作诗”,只就“志”本身而讲“志”,在钱先生看来是不够的。他认为既是解“诗”,就不可忽略或者说漏掉此“志”所具有的外发、发泄的特点:“《关雎序》云:‘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释名》本之云:‘诗,之也;志之所之也’,《礼记·孔子闲居》论‘五至’云:‘志之所至,诗亦至焉’;是任心而扬,唯意所适,即‘发乎情’之‘发’。”[2]99也就是说,在钱先生看来,训“诗”为“志”,不可不明此“志”非静态之志,是具有类似于“发乎情”之“发”的特点的“志”。是“志之所之”之“志”。这一看法无疑是深刻的,道出了诗人之“志”与普通意义上的“志”的区别。再说“持”:“《诗纬含神雾》云:‘诗者,持也’,即‘止乎礼义’之‘止’;《荀子•劝学》篇曰:‘诗者,中声之所止也’,《大略》篇论《国风》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正此‘止’也。”“盈其欲而不愆其止”,杨倞注曰:“好色,谓《关雎》乐得淑女也。盈其欲,谓好仇也,窹寐思服也。止,礼也。欲虽盈满而不敢过礼求之。此言好色人所不免,美其不过礼也。”[2]99可以看出,钱先生以为“持”的意思是止乎中道、止乎礼义之“止”,是诗人之情志的自觉收敛。“非徒如《正义》所云‘持人之行’,亦且自持情性,使喜怒哀乐,合度中节,异乎探喉肆口,直吐快心。《论语·八佾》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礼记·经解》之‘温柔敦厚’;《史记·屈原列传》之‘怨诽而不乱’;古人说诗之语,同归乎‘持’而‘不愆其止’而已。”[2]99-100“夫‘长歌当哭’,而歌非哭也,哭者情感之天然发洩,而歌者情感之艺术表现也。‘发’而能‘止’,‘之’而能‘持’,则抒情通乎造艺,而非徒以宣洩为快有如西人所嘲‘灵魂之便溺’(seelisch auf die Toilene gehen)矣。”[2]99-100钱先生还曾说:“古希腊人谓诗文气涌情溢,狂肆酣放,似口不择言(as if frenzied),而实出于经营节制,句斟字酌。”“诗人亦尝自道,运冷静之心思,写热烈之情感(Faisons des vers émus très froidement)”[2]1879,亦是申说此意。凡此,也正如朱光潜在讲“心理距离”说时所指出的:“就我说,距离是‘超脱’;就物说,距离是‘孤立’。从前人称赞诗人往往说他‘潇洒出尘’,说他‘超然物表’,说他‘脱尽人间烟火气’,这都是说他能把事物摆在某种‘距离’以外去看。反过来说,‘形为物役’,‘凝滞于物’,‘名缰利锁’,都是说把事物的利害看得太‘切身’,不能在我和物中间留出‘距离’来。”[3]22要之,钱先生对《诗谱序》孔疏训“诗”为“志”“持”之义而作进一步发挥,认为诗人情感之“发”与“止”,“之”与“持”,相反相成,都是十分必要的,这既是对传统《诗》学尤其是创作论方面的一个发明,也当有助于读者对《毛诗正义·诗谱序》孔疏“诗有三训”含义的理解。

(二)论“风”之涵义

关于《诗经·国风》“风”字,就其本义而言与男女之情有关。《春秋左传正义·僖公四年》孔疏引服虔云:“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1]1792《诗大序》说:“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孔《疏》谓“微动若风,言出而过改,犹风行而草偃,故曰风。……《尚书》之‘三风十愆’,疾病也;诗人之四始六义,救药也。”“三风十愆”,语出《尚书·伊训》:“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指三种恶劣风气,滋生的十种罪愆。具体说来,三风十愆包括巫风(舞、歌),淫风(货、色、游、畋),乱风(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钱先生阐发孔疏之义说:“《韩诗外传》卷三:‘人主之疾,十有二发,非有贤医,不能治也:痿、蹶、逆、胀、满、支、隔、肓、烦、喘、痹、风。……无使百姓歌吟诽谤,则风不作。’《汉书•五行志》中之上:‘君炕阳而暴虐,臣畏刑而箝口,则怨谤之气发于歌谣,故有诗妖。’二节可相发明。”[2]101这里的意思是说,《韩诗外传》所谓“风”症,《五行志》所谓“怨谤之气”,亦即孔疏引《尚书》“三风十愆”之“风”,言“疾病”。《韩诗外传》所言“歌吟诽谤”,《五行志》所谓“发于歌谣”,亦即孔疏中所谓“四始六义”,言“救药”。钱先生借助《韩诗外传》与《汉书·五行志》中的材料,妥贴地阐发了孔《疏》“疾病”与“救药”之义。在上述理解的基础上,钱先生又进一步指出:“言其作用(purpose and function),‘风’者,风谏也、风教也。言其本源(origin and provenance),‘风’者,土风也、风谣也(《汉书•五行志》下之上:‘夫天子省风以作乐’,应劭注:‘“风”,土地风俗也’),今语所谓地方民歌也。”[2]101这里是说,孔疏谓“风”之为“疾病”,与《诗》的产生即本源相关;为“救药”,与《诗》的风谏、风教作用相关。由此看来,“疾病”与“救药”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三)论“诗”“乐”之关系

诗三百本用之于庙堂,是有乐谱而可以配乐歌唱的,《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吴公子季札于鲁国观周乐之事甚为详实,因而“诗”“乐”关系问题亦为历代《诗经》研究者所重。《诗大序》云:“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孔《疏》谓:“哀乐之情,发于言语之声……依人音而制乐。若据乐初之时,则人能成文,始入于乐。若据制乐之后,则人之作诗,先须成乐之文,乃成为音。……设有言而非志,谓之矫情;情见于声,矫亦可识。若夫取彼素丝,织为绮縠,或色美而材薄,或文恶而质良,唯善贾者别之。取彼歌谣,播为音乐,或词是而意非,或言邪而志正,唯达乐者晓之。……诗是乐之心,乐为诗之声,故诗乐同其功也。”[2]105钱先生称孔《疏》上述论诗乐之言为“精湛之论”,“前谓诗乐理宜配合,犹近世言诗歌入乐所称‘文词与音调之一致’(die Wort-Ton-Einheit);后谓诗乐性有差异,诗之‘言’可‘矫’而乐之‘声’难‘矫’”[2]106-107。

就孔《疏》所言诗、乐的“配合”或者说“一致”的问题,钱先生的阐释中牵涉到《诗》学史上关于“郑声淫”的争论问题。《论语·卫灵公》记孔子之言曰:“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4]164杨伯峻注释说:“‘郑声’和‘郑诗’不同。郑诗指其文辞,郑声指其乐曲。说本明人杨慎《丹铅总录》,清人陈启源《毛诗稽古篇》。”[4]164也就是说,孔子只是说“郑声淫”,并不意味着“郑诗(《郑风》)淫”。钱先生引戴震《戴东原集》卷1《书〈郑风〉后》云:“凡所谓‘声’、所谓‘音’,非言其诗也。如靡靡之乐、涤滥之音,其始作也,实自郑、卫、桑间、濮上耳。然则郑、卫之音非郑诗、卫诗,桑间、濮上之音非《桑中》诗,其义甚明。”钱先生就此评论说:“厥词辨矣,然于诗乐配合之理即所谓‘准诗’者,概乎未识,盖经生之不通艺事也。……声之准言,亦犹舞之准声。夫洋洋雄杰之词不宜‘咏’以靡靡涤滥之声,而度以桑、濮之音者,其诗必情词佚荡,方相得而益彰。不然,合之两伤,如武夫上阵而施粉黛,新妇入厨而披甲胄,物乖攸宜,用违其器。”[2]106-107钱先生强调声调风格与歌词的联系,是有道理的。当然,在注重联系的同时,也应当看到诗之声调与诗之内容二者的区别。声音的轻重缓急固然关乎诗歌所反映的内容刚健与阴柔,但却不能完全反映诗歌内容的正邪、贞淫之倾向,因为中正和平之音也可以是轻缓柔婉的。《郑风》中的《缁衣》《女曰鸡鸣》诸篇,表达夫妇之和睦,家庭生活之乐趣,颇与“二南”诸篇相似,很难用“涤滥之声”、“情词佚荡”完全概括之。

关于诗、乐的差异,钱先生还从真伪的角度切入,对孔《疏》“有言而非志,谓之矫情;情见于声,矫亦可识”诸语予以阐释:“意谓言词可以饰伪违心,而音声不容造作矫情,故言之诚伪,闻音可辨,知音乃所以知言。盖音声之作伪较言词为稍难,例如哀啼之视祭文、挽诗,其由衷立诚与否,差易辨识;孔氏所谓‘情见于声,矫亦可识’也。《乐记》云:‘唯乐不可以为伪;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孟子·尽心》:‘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谭峭《化书·德化》:‘衣冠可诈,而形器不可诈;言语可文,而声音不可文。皆以声音为出于人之至真,入于人心之至深,直捷而不迂,亲切而无介……古希腊人谈艺,推乐最能传真像实( the most imitative),径指心源,袒襮衷蕴(a direct,express image)。”[2]108-109钱先生在此以中外相关论说来印证孔颖达的见解,颇得相互发明之效果。

二、指出《毛诗正义》的差失谬误

钱先生自谓“非敢好谤前辈,求免贻误来学”[5]266,《管锥编·毛诗正义》中有不少地方辨析《传》《笺》《疏》之差失谬误,有理有据,颇令人信服。

对于《传》《笺》《疏》承袭《小序》而失当之处,钱先生时有驳难。如《周南·卷耳》篇,《小序》谓“后妃”以臣下勤劳、“朝夕思念”而作此诗,《传》《笺》恪遵无违,钱先生说:“其说迂阔可哂,‘求贤’而几于不避嫌!朱熹辨之曰:‘其言亲暱,非所宜施’,是也。”[2]116朱熹“亲暱”之说,清人方玉润曾申之曰:“念行役而知妇情之笃也”,“(一章)因采卷耳而动怀人念”,“下三章皆从对面着笔,历想其劳苦之状,强自宽而愈不能宽。”[6]77-78钱先生所断甚是。又如《卫风·淇奥》篇《小序》谓“美武公之德也”,孔《疏》曰:“武公殺兄篡国,得为美者,美其逆取顺守;齐恒、晋文皆以篡弑而立,终建大功,亦其类也。”钱先生以为属附会之谈,“按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六引《正义》此节而斥之曰:‘说经者固如是乎!’方东树按语:‘此唐儒附会,回避太宗、建成、元吉事耳’。”[2]153再如《桧风·隰有苌楚》“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郑《笺》:“知、匹也,于人年少沃沃之时,乐其无匹配之意。‘无家’谓无夫妇室家之道。”孔《疏》:“谓十五六时也”。钱先生指擿郑、孔之误道:“按《序》:‘思无情欲者’,注疏胶泥此语,解‘知’为知人事、通人道,如《孟子•万章》‘知好色则慕少艾’之‘知’,甚矣其墟拘墨守也!《荀子•王制》篇:‘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即此处‘无知’之意。……此诗意谓:苌楚无心之物,遂能夭沃茂盛,而人则有身为患,有待为烦,形役神劳,唯忧用老,不能长保朱颜青鬓,故睹草木而生羡也。室家之累,于身最切,举示以概忧生之嗟耳,岂可以‘无知’局于俗语所谓‘情窦未开’哉?”[2]218所言甚是。

笺注不当者,如《小雅·楚茨》“先祖是皇,神保是飨”,毛《传》:“保、安也”;郑《笺》:“鬼神又安而享其祭祀。”钱先生谓:“毛、郑皆误;‘神保’者,降神之巫也。《楚辞•九歌•东君》:‘思灵保兮贤姱’,洪兴祖注:‘说者曰:“灵保、神巫也”’;俞玉《书斋夜话》卷一申其说曰:‘今之巫者,言神附其体,盖犹古之“尸”;故南方俚俗称巫为“太保”,又呼为“师人”,“师”字亦即是“尸”字’。‘神保’正是‘灵保’。”[2]258所言甚是。又如《邶风·静女》篇:“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毛《传》云:“非为其徒说美色而已,美其人能遗我法则”;孔《疏》谓:“言不美此女,乃美此人之遗于我者。”钱先生直斥注疏“谬甚”,“诗明言物以人重,注疏却解为物重于人,茅草重于姝女,可谓颠倒好恶者。”[2]148

再如《邶风·柏舟》篇:“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毛《传》:“茹,度也。”郑《笺》:“鉴之察形,但知方圆白黑,不能度其真伪,我心非如是鉴。”孔《疏》:“我心则可以度知内之善恶,非徒如鉴然。”可以看出,郑《笺》、孔《疏》皆释“度”为“忖度”之“度”。钱先生说:“信如毛、郑、孔所释,则石可转而我心不可转,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鉴不可度而我心可度,‘不可以茹’承‘鉴’而‘不可以转、卷’则承‘我心’,律以修词,岨峿不安矣。”根据文义,有理由对释“茹”为“忖度”之“度”提出怀疑。钱先生解“茹”为“纳”,不仅有文献依据,且显示出前后表达方式的一致:石可转而我心不可转,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鉴可容善恶美丑种种影像而我心不可容。为了避免曲解《传》义,钱先生又补充道:“毛传所谓‘度’,倘不作‘余忖度之’解,而如《管子·七法》之‘施也、度也、恕也,谓之心术’,作度量宽弘解,则与韩诗所谓‘容’相契合,即今语之‘大度包容’也。”[2]133-134即便如此,他对《笺》《疏》的批评仍是可以成立的。

三、从文艺鉴赏角度论析《诗经》的艺术表现手法

钱钟书先生自谓“雅喜谈艺”[5]1,郑朝宗先生亦称其《管锥编》“实际致力的是‘诗心’‘文心’的探讨”②。从《管锥编·毛诗正义》的内容来看,钱先生对“诗心”的探讨主要体现为对《诗经》艺术表现手法的发微与总结,其荦荦大者有以下数端。

(一)“借口代言”法

《周南·卷耳》一诗共4章,每章都有“我”字,而首章显系妇人口吻,后3章则是征人口气,历来聚讼纷纭。或以为是妇人念夫行役,闵其劳苦之作;或以为是行役之人思念家中妻子之作。钱先生指出,“作诗之人不必即诗中所咏之人,妇与夫皆诗中人,诗人代言其情事,故各曰‘我’。首章托为思妇之词,‘嗟我’之‘我’,思妇自称也;……二、三、四章托为劳人之词,‘我马’‘我仆’‘我酌’之‘我’,劳人自称也;‘维以不永怀、永伤’,谓以酒自遣离忧”[2]116-117。所谓“代言其情事”,是说《卷耳》的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出现,分别代拟诗中人物自咏自唱;这种方法较之作者以第三人称叙写,显然能更为充分地表现人物的个性及心理特征。

《鄘风·桑中》是咏唱歌者与心爱的女子约会的诗,共3章,每章分别提到一个女子的名字(“孟姜”“孟弋”“孟庸”),但约会地点完全相同(“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解诗者或谓讽刺淫乱,或谓自状其丑。钱先生指出:“设身处地,借口代言,诗歌常例。貌若现身说法(Ichlyrik),实是化身宾白(Rollenlyrik),篇中之‘我’,非必诗人自道……人读长短句时,了然于扑朔迷离之辨,而读《三百篇》时,浑忘有揣度拟代之法(Prosopopeia),朱熹《语类》卷80解道:‘读《诗》且只将做今人做底诗看’,而于《桑中》坚执为‘淫者自状其丑’,何哉?”[2]150-151“借口代言”四字,可谓理解本诗创作手法的一把钥匙。孙作云先生《诗经恋歌发微》认为《桑中》与祀高禖有关(“高禖”是管理人间生育的女神),说:“这首诗的背景,就是在举行桑林之社的祭祀时唱的。……从这首诗里,可以推知当时的祭祀聚会情形。”[7]305-306此说可为钱先生“借口代言”法之旁证。试想,如果是在男女聚会的节日上,诗人摹拟恋爱者的声腔口吻而歌唱,一唱三叠,以表达对与会男女的美好祝愿,是完全可能并且是非常自然的了。

钱先生提出的“借口代言”法不仅有助对《卷耳》《桑中》等篇内容的理解,而且有助于认识后世曲艺、戏剧中常用的“代言”法的文学渊源。弹词中的“白”,戏剧唱词中的“我”,都是代言。明天启间王骥德《曲律》卷3《论剧戏》云:“夫曲以模写物情,体贴人理,所取委曲宛转,以代说词。”[8]122崇祯间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序》中也说,戏曲作者须“化身为曲中之人”,设身处地,代人物立言,“忽为之男女焉,忽为之苦乐焉,忽为之君主仆妾、佥夫端士焉。”[9]依钱钟书先生之论,我们完全可以说《诗经》在创作实践上已发其端。

(二)“话分两头”法

分析《卷耳》诗时,钱先生又拈出一法,即“话分两头”法:“……男女两人处两地而情事一时,批尾家谓之‘双管齐下’,章回小说谓之‘话分两头’”。钱先生又解释说,章回小说之“话分两头”,如《红楼梦》第54回王凤姐仿“说书”所谓“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即是[2]117。《卷耳》“话分两头”法的诗学意义在于,它能让接受者与作者一样心鹜八极,视通万里,同时看到在不同地点发生的事,因两相对照而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俞平伯先生《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评论《卷耳》说:“采耳执筐明非征夫所为,登高饮酒又岂思妇之事。此盈彼绌,终难两全。惬心贵当,了不可得。我索性把它说成两橛罢。”[10]457又说:“当携筐采绿者徘徊巷陌,迴肠荡气之时,正征人策马盘旋,度越关山之顷。两两相映,境殊而情却同,事异而怨则一。由彼念此固可,由此念彼亦可;不入忆念,客观地相映发亦可。所谓‘向天涯一样缠绵,各自飘零’者,或有当诗人之恉乎?”[10]457所谓“把它说成两橛”,亦即钱先生所讲的“话分两头”法。西方文学亦有“话分两头”之例,钱先生举例说:“《名利场》中写滑铁卢大战,结语最脍炙人口:‘夜色四罩,城中之妻方祈天保夫无恙,战场上之夫仆卧,一弹穿心,死矣’(Darkness came down on the field and the city:and Amelia was praying for George,who was lying on his face,dead,with a bullet through his heart)。”不过,钱先生又不无自豪地说,“话分两头”法“要莫古于吾三百篇《卷耳》者”[2]118-119。

谈及《卷耳》“话分两头”法对后世文学创作的影响,钱先生列举了不少例子。如王维《陇头吟》:“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馀战,麾下偏裨万户侯。苏武身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少年楼上看星,与老将马背听笛,人异地而事同时,形成鲜明的对照,动人肺腑。又如《红楼梦》第98回:“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当时黛玉气絶,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亦远绍《卷耳》之遗意[2]117、118。

(三)“推己忖他”法

《魏风·陟岵》是征人行役、思念父母之作,首章曰:“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郑《笺》云:“孝子行役,思其父之戒”;孔《疏》谓:“我本欲行之时,父教我曰……”。钱先生说,注疏谓是征人望乡而追忆临别时亲戚之叮咛,“说自可通。然窃意面语当曰:‘嗟女行役’;今乃曰:‘嗟予子(季、弟)行役’,词气不类临歧分手之嘱,而似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之口吻尔。”钱先生又概括地说,《陟岵》这种写法是“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2]192、193。诗歌所特有的因素是创造的想象,在诗人那里,“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11]295,并不是什么难事,如《豳风·东山》描述戍卒回乡途中想象妻子因思念自己而长吁短叹的同时打扫屋子,期盼着丈夫的归来,与《陟岵》颇相似。钱先生又说,“古乐府《西洲曲》写男‘下西洲’,拟想女在‘江北’之念己望己……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无异乎《陟岵》焉。”[2]193

《陟岵》“推己忖他”法对后世创作的影响,钱先生认为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或在此地想异地之思此地”,如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白居易《江楼月》:“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思君时”;龚自珍《己亥杂诗》:“一灯古店斋心坐,不是云屏梦里人”。一种是“或在今日想他日之忆今日”,如温庭筠《题怀贞池旧游》:“谁能不逐当年乐,还恐添为异日愁”;朱服《渔家傲》:“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吕本中《减字木兰花》:“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昔年”。要之,“一施于空间,一施于时间,机杼不二也”[2]192、193、195。需要略加说明的是,《陟岵》之“推己忖他”法与前述《卷耳》之“话分两头”法是有所不同的,“话分两头”法重在人异地而事同时的对照,而“推己忖他”法突出的是作者心理上的遥思与感通,用钱先生的话说,“言远隔而能感通(telepathy,ESP),虽荆燕两地,仍沆瀣一气,非《卷耳》谋篇之旨”[2] 119。

(四)心理夸张法

(五)以动衬静法

《小雅·车攻》是一首写周宣王会同诸侯田猎的诗,第7章有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言不讙哗也”。钱先生诠释说:“毛传径取后章‘之子于征,有闻无声’,以申前章之意,挹彼注兹耳。《全唐文》卷709李德裕《文章论》引其从兄翰喻文章高境曰:‘千军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可以移笺毛传。”[2]232所言甚是。方玉润《诗经原始》亦云:“‘马鸣’二语写出大营严肃气象,是猎后光景。”[6]368从艺术手法上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二句巧妙地运用了以动衬静的手法,钱先生谓此“即心理学中‘同时反衬现象’(the phenomenon of simultaneous contrast)。眼耳诸识,莫不有是;诗人体物,早具会心。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虚空之辽广者,每以有事物点缀而愈见其广”;“《陆象山全集》卷三四《语录》:‘“萧萧马鸣”,静中有动;“悠悠旆旌”,动中有静’,亦能窥二语烘衬之妙”[2]234、232。动与静二者存在着某种辩证关系,相违而又相依,一方的适量存在能使另一方更加突出,此即所谓“烘衬之妙”。

谈到《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二句对后世的影响,钱先生举杜甫《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谓“乃申演《诗》语”。又称赏苏轼《宿海会寺》:“紞如五鼓天未明,木鱼呼粥亮且清,不闻人声闻履声”,以为能生发“有闻”而“无声”之旨,“语遂超妙”。另外,谢贞《春日闲居》:“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杜甫《题张氏幽居》:“伐木丁丁山更幽”;苏轼《观棋》诗:“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陆游《乍晴泛舟至扶桑埭》:“数家茅屋门昼掩,不闻人声闻碓声”等[2]232、233,亦正同一机杼。

(六)“移情”法

《邶风·静女》是以男子的口吻写幽期密约的诗,末章云:“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毛《传》:“非为其徒说美色而已,美其人能遗我法则。”孔《疏》:“言不美此女,乃美此人之遗于我者。”钱先生认为《传》《疏》之言“谬甚”,“诗明言物以人重,注疏却解为物重于人,茅草重于姝女,可谓颠倒好恶者。‘女’即‘汝’字,犹《桧风·隰有苌楚》:‘乐子之无知’,或《艺文类聚》卷四三引宁戚《扣牛角歌》:‘黄犊上坂且休息,吾将舍汝相齐国’,……卉木无知,禽犊有知而非类,却胞与而尔汝之,若可酬答,此诗人之至情洋溢,推己及他。”[2]148钱先生认为“女”即“汝”,是对荑草而不是对女子的称呼,“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句的意思是说,不是你这株荑草有多么美,而是因为美人赠送之故也。诗人对草木之类的“物”,也可以呼“尔”唤“汝”,如同人、物之间可以对谈。钱先生又进一步发挥此意道:“我而多情,则视物可以如人(I-thou),体贴心印,我而薄情,则视人亦祇如物(I-it),侵耗使役而已。《魏风•硕鼠》:‘三岁贯女’,‘逝将去女’;《书•汤誓》:‘时日曷丧,予及女皆亡’,此之称‘汝’,皆为怨词。盖尔汝群物,非仅出于爱昵,亦或出于憎恨。要之吾衷情沛然流出,于物沉浸沐浴之,彷佛变化其气质,而使为我等匹,爱则吾友也,憎则吾仇尔,于我有冤亲之别,而与我非族类之殊,若可晓以语言而动以情感焉。梁玉绳《瞥记》卷二考‘尔汝’为贱简之称,亦为忘形亲密之称。呼人既然,呼物亦犹是也。”[2]148-149此段申说辨析,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颇有说服力。称群物为“尔”或“汝”,正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2]1;物既有类似我的色彩,那么就可视为“另一个人”那样对待之。又,《文心雕龙·物色》篇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流连万象之际,沈吟视听之区……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11]493、494。钱先生就此曾说,“‘心亦吐纳’、‘情往如赠’,刘勰此八字已包赅西方美学所称‘移情作用’(Law of imputation,Einfühlung)”[2]1869。《静女》篇之“尔汝群物”,无疑是“移情作用”在《诗经》中的生动体现,也成为后世诗词移情法之滥觞。

要之,钱先生以其特有的审美眼光,或着眼于诗篇的整体结构,或着眼于诗人之创作心理与独特的表达方式,或着眼于读者接受的效果,对《诗经》的艺术表现手法加以剖析与归纳,妙论叠出,超越前贤,受到读者的广泛赞誉。

四、结语

钱先生学贯中西,长于汇通,《管锥编·毛诗正义》征引大量的相关资料,借助于多方比较观照,无论是对重要《诗》学问题的讨论,还是对注疏差失谬误的判定,所得出的结论都令人信服。他对《诗经》艺术手法的论析与总结,对于秦汉以后历代诗歌艺术的分析与鉴赏也不无启示意义。《管锥编·毛诗正义》在现代《诗经》学史上理应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注释:

①《管锥编》是钱钟书先生于20世纪60和70年代陆续写作而成的,初版于1979年,此后数次修订再版,其中《毛诗正义》见于第1册,约8万字。

②郑朝宗:《古代文艺批评方法论上的一种范例——读〈管锥编〉与〈旧文四篇〉》,见田蕙兰等选编《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78页。

[1]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 钱钟书.管锥编:1[M].上海:三联书店,2008.

[3] 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4]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 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6] 方玉润,撰,李先耕,点校.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 孙作云.诗经恋歌发微[M]//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66.

[8] 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4册 [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9] 孟称舜.新镌古今名剧合选:卷首[M].明崇祯间刻本.

[10] 俞平伯.葺芷缭衡室读诗札记[M]//古史辨:第3册.北平:朴社,1931.

[11] 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2] 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1955.

Qian Zhongshu's Contributions on Studies of

BIAN Jiazhen

(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Shandong, China )

Qian Zhongshu'sis an important work in the modern research of. Whether it is the discussion of important problems in the study ofor the judgment of errors in annotation or omission, the conclusion reached is convincing. Mr. Qian's analysis and summary on the artistic techniques used inintegrate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surpass the former worthies and are highly valued by readers.occupies an important place in the modern studies of.

, studies of, Qian Zhongshu, contribution

2018-12-05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汉代散文与经学之关系研究”(13BZW043)。

边家珍(1965-),河南杞县人,文学博士,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I207.22

A

1673-9639 (2019) 01-0005-08

(责任编辑 肖 峰)(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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