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之学与客观之学
2019-01-19范子烨
范子烨
主观之学与客观之学
范子烨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范子烨(1964-),1964年5月生于内蒙古莫力达瓦旗尼尔基镇,次年5月迁居黑龙江省嫩江县城郊人民公社团结大队第五生产小队。1981年7月毕业于嫩江县第一中学。黑龙江大学中文系学士(1985)。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1988)。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博士(1994)。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先唐文学研究与经典解读”项目首席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内蒙古艺术学院音乐系兼职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兼任中国《文选》学会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理事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古文学与文化,兼涉中古史、中国古代音乐文化史和游牧民族音乐史等等。主要著作有《魏晋风度的传神写照——〈世说新语〉研究》(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中古文人生活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东方出版中心,2010),《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台湾成文书局,2011),《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和《竹林轩学术随笔》(凤凰出版社,2012),发表学术论文二百余篇。
多年以前,当我第一次读《人间词话》的时候,王国维的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王静安将诗人分为主观与客观两种类型。在他看来,前者的创作需要仰仗丰富的社会经验,对客观世界了解得越深入,掌握的素材就越是丰富多彩,《水浒传》和《红楼梦》的作者就是这样的人;后者则恰恰相反,涉世浅反而是创作的优势,因为越是不谙人情世故,才越能保持真实的性情,李煜就是这样的人。由这一精彩的论断,我们不妨将古典文学学者也分为两个类型,即客观之学者与主观之学者。前者研究古典,是依据文本和材料立说,能够兼顾研究史既有的成果;后者研究古典,则从自我的精神意识出发,解说古典更多随意性,甚至可以忽略前人的研究成果。文学是心灵之学,对诗人的心灵意识的解读,当然也是进入诗歌世界的一种卓有成效的学术方式。因此,主观型与客观型恰好是可以互补的两类学者,而主观性与客观性也是可以共生的两种治学路径。诗人未必有此意,我却可以做如此说,这就是主观性研究;只有确证诗人有此意,我才始可作如此说,这就是客观性研究。当然,也有二者兼善者,但无论如何,落实到具体的研究,则是各有偏重的。
本期梵净古典学栏目推出的三篇重量级论文,边家珍教授的《论钱钟书在〈诗经〉学上的贡献》和李剑锋教授的《英雄与风雅兼具的奇才——清代陶渊明形象观侧论》属于客观性研究,而牟华林博士的《论陶渊明的平民化写作基础》则偏于主观性的研究。
家珍主要探讨了钱钟书先生《管锥编》关于《毛诗正义》的研究,作者认为,《管锥编·毛诗正义》作为现代研究《毛诗》的重要著述,“无论是对重要《诗》学问题的讨论,还是对注疏差失谬误的判定,所得出的结论都令人信服。钱先生对《诗经》艺术手法的论析与总结,汇通中西,超越前贤,颇受读者推重。”因此,“《管锥编·毛诗正义》在现代《诗经》学史上理应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作者主要从三个方面切入钱氏的《诗经》学研究。首先是钱氏对若干重要的《诗》学问题所进行的辩正,包括对“诗”之涵义与“风”之涵义以及“诗”“乐”关系之讨论。其次是指出《毛诗正义》的差失谬误,而重点探讨钱氏从文艺鉴赏角度对《诗经》的艺术表现手法的论析。如“借口代言”法、“话分两头”法、“推己忖他”法、心理夸张法、以动衬静法和“移情”法。这一部分最能揭示钱钟书先生“雅喜谈艺”的本真和善于掘发“诗心”、“文心”的“绝活儿”。钱氏自谓“非敢好谤前辈,求免贻误来学”,他确实不喜“好谤前辈”,但是藐视时贤却是其一贯的习气。譬如,谈到“诗言志”的问题,朱自清的《诗言志辨》被忘到九霄云外了,这是《诗经》学者谁都绕不过的基本文献。但是,钱先生就是置之不理。再如把“风”解释为“今语所谓地方民歌也”,其实,“风”的准确涵义是乐调,十五国风就是十五个地区的地方性乐调,歌词可以有千千万,乐调却是非常有限的。《诗经·国风》中的作品也不是“民歌”,而是礼乐中的俗乐。又如钱先生称孔《疏》上述论诗乐之言为“精湛之论”,“前谓诗乐理宜配合,犹近世言诗歌入乐所称‘文词与音调之一致’”之表述,什么叫“文词与音调之一致”?从礼乐的角度看,作为音乐文本,《诗经》之文词与乐调不对应的现象比比皆是。这些地方,都反映出钱氏对音乐史和音乐学的陌生。不懂音乐史和音乐学的人研究《诗经》是很危险的。但正如家珍所言,钱氏的主要创获在于“诗人说诗”。王国维在讨论传《诗》问题时指出:“此诗乐二家,春秋之季,已自分途。诗家习其义,出于古师儒,孔子所云言诗诵诗学诗者,皆就其义言之,其流为齐鲁韩毛四家;乐家传其声,出于古太师氏,子贡所问于师乙者,专以其声言之,其流为制氏诸家。诗家之诗,士大夫习之,故诗三百篇至秦汉具存;乐家之诗,惟伶人世守之,故子贡时尚有风雅颂商齐诸声,而先秦以后仅存二十六篇,又亡其八篇,且均被以雅名,汉魏之际仅存四、五篇,后又易其三,讫永嘉之乱,而三代之乐遂全亡矣。二家本自殊途,不能相通。”(《汉以后所传周乐考》)在他看来,孔子传诗,正是诗人传诗之始,而至春秋时代,人们对《诗经》中歌诗的解读和运用,已经有很大的差异了,故董仲舒所谓“《诗》无达诂”,恰好是对诗人说《诗》传统的深刻总结。由于《诗经》的基本文化属性是以音乐为母体的歌诗,因此,我们对其中的每首歌诗或乐诗的观察,都离不开音乐以及产生音乐的媒介——人和人所操作的乐器。事实上,孔子以毕生的精力传诗乃至晚年删诗纂定《诗三百》,其前提条件就是他具有审音知律并擅长琴瑟演奏的良好音乐修养以及对三代古乐的全面了解和深刻把握。《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击磬”,“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又载:“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在孔门的课堂上,师徒面前常置琴、瑟,因此,《论语·先进》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称曾皙“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故就传《诗》而言,孔子也是沟通诗家和乐家的第一人。钱先生的长处在于诗人说诗,而不是乐人说诗,诗人说诗他是行家里手,乐人说诗他是纯粹的外行。在此方面,杨荫浏先生《中国音乐史稿》中的相关论述无疑更为重要。
《管锥编》出版于1979年,系周振甫先生由钱氏在“文革”期间撰写的读书笔记整理而成。当时能够写出这样的学术文字,已经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了,我们必须历史地看待学术问题。我清楚地记得,2008年前后,我在文学研究所图书馆借阅过一本古典文学刊行社1956年影印的宋本《世说新语》,借书卡上有两位先生签名:钱锺书和曹道衡。钱先生的借阅时间是在1970年。在如火如荼的年代,他居然悠悠然地读着《世说新语》,真是不容易。而当下的学界,似乎有点“开口不说钱钟书,读尽诗书是枉然”的势态,其实,“文化昆仑”的美誉,可能钱先生自己也没想到。《谈艺录》和《管锥编》是读书笔记的汇集,这种著述形式自古有之,从《容斋随笔》到《日知录》皆是。对这些名著的学术创获自然应该深入地研究,所以家珍的探讨是很有意义的。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这种著作形式给学术研究所带来的局限,那就是碎乱的学术表达以及忽略研究史既有成果的不良习气。我国知识界自古以来最欠缺的是具有逻辑学意义的理论建构,除了刘邵《人物志》,刘勰《文心雕龙》,刘知几《史通》和章学诚《文史通义》等少数几部著作以外,大多是碎片式的感悟式的文化表达或者依附于经学的学术研究。而皓首穷经甘当没有创新能力的儒学奴仆也是我国古代知识界的传统之一。但西方从“古希腊三先生”开始,经历中世纪以后的文艺复兴,规模宏大的著作蝉联不绝,可谓海富山积,无所不有。西方人的著作,大都是体系化理论化逻辑化的科学性较强的思想表达,如康德、黑格尔以及卡尔·马克思等人的著作。因此,面对《全唐文》一类文献的时候,我们必须清楚地意识到,如此规模的作品,在西方可能就是一个作家或学者完成的具有系统性的大著述。从这一角度看,王国维和陈寅恪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他们不仅著述宏富,而且其毕生所追求的是完整的理论表达,他们的学术论文,如《红楼梦评论》和《陶渊明之思想与魏晋清谈之关系》等等,都是永恒的学术经典。相比之下,《七缀集》就太单薄了。因此,尽管《管锥编》蕴含着许多有价值的思想,但是,作者对所发现的问题并未完成相关的学术论证,其阐释之不足和以文献代替思想的倾向也是非常明显的。与陈、王相比,这不是进步,而是退步。至于王、陈那种面对千年神州未有之文化变局所表现出来的深沉的忧患意识乃至生死以赴的文化精神,更非钱氏所能望其项背。因此,在陈、王的光辉之下,钱钟书永远是“小钱”。
中国文学史中的“陶渊明现象”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剑锋出于对陶渊明的热爱和对文化的好奇,多年致力于此方面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他的这篇文章就是他最新的研究成果。他认为,“宋元之后,陶渊明开始被读者推尊为英雄且逐渐成为大多数读者的共识”。具体说来,“在清代,陶渊明已经不是隐士所能概括的士人,而是具有英雄情怀的慷慨志士。但又不是简单的平面的英雄豪杰,而是有着丰富复杂的人生经历和深刻丰富的思想世界。”
“清代读者也强调陶渊明‘知道’,但除了关注陶渊明悟道之后萧然自得的风雅外,还格外关注其‘见几’早、高出常人的识见。清代读者对陶渊明身上风雅潇洒的一面有丰富具体的体会和认识,英雄和风雅,慨世和任化,两相不悖,有机地融为一体,这成为清代读者所普遍认同的陶渊明形象。”文章征引了丰富的材料,论证极为充实。经剑锋的阐发,我们知道陶渊明本人已经成为我国古典文学中的一个艺术形象,而作家和诗人的艺术化和形象化,是我国文学有别于西方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如屈原、李白和苏东坡等等,都各具特色,相比之下,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就暗淡许多了。清人对陶渊明的认知不同于苏东坡对陶渊明的崇拜,更理性一些,更科学一些。在清人的视域中,陶渊明是历史的陶渊明,诗性的陶渊明,既是慷慨志士,也是英雄豪杰,芳菊和宝剑同时在陶诗中闪耀发光,由此陶渊明的人生本真的丰富性被全部揭示出来了。善于沿着古人的足迹发现问题正是剑锋的看家本领。
陶渊明不是平民。但在华林看来,陶渊明却具有一种深厚的“平民化写作基础”。文章指出,陶渊明作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是举世公认的伟大平民作家。“陶渊明在平民化写作上超迈古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体现出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宝贵的写作良知,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着历史书写的缺憾。”文章从平民化的人际关系,平民化的生活实际和个体体验,广博的知识,多源的思想和隐逸诗人的身份等五个方面全面探讨了陶渊明平民化写作基础的文化根源。而在我看来,陶渊明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人类自由、平等、博爱观念的先驱,虽然他既不能舍身饲虎,也不能化雁疗饥,更不能一下子变出足够几千人食用的饼子,但是,他却是人类自由、平等、博爱的观念的创造者和实践者。据萧统《陶渊明传》记载,陶渊明在担任彭泽县令期间曾经致书其子,说:“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此力”意思是这位力工,陶渊明以人子视之,并对儿子谆谆告诫,要善待他,要尊重他。这就是陶渊明的本色。实际上,华林此文揭示了陶渊明一千多年来之所以为古今读者所共赏共爱的深层原因,那就是平民特色,这是一种人人都能够接受的文化气质。
以上三篇论文,格局阔大,文献扎实,理论深透,均堪称学术佳构。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让我们向三位学者付出的辛劳致敬!
梵净山人
2019年1月2日
(此文为本期“梵净古典学”栏目主持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