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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朝和平接管河西,不由攻夺强占

2019-03-22李正宇

敦煌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霍去病

李正宇

内容摘要:西汉元狩二年(前121)秋,匈奴单于伊稚斜怒浑邪王、休屠王被汉军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休屠二王恐,谋降汉。与汉共谋既定,休屠王却悔而不降,浑邪王杀休屠王而兼并其众。霍去病迎降大军渡过黄河,与浑邪王众相望,忽闻浑邪王部下颇有疑汉军掩杀而逃跑者,霍去病轻骑驰见浑邪王,坚其降汉决心,促使其果断平乱。之后,浑邪王遂率四万余众降汉,河西之地由此纳入汉朝版图。浑邪王降汉之事,《史记·匈奴列传》等篇皆有所载。班固亦取《史记》之说,在《汉书·武帝纪》等诸多篇章中亦屡屡载之。确知浑邪、休屠王降汉,是匈奴单于逼出来的,不是汉朝迫降的。

但班固在《汉书·西域传(上)》将票骑将军于元狩二年春夏两次“击破匈奴右地”,同当年秋“降浑邪、休屠王”二事笼统混言,给后世造成“票骑将军迫降浑邪王”的误解,又在《汉书·地理志后叙》说:“自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武帝时攘之。”给后世造成“汉朝武力夺得河西之地”的误解;本属匈奴内部矛盾,而无端改换为汉匈矛盾,显然都是错误的,亟应加以纠正。

关键词:浑邪王;休屠王;河西之地;河西之民;降汉;匈奴伊稚斜单于;霍去病

中图分类号:K86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19)01-0080-05

一 匈奴浑邪王率民举河西之地降汉

《史记·匈奴列传》载:元狩二年(前121)春,“汉使骠骑将军(霍)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1}祭天金人。其夏,骠骑将军复与合骑侯数万骑出陇西﹑北地二千里击匈奴,过居延,攻祁连山{2},得胡首虏三万余人,裨小王以下七十余人。”[1]这两次战役,汉军皆深入到河西西北部,给匈奴以重创,随即回师汉地,河西仍属匈奴浑邪、休屠二王辖地。由于浑邪、休屠二王与汉军两次大战中连吃败仗,丧师四万余众,匈奴单于伊稚斜为之震怒,欲召诛浑邪、休屠王。浑邪、休屠二王恐,乃共谋降汉。《史记·匈奴列传》载:元狩二年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1]2909

浑邪王杀休屠王,是由于浑邪、休屠二王先已与汉约定归降,汉遣将军霍去病前来迎降。此时,休屠王却突然背约拒降,浑邪王杀休屠王并率其民举地降汉,河西之地由此纳入汉朝版图。

关于浑邪王举地率民降汉一事,《史记·匈奴列传》《卫将军骠骑列传》《平准书》及《大宛列传》等皆有所载。浑邪王降汉时,司马迁25岁,其父司马谈时任太史令,司马迁当亲闻其事,悉知其情,故《史记》所载可信可据。从知浑邪、休屠王降汉,是匈奴单于逼出来的,不是汉朝迫降的,又据此足以认定河西归汉确系得之于匈奴浑邪王的献纳,而非汉遣骠骑将军霍去病夺占得来。

二 匈奴浑邪王举河西之地

率民降汉意义重大

匈奴上层人物降汉早有先例。如元朔三年(前126)匈奴军臣单于死,其弟伊稚斜自立为单于。伊稚斜攻破军臣单于太子於单{6},於单逃命降汉。於单及浑邪王降汉,皆因伊稚斜单于欲加诛戮而逃命求生,性质皆属匈奴内部矛盾。但二者之归汉,意义及影响大有不同:於单归降,仅只少量随从同来,而浑邪王则携带四万多军民及河西两千里疆土归汉,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汉朝西部的威胁,“爰及河塞,庶几无患”。从此为云中、朔方、上郡、北地、陇西及河西数千里边境带来为期十年的和平安定,汉朝则“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徭”;同时也为日后开通“丝绸之路”创造了必要条件。可知浑邪王降汉之举大有益于世,应当给予充分肯定。

浑邪王降汉之次年即元狩三年(前120)秋,匈奴为了报复汉朝接纳浑邪王之降,乃攻扰右北平{1}、定襄{2},杀掠千余人;元狩四年(前119)春,汉朝为了惩戒匈奴之入侵,遣卫青、霍去病分道击匈奴{3}。大将军卫青出定襄,“斩捕匈奴首虏万九千级,北至阗顔山赵信城{4}而还。”骠骑将军霍去病出代郡{5}二千余里,“与左贤王接战。汉兵得胡首虏凡七万余级,左贤王将皆遁走。骠骑封于狼居胥山{6},禅姑衍{7},临翰海而还。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1]2911此次两将军之出征,卫青指向单于所在,至阗顏山赵信城而返;霍去病则指向左贤王{8},左贤王败走。霍去病乃封狼居胥山,然后回师。值得注意的是,霍去病回师不循原路,反而折向西南,绕道居延(即“姑衍”)而东归。此举显然是对前年浑邪王所献之河西地区加以巡视。返程一路未遭遇匈奴军队,由此而知河西依旧空虚。后至元鼎六年(前111)秋“遣故太仆贺(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至浮苴井而还,不见匈奴一人;汉又遣故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亦不见匈奴一人”,“而单于终不肯为寇于汉边”[1]2912。从浑邪王献河西之后十年间即元狩二年到元鼎六年秋(前121—前111),河西之地虽属汉疆,却未驻军、移民、设官施治。即《史记·大宛列传·条枝》所载“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是也。其实,此时河西不仅“空无匈奴”,汉朝也未在河西设官施治。《汉书·西域传》所谓“降浑邪、休屠王,遂空其地”是也。

《汉书·武帝纪》谬言浑邪王携地归汉的当年(元狩二年)即以其地置武威、酒泉二郡,司马迁《史记·平准书》《河渠书》《匈奴列传》《大宛列传》及班固《汉书·地理志》《食货志》《赵充国传》《匈奴列传》等多种文献相关记载皆无此言,却多有异说,故后世频出争议,莫衷一是。近年,刘光华教授审度众说,判断西汉于元鼎六年(前111)始在河西最先置酒泉、张掖二郡,后元元年(前88)建敦煌郡,最后元凤元年至地节三年间(前80—前67)建武威郡。从此,《汉书·武帝纪》关于元狩二年置武威、酒泉二郡及元鼎六年置张掖、敦煌二郡及诸旧说被否定,而知河西归汉10年后始建酒泉、张掖二郡,30多年后分置敦煌、武威二郡[3]。笔者由此进一步悟知汉朝虽得河西,却并不急于在其地设治、驻军、移民、经营,反而消极搁置、迁延缓滞,而匈奴单于亦无夺占河西之举。这一情势,前人似皆茫然失察,今余略作提示,其详情及缘由,我将另文专论。

综上所述,关于匈奴浑邪王降汉一事,可以得出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浑邪王率众降汉,是由匈奴内部矛盾造成的。由于匈奴伊稚斜单于欲诛浑邪王及休屠王,二王不甘就戮而投汉,显然是伊稚斜单于之苛暴将浑邪、休屠二王推向汉朝,换句话说,是匈奴单于逼使所致,不是汉朝迫降的。此前,军臣单于太子於单,亦因伊稚斜单于苛暴相逼而降汉。可知伊稚斜单于暴政之贻害于匈奴者大矣。

第二,匈奴浑邪王率河西之民举河西之地归汉,汉朝予以受纳,显非霍去病攻杀夺占而得。霍去病确曾多次出征河西,但都是为了惩戒匈奴,并不以占领河西为目的。实际情况确实是每次攻入河西,皆迅即退兵还师,并不占领驻守,河西仍属匈奴。以往史学家谴责汉武帝武力开拓河西,不知从何说起!

第三,河西四万多降民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黄河以南地区,河西则成空地(当然不排除会有少量河西遗民留住河西)。十年后,汉朝才在河西建酒泉、张掖二郡,出兵驻防,移民垦殖,充实河西空虚。从元狩二年到太初二年(前121—前103)十八年来汉匈之间未发生争夺河西之战{1}。在此期间,河西地区平安无事;而元鼎六年建置酒泉、张掖二郡并在河西地区进行一系列开发举措,皆得平稳进行,匈奴亦未加干扰。

第四,浑邪、休屠二王避免与单于血拼,选择了率民举地降汉一途。然而不意发生两起变故:一是休屠王突然悔约不降,浑邪王不得不杀休屠王以践夙约;二是浑邪王部下某些将领见汉朝迎降大军阵容甚盛,疑其来攻而率部叛逃,浑邪王又不得不果断平叛,追杀叛逃者8000人。原来预期的善谋良策,无奈留下伤痛!

三 后世谬言霍去病夺占河西

《史记》屡载浑邪王率民举地降汉一事,班固在《汉书·武帝纪》《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百官公卿表》《食货志》《地理志》《韩安国传》《汲黯传》《匈奴传》《霍去病传》《张骞传》《金日■传》及《西域传》等诸多篇章中亦屡屡载之,皆取《史记》之说,甚至照录《史记》之文,表明班固认同《史记》之说而不疑。

不料班固却在《汉书·西域传(上)》笼统地说“骠骑将军击破匈奴右地,降浑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4],将骠骑将军于元狩二年春夏两次“击破匈奴右地”同当年秋“降浑邪、休屠王”二事混言,给后世造成“骠骑将军迫降浑邪王”的误解;班固又在《汉书·地理志后叙》中说:“自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武帝时攘之{2},初置四郡,以通西域。”[5]行文疏率,又给后世造成“汉朝武力夺得河西之地”的误解。

浑邪王降汉之前,汉朝大军确曾攻下过河西多地,如元狩二年霍去病于春夏两次出兵河西,一次“过焉支山千余里”,一次“过居延,攻祁连山”。这两次出兵河西,都迅即撤军回师,并未占据其地;又在浑邪王降后两年——元狩四年,霍去病再出兵北讨,深入两千余里,“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此次北征,回师虽绕道居延(姑衍),但从居延归来,一路却未遭遇匈奴军兵。所言霍去病兵争河西、迫降浑邪休屠二王,实属无稽。而且元狩四年霍去病北征,仍然是迅即回师,未驻师固守,亦未设官施治,河西仍然空置,未加开发。

后世偏又承袭班固行文之疏失,而径将匈奴浑邪王献河西、汉朝和平接管河西说成霍去病率军夺占河西。刘宋时史学家范晔即援此而直指:“骠骑将军霍去病破匈奴,取河西地。”{3}近年,这种谬说日益盛传。

《甘肃古代史》:“元狩二年(前121),汉武帝为了打通西域的道路和断匈奴右臂,派骠骑将军霍去病两次率骑进兵河西,打败了匈奴在河西的统治者浑邪王和休屠王,从此河西归入汉朝的版图。”[6]这里不提浑邪王献河西,而谓霍去病进兵河西打败了浑邪王和休屠王,从此河西归入汉朝版图。

《甘肃省志·概述卷》:“元狩二年(前121)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出陇西,过焉支山,深入匈奴千余里,大败浑邪王及休屠王,匈奴退出河西,河西从此归汉朝版图。”[7]这里只说霍去病大败浑邪王及休屠王,又无中生有的说“匈奴退出河西”,完全不提浑邪王献河西、从此河西归入汉朝版图。

《酒泉市志》:“汉武帝元狩二年……同年8月{4},霍去病再次西征,出北地{5},渡黄河,绕过居延海南下,在祁连山一带与匈奴大战,大败浑邪王,歼灭匈奴3.2万余人{6},俘2500余人,擒单桓、酋涂、稽且、呼子耆等王{7}及王母、单于阏氏(匈奴王后)、王子59人,相国、当户、都尉等63人,基本摧垮了匈奴在河西的主力,把匈奴驱逐至玉门关外,收复了河西地区。从此,河西一带正式纳入了汉王朝的统治范围。”[8]此文仅只说霍去病于元狩二年春、夏两次西征,完全不提同年秋浑邪王携民与地降汉一事;而春夏二役霍去病虽深入河西甚至“过焉支山千有余里”、“逾居延至祁连山”,得胜之后却遂即班师还朝,并未从此占据河西、设官施治。所谓“收复了河西地区。从此,河西一带正式纳入了汉王朝的统治范围”实属无稽;至于所谓“把匈奴驱逐至玉门关外”,尤其荒唐可笑。元狩二年时尚无玉门关,霍去病大军何得到达玉门关?

2016年5月,中央电视台首映推出纪录片《从秦始皇到汉武帝》,其第6集《英雄时代》解说词亦云:霍去病“带领汉军两次遠征河西走廊,以极小的代价战胜了敌人,清除了河西走廊全部的匈奴势力。自此,汉帝国控制了河西走廊,将匈奴与西域的连接彻底中断。为了防止匈奴的再次反扑,汉帝国在河西走廊设置张掖、武威、酒泉、敦煌四郡,中原地区通向西域的通道从此被打通。”{1}这里同样只说霍去病“两次远征河西”“清除了河西走廊全部的匈奴势力。自此,汉帝国控制了河西走廊”。

上引诸说,皆无视元狩二年秋浑邪王携民举地献汉,而将“打通”“丝绸之路”叠加在霍去病两次西征的功劳簿上,甚至编造出“把匈奴驱逐至玉门关外”的胡话;有意无意地将这条和平开通的友好之路渲染成霍去病杀出的血路,给丝绸之路添加血腥,实在导人以谬!

河西之纳入汉朝版图,本是得之于匈奴浑邪王的献纳;汉朝和平接管河西,并非通过战争夺取。这是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而抹杀浑邪王率民携地降汉,渲染汉朝武力夺取河西;将匈奴内部矛盾,改换为汉匈矛盾;将此后张骞和平开通“西域道”(即后世所谓之丝绸之路)妄解为“战争打通”,显然都是错误的。当今之世,向往和谐,倡导友善,尤当据实言事。而信口戳触汉匈嫌隙、炫耀战神威风,亟应加以纠正,不可继续任由误导视听。

参考文献:

[1]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3:2908.

[2]司马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3:2933.

[3]刘光华,主编.西北通史:第1卷[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489-493;汪受宽.甘肃通史·秦汉卷[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9:173-185.

[4]班固.汉书:西域传(上)[M].北京:中华书局,1964.

[5]班固.汉书·地理志后叙[M].北京:中华书局,1964.

[6]郭厚安,陈守忠,主编.甘肃古代史[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89:124.

[7]甘肃省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纂.甘肃省志:第1卷:概述[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9:41-42.

[8]孙占鳌,主编.酒泉市志:上卷[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8: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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