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小说对曹操“仁者岂乐”到“果於杀戮”形象的文化与文学改塑
2019-03-22杨传禄
杨传禄
(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曹操形象在整个历史文化中有着一定的流变与演化,而且这种形象的变异和复杂性对历史中的受众而言,带来的文化认知和文化体验是十分巨大的,爱、恨、恶、敬、畏、戏、笑等心理在文学传播中产生的审美感受也大为不同。从文本和文体出发,探索某段时空这种现象与效果的因果很有必要。曹操的魏晋南北朝断代形象不同于我们现在所认识的形象。如今民众认知的曹操形象多出于明代小说《三国演义》和现今的各类影视剧,这类小说和影视剧无疑参考了各种历史文献中对曹操的描绘并杂而糅合进行再创作,生成与变异成新的曹操。复杂的艺术形象曹操已迥异于原始的曹操,曹操已经成为一个艺术品,一个文化产品,一个形象符号。人们对于曹操的打造往往是通过不断地文化改塑来实现的。
1 原始的忧郁者曹操
“仁者岂乐”——忧郁者曹操。从《曹操集》中可以看到原始的曹操,这本书中曹操书写最多的是“忧”“虑”“郁”“哀”“怜”“怅”“悲”“愁”“苦”等,他对生命、对国家对智慧充满了的忧虑。
对于生命的忧郁源于曹操的人本与万物和谐思想。曹操说“天地间,人为贵”[1]。人的生命在天地间最为宝贵,可东汉末年战乱的“邪世”漠视人的生命,曹操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忧,他从“万姓以死亡”的现实社会感受到“念之断人肠”[1]的生命苦楚,“万姓”死亡的痛苦时时让以“仁者岂乐”自居的曹操生命意识警醒。他在《赡给灾民令》《存恤令》《军谯令》等文中表现出“吾甚忧之”,对灾民与军士生命的忧虑。曹操还作《请恤郭嘉表》《请增封郭嘉表》《与荀彧悼郭嘉书》《又与荀彧悼郭嘉书》等数文请求封赏谋士郭嘉,可以说是忧人与忧才。此外,曹操从青壮年到暮年,对自我生命的忧愁贯穿始终。他晚年写作的游仙诗通过幻想神游到无寿命的仙境,进而清醒理智地认识到“忧世不治,存亡有命”[1],表达出生命的有限性和对生命的忧愁和无奈。曹操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在子孙身上得以延续,他在游仙诗中委婉地表达了这种情思,如《气出唱》数首。《对酒》一篇是曹操诉说其理想的生命之作,它勾勒出了太平时的生命运作情景,更希望包含草木昆虫的生命万物能在这个世界中和谐地生存。可见,曹操的生命之忧,从儒家人本思想出发,兼有道家万物和谐的思想,从个体、部分、整体到万物,都表现了对生命的忧郁,可谓是一种非常厚重的忧郁。
对国家的忧郁体现在整治乱臣、颁布刑法、发展产业与移风易俗。首先是乱臣乱国之忧,“宜奉天子以令不臣”[2]。他本人也在《述自令》《答袁绍书》《答吕布书》等文中表达了整治乱臣乱国、维护国家统一的愿望。其次,对法治的忧虑,“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3]。曹操强调法治与刑罚治国,颁布了《选举令》《选令》等选举国家治世官员。又如《选军中典狱令》中直言:“夫刑,百姓之命也。”[1]主张刑法而立于民本;《明罚令》中从“人不得寒食”[1]的忧患出发,提出刑罚;曹操还颁布了《严败军令》《分给诸将令》《军令》《船战令》《步战令》等赏罚与行军令,这些都是对国家法治中“法”与“刑”的规定。第三,曹操对农业、工业、科技事业感觉忧郁。他颁行了《抑兼并令》《置屯田令》《蠲河北租赋令》等农令,上表《上九酝酒法奏》《上杂物疏》《四时食制》等工业令,也发布《造发石车令》和开发造船技术。第四,曹操颁行了很多移风易俗、道德劝诫的法令,如《让礼令》《整齐风俗令》《禁鲜饰令》等。
对智慧的忧郁出于曹操重视历史、学问与战时缺乏人才。曹操对智慧、知识、学问的重视与忧郁不亚于任何人。从他本人的智识来看,“好学明经”[1]是曹操的追求,曹操言必旁征博引,以史为凭据,展现出强大的学识能力。曹操法先王,对历史的忧郁见于《修学令》等文中,此文的目的是为了使“先王之道不废,而有以益于天下”[1],主张一定得遵从先王之道。从对智囊来看,曹操颁行了一系列用人不拘品行令,这并非说曹操不重品行,相反,曹操十分看重人的品行,他颁布的《重功德令》强调道德的作用,又在《重功不拘品行令》《求贤令》《举士令》《举贤勿拘品行》等文引古事论述了才与德的关系,并大胆施行“举贤勿拘品行”[1],其时,将才置于德之上,这是战时的做法,却也展现出曹操的缺人之忧。因此,曹操对文武是非常忧惜的,曹操曾数次请封荀彧、郭嘉、田畴、荀攸、张辽、徐晃等人。
综上,曹操是一个忧郁者,他的这些正面忧郁足以显示他的不凡和容易让人产生误解,他的魄力和见识人少有之。而一个“仁者岂乐”的忧郁者曹操,才是属于最原始、最本真的曹操。
2 六朝小说对曹操形象的文化、文学改写
六朝小说创作带有极大的自主随意性,它们在题材对象、表现技法选用上往往海阔天空。六朝人向世间万物取材,诞生了一系列神话体、诸子体、历史体、民俗体小说,艺术上则多虚构、讽刺与夸张,这出于魏晋文人的自由精神。历史在他们眼中可以变成奇异的怪物,历史人物可以成为他们调侃的对象,他们对历史的认识变得虚妄,他们的创作方式也不是为了满足严谨性,他们不是历史学家却有向历史书写靠近的倾向。东汉班固评价小说家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4]而六朝小说的创作者们并不认为自己创作的小说为“小道”,是“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他们有著书立言的理想情怀,也希望能像诸子作品那般流传于世。小说家不把小说当 “小道”,人们也并不把它们作为“小道”来看,或为史言,或为子言。例如,六朝小说中写及曹操的几本作品中,《神仙传》《搜神记》归于《隋书·经籍志》中的史部,《博物志》《抱朴子内篇》《抱朴子外篇》《金楼子》归于 《隋书·经籍志》中的子部,《世说新语》在四库中为史部,《古今刀剑录》为子部,幽冥录在《太平御览》则归于果部。这种以史家言和子家言的小说创作观念是曹操形象改塑的文化倾向的认知积淀。这一情况在唐代才得到一丝微弱但又十分有意义的改观。把史、子与小说区分开来,萌起于唐代刘知己的《史通》,“《史通》进一步认为,史书所记应该为‘事关军国,理涉兴亡’之国家要道”[5]。《史通》从历史的角度排斥那些无关紧要之说、非实录小说、非实录的史记和诸子之作等,辨明了史书、子书和小说。这种观念与做法具有十分重大的革新意义,一方面,它可为史学著作提升史信的价值,为哲学开路,排除一定文学性的加入,为文笔之分和文史哲之分提供理论补充;另一方面,这种分界为说理文学和虚构文学提供了更广阔的发展时空,二者的界限更加分明。这样的文体辨识对小说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六朝之后,更近似于现代小说的,如唐传奇在唐代的勃发、宋话本的流行、元明清小说的隆盛。唐传奇、宋话本、明清小说的虚构性书写更加明确,也为曹操形象的改变提供了驱动的内因,而在六朝小说观念还未分明之时,六朝小说对曹操形象的塑造便已经开始了。
“果於杀戮”[6]——嗜杀者曹操。六朝小说写得最多的便是一个嗜杀者曹操,散见于各书。《抱朴子外篇》称“魏武帝亦弄法严峻,果於杀戮”[6],这是葛洪对曹操调笑式的批评与讥讽。再如《神仙传》与《抱朴子内篇》中均载曹操兵解左慈,而左慈不死,又屡次杀而不死,通过这种夸张、虚构的艺术手法来展示曹操的好杀。同样的嗜杀者形象也多见于刘义庆所辑《世说新语》。孔融、崔琰、杨修等大文士都为魏武所杀,因此这些文人都成为《世说新语》中对曹操讽刺、调侃的描写对象。如《世说新语》记载:“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魏武惭而赦之。”[7]以孔融大义凛然之词来反衬曹操杀戮的虚伪狡狯。《世说新语》又写曹操对杨修绝顶聪明的嫉恨,以杨修把“活”“门”合作阔字、“合”字意为“人啖一口”酪、“黄绢幼妇,外孙齐臼”[7]拆字为“绝妙好辞”的几种逸事描写,将曹操的阴狡暴露无遗。《世说新语》还写曹操对崔琰美貌的嫉妒,曹操“形陋”而崔琰“雅望”,曹操出于泄嫉,转而杀了匈奴使者。这样的书写为崔琰被杀提供了一种非关史实性的铺垫,却对改变历史人物形象起了较大的作用。《世说新语》中还塑造了一个倒霉蛋听信了曹操的鬼话,提刀至曹操身前而被曹操杀害。同样模式的写法也见于《世说新语》“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7]。曹操多疑、嗜杀的形象被六朝小说反复塑造,逐渐定型。又如《世说新语》写魏武有一妓,情性酷恶。曹操挑选了百余名女子训练唱歌,等她们的唱技与该妓差不多时,然后杀了恶妓,这样的做法显得无道和荒诞,完全改造了“仁者岂乐”的忧郁者曹操。此外,《英雄记》载曹操杀袁谭,在马上鼓舞欢欣,与《诛袁谭令》中“敢哭之者,戮及妻子”[1]有着鲜明的对比,一乐与一怒刻画出杀戮中的多面曹操。小说既写曹操喜好杀人,也写曹操喜好杀兽。《博物志》中魏武帝伐冒顿,经过白狼山,格杀狮子;《金楼子》中曹操射飞鸟,躬擒猛兽。这虽有赞颂曹操勇武的方面,但聚集于曹操杀戮的侧笔也不容忽视,这类因子也是构塑曹操形象不可忽视的部分。
六朝小说以曹操的嗜杀者形象为主体,也补写了一部分传说和志怪的事以丰富曹操的艺术形象。第一,狡狯。《献帝春秋》记曹操兵败吕布,曹操佯指“骑黄马者是也”[8]。《世说新语》中欺幌士兵“望梅止渴”。《世说新语》载曹操幼时与袁绍伙同劫盗新娘,又写贴床以躲剑刺。《搜神记》等记“桎梏”、追杀左慈。《神仙传》载会见王真,“意嫌其虚诈”到“乃信其有道,甚敬重之”[9]。书写曹操对道术的虚诈多疑到信任敬重。第二,多疑。《幽冥录》中记“魏武帝猜忌晋宜帝父子非曹氏纯臣,又常梦三匹马在一槽中其食”[10]。三马食槽,引起曹操的猜忌。又有《世说新语》记何晏画地为庐,引起曹操政治疑虑即把他遣往外地。第三,酷虐。葛洪《抱朴子外篇》中记载了曹操同意恢复“肉刑”,但葛洪实际也是一个“肉刑”支持者,不同的是,葛洪虽同意刑法上一些刑罚,但道义上不同意过于酷虐,如他在《抱朴子》中借回答他人对他的讽刺,谈到对月旦评屠灭的残暴,反对对言论自由酷虐地屠灭。第四,神怪化。《古今刀剑录》记曹操获一把古剑,其上已然有“孟德”二字,这是志怪。志怪也见于《搜神记》中,曹操砍伐龙树出血,憎恶龙树,一月即死。再如《博物志》中写曹操好养性法,也懂方药,招揽了四方术士,如左慈、华佗等,俨然一个神怪化了的曹操。由此,以嗜杀为主体,狡狯、多疑、酷恶、神怪化的曹操形象在六朝小说中被浓墨重彩地塑造出来。再结合当时部分正史、野史、杂传、杂评的一定程度的改造,在六朝历史过程中流传与积淀,为后世文化与文学中对曹操的再度改塑奠定了基本的艺术模型。而原本“仁者岂乐”的曹操,已在六朝被小说家所改写成具有一定的艺术形象化的“果于杀戮”的曹操。
3 结语
综上所述,曹操复杂的艺术形象已经迥异于曹操原始的本真形象。曹操的本真是一个“仁者岂乐”历史人物,有着对生命、国家、智慧的忧虑。现如今的艺术化的曹操形象经过重重历史的加工,已经脱离了历史中的曹操,而六朝小说是其中关键的一环,六朝小说创作出于一定的历史因素及自由书写精神,“子”“史”“小说”不分,将曹操进行一定的改造。六朝小说中以嗜杀为主体,狡狯、多疑、酷虐、神怪化的曹操形象已经成为后世小说和影视文学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