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结构-符号看《神曲》与《离骚》的篇章隐喻
2019-03-22马迎春
马迎春
(四川民族学院 文学院,四川 康定 626001)
Halliday在讨论语法隐喻时提出篇章隐喻(textual metaphor)的概念,但是没有进行明确界定。魏纪东在借鉴西方理论资源基础上,认为篇章隐喻是指以一定的衔接、连贯方式,延伸于一定篇幅甚至是整个篇章,并且形成了这一篇章的基本语法、语义框架的那种隐喻[1]。这就是说,一个文本如果包含大量隐喻,并且这些隐喻通过语义上甚至语法上的关联衔接连贯起来,构成一定篇幅甚至整个文本,那么这个文本就是篇章隐喻。这样来看,《离骚》和《神曲》就属于篇章隐喻。文章从结构-符号出发,同时借用篇章隐喻理论,对两部作品的隐喻现象进行比较分析。
1 篇章隐喻
篇章隐喻的建构方式可分为寓言式篇章隐喻和博喻式篇章隐喻,前者以寓言形式建构,后者以博喻形式建构。魏纪东先生指出,寓言式篇章的隐喻性有两个方面的属性:一是寓言式篇章类似一种隐性的隐喻篇章,它要说明的主题或本体在文中不出现,喻体部分以一个虚构的故事事件推进过程对语篇进行拓展,对某个道理进行循序渐进地阐述;二是寓言式篇章又类似一种显性的隐喻篇章,在篇首或篇尾明确提出所阐述的主题或喻底,而用于证明、寓示其道理的故事会出现隐喻式语段[1]。根据寓言式篇章隐喻概念,《神曲》就是一个寓言式篇章,一个长篇的寓言式隐喻。
博喻式篇章就是“若一个篇章的主体部分或整体部分是以博喻形式建构的,那么它就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博喻式篇章”。博喻式篇章又分为高密度博喻式篇章和低密度博喻式篇章,前者指自始至终由依次连贯的博喻句组成,后者指的是博喻语句在篇中呈分散状态,但篇章的整体架构仍然由间断的博喻语句来体现[1]。《离骚》就是一个包含草木系列、动物系列、物象系列、人物系列等意象群的篇章式博喻,构成这些博喻的语句在文本中呈分散状态,因而属于一个低密度博喻式篇章隐喻。
2 《神曲》寓言式篇章隐喻
若从结构-符号看,《神曲》篇章隐喻文本是由不同结构层级转换生成,是一个嵌套式的篇章隐喻。在整一文学手法层级,《神曲》的寓言表现为较小的寓言故事,这些小寓言故事又以集群的方式构成中寓言,数个中寓言又构成整个《神曲》寓言,其间是一种结构-符号的转换和嵌套关系。
首先从文本文学手法层级看,《神曲》文本寓言由黑暗森林、地狱、炼狱、天堂四个篇章式中寓言构成,并由它们支撑、充实,并最终赋予意义。这四个寓言也是四个整一文学手法,它们构成了《神曲》寓言的载体,寄寓着这样的道德训诫:人只要不断清除自身罪恶,趋善避恶,用知识和智慧进行人生的指导,就能够超越现实的困境,迈向无限光明的境界。从结构-符号角度看,《神曲》文本寓言若没有整一文学手法层级的中寓言作为基础和支撑,文本寓言就落空,失去了依托,文本寓言的真实寓意也就无从体现。
《地狱》的第一首和第二首是“黑暗森林”寓言,这个中寓言首先提出问题,即迷失正途怎样才能获得拯救。这个寓言成为整个文本寓言的构成部分和支撑,并为但丁的三界之行提供了合理依据,也为整个文本寓言提供了意义指向。“我”在人生的中途迷失,被三头猛兽拦住去路,维吉尔受贝阿特丽切之托前来救助,其道德寓意为:人类迷失正途,只有接受理性和信仰的指引才能获得拯救。于是,但丁三界之行的目的就非常明显了。
“地狱”寓言讲恶人的故事,通过在地狱受罚亡灵的反面例证进行道德训诫,体现寓意:生前犯罪者死后必入地狱遭受惩罚。但从结构-符号看,“地狱”寓言本身又是由更小的寓言故事构成并支撑的。但丁根据基督教伦理道德观念将罪与罚细化,这样,“恶人”犯下罪孽受惩罚的整一寓言故事,又由下一结构层级的小寓言构成。在地狱中,罪恶细化为二十多种,包括淫欲罪、施暴罪、高利贷罪、鸡奸罪、淫媒罪、诱奸罪、买卖圣职罪、贪污罪等。每种罪行都有一个代表,每类罪行接受相应的刑罚,比如犯施暴罪者淹没在血河中受苦,劈开挑拨离间者的身体等。每个小寓言也都包蕴着独特的寓意。因此,地狱中每一种罪与罚就是一个小寓言,正是这些小寓言共同构成并支撑起地狱中寓言,而地狱中寓言又成为构成和支撑《神曲》文本寓言的要素之一。
“炼狱”中寓言相对于地狱的恶,是丑的所在。生前犯罪,死前忏悔的亡灵都进入炼狱赎罪。炼狱中的刑罚较轻,亡灵赎清罪行后可以上升到天堂享福。由“炼狱”的赎罪模式可见其道德教训含义,即一个人犯罪如果及时悔改,是能够获得拯救的,如不忏悔并进行赎罪,灵魂就只能进入地狱,遭受地狱残酷的刑罚。在炼狱,罪行同样也是根据宗教的伦理道德观进行细化,各种罪行及其代表人物的故事就是位于更低结构层级的一个个小寓言,它们构成并支撑起位于较高结构层级的“炼狱”寓言,“炼狱”寓言又支撑起更高结构层级的《神曲》文本寓言。
“天堂”寓言与地狱之恶和炼狱之丑形成鲜明的对比,是善与爱的空间,也是三界之行的精神导向。天堂中,“善”也是按照基督教伦理观念进行细化,天堂精灵在世都是行善之人,有誓愿未偿的正人君子、做善事但爱慕世间荣耀者、仁慈博爱多情者、殉道者等。他们都是享福的精灵,沐浴在神的博爱之中,一片光明,这些“善”的类别及其代表人物实质上是一个个小寓言。同时,天堂充满了大量对神学、宗教哲学的讨论,但丁的宗教哲学观和信仰借此得以表达,这些小寓言都是“天堂”寓言的构成部分。“天堂”寓言就由这些小寓言构成并支撑,同时又成为《神曲》文本寓言的构成部分和支撑。
但丁指出诗有两种意义,即字面义、譬喻义或神秘义。如果从字面意义看不外乎是写“亡灵的境遇”,但假如从隐喻义看,则是说“人们在运用其自由选择的意志时,由于善行或恶行,终将得到善报或恶报”。他还指出诗具有四重意义,即字面义、譬喻义、道德义和寓言义,后三种意义称为神秘意义,即寓意,这是诗的真正意义。《神曲》是一个寓言化的世界,一个嵌套式的寓言式篇章隐喻[2]。从其诞生的中世纪背景、文本本身的寓言性质可看出中世纪“寓言说”对它的影响,体现了精神史诗之特征。
3 《离骚》博喻式篇章隐喻
从隐喻学角度看,《离骚》是属于博喻式的篇章隐喻。“博喻”又叫“联贯比”或者“联珠比喻”,指的是连用两个或多个以上的喻体,来形容一个本体,也即围绕一个相同的话题连续运用多个比喻[1]。这即是说用多个喻体来形容、说明一个本体的修辞形式就是博喻。博喻可分为延伸式博喻、平行式博喻两种基本类型。延伸式博喻是将一个根隐喻(基本隐喻)或其映射的目标域作为上义项,它制约着作为其下义项的其他喻体。博喻统摄的所有子隐喻,都属于同一“语域”,并且在这一“语域”内延伸发展,彼此接续推进。平行式博喻的所有喻体都围绕着目标域作不同角度的特征映射,而所使用的喻体,通常是跨语域的,且相互之间是一种并列关系。它没有延伸式博喻的最终的完形终点,而是具有开放性,即作者可以根据抒发感情的需要增减喻体的数目[1]。《离骚》作为博喻式篇章隐喻,从结构-符号看,是有层级构造体系的。
整个《离骚》文本抒发美政理想失败、四处求索不得的悲情,但其实现情感抒发的手段却是博喻。文本中的草木系列、动物系列和美人系列三个系列意象群组成博喻式隐喻。这些意象群构成的博喻位于整一文学手法层级,在文本中互相穿插、交织,它一方面需要下一层级的比兴-隐喻作为支撑,同时又构成并支撑了上一层级结构-符号整体,生成了整个《离骚》篇章隐喻文本。
比如草木博喻在《离骚》中断续出现,呈离散状态。这些构成博喻的单个比喻(子隐喻)处于语句层,从文学手法看就是处于最小文学手法层级,它们出自同一个语义场,有一种语义上的关联并进行延伸从而形成了博喻式隐喻。从子隐喻喻意性质看分为两类,一是香草,如秋兰、木兰、幽兰、芙蓉、芰荷等,以香草隐喻高洁的品格和才能;二是恶草,如椒、榝等,隐喻卑劣之徒。
草木博喻融合了平行式和延伸式两种结构,一方面它的各个子隐喻以并列的关系组织起来,形成平行结构,如“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它们之间都是一种并列关系,喻义是平行的,都是以培植不同的香草来比喻培养人才,“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用并列式的香草比喻上古圣王是怎样重用贤才的。根据隐喻中运用的动词和形容词等可以识别出延伸式结构,“名词勾画事物;动词勾画过程;形容词、副词和介词等词类勾画非过程的关系”[1]。这即是说,延伸式博喻喻意的延伸推进和完成通常借助于动词、形容词等得以实现,如“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冀、愿、伤、哀、萎绝、芜秽”等动词和形容词,在上面培植香草比喻语境下进行喻意伸展。假如没有这些动词、形容词的意义映射,“种植香草”的隐喻意义就不能够恰当体现出来,而可能仅仅被理解为字面意义上的植花种草;反过来没有前面“种植香草”的铺垫,后面的喻意延伸就失去了根基。
“三次求女”构成一个美人系列博喻,王逸注曰:“宓妃,神女,以喻隐士……求隐士清洁若宓妃者,欲与并心力也。”又注:“佚,美也。谓帝尧之妃,契母简狄也。配圣帝,生贤子,以喻贞贤也。”虽然王逸没有明确指出“二姚”也是喻指贤良之士,但其注曰:“屈原设至远方之外,博求众贤……”[3]这样看来,诗人是以三次追求美女来比喻寻求贤良之士的。可见,三次求女构成博喻式篇章隐喻。
这个博喻从结构上来看,同样结合使用了平行结构和延伸结构。三次求女是三次追求过程的重复,这是一种平行结构;三次追求,是为了通过重复达到抒发强烈情感的目的,而每一次求女又采用的是一种延伸式结构,如追求宓妃的诗句都围绕着这一根隐喻展开,即以追求美女隐喻追求贤明之士。作者先写求女的准备和原因: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接着写追求的过程:令丰隆乘云、解佩纕结言、令謇修为理;接着写宓妃本身“纬繣难迁”,骄傲又喜淫游;最后写追求结果:其信美而无礼,因而违弃而改求。这一隐喻延伸的过程也就是求女展开的过程。求简狄、二姚也是采取的延伸式结构。
进一步考察可以发现,“三次求女”的“美人博喻”,其整体构思就是采用一种博喻框架,以博喻统摄整个语段,根隐喻喻意被放大。在这样的博喻框架统摄下,作者可以灵活采用叙述、抒情和描写等最小文学手法进行浓墨重彩的延伸抒写,扩展了文本诗意空间。
总之,在整一文学手法层级,《离骚》“草木博喻”“美人博喻”等相互作用,转换生成并支撑了整个《离骚》博喻式篇章隐喻文本。篇章隐喻强化了情感抒发,丰富了作品喻意,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体现了《离骚》作为中国古代言志诗浓厚的主观抒情性特征。
综上,《神曲》和《离骚》作为篇章隐喻文本,从结构-符号看,在最小文学手法层级,或者在语句层,有大量的常规隐喻,这些隐喻的集群转换生成了整一文学手法层面的寓言-隐喻或者博喻,并最终转换生成整个文本篇章隐喻。《神曲》充满了大量的来自基督教世界的隐喻、寓言,作为寓言式篇章隐喻,体现了中世纪“寓言说”的影响,接续的是《圣经》传统。《离骚》作为博喻式篇章隐喻,有大量的动植物意象,体现的是中国古代“言志”诗学的影响,接续的是《诗经》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