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刚大之气”与“潜气内转”
——试论理学思想对辛弃疾“以气为词”的影响

2019-03-21陈逸鸣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理学家词作理学

陈逸鸣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9)

宋代人常以“气”论辛弃疾。陆游《寄赵昌甫》“君看幼安气如虎”[1];赵文《吴山房乐府序》则道“近世辛幼安,跌荡磊落,犹有中原豪杰之气”[2];黄干《与辛稼轩侍郎书》和谢枋得《宋辛稼轩先生墓记》都说辛弃疾有“刚大之气”[3],等等。“刚大之气”“气如虎”“中原豪杰之气”,宋人常以此类词语描绘辛弃疾的人格气象。不仅如此,后人也喜欢以“气”论辛弃疾之词。比如,清代学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曾说:“稼轩是极有性情人,学稼轩者,胸中须先具一段真气奇气,否则虽纸上奔腾,其中俄空焉,亦萧萧索索如墉下风耳。”[4]谢章铤认为辛弃疾是极有性情之人,并且是“以气为词”,将胸中“真气奇气”贯于诗词之中,成就他人难以模仿之风格。那么,辛弃疾词中之“气”究竟内涵何在?是否都是所谓的“刚大之气”?辛弃疾是如何“以气为词”,将“真气奇气”融进词作里的?

笔者认为,辛弃疾的“以气为词”受到理学思想的深刻影响。理学是有宋一代盛行的思想潮流。作为文人士大夫的辛弃疾,也自然受到理学影响。辛弃疾与当时著名的理学家朱熹、陈亮、张拭、吕祖谦、陆九渊、黄干等人交厚。淳熙八年(1181)之后,辛弃疾落职闲居信州,由于与理学家们交往频繁,其居住之地甚至被“视为理学家们汇集之所,宛如儒学发源圣地洙泗阙里了”[5]。尤其朱熹和陈亮二人,与辛弃疾志同道合,交往甚密,常以诗词互相唱和。正如近世稼轩词的研究者梁启勋说的:“先生交游虽广,然择友颇严。惟与朱晦翁、陈同甫二人交最笃。”[6]朱熹是杰出的理学大师,深为辛弃疾敬佩。朱熹死后,在朝廷“禁伪学”的环境下,门生故旧不敢为朱熹送葬,而辛弃疾却毅然前往,还曾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诗句,预言朱熹的成就将万世长存。辛弃疾与朱熹、陈亮等理学家惺惺相惜,其真挚情谊堪称千古佳话。由此可见,辛弃疾的诗词创作受到理学思想的影响也当在情理之中。

一、理学对“以气为词”的支持作用

(一)理学为“以气为词”提供理论支撑

“气”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意义颇为丰富的概念。远古时期所言之“气”多是物质之气、自然之气,呈现出一种具象性的特征,如“山气”“云气”等。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兴起,百家争鸣,人的主体意识空前觉醒,“气”越来越多地被用于解释主体方面的问题。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7]174孔子不仅用“血气”来形容人在不同阶段的生理状态、解释主体内在问题,而且将其与“道德”联系起来。孟子则提出了养“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的主张。《孟子·公孙丑上》说:“‘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补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8]62孟子的“养气论”前所未有地将“气”与道德修养、精神境界紧密联系在一起,所谓的“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成为“大丈夫”的人格之美的重要表征,对后世士大夫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宋代理学家们在哲学理论层面将儒家的养气论发扬光大。《宋史·道学传》将周敦颐列为理学第一人,他在《太极图说》中,描述了宇宙生成过程,即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万物得以化生。这种宇宙生成图式是以“气”为基础构想的,此论集成了前代哲学中阴阳二气的思想。正如周敦颐说的,“二气交感,化生万物”[9],阴阳二气分化于太极,相互作用而生成万物。张载在此基础上继续发展出理学的气象论,他将宇宙构成分为“太虚”“气”和万物。《正蒙·太和篇》中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10]7,太虚是气的本体,气散的状态即是太虚,“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10]7。阴阳之气的聚散成为万物生灭之原因,气聚则生为有形之物,气散则物亡。万物成形则有象,故张载在《正蒙·乾称篇》又提出了“象”与“气”的关系:“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11]凡有状态可形容的,皆是客观存在之物象。这些“象”都是源于“气”的。“气”是虚的、无形的、混沌性的,“象”是实的、有形的、实体性。由于理学家以振兴儒学、匡正社会伦理秩序为己任,因而,气象论不仅限于对宇宙生成过程的解释,而且成为理学家道德审美的一个标尺。道德审美的最主要内容就是人格美,故而人格美就成为人的“气象”之美。正如《孟子·尽心下》说的“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8]334,只有不断提升道德境界,使内在的修养充实而饱满,才会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人格之美,展现出人格之大,亦即理学家所谓的“圣贤气象”。

钱穆《宋代理学三书随劄》谈到,“气象”二字一经理学家拈出,便对中国文化精神有大意义[12]。在世道黑暗、内忧外患的有宋一代,信奉理学的士大夫特别注重养气,以求在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中保持高尚气节,彰显圣贤气象。作为南宋一代名士,辛弃疾也是理学养气论的鼓吹者和实行者。辛弃疾《偶作》诗云:“一气同生天地人。”[13]265这正是受到理学家“气化生万物”的宇宙生成论影响。在辛弃疾的诗词中经常以“气”论人,如“少年横槊,气凭陵、酒圣诗豪余事”[14]224(《念奴娇》);“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14]573(《永遇乐》);“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14]541(《水龙吟》);等等。辛弃疾也将养气论运用到论政和论军上。辛弃疾的政论文《九议·其一》批评了“言与貌为智勇”的色厉内荏之人,认为“以气为智勇”之人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13]70。在《美芹十论》中,辛弃疾指出军队要打胜战也必须“未战养其气”[13]26,他赞扬“张浚符离之师,确有生气”[13]2。

辛弃疾不仅以“气”论人、以“气”论军,更以“气”为词。南宋是偏安一隅的王朝,长年饱受异族侵略,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辛弃疾一生都在为收复河山、抗战救国而不懈努力。辛弃疾的弟子范开在《稼轩词序》中说:“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15]50此语说出了辛弃疾创作诗歌的与众不同。辛弃疾“以功业自许”,志在安邦定国而非写词作曲,词作是他表现自己的气节与功业的器具。因此辛弃疾必将自己满腔的刚大之气注入词的创作中,这也促使他接受理学的文道观,从而革新词的创作观念。在南宋以前,词一直被大多数文人定位为诗文的附庸,题材狭隘而以“缘情绮靡”为尚。理学家们干预文学,力倡文以载道、文道合一。朱熹《读唐志》一文指出“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16]3373-3374,道德与文章是一不是二,文章不可远离、违背儒家之道。他还说:“圣贤之心,既有是精明纯粹之实以旁薄充塞乎其内,则其著见于外者,亦必自然条理分明,光辉发越而不可掩盖。”[16]3374圣贤有精明纯粹之气磅礴充塞于心间,其外在著作也必定彰显出圣贤气象而光耀夺目。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们将“气象论”运用到了文艺批评当中,“为艺术境界理论提供了一种哲学基础”[17],指明了文艺之美源于儒家所倡导的伦理之道。在理学的影响下,作为正统文学的宋诗也开始弃“情”而言“志”。所谓“志”指的就是关心天下、苍生的政治怀抱。

辛弃疾借助理学的文艺思想,大力推动了词的创作转型。他把词从“缘情”导向“言志”这一诗文传统,以词来书写政教人伦,寄托济世之志。在《鹧鸪天·送人》里,辛弃疾道:“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14]57表达了对传统词作题材局限于抒发个人之悲欢、小家之离合的不满。“儿女情长”便不免“英雄气短”,辛弃疾作词则偏要反之而行。在《水调歌头·席上为叶仲洽赋》中写道:“须作猬毛磔,笔作剑锋长。”[14]384“须作猬毛磔”形容如桓温般的大丈夫的威武彪悍;“笔作剑锋长”正是辛弃疾诗词创作观的重要表现,他认为文人的笔可以如剑锋般有力,在现实中起到激浊扬清、扶正祛邪的作用。在《浣溪沙·百世孤芳肯自媒》中写道:“百世孤芳肯自媒?直须诗句与推排。”[14]379表明自己不愿与黑暗世俗同流合污,要用诗词来彰显自己高洁的精神气节。清代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稼轩不平则鸣,随处辄发。”[15]336面对社会黑暗的现实,经历仕途的沉浮得失,辛弃疾胸中澎湃的浩然之气化成了词作中的不平之鸣,铸就了宋词世界一道雄奇的景观。

(二)理学为“以气为词”提供方法启示

理学思想不仅为辛弃疾“以气为词”提供理论支撑,也为其“以气为词”提供方法启示。辛弃疾“以气为词”乃是通过“以文为词”的形式实现的。辛弃疾“以文为词”的一个基本特征,即是将散文式的议论融入词作里。议论说理属于理性思维的范畴,本多见于散文当中,而辛弃疾却将古文中的议论手法引进词的创作里,慷慨议论天下,驰骋评判古今,从而吐露胸中的刚大之气,正是深受理学思想的影响的体现。如前文所述,理学家力倡文道合一,认为文章必须发明圣贤之道,这就使得宋代诗文里议论成分大大增多,甚至出现了专言义理的理学家之诗。理学家诗派的形成和理学创始者之一的邵雍关系密切。邵雍曾编辑诗歌集《伊川击壤集》,收诗一千五百余首,对理学家产生重大影响,促使他们在格物致知、穷理尽性之外,用诗歌之体发明义理之秘。由于邵雍的《伊川击壤集》影响深远,故而理学诗被称为“康节体”(邵雍谥康节),又被称为“击壤体”。

南宋时期,由于理学思潮影响的深入,理学诗词曾流行一时,以致“理学兴而诗律坏”[5]。辛弃疾的好友朱熹,堪称理学家中文学造诣最高的诗人之一,其诗词里即有许多谈论义理之作。其《观书有感二首》由读书而悟见义理,思想隽永深刻,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之作。此外,他还有阐发义理的《训蒙绝句》百首。朱熹的词作也多议论,如《水调歌头·富贵有余乐》全词纯用议论,讽刺李斯、陆机临刑时仍慕富贵的人生追求,并对鸱夷子范蠡功成身退、淡泊名利的事迹大加称赞,最后表明自己的理想信念,达到了言志之目的。辛弃疾的另一位好友陈亮,则是一位注重事功的理学家,他和辛弃疾一样,是一位志在抗敌救国的将领,同时也是辛派词人的中坚。《宋史》说陈亮“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18],纵横捭阖的议论正是陈亮词最突出的特点。如《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堪称“以文为词”的典范之作,以力透纸背的议论表达了词人志在洗雪国耻、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

辛弃疾学习、吸收理学家以议论为词、重阐发义理的经验,将词作的议论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辛弃疾词的现实性很强,在他看来,词可以用来评议时政、激浊扬清。他在《定风波·再用韵,时国华置酒,歌舞甚盛》中写道:“莫望中州叹黍离,元和圣德要君诗。”[14]336《元和圣德诗》是唐代大儒韩愈的诗作,歌颂的是“元和”年间唐宪宗的圣德伟业——讨伐藩镇,重振朝纲,迎来唐室中兴。辛弃疾引用此典代指讨伐金国、恢复中原的大业。这两句词正道明了辛弃疾创作诗词以干预时政的心志,他以词为批判的武器,对南宋朝廷的主和派、投降派作了深刻的揭露,对朝廷偏安一隅、懦弱求和的政策严加驳斥。在《满江红·倦客新丰》里,辛弃疾痛斥朝廷压制有志之士的行为,“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14]80,如果容许志士仁人们去率兵杀敌,那么驱除鞑虏、安邦定国的伟业就必将实现。在《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中,辛弃疾表达了对南宋王朝纸醉金迷、乐不思蜀的满腔愤懑之气。词人写道:“袖手高山流水,听群蛙鼓吹荒池。文章手,直须补衮,藻火粲宗彝。”[14]85“群蛙”“鼓吹荒池”喻指朝中蝇营狗苟的小人,“藻火粲宗彝”是说祭祀中服饰、器皿上的水藻、火焰等图案可以增添光彩。故而词句意即:让朝中小人们像青蛙在荒池里叫闹、表演吧,我们有志之士大可冷眼旁观,而高奏清雅之曲;文人的文学作品应当用以拯救时弊,为国尽忠。南宋之前的词作,除苏轼等人之外,大多热衷于描述莺歌蝶舞的文人生活,摹写燕裙细腰的女人体貌,辛弃疾一反此“传统”,通过散文式的议论,将自己对于时政的见解,以及匡扶天下的满腔豪气注入到词的创作中,真正实现了“以文为词”。

理学家们博览经史子集,以诗词阐发义理之时往往好用典故,尤其是引用儒家经典。如前文提及朱熹的《水调歌头·富贵有余乐》,引用了李斯、陆机贪慕富贵而被杀,和范蠡功遂身退却流芳千古的典故,以此表达词人的价值理想。在朱熹旨在阐发义理的诗词里,这样的用典俯拾皆是。在陈亮词中也是“抟搦义理,劫剥经传”,以发“平生经济之怀”[19]91。朱熹门下的王柏擅长在诗词中用典,往往运用自如而未有造作之嫌。深受理学思想影响的辛弃疾,在词作里慷慨议论时更是将用典这一手法运用到极致。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比较苏轼、辛弃疾的成就时说,苏东坡的词“倾荡磊落,如诗如文”,但是“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及稼轩横竖烂馒,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5]53。辛弃疾词中引用之典故不限于儒经,而是经史子集,应有尽有:引“经”之语,则取自《论语》《易经》《诗经》《礼记》等;用“史”之言,则引自《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用“子”之句,则引《老子》《庄子》等;引“集”之文,则多采自楚辞、陶渊明诗等。辛弃疾甚至在词作里引用理学用语。如《渔家傲·道德文章传几世》中“道德文章传几世,到君合上三台位”[14]298一句,可对比朱熹《读唐志》的“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

旁征博引是辛弃疾吐露心中刚大之气的一个重要手法,正如李调元《雨村词话》所说:“辛稼轩词肝胆激烈,有奇气,腹有诗书,足以运之,故喜用四书成语,如自己出。”[20]辛弃疾能通过化用典故倾吐自己胸中昂扬向上的锐气。如《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上阙):“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14]60前两句以“塞尘”“胡骑”道明金兵入侵,战事突起。第二、三句以“组练十万”“列舰层楼”表现宋朝军队的强大。此后三句中连续使用典故——“谁道投鞭飞渡”指前秦苻坚的惨败,“鸣髇血污”道匈奴单于头曼死于儿子箭下,“佛狸愁”言北魏拓拔焘功亏一篑。词人以三个史实来类比金主完颜亮,喻示金国发动的侵略战争必将以失败告终。最后两句借用战国风云人物苏秦的形象以自比,彰显了词人南归之初的英雄豪气。又如,《贺新郎·碧海成桑野》中,辛弃疾大胆宣称:“我辈从来文字饮,怕‘壮怀激烈’须歌者。”[14]325此句意即过往的士人在酒席上创作诗词不过是为了助兴,而如今应该高倡自己的英雄气概,让擅长演唱豪迈曲调的歌者为我们助兴。“壮怀激烈”一语引用自岳飞的《满江红》,充分彰显出辛弃疾堪比抗金名将岳飞的英雄豪情。有时辛弃疾也利用典故表现自己心中的抑郁愤懑之气。比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用典密集而巧妙,词中感叹孙权和刘裕的伟业风流云散,惋惜宋文帝因仓促用兵而惨败,为敌占区拓跋焘祠堂香火旺盛而心寒,最后引用《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的典故,通过以廉颇自比,既表明了自己豪情不减当年,又吐露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满腔愤懑之气。

理学思想为辛弃疾的“以气为词”提供了方法启示:不论是磅礴欲出的慷慨之气,还是英雄扼腕的抑郁之气,辛弃疾都能通过“以文为词”的手法将其落在实处。“以气为词”是“以文为词”的精神内核,“以文为词”是“以气为词”的实现形式,二者实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

二、理学对“以气为词”的规范作用

(一)理学的“内圣外王”与辛词的“潜气内转”

理学思想对于辛弃疾“以气为词”不仅有支持作用,同时也起到规范、约制的作用。辛弃疾深受理学思想的影响,但他并非理学家,而是以抗金救国为根本使命的仁人志士。抗金救国的事功心、英雄气与理学思想并无矛盾,正因如此,理学思想才能对他的“以气为词”起到支持作用。不过,理学家讲的是“内圣外王”:先有“内圣”,后有“外王”;必先正心诚意,而后方能治国平天下。正如在理学家(尤其是朱熹等)的世界观里,“气”固然重要,但是“理”却是“气”之根本。朱熹曾评价辛弃疾说:“今日如此人物,岂易可得。向使早向里来,有用心处,则其事业俊伟光明,岂但如今所就而已耶!”[5]朱熹一面欣赏辛弃疾的英雄豪气,另一面则颇为惋惜地说,如果辛弃疾能“早向里来,有用心处”,也就是更早专注于内在的修养,那么他外在的事业必定更加辉煌。

那么,理学家提倡的“内圣”的最高境界究竟是什么,与辛弃疾的“刚大之气”有什么区别?在宋代,儒学之所以出现危机,是因为受到佛教、道教的猛烈冲击,儒学不是宗教,没有关于“来生”“彼岸”的许诺,如何让人发自真心地追求儒家倡导的道德伦理,这是宋儒必须回答的问题。为此,理学家提出了“孔颜之乐”的精神境界,试图以此为生民安身立命。所谓“孔颜之乐”出自于《论语》: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7]69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7]58

理学家宣扬的“孔颜之乐”,既不在于帝王将相所拥有的权力富贵,也不在于英雄豪杰所求的建功立业,更不在于佛、道二教所说的彼岸世界。“孔颜之乐”就在平淡的日常生活当中,即便是“饭疏食,饮水”“一箪食,一瓢饮”,圣贤仍然能“安贫乐道”。“乐道”是“安贫”的前提,正如周敦颐所云:“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故常泰无不足,而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其重无加焉尔。”[21]由于“道充身安”,故能在平凡中超凡。如辛弃疾般雄心勃勃,汲汲追求外在功业,虽然符合理学倡导的“外王”思想,也和忠君爱国的理学道德观一致,但是从“内圣”的角度来看,其境界尚有不足之处。故而“孔颜之乐”这种圣贤气象不同于孟子所谓“浩然之气”的“至大至刚”,而是柔和的、温和的,也就是张载所说的“和乐”:“和乐,道之端乎。和则可大,乐则可久,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22]

李泽厚说:“理学心学所追求的‘孔颜乐处’的最高境界,既可以是伦理—宗教式的,又可以是伦理、审美式的,或还原为纯审美式的。”[23]理学追求“孔颜之乐”的思想,表现在诗词创作、诗词批评里即以淡雅温和为美。正如天理之流行正在于“饭疏食,饮水”的平淡之中,淡雅温和的诗词也是最美妙的。理学的这种审美取向也使“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诗教传统得以发扬,并深刻影响、规范着词学思想的发展方向。比如,林正大《风雅遗音序》:“是作也,婉而成章,乐而不淫,视世俗之乐,固有间矣”[24];曾丰《知稼翁词集序》:“凡感发而输写,大抵清而不激,和而不流,要其情性则适,撰之礼义而安,非能为词也,道德之美,腴于根而盎于华,不能不为词也。”[25]随着理学思潮的流行,南宋许多文人将这种“婉而成章,乐而不淫”“清而不激,和而不流”的风格视为作词之规范。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辛派词人自然不免受到这一潮流的影响。辛派词人热衷于在词中批判社会的腐朽黑暗,抒写个人的抑郁愤懑,如此“不平则鸣”之作,有些时候在艺术上难免失之于粗豪,比如辛派词人刘过之词,常被人以粗率薄之。然而辛派之词同样不乏雅化之作,人们对辛派词风的评价也重视一个“雅”字,辛弃疾词是“雄深雅健”,张孝祥词则“气雄而调雅”,范成大词亦“跌宕风流,都归于雅”[19]。

在饱经人生的坎坷磨难后,尤其是后期与朱熹等理学家交往愈密,辛弃疾更加自觉地在词作中“潜气内转”“摧刚为柔”[26]。在辛词中毫无顾忌地倾泻不平之气的情况很少,大部分是豪情中有婉转,激昂中有缠绵。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上阕开头以千里楚天与滚滚长江为背景,引动家国之恨和乡关之思,然而词人并非将满怀的愤懑和愁绪一下子倾倒出来,而是道:“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14]35词人将崇山峻岭想象成女子的碧玉发簪和螺形发髻,瞬间就达到“潜气内转”,使得满怀忧愤化为如女子发丝般的缠绵悱恻。下阕连续用典对于四位历史人物进行褒贬,表达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最后话锋一转,回归当下,叹“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14]35,将“红巾翠袖”和“英雄泪”这两个意象并列在一起,使得英雄的扼腕叹息里融入了女子的柔情温和,可谓是“摧刚为柔”,复归雅致。正如谭献在《复堂词话》里对此词的评价:“裂竹之声,何尝不潜气内转?”[15]380《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也是一首忧时感世之作。词人用婉约的形式,借写春意阑珊、美人迟暮来表达自己对江山社稷的耿耿忠心。一颗火热的心在婉约的外衣下跳动着,热烈的内容与婉约的形式达到和谐统一,可谓是潜气内转,柔中寓刚。《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里,词人在中秋夜一会儿“把酒问姮娥”,一会儿又“乘风好去,长空万里”,最后说“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14]34,用曲折隐喻的手法表现了自己与恶势力抗争到底的浩然正气,显得刚柔相济,意味深长。著名的《青玉案·元夕》亦是“潜气内转”的典范之作,词作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4]34结尾,含蓄蕴藉中彰显孤高坚毅之气,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备受后人推崇。因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引申词义,将其列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最高境界。

可见,辛弃疾虽然被视为豪放派词人,但并非与婉约风韵绝缘,相反,较之传统的婉约词人“竞是更能优为之的”[26]。与为婉约而婉约的词人不同,辛弃疾在理学思想的影响下,将自己至大至刚之气化作一股潜流,并以细腻的笔调、舒缓的文词,含蓄委婉地流露出来,雄气勃发而不失温柔敦厚,沉郁悲慨而不失淡雅平和,从而成就了独具一格的婉约词作。

(二)理学的“民胞物与”与辛词的“生气盎然”

辛弃疾不少词作里都有“潜气内转”的现象,使得他本有的豪气在注入词后仍不影响作品的雅致温婉。辛弃疾词中有一类作品——田园闲适词,更将“潜气内转”运用到了极致,即将自己主观的“刚大之气”融化为诗词意境的“生气盎然”,以致于读者有时难以寻觅词人主观思想的痕迹。而这类词同样受到理学思想的深刻影响。

如前所述,理学家倡导最高的精神境界是“孔颜乐处”,在平淡自然的生活里感悟与道合一的和乐。为了与佛、道二教抗衡,理学家将“孔颜乐处”的思想与“民胞物与”的观念结合起来。论者指出:“张载的成性论是一个关于天人贯通、天人合一的理论。”[27]张载提出,天地万物都是由气所生:“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28]235圣贤有“天道”的胸怀,不但泛爱众民,而且接纳万物,与物为友,乃至于视天下万事与我为一体。因为视天下无一物非我,故而张载才能建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9]的宏伟情怀。因此理学家将“孔颜之乐”延伸到了自然万物里去。程颢曾高举《中庸》中的“鸢鱼之乐”:“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此一段子思吃紧为人处……会得时,活泼泼地。”[30]既然圣贤能在“一箪食”“一瓢饮”里体悟天道,那么更可以在鸢飞于天、鱼跃于水的自然景象里感知天道之流行。天道之流行是“活泼泼”的,滋润万物,使万物生生不息,正如鸢飞于天、鱼跃于水一般。朱熹在《仁说》里,将这种“活泼泼”的“道”称作“仁”,称作“天地生物之心”[31]。天地生生不穷,虽然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在这一生意盎然的自然现象中,人们可以体会到宇宙本体的价值意向,这便是天地之仁。当人可以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融为一体时,才真正享有理学家所言的“和乐”之境界。“物与”情怀作为一种普泛的生命美学,发展了儒家“仁民爱物”的思想,极大拓展了理学的精神境界,以至于和佛道宇宙观相比也毫不逊色。

理学家“民胞物与”的思想表现在文艺创作里有两大要素:一则“观物”,一则“理趣”。邵雍的《观物外篇》曾经提出“以物观物”“以我观物”两个概念:“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32]“以物观物”即是以我之本性查看万物之天性;“以我观物”则是任凭自己的私情欲念投射于万物,使万物沾染我之色彩。只有心平气和地观物,方能察得万物之性。故而他在《伊川击壤集序》指出,“诚为能以物观物,而两不相伤者焉,盖其间情累都忘去尔”[33]。邵雍的观物论,主要是针对诗歌而言,成为后来理学诗派的重要理论依据,对理学家的诗歌创作与批评产生深远的影响。理学家的“观物”希望观得的是“理趣”,即天地万物生气盎然,莫不是道之流行、仁之化育。理学家创作了许多表现观物而得理趣的诗词。朱熹的著名诗作《观书有感二首》于景悟理,晓畅淡雅,可谓是辞意俱佳。朱熹之词也不乏此类佳作,如《西江月·睡处林风瑟瑟》《西江月·堂下水浮新绿》分别于“林风瑟瑟”“山月团团”[34]1673和“水浮新绿”“树长交枝”[34]1674的环境中生出艺术灵感,表现出自己的身心达到类似于“孔颜之乐”的“身心无累久轻安”[34]1673“不说人间忧喜”[34]1674的和乐状态,这其实也是观物有得的悟道境界。又如南宋理学家杨万里所创“诚斋体”诗词,其特征也是善于把握天地万象的瞬间变化,以清新活泼的意象,展现自然生机,蕴含理学思想。

辛弃疾的田园闲适词,大多创作于后期闲居于信州上饶时期。此时辛弃疾已阅尽人世沧桑,且闲暇无事,可以尽量放下事功之心,时常徜徉于山光水色之间。而且如前所述,这一时期辛弃疾与朱熹、陈亮、陆九渊等众多理学家交往甚密,能够更直接地接受理学思想的熏陶。理学家“民胞物与”的情怀和“孔颜之乐”的心境,在辛弃疾的田园闲适词里表现得十分明显。虽然辛弃疾是士大夫,也曾是叱咤风云的将领,然而他具有理学“民胞”的思想,不以与农民打成一片为耻。词作《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14]199-200辛弃疾将农民的日常生活景象与田园风景结合起来描写,有声有色、惟妙惟肖地表现出乡村人情之美和生活之趣。辛弃疾爱农村的百姓,在词作里常有表现和农民友谊的内容。如《临江仙·戏为期思詹老寿》写他在农民家祝寿的场景;《汉宫春·答李兼善提举和章》回忆他受渔民招待的经历;等等。辛弃疾和勤劳淳朴的农民们打成一片,无论对方穷与富他都交往,对他们关怀,受他们款待。

辛弃疾不仅热爱淳朴的百姓,也依恋农村里的景物。词人以一颗柔嫩细腻之仁心,静观自然,与物为友,在游山玩水、弄风吟月之中,将一己生命之气融入活泼泼的自然万物,从而成就词作意境的生气盎然。词作《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上阕:“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14]312隐居无事的辛弃疾,偶尔经过上饶的黄沙道中,陶醉在优美的乡村风景里。词作以“清风”“明月”道出美好的天气,以夏夜的“惊鹊”“鸣蝉”“稻花飘香”和“蛙声一片”表现农村丰收的希望,烘托出大自然的生气盎然。辛弃疾做到了邵雍说的“忘去情累”与“以物观物”,即化去了自己至大至刚之气,在超越中感受生命之美,以至于他可以和物展开亲密的对话。例如,在《鹊桥仙·赠鹭鸶》里辛弃疾和鹭鸶对话,用风趣幽默的口吻,向鹭鸶表达了他保护门前小溪里鱼类生命的愿望。词人谆谆教诲道:“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14]554“物我欣然一处”此句正体现了理学的“物与”思想。词人已然“潜气内转”,与大自然活泼泼的生气浑然一体。在词作里,稼轩不仅可以融入自然,与物对话,甚至可以实现物我之间的互换。名作《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道:“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14]43青山已变为辛弃疾对自然感悟的主体,词人借青山表达了对江水冲破重峦、奔流东去的羡慕之情。人与自然在精神上无阻碍的沟通、流转,词作之意境可谓一片生气盎然。《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将这首词视为词人“潜气内转”的典范之作:“全词一片神行又潜气内转,兼有神理高绝与沉郁顿挫之美,在词史上完全可与李太白同调词相媲美。”[35]

可见,辛弃疾的田园闲适词基本特征是:道“民胞物与”之事,绘“生气盎然”之境。在这里,我们看不到辛弃疾志在建功立业的英雄豪气。在朱熹等理学家看来,“圣人之心”是“无为之心”,“像天地一样‘无心成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但却什么都完成了”[36]。稼轩在田园闲适词里表现出的正是理学家所谓的“天地生物之心”,体察自然生态中的“无心成化”“生生不息”的价值意向。词人自觉地接受理学思想的规范和约制,“潜气内转”“摧刚为柔”,在醉心于山光水色之时,精神上实现了高度的物我浑化,在词作里构建了美不胜收的和乐境界。

三、结语

理学思想博大精深,在南宋时期影响广泛而深远,对于辛弃疾之作词的影响不可能只是单向度的。理学思想对稼轩的“以气为词”既起到支持作用,又产生规范作用。其支持作用主要在于为“以气为词”提供理论支撑和方法启示,其规范作用则使得词人有意识地“潜气内转”“摧刚为柔”。这也促使辛弃疾的词作风格变化多样、不拘一格。学者汪东在《唐宋词选评语》里说:“以文为词者,直由兴酣落笔,恃才傲物,及其遵敛入范,则精金美玉,毫无疵类可指矣。”[37]可见汪先生也认为,辛弃疾的“以气为词”有迥然不同的两面,或“兴酣落笔,恃才傲物”,或“遵敛入范,则精金美玉”。其实前者正是因理学思想支持而成的,而后者则是受理学思想规范的产物。而这迥然不同的两面在词作中并非不可共存,稼轩那驾驭语言的高超能力,使得其词作当真如弟子范开所言:“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随所变态,无非可观”[15]50。研究辛词对理学思想的接受,有助于我们走进辛词的艺术世界,领略其多姿多彩的艺术魅力。

猜你喜欢

理学家词作理学
“格物致知”与“以物观物”——两宋理学家咏物赋创作探赜
文理学人
《吉林大学学报(理学版)》征稿简则
论宋代理学家序跋中的美学思想
汤显祖与明代理学家交游考略
郑州大学学报(理学版)
理学
更 正
民国理学家群体的政治认同及其嬗变——以灵峰精舍为例
凭词寄意 柔情似水——近代词作名家韦瀚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