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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刊本弹词的概貌及特点

2019-03-21盛志梅陈文静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书坊弹词书商

盛志梅,陈文静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弹词作为一种说唱艺术,自宋元以来就在民间流行、传唱;明清以后,尤其受到江南大众的喜爱。从唱腔到题材,从情节推演到人物塑造,弹词无不显示出浓厚的江南韵味。清代以来,弹词与北方的鼓书“划江而治”,它已经融入江南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成为百姓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听弹词是江浙民众茶余饭后最主要的消闲娱乐内容之一,郑振铎在他的《中国俗文学史》里,很好地概括了弹词在南方民众中的影响:“一般的妇女们和不大识字的男人们,他们不会知道秦皇、汉武,不会知道魏征、宋濂,不会知道杜甫、李白,但他们没有不知道方卿、唐伯虎,没有不知道左仪贞、孟丽君的。那些弹词作家们所创造的人物已在民间留极大深刻的印象和影响了。”[1]

相对于弹词演唱和弹词文学的繁荣、热闹,研究界对弹词书目的整理却相对冷落。胡士莹早在1956年《弹词宝卷书目》前言中就说:“弹词这种民间文艺之被注意,还不过是近二十年来的事”。[2]1最早的弹词目录是郑振铎的《西谛所藏弹词目录》,该目录发表于1927年《小说月报》十七卷号外《中国文学研究号》,共收弹词117种。正如郑振铎自己所言,在文学史上,这是第一次为弹词做目录。1935年7月,凌景埏在《东吴学报》三卷三期发表了《弹词目录》,共收弹词181种,这是集合北京车王府所藏弹词、郑振铎“西谛目录”及他自己收集的弹词而成的一个弹词书目。胡士莹评价此书目时说:“比郑目多出六十余种,其中珍贵的罕见的抄本不少,这是凌目的特点。不过他仅仅把书名版本简单地记录下来,没有注明卷数册数,更没有把每一种弹词的内容作简略的说明,这是一个缺憾。”[2]1-2几年内,又有吴夕林的《夕林所藏弹词目录》步武其后。这些弹词目录的出现,为以后的学术研究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1957年,胡士莹的《弹词宝卷书目》由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在前言中,他写道:“我在一九三二年以后的四五年间,也曾致力于弹词的搜集,所得不下七八十种。抗战军兴,略有散亡,胜利后,又稍稍留意及此,随见随收,不觉将近一百五十种。因参校郑、孔、凌诸家所藏,整理成此目,都二百七十余种。虽搜罗未尽,但可以说是目下比较完备的一个弹词目录了。”[2]2不过,这个书目也只是对胡氏自己所藏版本及前人成果的简单汇总,仅记录了弹词版本的印发刊刻地点、时间、册、卷及馆藏地;而且书目搜罗范围太窄,远远不是弹词流行的真实数目。随后,关德栋又对之修订补充为《胡氏编著〈弹词目〉订补》[3],共录111种弹词版本。据关德栋称,这是他“就个人闻见所及”,对胡氏书目“弹词部分稍作查对补充”,主要对弹词书目的版本、卷回、册数等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记录,基本没有新增加的弹词种类,且所记载弹词未注明馆藏地。谭正璧、谭寻1981年出版《弹词叙录》[4],共选录了200种弹词,主要是对弹词内容提要的叙述,文后附有该种弹词的版本、改编、来源及著者等信息。其所选弹词主要依据胡氏目录,也参考关德栋之订补书目,基本没有新增书目。

周良于1996年出版的《弹词经眼录》共收录弹词125种,其中唱本弹词居多,一般不考订著者、出版年月等版本基本情况;与以前弹词目录比较,新增书目不多。周氏根据是否被弹词艺人演唱过,将这125种分为正附两编:“正编收苏州弹词演出过的书目。……附编收拟弹词作品和在多种弹词目录中收过,但不属弹词体的作品,或其它说唱作品。”[5]此目录对弹词的版本、演唱及内容都作了比较详尽的介绍,包括回目、演唱时的角色分配、内容概括等;有的还附录同一题材或同名的小说、戏曲、宝卷等作品的介绍,以便于研究者进行比较。

由本人所编的《弹词知见综录》[6],是在搜罗了各地图书馆弹词藏书情况的基础上,结合、参校以上书目编辑而成。此目录收集明、清、民国三个时期的弹词,以清代为主,共收录弹词530多种,1700多个版本。综录中所记载的版本情况,凡是加按语的,绝大部分都是本人查阅的;还有一部分无法详知版本情况,或者遵循前贤书目,或者不加评论,留待后来补充。

由于弹词本子散落于全国各地,搜罗起来十分困难,再加上其他各种条件的限制,现阶段只能做到一个相对的、大致的整理,不可能穷尽所有的本子。此次编辑整理,以各大图书馆所藏弹词书目为主要检索对象,有些书目在前人的书目中已经提到,但由于年代变迁而流失;有的馆藏有目无书,就列在已佚书目中。此目录仅就弹词现存情况做了一个大致的梳理,以便于以后的弹词研究工作;细致的版本比对、校勘则因时间、人力、物力等条件的限制,只好搁置了,留待以后有机会慢慢补充。

以上是目前弹词版本收录的基本情况,下面结合我在搜罗整理弹词版本时的所见所得,谈谈刊本弹词的大致状况及特点,错误之处,恳请方家指正。

刊本弹词根据出版、发行手段不同,可分为手抄、雕版、石印。有清一代,不同历史阶段,各种本子所占的比例是不一样的。乾隆以前的早期弹词,以抄本和刻本为主,就目前存目的弹词版本看,抄本多数是读者传阅时的产物;当然,也有少量是作者创作的底稿或者租书铺子抄写的弹词。这些弹词以定本为多,即便在传抄过程中有所差别,也是少数。雕版镌刻的弹词版本占刊本大多数,一般是书商去民间搜罗的底本抄本或书场过录本,这些本子大多被书商请人重加修饰、仔细斟酌后出版,往往很精致,面市后反映也很好,有的会成为后世出版的“定本”,甚至被多家书坊翻刻、抄袭直至改头换面,造成“千部共出一套”的严重雷同化的局面。

现存刊本弹词共有三种存在状态:第一是定本,即不用修改内容即可直接出版的;第二是润色本,即经过润色辞藻修订整理后出版的;第三是抽版、换版本,即对原底版进行抽、改、换版后刊行的。之所以要抽版、换版,主要是因为一些旧版版藉漫漶,错讹百出或者从无刻本流传,书坊主必须重换书版或者新镌书版。这种出书方式,前期投入非常大,一般书商不为,除非是有利可图或者为某种外力所迫,比如遭遇政府文禁,清代弹词换版情况以后者居多。

下面先说定本(含手抄本)。定本就是指版本在流传了多年以后,经过多家书坊、书局的翻印,版式、内容无改变或变动甚微,多数只是在纸张印刷质量和版型上的变化。如《倭袍》(又名《果报录》《荆襄快谈录》等)自从乾隆五十三年刻本以来,有清一代的版本大约有五十余种。这么多的本子,其区别却仅仅是版式上的花样翻新,在文本内容上和叙事方式上几乎没有什么改进的痕迹。后来石印技术广泛运用了,出版成本大大降低,书商们更是盯上了这种市场热销的“大书”。但由于读者对此书内容及市面上已有的版式都非常熟悉,再版时就得制造点新鲜感,先是将此书改名《无憾编》,增加绣像为“全图100帧”,画图精美逾常。再就是精心分册,以“花、落、家、童、未、扫、鸟、鸣、山、客、犹、眠”名之,商家又在扉页画一古人题馆舍粉壁,以公告形式出之,即以“精绘全图百帧重校石印告白”代序,称:“……余今觅得真本,重加考订,且不惜重资聘精工方家寒碧庵主人一手绘画全图……其笔法之精工且可作画旁观也……”通过这样的精心包装以达到吸引读者眼球的目的。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白蛇传》的石印本。如上海图书馆所藏《前后义妖传》《绘图白蛇传后集》等,不仅印制精美,而且在绘图设计、人物绣像绘制等方面都有独到之处,甚至在开本上也用了“大字足本”或者小型巾箱本,以满足不同读者的阅读需求。关于《白蛇传》的版本雅化,敬请参阅拙作《弹词〈白蛇传〉的经典化历程》,此处不赘。[7]

那些由文人创作的弹词,是很受书坊主欢迎的。因为其语言书面化、内容文学性都与刊本要求接近甚至相同;而且其中融入了文人的审美意识和价值观念,比较适合文化层次较高的文人读者的口味。对于此类书稿,书坊主们往往不遗余力地搜罗,得之如获至宝,马上出版,几乎不用改动。如潇湘馆主人介绍他刊印《花月梦》的缘起及其内容:“某生平惟书是癖,涉猎书丛有年矣。搜罗弹词善本,久难其选。今夏偶得香雪山人所辑《花月梦》一集,回环雒诵,诚情文兼致之笔。查阅缘起,系乾隆丙午至庚戌,历五稔而著成者。其中关目虽不外乎悲欢离合及忠孝节义,而匠心独运,生面别开……即以之鼓吹升平,歌之咏之,亦墨士骚人消闲之一助也。亟付剞劂,公诸同好。”[8]237文人的弹词作品很少有修改再版本,即便像《二十一史弹词注》这样的作品,虽然经过注者张三异一家几代人的不断努力,使作品得以一版再版,但后人所做的也仅仅是校雠版本的错讹、漫漶之处,对于作品本身不敢有丝毫改动。这在张三异的曾孙张任佐于乾隆五十一年所作的再版序言里说得很清楚:“昔杨先生作廿一史弹词……先曾大父读明史复取三百年事迹作弹词补,不胫而走,天下与升庵并传已历年所矣。行之久而版讹,……刷印繁多,字迹朦糊……因不惮病躯,竭绵力,载越寒暑鸩工而覆刊之……”[8]361

再如《再生缘》,现存最早的本子是侯香叶作序,道光元年宝宁堂刻本。这个本子至民国年间,大约有抄本、木刻、石印等二十多个版本(版次肯定很多,但已经无法计算了),刊印的书坊、书局遍布北京、南京、扬州、上海等出版中心。这么多版本均以侯序本为定本,出版商们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对作品进行翻版。

抄本,在清代刊本弹词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抄本的主体一般分为作者、传阅者、经营者。文人在创作过程中,往往是边创作边分享,如《再生缘》,就是一书未完,“浙江一省尽相传”了。多数情况是文人完成书稿后,读者传抄。这样的抄写阅读往往容易出现一些笔误或情节的删改等。如《天雨花》作者在序言中曾说:“别本在清河张氏嫂,莒城张氏嫂,同里蒋氏姊、高氏姊、管氏妹,并多传钞讹脱”。为了保持作品的原面目,作者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自留底本,嘱咐家人:“身后,庶将此本,丁宁太夫人,寄往清河。”即便如此,《天雨花》还是出现了高阳齐氏抄本《天雨花》第二十六回结尾文字与现行三十回本《天雨花》不同的情况。[8]140

抄本弹词也有出自赁书铺的。如天津图书馆所藏20卷抄本《黄绫帕》,封面就有“光绪十六年五月宝祥斋立”字样,似乎是抄写日期。抄写者是一女性,卷一开首即云:“针绣闲时夏日长,抄成古传解人愁……一部双朱龙帕记,悲欢合(离)别百年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资料室所藏抄本《鸾凤图》的抄录人亦为女子,封面题“延陵东记抄”;卷一有“唱诗家家有,未曾生脚走。借去不来还,代代做黄牛”;卷二有“字迹虽然不算精,故而藏亢在闺中”;卷四有“并非小气来得罪,油污损碎实心疼。虽然不值多少钱,心机工夫值千金”。这两部书似乎都是书铺收购的传抄作品,上述文字除了介绍流通方式之外,更多是向我们展示了早期弹词阅读人群对弹词的消费态度,即她们是何等地珍爱、享受这份阅读的快乐。

文人润色本是指书坊主对艺人唱本、民间抄本等的整理出版本。它们大部分是初版书,来源多数是流传民间的旧抄本或书场底本、家藏秘本。这些书一般都流传未广,从未刊刻过。书坊主为了扩大书目种类,抢占市场,总是不惜重价以购之而重加修饰。书商出于赢利目的,他们在整理这些旧抄本、底本时,一般都要对其进行删改、增补,请朋友或者文人“重加修饰”才能出版。当然,对这些初版新书目,书坊主总是不忘对其进行广告宣传,他们往往在封面上标明“新刻真本”“新刊秘本”等字样,有的甚至郑重声明版权所有,不得翻刻。如乾隆五十年(1785 )瑞云阁所刊《新刻时调真本唱口九丝绦全传》,就在卷首注云:“此书向无刻本,惟以伪面假名射利货卖。本堂特请名人编成真本,情词宛转,调韵回别,赏心阅目,便览奇观,认明三秀堂刻本,庶无错讹。”除了封面上的广告,他们一般还要在序里说明刊刻原由、发现稿件的经过等。初版书的序通常由书坊主自己写,或请人以朋友身份代笔,以增加可信度。如《玉蟾蜍》序云:“……旷观海上石印既出,雷厉风行,大抵皆如野乘稗官、淫词小说……千古雷同,尽是寻常之蹊径。曾忆余友有家藏旧本《玉蝉奇缘》……久欲启韫匮之藏,传诸于世,惜友人靳密为怀,是为怂恿再三,爰承首肯”。[8]191这就无形中抬高了此书的身价,使读者一看封面、序言就有了买书的欲望。

关于修改再版的原因或过程,书坊主人一般会在序言中加以说明。如光绪三年(1877)黄子贞撰,算厘山人重校、重镌的《新刻绣像双珠球全传》(现中国社会科学院资料室有藏),有序云:“《双珠球》传奇一书,弹唱久矣……云间方茂才元音先得我心,于俗本略为改正……山阴黄子贞松筠著作,毗陵青霄居鹏程校阅。”这些润色本一旦被推出,一般都会在市场上反应良好,所以也就很快被重版,或者之后被其他出版商借来刊印。如这部《双珠球》,在被润色之前,目前只见到一个光绪二年观志阁出版的本子,内封面又题《新刻真本唱口双珠球全传》。自黄子贞重修、算厘山人重校后,翻刻、重版者竟然有16个版本之多![6]393可见润色本是何等受欢迎。

当然,这些修改润色之人也不是泛泛之辈。从一些弹词的前(序)言材料中我们了解到,清代有一些读书人既自己做书商,经常搜罗一些民间的弹词旧本,细加甄别,重新雕版;也为别的书商所聘,“修饰莱词”。如废闲主人马永清(马福清),本人开着一个“废闲堂”书坊,在同治十一年重刻《十五贯》,序云:“《十五贯》一书,原系山阳实迹,每阅坊本舛谬固多。予戊寅春游于吴门,偶得真传,并熊家族谱。细查原板古本,竟不符矣。因于己卯夏,重为删改,另换关目,再加修饰……同治六年丁卯六月鸳湖逸史书于红雨山庄之邀月楼畔,废闲堂识。”[8]97这里的“鸳湖逸史”与“废闲主人”实际是一人,即马永清(马福清)。其人曾云:“予自束发以来即好南词……忆自少而及壮,随家君历游楚、蜀、豫、粤任所,未遂所怀。年来家运坎坷……”[8]319-320

书坊主或者润色者自身的文化修养和爱好志趣投射到弹词中,使得修改后的文本不但文辞雅顺,主题鲜明,而且形象丰满,情节逻辑清晰,甚至成为经典,后来者一版再版,几乎不曾更改。所以,我们今天看到各大图书馆所藏的这些版本,尽管年代不同,版式有别,有的故意将目录颠倒、绣像增删以求有别,实际上还是换汤不换药,与它们最早的润色本相比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因此,文人修订本在经典化的同时,也造成了弹词版本很多,但雷同化严重的弊端。

书坊主对刊本弹词修改的另一种情况,就是有些旧本弹词因年代久远,版藉漫漶,书坊主不得已而换版,重镌新本;或者因为一些外力因素被迫抽版、换版。书商更新版本,做的最多的工作往往是文字的润色。他们一般是请文人润饰、整理,像苏州环秀阁坊主竹窗主人对《风筝误》的修改、再版就是这样的情况。他在序言中说:“风筝误坊刻甚夥。其摹绘情节,不惟句语不丽,亦抑粗俗荒谬。今春有故友来,示余一善本,……余爱之,遂录存其稿,又就正名人,重加润色,窃欲梓行,以公诸同好……重镌新本,俾天下之弹唱者,亦将弃荒诞而宗雅丽者矣。”[8]157这样的版本从序言上看,似乎大动筋骨,其实修改的幅度并不是很大,不过是将其年久日深、墨迹模糊、虫蠹咬蚀之处补全而已。序言所云“抽换新版”之类大多是书坊主招徕生意的幌子而已。

清嘉庆之后的书坊主在整理再版旧书时多对原著进行增删,有的硬是将本来风花雪月的言情故事改造成了宣扬忠孝节义的教科书,如双桂主人对《玉蜻蜓》的修改。《节义缘》实际上就是《玉蜻蜓》,两者相比内容上没有变化,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本来《玉蜻蜓》是写秀才申贵升与尼姑志贞的男女私情以及他们的儿子的寻亲故事,原唱本以淫乱之事戒淫乱之心,颇有“贼喊捉贼”的嫌疑,品位并不怎么高级;经过双桂主人的一番修饰,就变成了“志贞一心守志,念切丝桐;申夫人百计搜求,情深鸾凤;王静安竭力抚孤,诚心事主……一集之中,忠孝节义,无不兼全”的《节义缘》了。[8]182

类似的例子还有嘉庆十四年顾光祖对陈调《义妖传》的修订,立意要把白娘子树立成妇德模范,来“箴规凶悍”的妇人。顾光祖在《义妖传序》中云:“低唱缓歌,尽是现身说法。……蛇形畜类,尚有多情敬夫如天;何况人生化教之下,反失伦常,能不自愧!籍此箴规凶悍,得回人心;庶几风化挽回,有益于世也。”[8]131“《义妖传》中突出了白娘子温柔多情的性格,把她塑造成一个遵守‘封建纲常’的模范;同时,作者还想从反面对男子好色进行警告,同样也是利用了白蛇的传说。这样,白蛇既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妇女榜样,又是女色祸水的反面教材。”[7]

当然,能够让书商主动换版的原因更多来自地方政府的“毁版”运动。众所周知,清代的文禁是非常严厉、频繁的。自顺治以降,文字狱迭兴,各种禁毁圣谕更是不绝如缕。统治者对流行民间的通俗读物的思想性尤为关注,“犹恐小说淫词,煽惑愚民,蛊诱士子”,[9]25几乎每一位皇帝登基后都要将前任的禁毁饬令重申一遍,因为小说唱本“所关于风俗者非细”。[9]24除颁布禁令外,还要设局销毁书版,查封书肆,永绝后患。这样的活动在嘉庆、道光、同治三朝尤其频繁,多次在地方开展禁书、毁版活动。几乎每一次查禁都要“将书版全行收毁,不准再行编造刊印”。[9]79在这方面,江苏地方官员的“政绩”最为显著。如江苏巡抚丁日昌在同治七年查禁的淫词小说书目中,就有一多半是弹词唱本。为了迎合时局的文禁,书商们自发提出了删改淫词小说的倡议:“欲罗列各种风行小说……间有可取者,尽可用删改之法,拟就其中之不可为训者,悉为改定,引归于正,抽换板片,仍可通行。……抽换淫书一法,洵足以济毁禁之穷,标著作之准,宜约集同人,筹款设局,汇集各种小说,或续或增,或删或改,仍其面貌,易其肺肝……荡瑕涤垢之余即训俗型方之选,此世道人心千秋大局,固非寻常操选家区区小补者比也……而换其足资惩劝者,于意义则术等点金,于本书则功同完璧,刊板之费无几,而于世教实大有裨益”。[9]160这个建议非常符合书商的利益。只要打着改编的大旗,就能谋求更大的利益,同时又能搪塞政府的搜查,何乐而不为呢?因此很快就掀起了一个改编、改造旧本弹词的热潮。书商们积极整理、改编前代流传下来的民间唱本,许多再版旧本的序言都有一番忠孝节义的议论,声明这部弹词是经过删改的,已经没有了“诲淫诲盗”的瑕疵,反而增添了“教忠教孝”的关节,大大有益于风俗人心。“读者听者,毋徒赏其结撰之工,须当谅其分别忠佞而明贤否之心耳!”[8]216甚至标榜此书“阅是编者不必以传奇观之,直可奉为劝惩之书,寓目深省可耳”[8]139。

道光年间,石印技术传入中国,手抄、木刻、石印并行,清政府的文禁也比以前松弛了,书商们可以放开来大量翻印以前的弹词,而不必再去“修饰莱词”,增删情节。出版商们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自然尽可能地节省成本。于是他们大量翻印以前的本子,而很少再像刻本时代的书坊主那样下大力气花钱雇人整理文本了,就是绣像、插图也是能省就省了。那些最早出现的经过修改、整理后的本子往往就成为后来各大书坊竞相刊刻、翻印的定本,而一些质量比较差的本子就逐渐被淘汰了。后来的版本相继翻印,也就等于出自同一个模子,没有什么区别。

光绪二十年之后,坊间更是量贩式印刷弹词文本。这时,各书局大量使用原来的版式,有的几个书局使用同一书坊藏版,印出来的弹词文本,不但与原来的木刻、手抄本内容相同,而且几个书局出的版本不同的同种弹词,除了版式上略有差别(通常是绣像、插图数量上的差别),基本内容变化不大。如《凤凰山》《安邦志》《定国志》《倭袍》《再生缘》等弹词名著,每一种都有三四十种版本,但仔细比较起来,其版式基本没有多大区别,文本内容更很少有改进、修改的痕迹。这个时期的弹词版本虽然看似五花八门,书坊众多,数量激增,实则大部分都是复制品。它们的存在,更大的意义是表明了弹词的历史存在状态。

像这样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书坊甚至抄写者都在不厌其烦地用着同一个本子的现象,其实是通俗文学出版行业的一个最普遍的特点。造成这种现象的最关键的因素是市场。也即广大的读者大众还没有足够的版本意识和要求,甚至还保留着书场时代的保守心理,认为弹词文本跟过去曾经阅读过的一致才是最可信任的,稍微的改动都可能被认为是“瞎改”“乱编”。读者的这种保守心理恰恰暗合了书商们投机牟利的商业动机。供需双方都没有改善版本的积极要求,弹词的出版也就长期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了。

综上,清代刊本弹词所表现出来的版本特点和发展趋势,完全是市场消费环境引导的结果。大量刊本弹词的存在,赢得广大士子、佳人的青睐,为弹词这种俗文学说唱走入书斋、闺阁创造了机会和条件,开拓、发掘了消费市场和消费群体,并且无意中培养、引导了读者对弹词文学的阅读兴趣,启发文人,特别是闺阁文人,进行弹词文学创作。许多闺阁女子因阅读激起了写作兴趣,如陈端生、丘心如、李桂玉,她们每个人的成长都得益于少年时家族刊本弹词的沙龙式阅读氛围。可以说,阅读刊本弹词是清代文人,尤其是闺阁女作家,创作弹词的一个主要诱因,是弹词创作由书场走向书斋的一个必要中介。甚至可以说,刊本弹词的普及,实际上是将弹词从口头文学逐渐推向案头文学的最大助力。长远看来,清代刊本弹词在文学史上的存在意义,最大莫过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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