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敏长篇小说《奔月》中的“生存者同现代性焦虑的和解”
2019-03-21何诗鸣
何诗鸣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在鲁敏的小说中,人和人性从来不是陌生的话题。在每一个故事里,人物身上幽暗丛生的性格特征以及回环曲折的人生经历都丰富着作者对人和人性的表达,其中的世情冷暖、悲欢离合让这种表达呈现出有温度的感叹,而《奔月》显然是在此基础上的延伸,避不开人与人性,又在关注的重点中强调了“现代性”这一层面,相比以往,温润的慨叹之余更多了份深沉的理性。鲁敏通过文本将目光聚焦于眼下,从当下现实出发,关注社会现代性产生的焦虑,并实验性地使居于其间的人最终达成与现实的和解,生成新的自我认识,在人和人性的内容之外,体现着对当下现代性社会的反思,以及对居于其间的生存者的内在力量热烈而真挚的肯定意味。
一、现代性焦虑的别样言说
现代性是由各种因素形成的复合体,其中既包含社会条件的变化,也包含社会理念的变化,它们之间相互作用使现代性本身成为一个复杂的事物,自20世纪初直至当下,现代性在社会的各项发展中不断产生、强化和呈示,也无时无刻不对人们的生存产生着影响。社会学家吉登斯说:“现代性带来的生活形态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可知的社会秩序的轨道,使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陷入了大量我们没有完全理解的事件中。”[1]这是历史给予我们的启示,也是眼下正在进行的事实,这份“没有完全理解的事件”中既有现代性过程中令人欢呼雀跃的甜果,又有新的方式、观念与传统无法磨合的阵痛,二者均被我们收入囊中,从反思和前景考虑,现代性造成的焦虑和困境显然更值得关注和深究。在滚滚而来的现代性浪潮中,社会群体何以产生焦虑,如何加以抗拒和挣扎等问题,愈益受到正在产生类似生命体验的作家们的关注,鲁敏的《奔月》也加入了讨论此问题的队伍中,描摹现代性焦虑的各项表征,并体现出她对现代性社会以及焦虑困境的思考。
“在一种很重要的意义上,现代性是以知识(亦即科学)和技能概念以及它们在教育中和教育之外各个领域的广泛运用为主要内容的——最明显的应用之一是推动发现、发明、革新与发展。”[2]现代性与现代科学之间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当下,高科技蓬勃发展,人工智能时代全面来临,科学与技术已成为第一生产力,这些皆昭示着现代性对社会全面而深刻的洗礼。现代科技社会的营造是《奔月》讨论现代性的一个策略,也让《奔月》能够足够贴近现实,影射现实。
《奔月》中,从头至尾都呈现着现代科技的典型表征:人们生活的时代社会,无一不被科技包裹,一切都被打上了科技的烙印。从小六秘密情人张灯的写代码、写程序的职业性质开始,打造出科技服务都市万家的整体逻辑,小六失踪后牵扯出她通过互联网与张灯的隐秘关系,以及张灯通过互联网寻找线索、拼凑并实现与小六的“精神”沟通,确证了科技对个体精神生活无孔不入的影响;再结合贺西南任职的快递公司的基础背景,形成了科技对人身份角色的划定等。现代社会高度发展令科技大行其道的社会秩序成为秩序的主流,此秩序的核心即为科学技术的程式化。现代科技是程式化的集成,无论是哪一领域,程式化使人们日常所经历的一切都转成为符码化的存在。
从对生存的影响来看,符码化的现代性体现出物质空间的程式化效应。这种效应还将在现实条件下发生错位,进一步引发对生存者心灵空间以及其他生存维度的改变。《奔月》描摹的基本是衣食无忧的中产阶级,他们在两年内的生存空间集中于四地:家、单位、绿茵餐厅、宾馆。其他的生活地点一律不显现。从场域的原生特点看,由家转至宾馆这种空间的固定循环,体现出生存的程式化。从生存场域的范围来看,点对点的生存场域切换模式,使公共空间的涉及程度变低,同样指向生存的封闭私人性。而在实际运转中,这些生存场域在现代性的影响下发生了性质的错位,并呈现出程式化之外的另一特征:变动性。小六失踪后,贺西南的家中每日不乏各种身份的人——劝慰者、道谢者、感恩者、求爱者,从这个角度看,家庭已经消解了部分的私密性,成为了一定意义上的公共空间,并作为他者生存场域的一个备选项。绿茵女士的经历就是如此,她原本两点一线的生存场域为自己家—绿茵餐厅,进入贺西南家这个一定意义上的公共空间,在时间的磨洗和自我的努力下,她取得了此场域的生存权利,改变了自己的生存场域。这里,原本家庭空间的私密性被变动中的可替代性所取代,原本具有私密性和稳固性的家庭生存场域变成公开可替代的场域。而其他生存空间和绿茵餐厅原本应有的开放性则被竞争性、私密性所取代。在文本中,小六单位非但没有积极向上的工作热情反而总是呈现着为生存争权夺位的冷漠势头,而绿茵餐厅这个小六家门口的公共空间,原本应是开放度高、人来人往的娱乐场域,却在文本中出现了内隐的竞争性特征:小六和闺蜜们的日常闲聊被女侍者当作了解他人丈夫的途径,并因此萌生取代上位的想法,而且最终付诸实施并获得成功,绿茵餐厅成为“酝酿篡位”私密想法的首发地,凡此种种,家—单位—绿茵餐厅,至此,原本偏向外显的生存空间呈现出内隐压抑的畸形,最后只能指向宾馆这个原本就内隐私密的空间,即便是内隐,这里的内隐承载的现代性关系中的矛盾又变了味,它不只是正常夫妻你侬我侬的亲密场所,而且是陌生人发生现代性关系的场域。至此,南京空间从家—单位—绿茵餐厅—宾馆主人公生存场域全部勾勒完成,无一不呈现出压抑的晦暗色调,个体的活动范围狭小而逼仄,空间场域性质失去平衡,文本通过生存图景的单调呈示,反映了物质无忧的现代人在现代性高压下凝滞固定的生存内容,且现有的生存空间特征与原生性质相差较远,体现出现代性环境下生存空间的扭曲,这种扭曲也直接指向生存在其间的个体。
久而久之,生存空间的减缩和内隐必会给个体带来心灵空间的挤压,造成心灵空间的焦虑症候。文本之中,此种焦虑的呈现也是很明显的:社会关系复杂,《奔月》密布着社会关系的大网,将人们的生存空间进行连接和区域性的划定。这个区域的核心是小六,并向南京空间里的丈夫贺西南、母亲、张灯、各位闺蜜们、公司同事以及乌鹊空间里的林子、聚香、蝼蚁超市、舒姨、籍工等多个方向交汇连接。个体的社会关系体现出纷繁复杂的一面,除了生而为人自有的亲缘关系、友朋关系,以及明枪暗箭的职场关系之外,还有扑朔迷离的现代性关系,这些现代性生存的特有产物也令在这些关系中来回转换的个体疲惫不堪,道德伦理疏离、自我同一性的混乱等问题随之产生。小六说走就走的行为,确证着自我的责任感缺失,与张灯非正当的炮友关系逾越了传统的婚姻道德,而之前笃信婚姻的贺西南在两年时间里,等不到妻子回来就要将插足自己婚姻的绿茵娶进门也是另一种意义上对现代婚姻伦理的颠覆。在社会关系和伦理道德病态的共同作用下,个体的自我认知也呈现偏差。程序员张灯寻爱的例子是一个典型,他并不了解自我的需求,于是只能借助一段段现代性关系填补内心的空虚。而以果决机智示人的小六,同样也迷失在自我的身份怪圈里,自己是谁,她在心中长久地思索,而自己需要什么,她更不自知,自己本来的面貌,因为隐藏惯了,已经无从知晓,生活就是在几个生存场域之间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逢场作戏。
现代科学技术不带感情色彩的符码无疑是理性成分的一部分,受现代科技主导的社会形态投射到生活中也会带来生活完全的客观性、符码化,个人的绝对隐私空间也将不复存在,其因在生活中有关网络的所作所为都被转为了程式化的代码,而便于存储和记录,借助专门的技术即可查询到所有,个人的生存轨迹相当于时刻暴露于别人的视野中。小六失踪后,贺西南和张灯正是用计算机网络技术找寻小六,搜索她的踪迹,并通过她在网络上留下的痕迹拼凑出她在现实世界中的样貌,从这个意义上说,小六在网络空间原本的隐私也成为了昭告天下的事,小六的遭遇也是现代社会所有个体生存的真实处境。
《奔月》中,当然也有现代科技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良性改变,比如互联网的发展为人们的交流提供了更多选择,网络空间的隐秘性也使人们得以袒露真实的自我,现代科技的发展无疑会令人们的生存空间变化更快、更新等。在对待现代性社会及形成的现代性焦虑症候上,鲁敏的眼光是批判的,她更多地看到了现代科技发展导致人们生存异化的事实。从生存空间的挤压到心灵空间再到私密空间的挤占,南京空间的小六、张灯、贺西南等人的生存状态一点点揭开了现代科技迅猛发展之下个体生存的真实境况,表面上光鲜亮丽,实则内里已被各类因现代性产生的焦虑症候困扰长时,这是现代性社会生存群体所受的熬煎,也是生存者现实生存的现代性焦虑写照,这一切都被鲁敏敏锐地觉察并投射到《奔月》中。生存者的生存底色和尴尬境遇竟如此,《奔月》中关于现代性焦虑的言说不仅引发了众人关于现代科技秩序的思考,更显出了生存者生存选择的张力,使生存者对于其生存地位拥有了转变的价值,与现代性焦虑的和解成为可能。
二、生存者与现代性焦虑的和解
从策略上说,《奔月》中关于现代性焦虑的描摹,鲁敏对之投射的压抑与晦暗的态度作用有二,既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描摹了所书写的时代人物处于现代性焦虑困扰下的生存秩序,又在另一层面抛出了问题:居于现代性焦虑中的人们该如何自处?当狭小逼仄的生存场域和精神世界的空虚隐秘成为长久的循环,必然会深刻影响居于其间的生命存在,个体对于生存质量的要求,以及个体精神内在要求自由的意志推动其行动和抉择,反抗病态求取最优的生存状态,这层表达是《奔月》的核心要义。
“人是一棵会思考的苇草”,个体本就是能够自主思考的完全行为人,实践操作和解放天性的主体性双重需求推动着生存的脚步,而陷入困境时,不但可以通过主体的实践性更改所处地位,依据现实的情况变化自主调适同现实情况的关系,同时,外界的他者带来的支撑力量也会作用于主体,起到救赎主体的作用。自救和他救,这是《奔月》中生存者与现代性焦虑达成和解的方式。
在文本中,自救是南京空间中的自我救赎。陷于现代性焦虑中的个体通过自救改变了部分自己原有的认识,缓解了同现代性焦虑的矛盾。生存秩序的质疑先锋小六,她的自救由逃离引发,在对现有秩序的诸多不满和无解中逃离到乌鹊,乌鹊空间并没有就小六自我身份存在多种可能性的问题给出清晰的答案,反而和南京空间一道建构出小六主体性的自救轨迹。表面上小六是对乌鹊空间单向度的景观游历,实则已经在游历之中无形地将乌鹊同先前生存空间的相关经历都自主进行了联结,两个空间表面看似碎片化的无关联的人与事物,实际都在小六的主体意识作用下依据自我的逻辑产生了对接。此时,在小六的理解中,乌鹊空间的一切也在空间关系上成为南京空间的对照物。爱她的男人林子对照丈夫贺西南,舒姨、籍工对照她的父母,国瑞超市稍显局促的工作环境对照南京明争暗斗的公司格局,这些人事在乌鹊空间正常地演进时,都被小六人为地同南京空间的生存秩序牵上联系。在两个空间各自人事的状态面前,小六镜像般地反射出了自己对待社会关系的所有态度,从而去反思原本推动她逃离的那种对绝对自由的向往,对自我存在另一种可能性的游戏性想法等,从而认识到她对南京空间原本的爱情、亲情和友情等所有亲密关系领域应有的态度以及真我的面貌,最后才会摒弃继续逃离的想法,感叹着那句“我要疼我要飞我要我是我”,回归到现代性焦虑仍然严重的生存空间去。逃离的结果导向回归,导向同原有秩序的和解,小六游历之中的自主联结和善于总结、自我剖析的反思自救成为现代性和解的关键。
而这种自主联结和善于总结的反思精神也可以推演到南京空间的留守者的自救中,贺西南、张灯、绿茵等人外界生存场域的介入,他们的自救指向自我需求的达成。贺西南正是通过努力确证小六未死亡的事实,认识到自我所处的境地。笃信小六的他通过小六“遗物”——手机里的信息知晓了小六长期与情人幽会的事实,而后又因为迫切想要了解妻子的行踪,和情敌张灯一起利用互联网技术尴尬配合,逐步拼凑出了小六失踪前日常的全部讯息。正是在他的自主努力下,小六不为人知的形象才被全部还原在场,还原成功后,贺西南又将这些讯息和与小六相处的往常自主联结,仔细回想妻子过去的种种表现,确定了小六这种放荡不羁、不负责任的甩手主妇形象与他心中贤妻良母的形象相去甚远,由此动摇了自己深信不疑的婚姻关系,这种自救成为促成贺西南同焦虑和解的第一步。而对小六的这种形象,张灯却如获至宝,这些隐秘和放荡的真实正符合他对灵魂伴侣的需求,而且他止步现代性寻爱,斩断了过去同女友们纠缠不清的肉欲关系,从在互联网环境中浑浑噩噩的对自我不清不楚的认知状况走向现实中的深刻反思,由此开始了摒弃肉欲的柏拉图新生。
主体通过自救消解的阻力有限,另一部分则需要依靠外界环境中的他者对主体行为给予支持和反馈,构成另一种救赎意义。文本之中,他救的维度主要体现在对焦虑受困者各类情感的支撑上。乌鹊空间对于小六来说就是一种他者向度的空间,里面的人事全然呈现出他救的性质:一是全然的给予,林子和聚香的坦诚给了她爱与信任,舒姨、籍工的招待让她感受到家庭的亲情,国瑞超市的钱助理坦率的示弱让她见识到了竞争者心里真实的模样;二是确证和唤醒,确证南京空间里母亲对自己自始至终的深爱,唤醒沉睡于“谁都不爱”的小六心灵深处那种女性怀有的母性以及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热情;三更是指路者,你抛弃了这片空间,别人为什么不能抛弃你?回归前夜,老警官的提问掷地有声,穿透乌山鹊水,直达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它将南京空间里那个人格上有缺陷,内心游移不定,又全然渴望自由、渴望关怀、渴望认可的小六全盘接下,用包容和爱、理性让思想上残缺的小六趋于完整、柔软、全面,更适于在现代性社会中生存。当小六在心中达成同焦虑的和解后返回到南京空间才可以那样洒脱,没有后顾之忧。
南京空间的他救同样存在,有的是个体之间互相抱团取暖,各取所需,有的是不在场时的精神指引。绿茵和贺西南之间,二者都对原有的婚姻失望、抛弃,而奔着搭伙过日子的共同目的进入了同一个生存场域。绿茵对于贺西南的意义在于与小六相比,她是传统意义上的妻子,嘘寒问暖、缝补浆洗,而贺西南对于绿茵来说则是比离婚之前的男人更顾家,更愿意珍惜自己的好意,二者的他救已经不似干柴遇烈火的冲动释放,而是更为适合居家的平淡与长久。而小六对于张灯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他救”,她的不在场让自己强大的形象力量自然呈现,直接指引情人张灯走出了肉欲的混沌,向精神的领域飞升。
母亲、乌鹊空间的人事之于小六,绿茵之于贺西南,小六之于张灯,无论在场与否,他者的行为和付出让主体在自救的奋斗之路上拥有同行者的支撑,都令与困境奋力搏斗的主体更多地感受到心灵上的慰藉,支撑着主体生成挣脱和冲破焦虑的力量,同时也可以作出行为上的回应,为消除长久困扰主体的焦虑提供更好的思路,推动主体达成同焦虑的和解。
现代性社会空间的生存是一道难解的题,错综复杂的现实焦虑呈现着不同性别、不同阶层、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等人现代性生存的真相,也诉说着主体同现代性焦虑和解的“任重而道远”,在这现实之中,还内隐着一层与生存事实相反的假象空间,这种虚幻但却合理存在的特殊空间确证了现代性个体的生存之痛,也映射着个体和解选择的超脱性意味。
《奔月》架构的生存状态中,人们的实际行动和选择之外,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象空间凌驾其上,贯穿南京与乌鹊。此空间收集了人们的各种“谎言”:小六母亲用失踪症解释小六父亲逃婚的事实,把小六的逃离归作此病症的发作和寻找她的父亲;贺西南将失踪前的妻子小六当作尽职尽责的好主妇,千方百计地确证她未死亡,以及她对自己的陪伴,他同时认为,凭借妻子闺蜜的身份便可以获得随意出入自己家门的权利,和自己共处一室也不会太过尴尬;而小六也告诉自己逃离可以使自我存在的多种可能性得到实现;乌鹊空间则集体撒了谎,小六就是“吴梅”,林子把她当作自己的爱人,舒姨、籍工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聚香将之视作姐姐和老师等。这些或大或小的谎言幻象,不分时间,不分地域坐标,无一例外是善与美的结合,产生的治愈效果麻痹着个体的神经,也共同组成了人们为了生存需要刻意营构的特殊存在。这个与现实的生存秩序赤裸裸相反的特殊空间,维持着人们的生存信念,对抗着现代性生存发展的各种困境,反映出现代性焦虑困扰下人们害怕孤单和渴求陪伴的脆弱心理。它唯一的缺点便是假。
显然,事实的真相指向生活中各种残酷的焦虑,婚姻作风问题、社会责任问题、道德伦理问题,而此种谎言的背后反映的内容与之截然不同,家庭美满、婚姻幸福、道德高尚、天下太平,一系列完美状态的形容词可以顺势寄托其上,勾勒出一种全然的乌托邦图景。是否此种谎言可以作为一种同主体性的自救和他救方式类似的同现代性焦虑的和解方式呢?
现代性焦虑的由来要向现代性的深处追溯,但现代性焦虑感的减轻完全从精神的角度予以实施,或者说在现代性焦虑面前,追溯真相的重要性又有多少?如果不够重要,精神焦虑领域的问题可单纯依靠精神的虚无消解,以产生一种类似精神麻醉的作用,执行暂时性的遮蔽吗?巧合的是,在张灯身上,用谎言代替真相消解焦虑的想法已经初显。张灯程序员职业的特殊性,使之形象的张力可以拓展到网络空间这个脱离物质、融通内隐的精神层面,网络空间的虚拟性呈现出更多可操控性,比如张灯与小六维持着可见面的现代性关系,但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他对小六的情感始于互联网技术的信息搜寻,正是在这样的精神维度里,小六呈现出的现代性面孔反倒比张灯现实中能够提供肉体交欢的女友们更为得他真心。确立精神领域的欣赏后,他与不在场的小六“灵魂”的交流方式更加体现出脱离现实的意味,而正是这种现实的脱离终止了其自我的浑噩,也实现了其自我同现代性焦虑的和解。张灯应对现代性焦虑的方式很值得玩味,既有前期对女性躯体的单向留恋,又有后期对女性精神灵魂的交互探究,在与现代性焦虑的和解中,他对伴侣自我塑造的成分大过真实的成分,形成了对现实存在的遮蔽。从此人物身上,初显了谎言对抗焦虑的一点意味。
但是,这种用谎言对抗焦虑的可能又在小六从乌鹊回归南京的事件中被打消。“身份问题”一直是小六焦虑的缘由,也是推动她逃离的重要原因。小六去往乌鹊空间使用“吴梅”的假身份证和名字,若谎言对抗现实的设想成立,小六在乌鹊空间关于身份的问题应该不被质疑,小六在其间的行动也理应畅通无阻。可是,文本呈现的却是林子在爱她时更关心她的真实身份是谁,舒姨、籍工平日的生活里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指出她不是吴梅等,乌鹊空间对她的身份问题一直保持着质疑的态度,她也在每次被问到自己是谁时噤若寒蝉,关于身份的其他方面也都期期艾艾,最终小六的回归正是由于林子弄清楚了她的身份不是吴梅,他者对身份谎言戳破之时就是自我无处容身之时。小六身份问题在乌鹊游移不定,她也同样因为身份造假产生了很多焦虑。由此,小六的逃离并没有解决身份存在这个难题。可能是小六性格中的病态造成了身份的失语,也不排除是作者在思考人在不透露身份的情况下能走多远。但为生存需要造出的谎言是不足以对抗焦虑的,《奔月》中的这一层意思尽显。
在用谎言对抗焦虑的努力失败后,《奔月》现实性的意义也显示出来。谎言空间的存在对于焦虑深重的现代性社会生存不是全然无用,其中起到的疗愈作用不能被忽视,这些都在文本中个体暂时性的心灵抚慰中得到了体现。谎言在文本之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大部分情况下主体都需通过自救和他救的方式改变状况。“假象”空间的存在意义即为反证,暗示着人们如果长久地沉溺于谎言,生存在幻象的虚空中,结果又会如何等。因为谎言终究是谎言,幻象可能在一段时间内起到缓解焦虑或暂时镇痛的作用,然而幻象终究如泡沫一般会破灭,人还是要活在真实中。就像小六终要从乌鹊的“乌托邦”回到南京的现实中。
谎言与真实全然两端,也必然推动人们寻觅背后的真相,寻觅人们实际的生存需要中压抑着的种种生存之痛,生存之痛背后的真相往往是残酷的,而打破谎言营构的美好,直面真相的残酷这一心路历程,恰恰证明人可以通过本质力量与现代性焦虑达成和解,谎言是由于生存需要,人们主动给自己设下的各种虚幻的美好空间,而想要与困境和解,就需要调动主体力量,首先要认清生存秩序的真实样态,再对现实状况作出真正改观。从此角度说,在这场同现代性焦虑的对抗中,自我也加入到了战场中,成为自己的对手,而文本中的主人公小六、贺西南、张灯等显然是这一历程发现真相和改变状况的勇者,他们从自我营构的谎言空间中自主脱离,实现了同现代性焦虑的全然和解。
文本结束时,个体立足的存在场域都与开始无异,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所不同的是那种同现代性焦虑剑拔弩张的氛围已消失不见,受困现代性焦虑许久的阴翳与黑暗也一扫而空。从多位人物最终合宜的生存状态中反推,我们不难发现这其中的相似点在于个体通过自身或外在的力量渐渐改变着自身所处的境遇,通过这种改变,他们同现代性焦虑之间的矛盾渐趋化解,最终达成对现实秩序的认定。文本的圆形结构耐人寻味,也指引我们去探究个体同现代性焦虑之间是如何获得真正的和解的。
三、和解书写的意义
关于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关系,陈晓明曾有这样的论断:“中国当代文学依然是以历史叙事为主导、以完整的编年结构体制为框架,在观念上和美学方法上,它还是受到现代性理念的支配。根源则是现代性的事业在中国当代并未完成,不管是在社会现实层面,还是在思想方法或美学想象方面,都属于现代性的体制。”[3]自20世纪初至今,现代性都在通过中国不断的现代化进程在社会的各项发展中产生、强化和呈示,文学反映论的观点认为当代文学作为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的某种反映,对于现代性的表达成为当代文坛创作的一大趋势,而现代性本就包含着反思的内涵,种种现代性状态的描摹必然指向对现代性生存的反思。
正如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1版序言中所言,“我们的时代特别是一个批判的时代,一切事物都必须接受批判”[4]。“现代性的特征并不是为新事物而接受新事物,而是对整个反思性的认定。”[5]这种对现代性方式的反思在《奔月》中体现得很明显,并使用“逃离”象征性的手法引起人们的注意。一方面,“逃离”是对现代性焦虑的表达。这种焦虑是浓厚的科技氛围下的一切,包括技术主宰的压抑和内隐的生存空间,激烈竞争的氛围,紧张复杂的社会关系,在现代性空前宽松的伦理结构同传统道德的巨大鸿沟等。在鲁敏的理解中,现代和传统正是一对反义词,现代性的深入必然意味着传统成分的退让,而此种退让又是需要长时间的社会转变来完成的,在现行的生存之中,要想获得生存秩序的稳定,现代性过于宽松的伦理结构和传统的伦理结构之间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此平衡点就是社会成员“逃离”两年后再归来,“逃离”的成功已经默许了现代性宽松的伦理结构,而“归来”可看作是现代性秩序同传统秩序的调和,以此也显示出对现代性发展前景的期待。另一方面,“逃离”则是对人类长时间延续的生存状态的反思。不同个体碎片式的生存体验原与人类的正常生存需求的发展模式耦合,当这些正常的生存需求被放置在现代性视域中,却都显示出一定程度上的乖张病态。人生命存在中的各种“正常”加入了现代性技术要素,发生了扭曲和变形,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社会关系、道德伦理的范畴,从而加深了现代性焦虑的程度。当然,现代性秩序同样会对寻求超脱的精神需求予以引导和配合。鲁敏有意让人们思考现代性与人类生存需求的关系。现代性确实也使人类本有的生存需求产生了压力,但更多的还是通过技术手段的配合和伦理秩序的营构默许,顺应人们的各种生存欲求。追问现代性焦虑的深层,除了对现代性应持的基本辩证观点外,人们本然的生存需求显然更值得思考和重视。
现代性焦虑的反思厘清了现代性秩序同现实生存的关系,笔调较为沉重。反思之上的“和解”则扭转了这一备受压抑的黑暗基调。《奔月》不同于单一反思现代性焦虑造成的生存困境的书写作品,《奔月》中的“人”同现代性不再是碾压与承受的关系,而是强调了“人”在现代性秩序中的反抗,放大“人”作为个体和群体在挣脱困境之中的努力,这种努力是在悄无声息之中对现代性原有秩序的新的认知,超然于反抗之前的各个方面,完成了同现实存在的现代性焦虑的和解过程。
在此番现实努力的和解中,鲁敏试图阐发对“理性”的现实主义的理解。阐发的层面由浅入深,浅层来看,现代性可谓是理性的集成,理性也是现代性的价值所在。现代性秩序中的核心概念——技术之中符码化的程序及其控制下的一切应是理性的产物,这是文本中显而易见的理性秩序。而另一种深层的理性价值其在前者的秩序背后始终内隐,那就是人作为主体内在的理性力量。黑格尔曾言说过理性的决定性力量:“他们不承认任何外界的权威,不管这种权威是什么样的。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6]理性是人的本质。理性的作用除了有反思理性的内向性、科学理性的工具性和规定性外,还有一种抽象化、普遍化的外向冲动,即建立自己的“法庭”的冲动。在这里,鲁敏给小说所拟的标题“奔月”,想突出的正是实践“奔月”这一动作的对象——人,和为之所付出的努力和具备的力量,人作为主体具备的理性力量总能让人紧扣现实,既充分地追求生存的自由,同时也能让主体对应获得的自由作出合理的判断。通过此,逃离者、留守者皆可以凭借自救或是他救的努力消解现存秩序中的焦虑,麻痹精神的谎言也会渐渐被主体自然打破,回归现实的轨道。无论身处怎样的现实焦虑中,理性最终会令主体处理好同现实的各种关系,安放好自我在现存秩序中的位置,达成同焦虑的和解。而这种“理性”的力量正是现代性秩序最为推崇的,可以说,正是现代性推崇的理性的大秩序推动着生存其间的个体进行着各种价值选择,也指导着他们能够作出正确的抉择。理性是内驱着个体同制造焦虑的现代性秩序走向合流的中间渠道。
理性的阐发延续了鲁敏对人本质力量的关注和信任,而在理性之外,他者空间的加入又让这种关注和信任更深一层。不直言主体全然理性在某些场合的局限,借助他者空间叙说是《奔月》独特的言说方式。他者的存在既是镜像,会反射出人在理性思维指导下行动的结果,以此给主体反思理性的机会;也可作为一种情感维度的支撑而存在,相比理性的全然客观,在他者空间中,理性因素不占上风时,便可以倾注部分力量投入对理性主体的情感救赎。《奔月》中,乌鹊的他者空间便承担了提供情感救赎的角色,其中的人和事对逃离者的接纳和包容,显现南京理性空间面具式的紧张社会关系,同时也在用己之空间的真诚与善意来温热全然理性表现出的冰冷,与南京空间这样一个深处现代性焦虑的理性主体空间构成对比,显示出救赎的意味。他者提供的情感支撑内含在现代性视域之中,鲁敏对人性的关怀始终怀有最初的真诚,焦虑深重的空间之外始终存在着一股救赎性力量。而这种关怀的救赎性力量无疑是超越现代性的,在任何时空中都蕴含着特有的价值。通过现代性视域对人主体的理性和他者空间的情感救赎的观照,《奔月》实际提出了人同现代性秩序的应有相处模式:焦虑之中的救赎,通过主体的理性和群体的救赎共同达成维持生存的建构性行为,在现代性带来的挑战中获得同现实秩序的和解,真正回归到应有的生存状态之中。
逃离者带着对原有秩序的新认识回归,留守原地的人也都展示出了投入新生活的良好状态,人与现代性焦虑皆达成了完满的和解。从传统意义上说,《奔月》的结局是令人振奋的,然而回望整个过程,在振奋的背后,还是能体味到些许“苦涩”,体味到现代性秩序生存下难以弥合的伤痛。婚姻关系的不堪一击,其他社会关系的变幻莫测,身份认同的难以实现,以及生存还是死亡能否正确预知的问题等,《奔月》集聚起当下生存个体的种种遭际,遭际之中充满人性真实的复杂难辨与曲折命运的荒谬无解,盘绕着当下的现代性秩序存在的各类纠结死路,在典型的现代性焦虑之外,诉说着生存本身的沉重。而幽微隐秘的人性交织着身份存在的繁复丛杂,命运的荒谬无解,这些又都抛开了现代性的典型秩序,回归到生存本体,共同暗含着都市精神生存层面的困顿,也延续着鲁敏在创作中对都市生存的关注。鲁敏向来擅将写作触角伸向那些“毛茸茸的地带”,在尽可能 “暧昧难言”的生存空间与状态内,挖掘人性的善恶,反馈都市人的精神真实,其对现代都市生存哲学心理的追索成为其创作的独特价值,而这些关乎生存本身的思索成为了《奔月》现代性生存思考的底色。
鲁敏曾说:“这(奔月)是一种普通存在于人性深处的困厄与执迷,值得反复追索、反复书写的现代性母题。”[7]在本就“困厄与执迷”的生存之上,现代性秩序的加入,无疑会令生存更加复杂,现代性浪潮的逐步深入与一切传统文明在多维度、多领域之争混杂着人性、身份、命运等生存本身的诸多疑惑,令都市人的精神生存处于更加艰难的境地,现代人与现代性焦虑的对抗过程也注定会历经艰难万险,且人的脆弱和渺小在滚滚前进的现代性洪流面前不值一提,现代性的大势绝不会因为个人和群体的原因发生丝毫的调整和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与现代性焦虑之间,从对抗到和解,终究只能是人与自己,人与其他受困个体或群体之间的斗争,但现代性的秩序同样带来了理性的工具,它与“人”内在的本质力量契合,且不泯灭人性本然的温暖与善意,这恰好给所有的精神求索提供了出路。这种精神求索可视作从文本到文本外的辐射:文本之中,就如逃离者小六,暂时回避原有的生存空间,在与他者空间建立的联系中消解原有空间的现代性焦虑,于莽莽苍苍的天地之间,具备了引领众生行走的无畏勇气,整个过程确证了理性、善意支撑的人性是于困境之中挣脱的巨大力量;而文本之外,也是鲁敏用现代性话语体系对抗现实困境的精神求索。这是不同于很多作家作品中人物在现代性环境中被极端压榨,个体因为势力的弱小而反抗无门,陷入更加残酷的生存困境的书写,《奔月》在人性与命运的拷问之上,针对现代性秩序带来的突出问题,鲁敏表达出了摆脱现代性焦虑的策略性认知,开出的良方为理性与善意,人同现代性焦虑的关系认知之中,表露出的是对现代性前景的万有可能的期待,与人本质力量之中理性与善意的建构性思考。
另外,《奔月》中所言说的“生存者同现代性焦虑的和解”也代表了一种鲁敏兼及当代的这批“70后”作家对所处时代抱有的“和解”态度。“70后”作家的创作是一种“顺变”的文学。它与社会氛围、文学潮流以及内心世界是和解的……这不是先锋性的写作,而是常态性的文学表达[8]。鲁敏对自我一直投以关注的“毛茸茸地带”也呈现出此种“顺变”性的表达,在这片地带中,既含有对现行未知一切的敬畏之心,又传达出穷尽真相的勇气。在作品的呈现上,呈现出乐观、积极的文学精神。这种敬畏与勇气来源于作家内心愿意相信人性深处的善,对时代前进步伐的笃定信心,写作自然是传达善意与光明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