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入殓师》解析日本职人文化
2019-03-20李雅菲
李雅菲
(东北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一、引言
美国人类学家菲力普·史密斯认为,文化“指涉一种民族、群体,或者社会的整体生活、活动、信仰和习俗。”[1]名词“职人”译自日语しょくにん,职人主要指具有出众技艺并且获得社会认可的手工业者,后来其外延扩大为,在某个领域精通某一项技能的人。从日本江户时代开始,“职人”传统随町人阶层成长起来,日本职人文化在此期间逐渐繁荣,传承至今。
法国哲学家丹纳认为,“艺术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风俗情况。”[2]电影《入殓师》以入殓师这一职业名称作为电影名字,通过艺术化的镜头语言表现出了存在于日本社会中的职人文化。在影片叙事中,四个从事特别而普通职业的人物被呈现,分别是从事入殓工作的小林大悟和佐佐木生荣、经营公共浴池的山下艳子以及在殡仪馆做火化工作的平田正吉,他们在日本偏僻的乡下从事着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平民职业。这些角色的日常言行举止和内心情感世界,从细微处,真实而生动地表现出了日本职人文化的主要特征。
二、态度严肃,坚守职业
职人对职业工作的严肃态度和坚守精神是日本职人文化最基本的外在表现,从影片中角色的工作衣着、职业言行以及利益选择中直观的表现出这一点。
(一)衣着庄重,言行谨慎
在职人眼中,无论薪水高低和利益多寡,工作是其立命所在,无时无刻都要注意自己衣着言行是否偏离职业气质。影片中两位入殓师职员大悟和社长佐佐木,在所有的入殓仪式中都身穿白衬衫和黑色西服,系深色领带。西装是现代社会中在重要场合出现的男性服饰,影片中角色一反人们的学识,并不是穿着肮脏松垮的工作服,而是衣着正式,这反映出他们对待入殓师这一职业的庄重。而其职业语言则充满人文关怀,比如影片中入殓师对逝者都称为“往生者”,把纳棺仪式称为“往生命的旅程”,均表达了对逝者“由死向生”的祝愿和对生命的尊重。此外,山下艳子经营了一辈子澡堂,热情服务客人,工作时为了防止衣服被水溅湿而穿着围裙,并且系着黄丝巾打扮自己。即使工作普通,她也保持衣着干净,后来“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工作”,这反映出她对工作的专注以及工作给她的快乐。平田正吉在殡仪馆为遗体火化时,衣着藏蓝色制服和一顶大檐帽,当按下火化按钮时,就像列车长开启火车发动机。如同他所说:“我能作为守门人,送很多人穿过(死亡)那扇门。对他们说声,一路走好,我们来生再见。”三个不同职业工作者的衣着言行都与其职业特点紧密关联,表达着对职业的严肃态度,突显出自身的职业气质。
(二)面对冲突,用心坚守
现代电影中的冲突主要表现为内部冲突和外部冲突。故事情节中发生的冲突,使电影角色塑造得更加深刻,也让人物形象立体丰满。而本影片中放大了人物内部冲突,着重表现职人文化中“舍利求义”的一面。其典型性表现是小林大悟的内心世界。第一次参与入殓时,他对死亡充满恐惧,甚至怀疑自己的职业卑微且充满污秽。在亲自完成多次入殓仪式之后,他的内心逐渐释然:“目睹每一次的生死离别,非常安详,深深地打动着我。”由此可见,大悟对职业的态度,经历了从排斥到接受再到热爱的质变。电影中的外部冲突主要表现在人物与他人和社会之间的冲突。在日本古代社会,虽然没有“入殓师”这一明晰的社会分工,但是也有身份卑微的人在丧葬仪式中“一人多职”,并且这类人的社会地位低于“士农工商”四民之下,属于“贱民”阶层。在日本当代社会中,入殓师也是一个经常受到误解和歧视的职业。除了影片开始部分大悟对该职业的质疑,客户也讽刺入殓师是“赎罪” “靠死人吃饭”,朋友认为这份职业不正经,大悟都只能选择默默忍受,面对妻子的反对和离去,他甚至要放弃这份职业。但是在社长开导和影响下,他耐心完成工作,同时观察了各种生死离别的场面,逐渐接受这份工作,最终坚守入殓师这一特殊职业,将其作为人生事业,并从中受到精神力量的鼓舞而坦然面对生活。此外,当山下艳子的儿子让她把浴池变卖时,艳子为了方便街坊邻居,坚持要将经营五十年的浴池一直开下去,反映其内心执着于本业,对自己工作怀有坚定态度。
工作时的一言一行都是职人心灵世界的对外表现,职人对自己工作的认知是来自内心的重视,所以无论外界如何对其产生压力和阻碍,职人始终以严肃而认真的态度追求自身行为与职业内涵的和谐一致。
三、职人熟达,可为圣贤
由专注日常工作到升华内心观念,是日本职人文化的第二个层面。小心而谨慎的仪式动作,是入殓师内心温柔而饱含感情的外在表现,他们能够准确而熟练地完成工作,也在每次送别逝者时思考了生死意义。
(一)仪式细致,操作温柔
江户初期的禅师铃木正三认为:“工作职场即道场”,工作就是修行的宗教社会伦理思想。[3]影片中入殓师对操作工具和工作流程都细致求精,体现其用心。在入殓场景中,入殓师的黑色手提箱经常出现,箱内包括镊子、棉布、化妆用品等必备工具,这表明入殓仪式的工具精密,对仪式操作准确性和动作力度都有较高要求。在流程细节上,入殓师首先用棉布为逝者“净身”,意味着去除这个世界的疲劳痛苦和烦恼,也意味着做好了回到那个世界的准备。此过程中,为了表达对逝者的尊重,在擦拭中不能让列席的家属看见逝者的皮肤。而且擦完身体后,要小心、谨慎完成刮脸过程。此外,影片中入殓仪式开始前,入殓师要直立而坐向逝者家属鞠躬。接触遗体前,要双手合十低头向遗体,以此表达敬意。为逝者纳棺时,将头轻而缓的放下,也要轻声与家属说话,为逝者盖上棺材时也要饱含祝福。同时,影片采用了许多特写镜头刻画入殓师为遗体穿衣、化妆、刮脸等环节,以及如何接触逝者双手,为其套上佛珠后抬起遗体纳入棺材等动作。以及人物认真而温柔的面部表情,正如影片台词所描述的:“这个过程平静、细致,最重要的是必须充满温柔的感情。”
(二)职业虽小,亦有境界
入殓师虽然是处于社会边缘的职业,但是如果将业务做得熟练优秀,并且心存正念,依然可以获得自我认同和他人尊重。比如佐佐木社长为直美的遗容清洁、化妆,使她之前惨白的面色如同沉睡一般安详,如同从未死亡过,她的丈夫说这是她一生中最美的一次。深层意义上而言,入殓师有着更崇高的职业追求,正如台词所讲:“把失去的人重新唤回,赋予永恒的美丽。”当大悟把留男的遗容修饰以后,跟留男生前有家庭矛盾的父亲痛哭感激,大悟通过面部清理和化妆技术让留男冰冷的脸有了微笑,安慰了悲伤又想念孩子的父亲的心。此外,将个人工作视为一种修行的职人文化强化了人物对死亡“由畏到敬”转变。职人将日常工作经历当成是一种生活对自己的历练,以日积月累的职业经验来提升自己内心境界。影片中,大悟经过多次参与入殓仪式的亲身历练,加深了对世间生死的感悟。他从一开始对死亡心怀恐惧,到后来渐渐看懂死亡是件平常事。影片中,当三辈人在家中爸爸的遗容上亲吻留下口红唇印,她们泪中带笑的送别是对亲人死亡又“重生”的喜悦。在近景镜头中,大悟坐在另一侧,和身后灵位上祭祀的众神们一起微笑着看这一幕。这个镜头表明,这时欣慰的他已经过自己的职业锻炼,体会到超然于世俗生死的人生观念,达到了“圣贤”境界。
“职人熟达,可为圣贤”[4]是日本职人文化中包含的一种观念:即凭借自己的职业能力和深刻体验,让自己与社会不同职业的关系由不平等走向平等,内心境界也由小我走向大我,由平凡走向高尚。
四、履行义理,以职悟道
把履行职责义务与人生最高目标结合,将内心深处的人性与职业精神相融是日本职人文化的终极层面,在影片的生活场景、人与自然融合以及亲人告别等画面中,观众时时能够感知并体悟到这一点。
(一)尊重享乐,恰如其分
日本人对于肉体享乐的态度是宽容的,他们崇尚享乐又能及时避免沉沦其中,因为职人们眼中的工作才是生命的意义。影片中有三处情节体现出日本职人文化的这一方面。社长佐佐木吃烤河豚鱼白时说:“想活着就得吃东西。既然吃,就吃最好的。”前一句话反映出日本人受传统武士道精神影响的修行观念,即在人生大义面前,吃只是人生小事,为了解决生存问题才吃食物。这体现出日本职人严格克制欲望,锻炼自己坚韧的意志。而后一句则体现了日本人追求享乐的生活态度。此外,如同《菊与刀》中所说“日本人最喜欢的一种细致的肉体享乐是洗热水澡。”[5]日本洗浴文化深受佛教和本土神教的影响,日本人崇尚洁净,认为热水洗浴可除去身上的污秽。所以电影中出现两次小林大悟洗热水澡的场景,以及在殡仪馆工作的平田正吉洗澡时才惬意而放松地说:“这是日本第一的澡堂子。”圣诞节吃炸鸡是另一个享乐场景,近景镜头中的大悟吃着炸鸡,酥脆的声音蒙太奇表现出了美食的无比诱人。此时吃鸡的欢快和他见到鸡肉的呕吐形成对比,表示他在职业道路上的蜕变与成长。此后的他开始独立而熟练地完成工作,包括和丧者家属沟通、为丧者化妆更衣和主持“纳棺”仪式等全部流程。物质享乐和肉体享乐是职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些享乐方式不被排斥或过度推崇。正如职人专注于完成自己的职业工作,为社会不同阶层的人提供最好的服务,并乐在其中。
(二)人生义理,以职为荣
人生义理主要包括对社会和自己的责任,以及对人情的承担和报恩的义务。职业责任是职人的人生义理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即每份职业都蕴含了人生道理和深刻意义,应以责任感去对待自己职业,从而获得从事本职业的职业荣誉感。影片中的职人小林大悟正是在肩负入殓师职业责任的同时,履行自己的人生义理,也不断加深着对自己职业的感悟。当小林大悟在初春的田埂上演奏大提琴时,全景镜头让他与身后蓝天、雪山的大自然背景融合为一体,表现出入殓师的神圣感与庄严感,也暗示了生老病死是人生规律,如同四季轮回是自然法则的观念。在影片叙事过程中,大悟拉奏大提琴的场景多次出现,大提琴贯穿全片,不仅推动故事发展,还暗示了入殓师本质与艺术家相通的深刻内涵。从送往生者的角度看,大悟分别为留男、老人和信基督教的男孩等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宗教信仰的人“送往下一个旅程”,这时的他走向了对世间生命的“大爱”,即尊重所有生命,平等对待万物。在影片结尾部分,大悟释怀了伤痛的童年记忆,以入殓师身份按照准确细致的仪式标准为父亲净身、整理遗容,是履行职业职责;他以儿子身份送别父亲离开人世,尽到儿子的义务,原谅父亲并且表达自己歉意,是履行人生义理。这个过程表现出他作为职人而履行的人生义理感与职业责任感,都饱含了专注而有温度的感情。
日本职人在以职业谋生的基础上,淡化了现代社会的商业气息和功利主义,将人性与信仰植根于职业精神,使其深化为自己的人生信念。正因为如此,职人在完善了自己人格的同时,也不断沉淀出职人文化在当代社会的人文思想。
五、结束语
电影作为一种媒介,能够将一个国家的民俗风貌和社会氛围以高艺术水平呈现给世界。电影《入殓师》中角色的喜怒哀乐和平淡的生活流,都表现出日本人以职业生涯追求人生意义和生命深度的职人文化,以及知足而努力生活的人生态度。为当下艺术、商业和技术共同作用的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独特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