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等待的明天
2019-03-19胡文捷
胡文捷
沈从文是20世纪中国最为优秀的文学家之一,代表作有《边城》《长河》等。沈从文14岁时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交界地区,《边城》正是以20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为故事背景,描述了湘西特有的风土人情,讲述了渡船少女翠翠与船总家两个儿子天保与傩送的爱情故事。
还记得念高中时,学校里组织看《边城》,印象最深刻的是祖父死去的那个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清晨起来,水脚快到茶缸边了,白塔也已经坍塌,祖父躺在床上不作声,在雷雨将息时死去了。
而后便是那句十分著名的话,让所有看过这个故事的人都念念不忘的话: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聲把灵魂轻轻浮起的青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很多年后,故事里的许多情节都已经忘了,可是少女翠翠在渡船旁日日等待的身影却无法忘记,那种忧愁与哀伤也经常萦绕在心头,老大天保死去,老二傩送离开,祖父死去,只有翠翠在那里,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明天,等待着一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这是一种坚硬的悲伤,可是被美丽无邪的少女翠翠演绎出来,却更有一种令人心痛的柔软。
故事所发生的小镇茶峒是美的,它的美不具有任何取悦的色彩,而是一种自顾自的美,正如沈从文在《边城》所提及的,这本书写给那些足够宽容的人,去了解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这部作品不是为了迎合读者华丽的口味而写作的,它讲述的是湘西的农村,那里贫乏而枯燥,甚至只有“一点儿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边城》献给的是愿意沉下心来去静读的读者们,他们跟随着沈从文的笔触,来到了这个叫茶峒的地方。
这里的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少女翠翠和她的祖父在河岸边当着摆渡人,祖父五十年如一日做着摆渡的工作,却从不会觉得枯燥。这里的所有人都过着同样的生活,他们已经学会了从这单调的生活中调取生命的乐趣。这样的山水和环境中养育出来的是“好人”,读《边城》时,会忍不住为这淳朴的民风莞尔,摆渡船是公家的,祖父就绝不肯收取任何费用,有时甚至会因为对方执意要给自己钱而生气。他制作好了茶峒生产的上等烟草,过渡的有需要就会慷慨赠送。这样淳朴的摆渡人,谁不喜欢呢?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翠翠,也必然是天真而可爱的了。有关翠翠最初的描述,总是喜欢读了又读,那可能已经成为了许多人对湘西女孩美好的向往——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又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这样的翠翠,难怪会让天保和傩送一见钟情,也正因为这样,才酿成了后来的人间悲剧。可故事开始之前的翠翠是那样的天真,豆绿色的河水或者砰砰作响的鼓声都能把她逗乐,这样的美好恐怕只有在湘西镇上长大的人才会有的了。
《边城》主线里讲着爱情故事,沈从文也乐意用大量的句子去描绘平常人家的生活。春水涨起来的时候,河街上吊脚楼的人家带上包袱、铺盖和米缸从梯子进城去,有些年份发了大水,总会有一些沿河的吊脚楼被河水冲了去,大家都站在城上呆望,总有热情的农户拯救着上游漂来的牲畜或者载着妇人的船。沈从文说,“这些勇敢的人,也爱利,也仗义,同一般当地人相似”,寥寥几笔,就写出了湘西人的性格。
走在城里,眼前总是拥挤而热闹的景象,红薯带着藤挂在檐口下,屋角各种大小鸡叫着,男人在屋前门口锯木,中年妇人弓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做事。小城里的生活平和而安静,本是流水账一样的生活,在沈从文的笔下却有了特殊的吸引力。这样的小城里,遇上了节日,必定是热闹而欢喜的,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过着单一生活的人们,会用尽一百分的热情去对待这种盛事,而在节日里风光无两的人,也必定是远近闻名的“明星”了。
在茶峒,这个被水流包围的小城,端午的划船自然是人们观赏和社交的好活动,全城的人都挤在岸边,看着结实如牛犊的小伙子们带上香烛鞭炮,撑着船,像迅疾的箭,向下游长潭射去。在这比赛中名列前茅的天保和傩送自然都是城中姑娘们暗恋的人,其他观众们也因为这欢呼和擂鼓声,十分沉浸且投入,在这之中,位于远方的翠翠在山头上听了许久,只能听到迷人的鼓声,被这声音带到一个“过去的节日里去”。
翠翠注定是不同的,她远离热闹,被山水养育着,如同纯净的水中花,天然而拔萃的气质一下子就牢牢吸引住了天保和傩送,未经世事的翠翠在遇到傩送时,也有了初开的情窦。可是跟着爷爷长大的翠翠并不十分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她会觉得羞涩,会惴惴不安,会在看到傩送到来时突然跑进竹林,可从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去处理这一份感情。同样的,怀着一份好心的爷爷,因了翠翠母亲的悲剧,也希望能够给翠翠带来一份真正的爱情,可是造化弄人,越是谨慎小心,却越办了坏事。
于是在漫长的等待里,一切都慢慢走向悲伤的结局,“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会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地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这个故事在结尾时,也依旧是慢慢的,年迈的祖父问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那一刻,我们多么希望祖父永远不要死去,翠翠永远不要长大,天保和傩送在山头唱着情歌,不要变得沮丧和偏激。
可结局在开头就已经是注定了的,故事里所有的人早已有了血肉,在这湘西的风情里,在湘西居民淳朴的性格里,如果再来一次,也依旧会变成这样的结局,否则,她就不是那个翠翠,他们也不是那个天保和傩送了。
故事结束了,翠翠依旧在等待着,那个傩送,他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