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的故事（下）

詹烁

最让天保揪心的，是这一整天鸢月都没来到天边的香樟树下，天保好想好想过去问水生啊：鸢月为什么没来呢！她是如何真生病了吗！但刚刚对水生说了这样难听的话，天保也没有脸面再回去找水生，只好一直在田里叹气，想让水生听到。天保似乎发现有许多的黑蚂蚁从他腿上爬上他的身体，让他又麻又痒，直想扭动身子，根本没法子好好耕地。

晚上戌时，天保在村里闲逛很久，最后来到鸢月家后院的长着青苔的街口，张望张望，发现没有人，墙里边却冒出了几朵海棠。由于天黑的缘故，天保分明不清楚海棠的颜色和个数，只有一片比黑夜更浓稠的黑暗，还有淡淡的好闻的味道。

天保蹑手蹑脚地翻过院子，越到了人家里面。他深吐了一口气，敲了三下薄薄的纸窗。时间很慢，仿佛过了一刻钟，屋子里方亮起一盏橘色的煤油灯，一个女子身形的影子越来越小地靠近纸窗边；天保觉得自己连如何呼吸都要忘记了。窗里那人似乎走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好久好久，影子终于清晰了。

两个人隔了一层纸窗，头和头紧靠在一起，甚至可以听到对方起伏的喘气声。黑色的影子先按不住寂静，开口道：“天保，是你吧。”天保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月儿，是我，我是天保。”影子顿了顿，才开口：“天保，我院子里的海棠开花了吗？”天保回过头，借着纸窗里煤油灯的光亮，约莫看清了海棠花的模样。粉色的海棠初张苞蕾，同嫩绿的根茎和叶片互相衬着，这番花景令天保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鸢月的那天。天保一副震惊的口吻回答道：“开花……开花了。”影子轻轻咳嗽了一下，又笑了笑：“我知道。”一会儿，她继续道：“我听水生的父亲叨道，你在你的田里种了许多向日葵。我答应你，等那些向日葵花开了花，我便托付我爹爹找了抬轿子的人，然后为你画好了红妆。”天保万分激动，浓郁的海棠的香气冲进他的鼻腔，天保一时间晕头转向，只能一直重复一个字：“好！好……”天保听见影子偷偷笑了笑，自己也忍不住咧开嘴“嘿嘿”地傻笑起来。那影子又说道：“天保？”天保一个机灵：“月儿，什么事？”隔了好久，影子摇了摇头：“没事……”接着咳嗽了两声又说：“我先睡下了。”然后，煤油灯摇曳了几下，熄灭了。窗纸由暖暖的橘黄色变回了圆圆月亮反光在黑夜的颜色，天保一直等到走向内室的声音歇了，才转过头，凝视着院子里安静的海棠，仿佛见到了鸢月笑靥如花，最后翻出院子，转进满墙青苔，回到自己家里去。

一路上，天保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飘了出来，万事万物都被月光洒落得新鲜而有活力了，原本灰蒙蒙的一切都明亮起来。但同时，打心眼里他还隐隐阴翳担忧水生。他最好的朋友。

天保每天用尽心思照看着向日葵们，同时悄悄避开水生。

向日葵都很争气，没到两个月，小苗就蹿到天保的腰下来了。天保的心里乐开了花：他在无数个夜晚梦到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向日葵，而在向日葵花的丛林中，一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背对着他。他们两个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没有什么能够将他们分开！天保痴痴地梦着，没注意到一直没来到田地上的水生和鸢月。

当鸢月旧病复发的消息终于传到天保耳朵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幸福冲晕了头脑，几乎吓得丢了魂；当他三两步冲回去那个有青苔的街口，从正门拐进去时，却发现水生早在那儿分寸不离地照看了。

他木然望着水生，水生狠狠盯着他。

天保无话可说了。

他在鸢月炽热的眼光里黯黯离開了鸢月家。鸢月躺在床上，人捂在被子里，用力闭着眼狠狠流下一串眼泪；而在水生心里，他是才知晓了二人的情谊，他已经和天保分道扬镳，他觉着不去惩罚天保是足够仁慈的了，却是无论如何无法放下再度染病的鸢月，只得偷偷叹一口气，继续寸步不离地照料着。

对于天保来说，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费尽一切去栽培那些向日葵，像是如此便可以缓和他内心的无助和焦急。等到花开的那一天、等到花开的那一天……而若当真到了开花的那一天，他天保又能做些什么呢？洋诗中再美的葵花，就算结出再多的耀眼金色，也换不回来以前了。想到这儿，天保紧咬双唇，簌簌地一滴、一滴掉眼泪，愣是一句话也不说。

六月份初，桐岭西边飘来了一大片墨色的云，笼罩在桐岭上方，便一直没有离开。人们说陆上台风的警报响了，要早些准备准备避开。乡亲们不约而同地在十几号就大张旗鼓地东搬西搬——说是避难，有说有笑的更似过节般的狂欢。天保现在却也不去打理那些向日葵，只是终日盯着天上那片密不透风的黑云。邻居们先前还提醒他两句，见他木讷得没有反应，也不再搭理他了。黑云一天天地停了下来，直直落脚在桐岭上边，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古稀老叟吐出的烟圈。

六月末尾，史无前例的台风。

雨是在一刹那就来了的，然后马上的就是大风，风一大，人们议论警报是否真实的声音就被打散了。最开始的第一天还好；到后来的几天里，龙王仿佛将一辈子的愤懑半星不少地砸在这可怜的小村子：别说所有的庄稼被搅和得翻云覆雨，连几十年都安心打盹的老树都毫无挣扎地被连根拔起，七八座砖块搭的房屋倒塌，甚至村口爱哼歌的老李被台风刮到了天上，一摔，撒手人寰。

第五天，雨还不见止，水帘子一般地从天上挂下来，人们躲在檐下，愣愣地望着雨柱灌入屋内，排山倒海的轰轰声也习惯了，沉默被更狂的风刮着，落在所有人身边。就在众人呆呆沉默时，天保疯也似的冲进了大风大雨中，村里人喊他回来，他猛地一回头：“我没疯！——”然后马上被雨覆盖，消失在街口。喊他的人“呸”了一声，唾沫落在没脚的水洼里。

天保死死地守在田里，邻居们见劝不回他，也纷纷回到村里仓库。天保在台风里紧紧抓了一颗倒下的树根，面对田垄间一株不剩的向日葵，失声痛哭起来，整个脸伴着身体迅速扭曲成一团，上衣被雨点打烂了，黏在身上，跟没穿一般。他的声音一定非常大，却被风声和雨声狠狠地压了下去，跟向日葵们一起被压进土地里。

过了夏天，是怕再种不出向日葵了。

“天保——”是谁？“天保——天保——”声音愈来愈响了。“天保——！”是水生。“天保——你快回来——”我不要！天保在心里大声反驳他，嘴里却只能发出难听的咿呀般的哭声。“你快回来——”天保索性不去理会水生，任由自己倒在台风里。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水生的声音就消失了。天保哭完了，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分也分不清。发现在这里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视野里只有黑色的、子弹一般的雨点。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天保在心里怒吼着，嘴巴被雨点打着张不开，为什么啊！——威严无比的水神啊，您若真心怜悯月儿，求求您别再让她受如此之苦吧！铁铸的雨点、刀刮的骤风，向我这个罪人来吧！全部向我来吧啊，月儿她只是个女子啊，我心念的女子啊！——啊……你、你若真是神明，那就让我看见你的爱！看见你对世人真真切切的慈悲！你这个烂神！伪神！你凭什么去作践月儿，凭什么让她受苦，你去死！去死吧你！天保震悚了，对神的不敬让他觉着血液全都冻住了，可他控制不了地去嘶吼，什么呼风唤雨！什么狗屁水神！——全部是天杀的玩意，你是活该被人侮辱，这辈子不得人尊敬！活该啊——

……

又过去了很久，久到天保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哭泣，他终于下定决心了——像是许多年前，水生带了鸢月和天保见面；也像是几个月前，鸢月伴着闷声喘气，在夜里于手帕上绣下了一对鸳鸯；还像是他不顾劳累，只凭一腔的冲动和热血，埋下了一百棵向日葵种子。

两天后，台风去了，阳光终于露出了头角。人们却再没找着天保。没人敢告诉鸢月，水生认为自己恨透了天保，其实不然，他也不敢告诉鸢月。

再两天后的上午，大家在河旁祭祀水神，盼望水神不要再发如此雷霆之怒；傍晚，当人们陆续回到村里时，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见，什么也没有的荒芜杂乱的田地上边，在南面，却突兀的有一片金黄金黄的、像海浪一般的向日葵。田地近边的房屋是多半没了顶的，原本夏日里青绿色的一切都褪去颜色，只留下叹息一样的苍白。田地间的作物全毁了，植物的尸体在此显得格外溃烂，却也格外悲壮。一片没有尽头的向日葵……这是如何灵秀不需辩解的美！

同天保许多梦里的一般模样。

人们在向日葵丛里抬出了天保。

天保走了三天三夜，先是扶着一辆松木车，顶着狂风骤雨，走到了没有台风的地方，再去找到一大片的向日葵，把它们连根挖了出来，装到了车上，再一步一步走回了桐岭。要知道，可没有多少农户种植向日葵。他的双腿残废了。

无法自理的天保恳请邻居送了他苦杏仁，邻居们见他可怜，便答应了，去县城里买了许多，放到了他家里。第二天，邻居们去探望天保的时候，震悚地见到天保躺在床上，满嘴的苦杏仁。他吞食苦杏仁致死。他是不愿拖累鸢月吧。

鸢月似乎从水生和她父亲的谈话中知道了此事。在之后的日子里，她每天按时吃药、按时吃饭，水生陪着她，她也一句话也不说，一次也不笑。她选择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费尽力气滚下了床，爬出了屋子，爬过有许多向日葵的田垄，最后爬进了南边那条通向大海的河……只可惜不知道那么黑的夜晚，她有没有能看清向日葵美丽的样子。向日葵在夜里……是不是不开花啊……？

牛二不知所措地看着流泪的水生，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水生两眼涨得通红，眸子里是一汪一汪的泪水，鼻子被鼻涕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水生觉得有一声雷，往上看，透过水盈盈的泪光，他看到了青天白日。水生闭起了眼睛，泪水不住地往外涌。他扑到了牛二身上。

牛二顿时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了自己的想象。他对水生的拥抱有点不适应，却还是抱住了水生。他知道他自己长得像故事里的“天保”。他憋了老半天，憋出了一句话：“水生……啊，水生，这不是你的错。”

水生哭得更凶了，面部抽搐，像个刚出世的碰见第一束光的婴孩。水生觉得思维很混乱，但确实，他第一次得到了救赎；而拯救他的，是一个眉眼很像很像天保的男人。

風息了，云一动也不动，是这样安静的，似乎在这里立了许多年一样。

远远地响起了陆上台风警报，有规律地一遍一遍重复放着，半天没有停息。天保多年前所经历的台风来了，水神又来了，牛二想，在心里头以自己的方式祈祷，渴求这次水神是来造福桐岭的人们的。

田里，向日葵花向南开，片刻也不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