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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化时代和故事的终结

2019-03-18赵志明

福建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莉迪亚戴维斯写作者

赵志明

此刻,我们置身于一个碎片化时代。何谓碎片化时代?观察和记忆如何应对?对文学创作又会带来什么影响?碎片化时代的一个鲜明特征是高速,更迭变化令人目不暇接,其光怪陆离的现实,无比接近甚至超出了文学的想象,比小说还要像小说。小说因此被冷落,甚至遭到质疑,这样的困境也就不难理解。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出版后,很有可能被读者认为是魔幻色彩浓重,虽然他们在现实中很快目睹和小说中类似的情节。小说被时代性甩在身后,引发诸多不满,而作家们对此种渐行渐远感到无力。这不是文学的无能或者退步,而是时代使然。当然,这必定导致读者对文学整体性的失望,也引发个体写作者的巨大不安和困惑。

进入互联网时代,我注意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关于文学“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又在一些严谨认真的作家中间重新引发讨论。“写什么”自然和作家本人息息相关,作家的经历、学识、趣味,都会导致他对何种题材更感兴趣。“怎么写”看似讨论的是写作技巧——鉴于写作技巧是积淀而成有章可循,很多写作者自然游刃有余娴熟在心——其实引向的是对很多约定俗成之技巧的质疑和否定。

“人工感”的泛滥和不当,让文学作品正在加速丧失吸引力。2013年布克国际奖颁给了美国小说家莉迪亚·戴维斯,评委会认为她的作品“深具创造力,精巧而又难以归类”,“我们从未读到过的东西,一种短篇小说的新形式。”在一篇访谈中,莉迪亚·戴维斯坦言,她一直以来就很抗拒虚构文学的“人工感”,因为在此类作品中,写作者使用的小说技巧过于明显,显得极其不自然和矫揉造作。最好的作品,显然是能超越这种“人工感”,并让读者完全忘记“人工感”的存在。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在我看来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作品,因为真实,因为没有过犹不及。

正是莉迪亚·戴维斯深刻启发了我。文学写作当然离不开所谓的表达技巧,然而优秀的作品,肯定会竭尽全力将技巧融化在字里行间,而不是一味外在地炫技,生怕读者看不出来自己所使用的种种技巧。像胡安·鲁尔福,像契诃夫,我觉得他们的很多篇小说,除了极力打造精致的语言和营造贯穿首尾的情绪氛围,并不过多仰赖小说技巧,但整篇小说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修辞,一种整体性的技巧。这一发现让我很吃惊。文学的“自我复制”“模式化套路化”,很大原因在于写作者对具体技巧的过于迷恋,都使用相同的套路和相似的招数,自然被人一眼看出师出同门。如果能做到像莉迪亚·戴维斯那样,把“人工感”的痕迹尽量磨掉,肯定可以避免出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尴尬。即使写同样的题材和故事,也会写出完全不一样的意味。

我一直记得《倚天屠龙记》中的一个场景。张三丰被假冒少林寺僧人的阿三打伤,这时张无忌已赶到,独立对抗赵敏手下一众高手。张三丰当着众人面现场教给张无忌一套太极剑法,让张无忌现学现卖。张无忌先是忘了一半,继而全部忘光,张三丰方才让他下场应敌,大杀四方。可见太极剑的真谛,便是无招胜有招。最好的文学,无非就是尽可能地接近真实的生活。不管是此前有过的,当下发生的,将来会出现的。文学的魔力,就在于此,不是幻想出一种虚假的生活,而是描摹出一种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当然不是无中生有的,即使可能没有发生过,但一定会发生。马尔克斯在谈起《百年孤独》时说,他的小说并不魔幻,拉丁美洲的人们都是这样生活的。对生活的贴近、想象,就是还原最真实的生活。展现真实生活中的混乱、碎片性,有时候并不需要过多的技巧。人们在回忆和讲述时,除了思维和意识的参与,并不会十分在意“怎么讲”,但会强调语气(这在方言中尤其明显)。语言在没有形成文字时,并不会把自己完全交给技巧。

仍然回到“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上。当“怎么写”凌驾于“写什么”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好比“皇帝的新衣”,写作者就像狡猾的骗子一样,希望凭借让人眼花缭乱的裁剪和刺绣,迷惑、欺骗、取悦读者,结果读者当然会发现这件“新衣”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当“怎么写”让位给“写什么”,文本(故事)就会被确立,得到加强,更大概率成为受欢迎的和好看的文本。我认为,正是因为写作者的关注点重新回到“写什么”上,摒弃掉华而不实的花招,放弃掉并不出彩的个体经验,老老实实写一个故事,把故事本身写得精彩,而不是用技巧给故事以华彩装饰,写作才得以焕发了生机,重新呈现出久违的传奇性。好看的文学取代了乏味的文学。传奇的经历取代了平庸的故事。所谓故事的终结,放在互联网背景下,当然是指那种雷同、浅显、矫揉造作的故事,被拆穿技巧的伪装,被彻底打回原形。

或许还可以试着从另一个维度探讨为什么当下读者会反感和抵制“人工感”和“虚构文学”,渴望读到具有清晰剧情发展和强烈戏剧冲突的“原故事”。1994年被称为中国互联网元年,那一年,中国正式全功能接入国际互联网。网络的飞速发展让中国(全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是知识(信息)大爆炸,只要会使用搜索引擎,每个人都能在知识(信息)的海洋遨游;其次是知识付费成为热门需求,只要愿意投入时间、金钱和精力,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个领域的达人。网络造就了新读者,极大地丰富和扩大了读者的外延,任何对知识(信息)的接触、了解,都可以称之为阅读。读者的阅读面更宽泛,因而更不固定。

就文学而言,作者和读者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长久以来,作者负责写(生产),读者负责看(消费),双方发生共情,文学的意义也就达到了。这种模式在互联网的语境下,已经完全站不住脚。读者不再是被动地看,可选择的多了,读者未必是理想的读者,却先成了挑剔的读者。读者会想:给我一个阅读的理由先?如果是卖弄技巧的文本,拜托,为什么要让我耐着性子看这样一个平庸的故事?如果是因为要学习技巧,完全可以另外下单买一本专门讨论所有文学技巧的理论书籍。在知识付费时代,不存在买一赠一,如果为了看故事,就会根据故事的相关主题词(爱情、悬疑、推理、历史、科幻、成长等)去搜索。如果为了熟悉并掌握写作的技巧,选择上创意写作课(也相当于一种知识付费)比阅读炫技的小说,效果肯定更好。

在發表“未来文学预言”时,小说家路内说:“2038年,创意写作班毕业的作家将成为文学界主流。”文学技巧也许始终不会被扔掉,但值得注意的是,创意写作并不是强调对文学技巧的盲目迷信,“创意”二字,重在文学表达的内容和样式,即创新,创造一种新文学样式,而不是鼓励学员浸淫于技巧。假如我们确乎身处于一个碎片化时代,很难确立和感知文学的整体性,不可能像福楼拜、卡夫卡、马尔克斯、奈保尔、鲁西迪——他们面前竖起的是一面镜墙,足以映照整个世界,但至少我们可以学习莉迪亚·戴维斯——镜墙破裂成无数碎片,正好映照出破碎的世界。边界被打开,出现无数链接的途径。莉迪亚·戴维斯正是用无数面碎镜片,呈现外部世界一派繁茂的意象,创设出一种短篇小说的新形式,集中了众多类型:故事、微型小说、轶事、散文、笑话、预言、神话、仿写、日记、警句、格言、祷词、观察。这种文体的庞杂,恰好和碎片化时代形成对应,可视为文学的一种新样式,一种新文学。

新的文学,往往会在两个维度上取得突破和成就,一是广度,二是深度。广度依赖于观察,深度取决于思考。知识(信息)则是联系文学广度和深度的纽带。对异域风情的极其迷恋,让夏多布里昂写出了《阿达拉》和《勒内》,开创了浪漫主义。这是广度的拓展。对犹太人原罪和现代人命运的无穷思考,让卡夫卡成为表现主义的最重要作家。这是深度的挖掘。互联网时代可能不是文学最好的时代,知识大爆炸和海量信息的涌现,会让文学创作和表达变得无所适从,困难重重,但依然足以刺激产生出和时代匹配的最好的文学。

比如说,虚拟网络已经提供了新的文学场域,有年轻的写作者写出了关于比特币(虚拟货币)的小说。对于他们来说,文学写作已经不是内部同行之间的炫技大会,而是需要和制作精美的影视剧、更具视觉冲击的网络游戏竞争,才能得到读者的青睐。外太空探索不仅扩展了人类生活的边界,也大大拓宽了文学的广度,科幻文学方兴未艾。AI和基因工程则让人类置于前所未有的处境,这也提供了此前文学从未到达过的深度。当人类最终战胜疾病和死亡,永生不再是梦想,必然会迎来全新的文学。获得永生的人类对于世界的理解,肯定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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