桫椤镇
2019-03-18吴亚丁
吴亚丁
一
那年夏天,我与前妻刚离了婚。那段时间我时常沉浸在失婚的抑郁和愤怒中。每逢有人跟我談论女性,皆心生怨恨,我也不想结识任何新女友。一位朋友看我郁闷生了怜悯,力邀我去他乡下老家玩。他是位画家,叫古僮,清秀,和善,他的家乡叫桫椤古镇。听到这么奇怪的地名,我不由得一愣。关于桫椤,我依稀记得好像是一种古老的植物。某日,我去百度了一下,不胜惊喜。原来,桫椤岂止是一种植物!桫椤在大约1.8亿年前还曾是地球上最繁盛的植物呢,它与恐龙是同属于那个巨型爬行动物时代的两大标志。百度上说,漫长的地质变迁后,地球上大多数桫椤也大都罹难。而现实的世界中,居然能够幸运地保留着如此典雅的古式称谓。直觉告诉我,那定是一座传承久远的南方古镇吧。更奇妙的,它居然离深圳近在咫尺。一座世界史上最年轻的城市,与一座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小镇,竟然山水相拥。如此去处,怎能不让我心动?
与失婚女人比,失婚的男子可能更容易从跌倒中爬起来,这算不算没心没肺?哎,管他,不如就跟古僮去探访:一来可以遣心,二来也可见识古镇神韵。何乐而不为?
某个秋夜,古僮与我在城里一家湖南餐馆喝酒,星光与霓虹交映,我们胡乱聊天。那天我开始有些急切地想跟着古僮踏上前往桫椤古镇的路了。古僮揶揄我说,想通了?我说,这点小事,还用想通吗?这个世界,从桫椤世纪到今天混乱的年代,还有什么不能想明白?做应该做的事,这是唯一选项。古僮说,你这么说倒像有理,从历史看生生死死都算不了什么,分分合合就更不值一提了。我突然听出,他像是想含蓄嘲笑一下我那短命的婚姻吧?我说,可不可以闭上你的嘴?什么叫不值一提呀?换你来试试?古僮遂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才说,好啦,我是为你高兴,我们一言为定吧。
二
我们选择了一个不是周末的日子出行,因为只有上班时段高速公路才不至于过度拥挤。那天古僮开着黑色轿车来接我,我们从城东水库旁一条林荫公路出城。话说,我们这城本缘起于一小水沟而得名,故唤作深圳。深圳从建市开始,就沿着山势与河流建起了绵延数百公里的二线铁丝网,围成了被严格管理的特区。在成立最初,进出城皆须经官方检查站武警查验证件才能予以通行。后来中央实行特区改革,检查站撤销,武警撤离,进出的人和车不再需要凭特区通行证也可自由来往。不过人的积习难改,大家仍将那些检查站唤作“关”。出城叫“出关”,进城叫“进关”。
出了关,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追风逐影,穿行在山峦和田野之间。临近目的地,古僮努了一下嘴,示意说,快看。我抬头搜寻,迎面是绿色路牌,上书:桫椤。
我的头脑嗡地响了一下,桫椤……这个世界,真有这么个奇妙的地方?在古僮告诉我他的家乡叫桫椤古镇时,有段时间我是难以相信的。所以,刚才那瞬间的一瞥,我的心里简直有一万个惊喜奔涌而来。
车子下了高速,过了收费站,我们很快拐进通往古镇的新路。不过有些遗憾,路旁的树木过于稀疏,且树下泥土是新翻的,仿佛亦暗中承认这道路的簇新程度。我的期待有些受到打击了。是呢,那些瘦弱的小树种我都认得。它们一株一株,皆为人间凡品,又岂能望桫椤之项背?
少顷,一座蕞尔小城矗立在前方,秋日的桫椤古镇像泡过的茶叶,有种陈旧意味。我期待看到桫椤。是的,无论桫椤多么翠绿,亭亭如盖,我同样会将它想象成沧桑的所在,就像那片浸透了人间冷暖的旧茶叶。
桫椤古镇不大,一副岭南小镇娇羞样。残存的古街,南派骑楼,到处悬挂着南方味的匾额和店牌。马路破烂,坑坑洼洼,小汽车只能跳跃前进,坐在车上能感觉到车胎压着石头路面的冲击。这古镇,跟我期待中古意盎然又卓尔不群的典雅之地,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呢?
不管怎样,我们仍然小心翼翼地驶过古镇小街。古墙上面顽强长着攀援的藤蔓,道路的中央却赫然矗立着一尊小古塔。我瞻仰过无数古塔,像这种长在街心的小古塔,却是头一回遇到。古塔香烟缭绕,能够想象到本地子民对其仍然敬畏有加。我有些小小激动起来。现在,我才对这座古镇油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与期待。
这古镇,也有它的好。走在街上,透过街巷或断墙,可以肆无忌惮地眺望缓缓流去的江水,宛如古镇街市已成了一艘大船的中心。江水绕城,古镇居民逐水而居。街巷,房屋,则如船上的建筑。小城隔江对岸,建起了一座新城,仿若那边又新造了一艘巨轮。看起来,旧城繁华未尽,而彼岸寂寥初临。
来到城门外,道路向江边滑去,一艘真船的船体浸在江里,船上高悬“东江人家”匾额。几位黝黑的老汉,戴着破草帽,在烈日下指挥泊车。我们下车后,沿木板摇摇晃晃走过去上船。岸边几丛蕨类植物胡乱长着。看到蕨类植物,我眼前立即冒出桫椤这个字眼。是的,我想起来了,桫椤才是真正的蕨类植物之王呀。在所有的蕨类植物中,只有它才能长成大树,它拥有足够的力量,呈现真正的君主之姿。而这些匍匐在地的蕨类植物,终其一生,永远都只能像奴隶一般直不起腰来。
抬头望去,船上的食客们已然围坐成一席一席。其中一席,有男有女,且有人正在朝我们招手。不用说,古僮的朋友们已在船上的餐馆等着我们了。
古僮将见面的介绍处理得平淡无奇,大家客气地握手寒暄。由于靠近船舷,古僮和他朋友们的话音,旋出口即被江风悉数卷走。古僮的本地老友是个中年男人,脸黑而微红,在古镇中学教美术,据说是本地最受欢迎的美术老师兼油画家,他的名字叫许文强。古僮说他身体欠佳,患先天性心脏病。可是,看上去那么结实,根本不像呢。
古僮开玩笑说,你看过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吗?他就是剧中那位风度翩翩、倾倒无数女性的许文强。
许文强听了,粲然一笑,然后慢悠悠地说,别听他瞎说呀,我这种人哪里能够跟风度翩翩的大明星周润发相提并论呢?我们乡下人,乱发粗服,不成体统。
自然,这个广东汉子没有香港影星周润发(许文强扮演者)的伟岸身材,可是,在气质方面,他或许能有许文强身上那一点点的南方市井味。他身旁坐着他的女友,一位眉清目秀的娇小女子,也是学美术的,不过据说现在不画画了,而是专心从事设计师工作。我选择了躲开她一点距离而坐。是的,我必须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什么。直觉上,我认为现在的我,理应离所有的女人都远一点,远一点。
许文强当然不可能洞悉我内心的念头,他略微夸张地张开双臂比画了一个很长的长度,然后说,我們今天吃的鱼,有这么长呢!足够我们大快朵颐了,希望你们吃得尽兴啊!
我大为吃惊,因为,他所示意的长度,竟然整整超过了一米。老天!那该是多大的大鱼啊?当然,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来许文强对古僮与我此行的高度重视和尊重。
许文强端起酒杯来,有些害羞地对着我说,老师!热烈欢迎你来到桫椤古镇!我小时候与古僮是比邻而居的小伙伴,也是小学里的同班同学。既然你是他的好朋友,那也就是我们当然的贵宾啦!我们这里是乡下,粗菜淡饭,照顾不周,请你见谅啊。
我受宠若惊,立刻回应说,乡下很好啊!风景美,空气好,到处都很清新。
可是,我很怀疑自己信口开河的真诚性质。的确,乡下是美,可是到底又美在哪里呢?仅仅是空气好吗?我嘴里说的,不都是些老生常谈?我环视四周,搜寻新的依据:对了,这条河是美的,水尚清澈。岸边的房子虽旧,看上去还有岭南的特色,也算得上别具一格。街市虽窄,却也还算繁荣……
许文强笑着说,说的也是!我们桫椤古镇,好歹也曾经号称过“小香港”哩!当然了,肯定不能跟香港比的,只怪当年的香港,影响力实在太大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提醒”,我就轻易找到了最好的赞美词。我说,其实,你们这里,最美的,还是桫椤古镇这个地名!噢,桫椤古镇!要我说,真的,太美太美了。它具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古典意味,又具有一种无法抵抗的典雅气质,并且,还充满活力与诗意!真的是好美啊!我赞不绝口。
许文强停顿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你是在说我们的桫椤古镇吗?现在,外面人都这么称呼这里,我们自己倒常常忘了这个名称哩。我们只说“桫椤”,有时候连“桫椤”也省略掉了,哈哈。镇上有些舞文弄墨的文人,他们倒喜欢文绉绉地自称是什么桫椤古镇的人。他们画的画,画上的题词与落款,也会附庸风雅地题上“桫椤古镇”那么几个字……哈,我自己嘛,却是从来不这么题词写字的。我学的是西洋画嘛,所以,我反而总是喜欢落款“SL”。嘿嘿,你看看,这种缩写,是不是可以媲美“LV”呀?
我大笑,然后称赞说,不错不错,你这也算是一大发明了。他很得意,然后又说,老师,你看看那边的城墙,城门上面原来是“桫椤”两个大字,那些城墙,怎么算,总也有数百年的历史吧。后来不知是哪一年,当时的政府,命人将“桫椤”铲掉了,然后用红漆涂了“小香港”三个字。“小香港”哦,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们经常拿它取乐。
我抬头眺望,江畔果真残余一座旧城门,那是真正的古城墙,上面直书三个大字:小香港。或许年代已久,红漆甚为暗淡。古城门的另一端衔接了一截新修的城墙。新与旧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估计当年本地政府依凭自身的财力,以能修多少算多少的发展模式,框定了古镇的发展重点,却忘记自己不知不觉间或许已经本末倒置了。
今天来的多是许文强的学校同事,大家兴奋地大口吃着大鱼大肉,喜气洋洋。他们很快开始互相敬酒。许文强在和古僮说话。他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飘入我的耳鼓。许文强的声音像是在说,哎,古僮……你知道不?人进去了,一切便都不同了。整个世界,都完全不同了……我听了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进去?他在说谁呢?谁进去了?好歹我是作家呀,作家的机敏,让我马上警觉地意识到这话的内涵太复杂。是的,也许,在它的背后藏着某种不寻常的秘密?
许文强低声叹了叹气说,你真的不知道,一个人被剥夺了自由的权利会是什么样子。他仿佛想起了我,遂又向我转过头来,说,老师!对不起,怠慢你了!喝酒,喝酒。
我情不自禁站起来,他也站了起来。可是,也许是喝多了,也许确实是有恙在身,他踉跄了一下。古僮见状,忙阻拦我说,许文强他的身体不太好呢。你们喝酒,意思意思就可以啦。
许文强忙说,没事没事!我哪里会那么脆弱?古僮你这位远方的好友来了桫椤,怎么我也得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再说我也就这么一点点的小毛病,不用担心!来来,喝酒喝酒!
他的豪爽打动了我。我说,好,喝酒。我本想说,你少喝一点。可是,还没等我开口,他早已一饮而尽。我只好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错,他的身体应该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问题,因为他的脸色总感觉不是那么正常。
这么个男人,很快在我心里树立起了新的形象。当然,随着对他的好感加强,我的心里也同时浮现对他同样多的疑虑。几杯酒下肚,我心旷神怡起来。而许文强,他看来是个非常执着的男人嘛,你瞧,只要从他总是固执地反复念叨着“自由”就可以感觉出来。我猜想,在生活中,他应该会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男人。
对了,古僮说许文强是画家。一位画家,并且是一位乡村画家,为什么对自由有如此强烈的感触?我的确很好奇。现在,我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生活发生了重大变故,才会真正对自己和身边的事物重新进行评估与调整呢?我还想问,他到底是“进去”哪里了?按常理,我过于冒昧去问他并不合适。可是,“进去”的意思,在我看来就跟“进了看守所”一样,甚至,跟“进了监狱”是一样的……噢,老天!这些无所顾忌的大胆念头,此刻居然就像江水一样汹涌而来,让我心潮澎湃,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哎!一个念头闪过:莫非……他才服完刑,刚出狱?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想要求证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的面颊,被浓密的黑胡子掩映着,黑色的根须胡乱长着。我有些紧张起来,倘若我的臆测属实,会发生什么?我瞥了古僮一眼,唉!他怎能向我介绍一位罪犯呢?难道他忘了我也正处于自己生命的低谷吗?我自顾不暇,又怎能腾出精力去注视别人的灾祸?
这时,许文强对我说,老师!古僮说你是作家,有件事在下想要请教你。你说说,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导致自身的观念发生重大的变化?我是想说,人在里面,他所有的想法、愿望,还有欲望,都会变得一钱不值。在里面,一个人最大的渴望,其实已经变成了渴望能够活下去。只有进去以后,他才会真正地懂得,在这个世上只有活着才最真实。
他的这些话,貌似在请教我,其实倒像是包含了更多自我总结的意味。不过,怎么又是“里面”呢?这一连串的“在里面”,是不是可以让我,认为他真的是一位刚刚才蹲过监狱的老师呢?他此刻所谈论的一切,关于在“里面”所获得的各种感慨与体味,还有他对人生价值意义的重估,都让我重新陷入了重重的困惑之中。
果然,他并没有期待我来回答。现在,他重又漫不经心地端起了酒杯。我们的两只杯子,越过酒桌的上方在空中轻微地触碰了一下,然后各自饮尽。他似乎很赞赏我的痛快,又像是为了给我一个奖励,很快便替我斟满了酒。
这时我看到那年轻的女子,不,是她的样子顽强地跳进我的眼帘。当然,我也很讨厌我自己目光的失控。哎,你看,她光洁的小脸,此刻正躲藏在逆光里呢,显得那么朦胧、迷乱。我的心里,像是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哼!别信她!女人其实就是这样的,会演戏,会装可怜,她们本身就是天生的戏子。我这么带着某种恶毒的快感去揣摩她,主要是认为,倘若她真是他的女友,那她对他的罪犯身份或犯罪经历,又怎能像现在这样安之若素?女人可不正是最好的演员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已近疯狂了?
古僮或许已观察、捕捉到了我的慌乱和失控。但是,在我的内心,却依旧在顽固地想,哼!难道我不是比古僮更了解女人吗?想想看,当古僮一脸幸福地沉浸在与妻子的亲密关系中,我却在失败的婚姻里备受煎熬呢。是的,我太了解他了,而他,却肯定不清楚我。我当然比他更能洞悉女人的善变与绝情。
现在的问题是,许文强到底犯了什么罪?是的,我的思绪重又回到许文强身上来。许文强这么个人,怎会以老师的身份锒铛入狱呢?我开始驰骋我的想象:既然被捕,那么后来,他又是怎样被释放的?既然他曾经犯罪,那么现在他怎么又能够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与我们喝酒?这些,都是黑色的经历,新奇,刺激,还隐含了各种曲折和戾气。哎!我可不可以说,人生到处是谜语啊?
那女人低头剔完鱼刺,便站了起来,呈现她的整个身材,她的灰短裙,像水浸过一样贴紧了身体。我的目光,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完全不听话地追逐着她。是的,船尾那个方向,有一处旋转而下的楼梯,正在等着她从那个位置消失。那儿是处厕所。
古僮轻轻地拉了我一把,他的脸色,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立即感觉到自己脸红,有些尴尬起来。好在,许文强又开始说话了。他有些醉意的样子。他说,老师,你知道嗎?一个人真的需要有一段被剥夺自由的日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平庸中,对生命获得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
我有点吃惊。尽管脸是红了起来,身体也在发烫,可是我的脑袋却运转得很快。是的,我真不该去看他的女人……还有,哦,现在他是……终于想开了?我对许文强说,其实,一个人嘛,只要不被生活里的某种死结缠住就好,时间会改变一切。
女人空着的座位旁边,是贾老师,他年约三十,跟许文强是同事,不过教的是历史。据说是安徽人。这么个小镇,外地人还真不少呢。贾老师补充说,不是不少,是很多。起码在我们古镇中学,已经有几十个从外地来的男女老师们了,坐在一起一大群呢。
还没有容我说话,桌子底下突然钻出一个男童来,男童衣饰体面,一看就是富裕人家的孩子,他气急败坏地去拉贾老师的衣服说:叔叔,你的鱼竿咬钩啦,咬钩啦!
顺着男童的手势,我这才注意到,船舷的那边,居然斜斜地竖立了好几根细鱼竿,像芦苇一样指向天空。许文强望着贾老师离开,不由咧嘴笑了,对我说,哈,我们今晚的消夜,又有小鱼了。
现在,我对许文强这个人,真的开始涌起了某种好奇和探究之意。自然,我无意于他的男欢女爱。但是,我对他的黑色经历还是很感兴趣的。你看,老师、画家与监狱。在我们这样的太平盛世,这本身就是多么令人冲动的词汇呀!
我们很快就吃喝完了,摇摇晃晃地下了船。我回到了结实的地面,重新猫着腰,钻进古僮晒得发烫的黑色汽车。关车门的时候,我发现一只很像美国B-2幽灵隐身轰炸机模样的飞虫随我飞进了车厢,我找到一本杂志想要去拍打它,却寻不见它了。车窗外,许文强和那性感的女友正相互搀扶着,走向一辆红色美式两门吉普车。他真的喝多了,走路明显有些不稳,此刻他如小鸟般倚在女友的身上。
目睹这亲热的情景,我不由得心中一动。唉,可不是吗?他们如此的亲昵动作,既让我猜疑,又让我不无嫉妒了。
三
我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古僮开车穿过县城来到郊北。到现在,我突然感到了某种失望。桫椤古镇……我来这座以桫椤命名的古镇的本意呢?我想问,古镇的标志物呢?或者说,古镇的镇镇之宝桫椤树,又在哪里?
是的,桫椤!这才是我感兴趣的,许文强的故事固然吸引人,但是那都是人类生存的寻常之事。我更想看到的,是那具有生命力、充满神圣色彩的古老物种。要知道,物以稀为贵,一向都是人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一个满怀虔诚前来礼拜桫椤的普通男人,应该在哪里才能找寻到那令我心仪的高贵树种?
事实上,答案早已有之,只是我不肯承认。古僮开车飞快,而我尚未得到满足,我的双眼依然四处搜寻那远古的旗帜。我伸长了脖子,但是依然没有瞥见桫椤之一枝一叶。
失望在堆积,不满也在堆积。时至今日,我可以说这古镇确实破烂(尽管它到处在建设),当然也陈旧(它本来就又破又旧),但不能说它古色古香。我无法在心里妥当地安置它,它真是又沧桑又沉沦。
那红吉普在前面时隐时现。古僮说,许文强真是急性子,开车不顾一切的。我脑子里盘旋着一个问题。我问道,许文强说的“进去”是什么意思?古僮回答说,你真有这么笨?我说,是传说中的,他被捕了?古僮笑了说,哈,被捕!他是被县公安局抓起来了。我就没有吭气了。古僮解释说,他们学校向学生收取了高额的费用,并且还带了数百名中学生外出写生。这都是违规的事。更麻烦的是后来又遭人举报。我说,他只是一个美术老师。古僮说,他是学校的骨干美术教师。重要的是,学校组织采风的项目一向是由他负责的。当然了,那次不是他带队,而是学校校长带队去写生。一个女学生掉到山崖下去了,出了人命案,死者家属不答应。我说,要追究责任也应该追究校长,不是他带队吗?怎么会轮到他一个小小的美术老师?古僮说,这里面有什么蹊跷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换个角度想吧,现在这个社会,领导哪会承担这种责任?当然,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黑锅。
汽车拐过前面的山坡,赫然看到一座巍峨的门楼,原来是一家簇新的酒店,门楼上方居然刻着“桫椤会所”几个大字。有没有搞错?“桫椤”这几个字,在古镇遍寻不着,却在这豪华建筑物里傲然高悬。我问,这是什么地方?古僮说,我们今晚下榻的地方。不过,今晚不在这里吃饭。我们要去牛角窝村。
我们下车来到服务台,许文强已经帮我们办好了入住手续。然后一起乘电梯上楼,找到房间安顿下来。他们俩在客厅里聊天。我则在里间短暂休息。
黄昏时分,我们下楼。许文强说,晚上我在古镇等你们消夜,不见不散。古僮关了车窗,对他挥手说,我们会尽快赶回来的。
我想,有时候我真的是没来由地固执和蛮不讲理,下午睡醒之后更是如此。在我们开始驶向那个牛什么角村的公路以后,我的心情倍感无聊和烦躁。我对古僮说,再问你一遍,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桫椤古树?古僮吃惊地说,什么,带你看桫椤?我说,既然来到大名鼎鼎的桫椤古镇,我就是想要看看桫椤古树啊。你的老家既然号称桫椤古镇,应该是桫椤之乡嘛。古僮说,没错,我是这么想的,史书上也是这么记载的。可是,我是本土的娃儿,自幼也都没有亲眼见过那种传说中的高贵树种啊,我也很想沾一沾它的福气呢。我说,你知道吗?在我初来乍到的各种想象里,贵古镇应该漫山遍野都长满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桫椤古树啊,那磅礴的气势堪比波涛汹涌的大海。古僮大笑起来说,敢问阁下,您是在哪里看到的?是在梦里吗?我蛮横地说,我才不管,我就是想要看看桫椤……对了,还有恐龙呢?你想想看,某个时代,桫椤是与恐龙并存的呀。古僮扑哧笑了,说,那我们岂不是回到史前时代了?哈哈,你真是太能扯了。在现在如此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哪里还有恐龙的容身之地?我说,算啦,我忘了,事实上贵镇早已经变成小香港了。古僮说,哎,才发现你真是俏皮呢。
夕阳在树梢里挣扎,我们在群山间的林中公路撒野。我对桫椤古树的所有期待,都已经落空了。过了许久,古僮问我,你在想什么?我没好气地说,还能想什么?古僮挑逗说,想不想听个鬼故事?
窗外,远山已消逝了最后一抹余光。方圆数公里的山里无比寂静,天空灰暗渐深,像令人恐惧的大网缓缓罩了下来。我突然感觉我们好像两只孤立无援的小动物,在等着束手被擒。古僮说,天黑了,世界上的各種虫蛇鬼怪开始出来啦。我说,你开心什么?古僮说,哈,说一个许文强的故事给你听吧,我知道你关心他。话说,许文强年轻时跟一位音乐老师拍拖,不,应该说有位年轻的女老师追他,据说那女人总是喜欢跟在他后面唱歌。有一天,许文强走进教室,那女老师就命令全体学生起立唱歌……我说,这算什么故事?古僮说,那女老师,后来就是在这里丧命的呀。喏,你看。我说,我不用看,你自己看好了。窗外的世界已经漆黑一片,哪里还能看见什么?我只看见小汽车的远光灯在前方不停跳动。古僮说,那位女老师,据说就是在前面不远的那个山谷遭遇了车祸,被一辆拉石头的车撞死。她美丽的身体,被粗暴地碾压成血肉模糊的一片。许文强以前每年回家过年都经过这里,有次回家,在这里居然听见了那女老师在黑夜里一直追随着他凄婉地唱歌……
我听他这么说,不禁扑哧一乐,就说,你太能编了吧,这也算鬼故事?古僮说,你真的不信?可是那次,许文强吓死了。他后来告诉我,他吓得差点尿尿了。为了摆脱鬼魂的歌,他狂踩油门,小汽车差点出事……我问,古僮你别胡闹,你说的可是真的?他说,是真的。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古僮说,后来许文强再也不敢走这条夜路了,每次宁可从临县绕路回家。信不信由你,反正这个鬼故事早已在桫椤古镇民间流传很多年了。
噢!也许是这个鬼故事起了作用,前方的路,瞬间就变得阴风飕飕。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看着我们怎样在黑暗中狂奔。好几次,车子居然差点就冲到黑乎乎的山谷里去了。我喊道,古僮你好好开车,行不行?古僮说,我也不知道怎样了呢,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拉住我的车子。我说,不会吧?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古僮说,真的,我也有些害怕了。我看着他并不像是说谎,心里情不自禁地想道,啊,我们俩可千万不要变成许文强第二呀!好在古僮的身手还算敏捷,有那么几次急刹车,尖锐的声音刺破夜空,否则车子还真的差一点就冲出了公路!我屏住呼吸,甚至不敢跟他说话,就担心影响了他开车。万一失手,我们真的就一命呜呼了。
我一边暗自祈祷苍天保佑,一边紧张地盯住前方。我想说慢一点,可是又害怕山里真有鬼魂会追上来。我也不敢催他开快车。哎,我们是既不敢开快车,也不敢开慢车。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在提心吊胆之中,跌跌撞撞地开出了那片荒无人烟的死亡之路。后来,眼前一亮,我们终于来到一个村庄了。唉!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这时候,我才敢抱怨他说,你个死鬼!什么时候不讲故事,偏偏在这条鬼路上你这么吓人的故事。古僮舒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感,过了很久,才逐渐消退下来。在村际公路上行驶了好一会儿,我才真正回过神来。本想继续责怪古僮几句,又担心自己的思绪重又陷入那种黑色困境,想了想还是罢了。
古僮说,牛角窝村到了。
我朝前面望去,不过是个普通的小村子嘛。我想问他,我们跋山涉水,在黑暗中疯狂通过死亡之路,驾车来到这么个有着奇怪名称的小村,到底是什么原因?
村边一个瘦小的男青年过来招呼泊好车,我们跟着他来到一个有围墙的农家小院。院门敞开,一个妖冶裙装的年轻女子热情地跑出院门来迎接我们,她身边跟了个壮实的男青年。女子与古僮很熟,又热情似火,笑嘻嘻地张开双臂抱住古僮说,古大哥你真来了?太开心了,肯来看望小妹……
古僮有些尴尬,却不知如何拒绝她,遂向我介绍说,这位是甘小姐,邬总的太太。他指了指她身边的那位先生。
我们在甘小姐家的小院葡萄架下坐下来。说真的,看到甘小姐的那一瞬间,我即刻便明白了古僮为什么要来看望她。那是多么撩人心魄的艳丽女子呀,她身材娇小,却丰腴灵动;她风情万种,举手投足之间,含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挑逗。
甘小姐打开电灯,灯光将这农家小院清晰地呈现出来。楼高二层,占地面积不大。不规则的院子由红色砖墙砌成,几根葡萄细藤孤单地垂在棚上,菜园里种植了些青菜瓜果,墙边打了口井,地下满是水渍。桌上放着茶具,桌下燃着一盘蚊香。
甘小姐边泡茶边说,我想向大哥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先生,邬旺财。她老公立即作揖说,在下小邬,两位大哥喊我小邬就好了。
邬旺财是个见人三分熟的男人,不等老婆再说话,就滔滔不绝谈起自己的情况。他说自己从小与父母亲的关系不好,爱打架,易惹祸,常被父母斥责和冷落。考上中专后就再也不肯回家乡了。他给我们递茶,说,幸亏找到这个老婆,现在我把她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甘小姐的母亲出来招呼我们吃晚饭。晚餐没有想象中的丰盛,桌上的盘碟,虽然都叠起来了,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原来所有的菜都一分为二,即两盘青菜,两盘萝卜,两盘花生米,只有咸鸡是一盘,堆得倒还算满。吃完晚饭,我们站在院子里剔牙喝茶。繁星布满苍穹。小邬余兴未了,在谈论一个乡下年轻人的理想。他老家在四川,从19岁开始就出来混社会,一晃就过去11年,如今已30岁了。他说,再不努力,以后就完蛋啦。古僮告诉他说,正好有一位作家坐在你的身边呢,可以好好听一听你的奋斗故事。小邬看着我说,我的故事不足为奇,我老婆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在夜總会里唱歌,她唱歌很好听的。而且她出淤泥而不染。我自己事业刚起步,以后要两位大哥多多提携。在如今的社会,一个男人没有朋友怎么行?我现在在深圳关外混,大哥你知道的,关外其实就是农村,到处都是城中村。有段时间怎么也混不下去。幸好得到村里一位大哥的提携才基本站稳脚跟。现在可以说,我基本垄断了那个村全部的水电收费。我心里不由一动,问道,垄断?黑社会呀?小邬说,嘿嘿,当然不是啦。主要是认识了当地的老大,是本村的干部,人脉广,有权势,什么难事都能摆平。他很神气地说着。我没有再吭气。小邬又有些得意扬扬地说,让我老婆给你们唱首歌吧,怎么样?我当初就是被她的歌声迷住的,是她死心塌地的铁粉丝。
我突然感觉,这个来自四川农村的男人,不仅伶牙俐齿,而且还有一种才能,就是能够成功地将老婆的朋友不露痕迹地转化成自己的朋友,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让自己居于主角的位置。甘小姐是一位热情奔放的女人,还没容我们表示意见,她早已笑吟吟放声歌唱起来。她一开腔,我便一惊。是了,她有天生的好嗓音,她的声音很低沉,并且那种低沉里面似乎隐隐含着一种没来由的悲伤。她唱的歌,我听不懂,像是地方小调,有一种凄凉,令人内心不禁震颤。
古僮悄悄对我说,还记得路上跟你说的那位女音乐老师吗?喏,跟她是亲戚呢。我吓了一跳,真的吗?原来她们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啊。
一曲唱罢,小邬无原则地大肆夸奖老婆,甚至激动地在老婆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这个男人说,两位大哥,你们觉得好听不?虽是不入流的乡下小调,但是我觉得太好听了,非常感人!至于流行歌曲嘛,更是她的拿手好菜!
他逗笑了我们。我颔首点头说,好听,确实好听,还很感人呢。不过,我看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回桫椤古镇。小邬朝我看了一下,就说,我老婆有一个小姨,嗯,是表姨,早先也住在桫椤古镇呢。以前就在古镇中学教音乐,歌也唱得非常好。可惜命薄,后来因车祸,年纪轻轻就死掉了。
古僮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瞅了瞅我。我忆起刚才路上与他同赴此地所遇的黑暗之境,原来荒山野岭那个孤魂,竟然与这户人家有关系!如此前后一想,不免有些心惊。古僮倒是显得很冷静,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当然了,他这副死样子,我是清楚的。他早就知道这些人背后的关系和故事了嘛。甘小姐也叹了一口气,对古僮说,我小姨有才有貌,可惜死得早。古僮点头说,就是。
我们在黑夜里又坐了一会儿,甘小姐低沉伤感的歌声仿佛仍在夜空里幽幽飘荡。在一片空寂中,电风扇在墙角桌底下嘎嘎响着,竭尽全力,想驱赶走那些想来舔血的蚊虫。蚊虫虽去,却驱散不了我心头的魔障。唉!时辰不早,我已心猿意马。古僮见状遂起身告别。我看见古僮默默地从牛皮背包里掏出一个硕大红包递给甘小姐,甘小姐吃惊地推辞着不肯收受,嘴里说,古大哥!你肯来看我们就是天大的面子啊,怎么还能让你破费?不行不行。古僮顺势将大红包递给小邬,小邬没有准备,便一下接住了古僮递来的大红包,一脸愕然。古僮边往外走边解释说,上次你们结婚时我正好在山东出差,没有时间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很抱歉,很抱歉。甘小姐拉住古僮,说,古大哥你太客气了!怎么好意思呢?小邬这才恍然大悟,又是一番推让。经不住古僮的坚持,他们最后还是收下了这只大红包。
我们行至院外,甘小姐撒娇一般挽住古僮的手臂,执意送到村口,她瞟了小邬一眼,笑吟吟地说,我们主要在深圳住,偶尔才回老家来。现在,我们也习惯散步了。吃了晚饭,我们会在村里来回走走,看一看星星。
四
离开牛角窝村,夜色更深。田野连绵起伏,秋风翻过山冈,黑暗中只听见树叶与庄稼沙沙响,到处是宛如深沉叹息般的静谧和无尽的黑洞。当我们停止说话时,外界各种景物犹如动画片一般在移动。古僮说,我们现在重新走回那条漆黑的山路了。我说,还想吓我啊?古僮说,真的不害怕了?我说,哈哈,现在即便是那位甘小姐小姨的鬼魂真的飘然而至,我也不会心跳一下。古僮说,还想活着不?我逗他说,我已明白,我身边的这个人跟那鬼魂有点瓜葛了。古僮说,此话怎讲?我说,既然你与甘小姐的关系那么特殊,那女鬼也该讲点人情味吧?古僮说,哈哈,真会扯淡,许文强才跟那女鬼有关系呢,还不一样担惊受怕?我说,那是女鬼舍不得心上人呀。古僮说,好有想象力!我说,我再有想象力,也猜不透你与那位甘小姐的暧昧关系啊。古僮矢口否认,然后说,这方面,你不需要用想象力,你在现场呢。
我确实是在现场,因为在现场,所以才怀疑他与甘小姐不同一般的关系。古僮临别时赠送给甘小姐的那只装满钞票的大红包,那种厚度和分量,换了谁也不能不胡想乱猜一番。
古僮说,哈哈,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呢,反正眼睛长在你的脑门上面,手也是你自己的手。我说,手?哦,我不会乱写你的,哈哈。他说,那就太谢谢你啦,现在才发现,与作家为伴,风险太大。我说,哈哈,看在你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是这么好的份上,我就不给你添乱了,我要为你的好人品负责。
我们用了一个多小时回到了桫椤古镇,许文强约好在古镇隔河相望的大桥下面等我们消夜。秋天是桫椤古镇最美的季节,身边是碧波荡漾的东江,凉风习习,坐在江边吃鱼喝酒,香烟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犹如萤火虫一般。那种情景,该是怎样的美?算不算古人笔下“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动人场景呢?
我们拐进临河的马路,在一排空旷的新餐馆前,看见一群年轻人在路灯下面围着餐桌喝酒、吸烟,却不见许文强。贾老师招待我们停车,说,许文强许老大等一下就会来。我们坐下。贾老师对古僮说,古老师,你不是说想见辛小龙吗?他来了。古僮转身去与身边的小伙子握手,那小伙子腼腆,站起来高出古僮一截。古僮对我说,这位辛小龙是本镇的一位文艺青年,最近几年迷上了拍摄微电影,刚从北京参赛回来,初出道就斩获了一项全国性的微电影大奖,整个古镇的文青们都轰动了。我朝辛小龙欠了欠身。贾老师说,两位老师有所不知,辛小龙获奖的那部微电影,拍摄的主角就是我们的老大——许文强。换句话说,他把许老大的故事拍到微电影里了。
我突然感觉到,这个群体还是蛮有意思的。虽然在远离大城市的乡下,可是他们年轻,有活力,有想法。他们能够沉下心来,埋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辛小龙说,不过呢,拍的只是许老师过去的一段经历。贾老师就抢着说,对了,许老大最近找了个新女友正在拍拖,就是中午吃饭时那位女生,老师你见过的。
大家喝着酒。古僮对我说,许文强自幼不在本地长大,是在新疆长大的,后来在广州念大学时遇上一个姑娘。我问,是那位音乐老师吗?古僮说,不是,是一位湖南姑娘,是他回桫椤古镇前的女朋友……哈哈,你若感兴趣,且听我说来。许文强其实是个身世不幸的人,自幼母亲亡故,他父亲早年出远门在新疆经营大漠农场。后来他来广州念书,毕业那年他的父亲给了他4万元,他买了辆旧吉普。本来他准备带那湖南女友一起驾车来桫椤。途中不知为什么先回了女友的家乡湖南。女友家贫,老父活着时因治病欠了很多债。债主瞅见女友携男人开着吉普回村,就上门催债,发生了冲突。债主邀了一群人闹事,女友在争斗中挨了数刀,几天后伤重不治。无奈之下,许文强卖掉旧吉普帮女友的母亲处理完后事,独自返回桫椤。贾老师补充说,许老大回来后,就在古镇中学谋了一份工作,做美术老师。我们这些外地人,也先后来到桫椤,许老大人品好,我们遂陆续与他结为兄弟。我好奇地问,你们都是外地人?贾老师说,我们几个确都是外地人,我来自庐州。我问,庐州在哪里?贾老师说,就是合肥,合肥古称庐州。他拉过身边一位敦实小伙说,他更远,来自内蒙古,名字叫呼和。我说,呼和——浩特啊。那名叫呼和的男人温厚地笑了起来,说,是呼和,不浩特,我来自内蒙古的九原。我的身上有一半蒙古族血统,因为妈妈是蒙古族,父亲是九原的汉人。九原就是包头的古称。
呼和说,我虽在塞外长大,但从小向往南方。在北京读完大学后,我也像老贾一样回家,无所事事地闲了几年。后来不甘心一辈子留在草原,就来了南方。当时,没想到会在桫椤镇逗留这么久。家里人在电话里说,既然去南方,为什么不去南方最好的城市深圳,反而来深圳边上的一个无名小镇?我说我喜欢这里。说罢,他腼腆地笑了。我说,令尊和令堂都搞错了,这个古镇不是无名小镇。呼和说,这个我知道,桫椤古镇的来头大。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留下来,桫椤古镇,这几个字有魅力。这里的山山水水也都不错,担得起“山清水秀”四个字。
我环顾四周,夜色笼罩下的古镇,到处是新工地。这桫椤古镇,它也许算得上山清水秀,可是,仍是古色古香吗?沉默了许久的辛小龙,这时候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真正的本地人。其实,我一直并没有觉得家乡有什么特别的好。自从认识他们几位外地来的兄弟后,才明白自己的家乡的确很美,所以,才拍了那么一部微电影。他说话慢条斯理,混搭着一丝腼腆。那种腼腆,放在他那样的瘦高个子的身上,有点不伦不类。
我忽然有点好奇起来,为什么这东江之畔的弹丸小城,竟然聚集了如此多異乡文化人?他们还都是老师呢。他们受过完整的大学教育,个性独立,肯定拥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同想法。但是,他们为什么都选择不远千里,从各自的家乡来到这个偏僻的南方古镇定居下来呢?这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过了不久,许文强风尘仆仆赶来。果然不出所料,他新女友的父亲突然生病,他急忙帮着送去医院,然后是各种忙碌,然后又匆忙赶到这里来。黑夜路灯下面,看上去他比白天更加疲惫、憔悴和衰老。贾老师给他倒酒,许文强脸色苍白,盯着酒水哗啦啦的声响,摇摇头做了一个不喝酒的姿势。然后说,白天真的喝多了,到现在,心脏还好像隐隐有点不舒服的。古僮见状,便将刚倒的酒递给了我。现在,关于这个男人,我仿佛有了更多了解,我甚至开始有些怜惜他的遭遇。是啊,与许文强的坎坷经历与磨难相比,我所遭逢的,只不过是离婚而已。而离婚现在已经成了这个社会的流行病。还有,如果要认真权衡的话,我与前妻的分手不过是两个不合适的人相互抛弃,虽然各自陌路,好歹还都活着。而生活给予他的呢?是打击,是灾难,是诀别。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湿了。幸好有夜色和啤酒,才勉强掩饰了我的忧伤和感动。
五
按照许文强的安排,我们次日去猴子岭村。猴子岭村因山势险峻而得名。据说猴子岭村一些古村落,亦因此而得以保全。我问贾老师,这里的古村落与徽州的古村落相比怎样?贾老师说,不错。我知道他有意回避。我去过徽州,看过典型的徽派建筑。显然它们还不在同一个档次。
盘山公路险峻回环。在路上,古僮让我坐了许文强的吉普车,说是视野开阔些。正好他的女友不在,我欣然接受。与日本车相比,许文强的美式吉普车简练、强悍。我们行进在蜿蜒的山间道路。许多路还没修好,一边高山,一边深涧,看上去十分危险。想去看猴子岭村古村落,着实不容易。吉普车沿盘山路盘旋上升。我有些晕。本来我想借机与许文强聊天,可是这险峻的路途让我们的出行变得险象环生。我突然想起,古僮说许文强经常独往独来,驾车日行千里。我说,你特别喜欢开车吗?许文强说,男人好像都喜欢吧。我说,都去过哪里呢?许文强说,曾经独自去了云南,中间没有停下住宿,用了19个小时,一路开到云南的红河地区。我说,带着画夹吗?好浪漫啊。许文强说,过去出行确是带着画夹,最近这几年不喜欢带了。现在喜欢玩新东西,譬如潜水、单板滑雪、滑冰……去年还去参加一项考试,通过了潜水救生员的资格证书。听着他的叙述,我不由得暗自惊诧。过去,我一直认为现在的乡村,千百年来生活与前辈们仍旧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的是一种与土地保持着联系的生活,全天候耕作、饲养、培植、灌溉和收获……唉!现在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了。我打量着座位旁边的这位仁兄,他40岁出头,在乡村肯定是不再年轻的年纪,按理也应该像所有的农人一样,辛苦耕种,努力赚钱,购房置业,娶妻生子。可是他如今的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的内容,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用了近一个钟头,终于抵达猴子岭村。猴子岭村建在山腰,由四五座气势宏伟的客家土屋组成。从外表看,与福建闽西地区客家土楼相仿。我们在一处土操场停下,那里被规划成停车场,停着几辆小车,古僮那辆车很快也赶到了。那些雄踞在半山间的客家土屋其实已经开始颓败,墙壁上面爬满丝瓜和豆角藤蔓,一头黄色土狗借着枯叶败叶的掩护,警惕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盯住我们。据说年轻人现在都在山下住,土屋渐成无人空屋。远山则像水墨画一样,隐藏在缥缈的云雾间。我说,这地方好美啊。许文强盯着远方的山崖,轻声说,我那一群学绘画的中学生,就是在这里出事的。我心头一紧,说,噢,现在我明白了。许文强说,去年春天,我们学校带了100多个中学生来这里写生。可是那次运气太不好了,当时有几个学生要攀崖过去写生,却不慎掉下了山谷。其中一个,是女生,直接摔死了,她才16岁啊。他嘀咕着,眼睛有些湿润。我明白的,那次写生活动,酿成了学校建校以来一次重大的伤亡事件。虽然那次采风与他无关,可是他还是出事了……许文强说,当时,我匆匆从桫椤古镇赶过来,看到现场那个场景,心里那个痛啊,实在没法看下去了。他呜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了。
我突然醒悟过来。原来,他一直念叨的“进去”,应该就是当时因此事而惹上了牢狱之灾,虽然其中的缘由我至今仍然不得而知。
站在破败的建筑前,眺望那边的悬崖,仿佛能够看到悬崖边上的斑斑血迹。我的心情自然也沉重起来。此时,我感觉自己能够真切体会到许文强的悲伤和痛苦。现在想起来,自昨天认识他以来,其实他一整天的沉默和少量的唠叨,都是由于一直沉浸在悲情中。
围屋分为好几层,一圈下来,加起来有上百个房间。有的房间虽说简陋,收拾得倒还干净,另一些房间放置了些生锈的农具,开辟成简单的陈列室,展示着这些古旧建筑的历史沿革。各家各户的门前都有水井,楼梯是木制的,踏上去吱吱作响。而山的对面,还有两座土楼,中间隔着一个山谷。当地农人说,对面的山,看着很近,若是步行走过去,起码要一两个时辰。
下山时我跌跌撞撞往下跳,真的,我几乎感觉自己的双腿乏力。许文强的经历影响了我,让我难以面对现实的生活。我不能想象这破败的围屋还能跟我们的生活存有什么联系,有时候呢,又觉得一切都像是宿命。是的,眼前的古屋、山崖,它们都与许文强有关,并且,许文强为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气喘吁吁地说,想问一下,在这里这么偏远的地方,有桫椤古树吗?许文强停下来张望了一下远方,然后说,过去我也曾经寻找了很久,可是都没有发现过。只是有一年,在深山里,曾经遇到过一株桫椤幼树,不过当时我也不懂得确认它是不是真的桫椤。我说,真可惜。他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独自低头往山下走去。
许文强在桫椤古镇的老街,预订了一家餐馆。餐馆院墙是清一色的青砖,院内种满石榴、橘子和柚子树,还有说不上名字的花,都正在怒放。辛小龙跑过来对许文强说,许哥,你的老同学都来了。许文强说,我知道。他对我说,是我特意找老同学安排的。早年,我跟父亲去了很远的大漠新疆。后来,父亲娶了继母,我就告别父亲,回到桫椤古镇来了。我小时候在这里念过几年书。当年特别淘气,打架斗殴,无所不及,就差杀人放火了。我点了点头。现在他所说的一切,我都能够听得明白。
我们来到一间会客室休息,乡村女服务员在泡茶。许文强说他离开一下,先去见一见那帮老同学。我倒不太累,在沙发上坐了坐,看见门外院子里,各种枝头绽满了鲜花,就起身去看庭院美景。古僮走过来说,今天许文强的老同学为请客特意杀了一头羊。我抚摩着枝头的花瓣說,老友乡村聚会,多好的题材呀,你可以画一幅现代版的《韩熙载夜宴图》,就叫《桫椤古镇夜宴图》。古僮是广州美院高才生,自然知道南唐画家顾闳中的传世之作《韩熙载夜宴图》。与眼前的乡村图景不同的是,顾闳中画的是古代贵族们的醉生梦死生活。古僮说,那是你这种大作家才能写出来的场景,我就不丢人现眼了。我说,虽然这个夜晚缺少琵琶和歌伎,但是一定很精彩。古僮说,你是如此期待今夜吗?我俩正在相互调侃,那边有人吆喝说晚餐开始啦。
餐馆的大包厢正中,坐了两位师尊,一是当年的小学班主任(语文老师),白首红颜,他身旁是退休老校长,清癯有神,周遭是清一色壮年男人。许文强拉过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对我介绍说此人是王勇。他说,老同学,今晚宴请是他安排的。
世上所有的宴席,其实都大同小异。我只感慨岁月如梭,眼前这些当年的懵懂学童,如今皆已人到中年,许文强和王勇当年均系顽童,而今各有成就。班主任等老师开宴前的逐一点评,为旧雨新知的相聚平添了几分温馨。酒过三巡,男人们纷纷起身向班主任和老校长敬酒。酒是本地酿制的米酒,色如琥珀,芳泽微甜。几番对阵下来,许文强已面红耳赤,他对我说,老师你看!对面一圈全是当年好学生,不是班长就是团支书。我们这边,当年都是捣蛋惹祸让老师烦心的调皮鬼。说到惹祸几个字,他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我知道,这触动了他的痛处。
又是几番应酬,许文强遂站立起来,对白发老班主任和老校长毕恭毕敬地说,老师!请允许文强说几句话,今天饮酒宴上,文强想到一件事:文强年少以来一起玩耍的朋友,若干年后差不多都“进去”了。又是“进去”?我听了心中不免一颤,看来许文强真是太过于忌惮“进去”这两个字了,难道他的少年同学与玩伴都是些杀人越货之辈?否则为什么要口口声声说“进去”与“出来”呢?许文强又说,文强本来私下以为,这种事,这辈子我总算与它两清了,唉,岂知世事难料!到最后,我还是跟它逃脱不了干系。面对老师我很惭愧。说罢,他朝两位皓首师尊深深鞠了一个躬。我在他身边,清楚看见他神情黯然,又听他言辞恳切,满脸伤感。举目望去,老同学们亦无不动容。老班主任相劝说,文强啊,你的事我们也听说了,不管怎样,那些事现在都过去了,你就不要总是记在心上了。来来,老师敬你一杯。许文强听得此言,步履踉跄几下,慌忙走到老师跟前去饮酒。
从对许文强十分忌惮的“进去”两个字的了悟,至此我才有如醍醐灌顶。我现在明白,许文强最最痛苦的还不完全是个人的遭遇,或许他更看重自身的成长。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清楚了许文强为何总是纠缠于过去的“进去”而难以释怀。我曾经讨厌他的喋喋不休,可是此刻我对他尊重有加。
许文强喝完酒便有些站不稳了。我想起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不免为他担心。他费力地转身大声喊贾老师和辛小龙过来,可是他的声音其实是羸弱的。两位前辈老师也劝他别喝酒了。他醉意醺然地招手说,过来,你们过来敬酒——这都是我的兄弟。老班主任问,文强,他们是谁?许文强说,都是我的同事。大家这才知道,贾老师与辛小龙,原来都是桫椤古镇中学的老师。古镇自古以来向有崇文重教的悠久传统,而古镇中学系当地名校,多少年来考上大学的学生不计其数,在全省都广有名声,该校的老师们在百姓中自然备受尊敬。
两位小弟临阵受命,便从老班主任和老校长开始围着桌子逐一干杯。他们的恭敬和豪爽,引来一片赞扬。老班主任说,文强啊,怎么看你,都还是早先的侠肝义胆啊。许文强抱了抱拳说,老师谬奖了。敬完酒,两位年事已高的老教师声称已然酒足饭饱,要先回家,许文强与王勇等搀扶着他们出门送行,许文强面色煞白,脚步沉重地拖地而行,手哆嗦着按于胸前,贾老师见状一把扶住了他。我站在远处偶尔留意到许文强那副样子,想说与古僮听,古僮正被几位许文强的本地同学拉住聊天。
六
回程那天,一觉醒来,秋天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酒店的窗户,我独自躺在客房发呆。我想对古僮说,真没想到会跟你来乡下,更没想到会认识一群平时根本不可能相识的人,桫椤古镇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啊。或许你与我一样感到:一个人的瞬间与一群人的一生,会如此奇妙地交织在一起,这构成了我们的生活。我和你们,你和我们,有时是树与藤的关系,有时又是藤与树的关系,而重要的是你我有了交集。这样,透过别人的生活,我们能看到彼此的风景,闻到彼此的气息,这或许才是相识的乐趣和价值。
半个小时后,我在大堂里见到了贾老师和辛小龙,自然还有古僮。贾老师真是许文强忠心耿耿的小兄弟,总是像跟班一样追随在身边,可是今天怎么没有看见许文强呢?许文强没有来吗?我在周围搜寻着他的身影,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贾老师回答说,许老大昨晚喝多了,差一点心脏病发作,现在正在家里休息,他让我跟你们说一声,他今天不能来送你们了,抱歉。我问,要看望一下许文强老师吗?贾老师说,现在应该没有什么事了,就不用去了吧。我不禁黯然低首,说,那怎么好意思?
古僮对我说,就算了吧,去老许家的话,也许他又要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送我们,还是让他多休息休息。只怪昨天晚上喝酒的氛围太不一般了,来了前辈和同学,许文强也没有办法能够脱身啊。
贾老师的脸色也是疲倦已极,辛小龙因为年轻稍好些。我们步行去了老街,吃了当地特色的河東米粉,一行人马遂又返回酒店,然后相互告别,辛小龙过来说,老师,我有一件东西想送给你们俩。说罢从背包里掏出两张新碟,碟片很新,上面什么也没写,一张白纸护着。辛小龙说,这是我拍的微电影,是我自己在电脑上刻的,简陋了点。北京微电影大赛组委会原来说要出一张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出来。本来不好意思给你们看这样幼稚的作品,可是我感觉到有一天我也想离开桫椤。古僮说,你想离开桫椤吗?辛小龙说,我待在这种小地方太久了,也想出去闯一闯。许文强大哥自幼到处流浪,他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还有他们几个人,贾老师,呼和老师……都是走南闯北,我很羡慕他们,只是一时间不清楚去哪里好。我内心有一种焦虑呢。古僮说,你来深圳吧,深圳是一个不会埋没人才的地方,只要你确实是人才,深圳欢迎你。辛小龙笑了,说,我再想想,也许很快就会做出选择。这次很高兴你们来桫椤,搅动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又让我重新唤起了对未来新生活的渴望。
我们向辛小龙告别,贾老师也向我们招手。许文强不在,我倒是有些惦念他了。
上了高速公路,我们的汽车闪电般前进。公路两旁是一大片连绵不断的香蕉林,像慢动作一般成建制朝后移去,香蕉林粗犷霸气,挺立田野。我对古僮说,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像在东南亚的电影里旅行?古僮回答说,是有点像哦。我手里捏着辛小龙的影碟,打开粗糙的塑料盒又合上它,那张碟干净、锃亮。我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也许辛小龙是在开玩笑,将两张根本没有影像的空碟送给了我们,谎称那是他的作品?有很多所谓的艺术家,将一幅空白的画框钉在墙上,硬说那是他的作品。噢,我不知道为何会做这种荒唐的联想。
道路两旁依然是无尽的香蕉林,我们仿佛坠入了香蕉林之海。我出神地想,在那密密的香蕉林里,会不会昂首阔步走出一头雍容的母象?体格巨大的母象亲昵地率领数头小象,迈着悠闲而沉重的步伐……哎,我说,古僮,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来?古僮问,停下来干什么?虽然这么说,他却很配合地将汽车驶入前面的服务区。古僮将车子熄了火,问我,作家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我说,我很好奇,想欣赏一下这张影碟,我很想看看这位久居闭塞乡镇的年轻人是否真的拍出了什么好东西。当然,我没好意思说出刚才关于空碟的臆想,那种荒谬的想象,是我在大脑断片时经常会发生的不正常状态。古僮将汽车发动起来,然后将碟片送入CD播放器。我得承认,里面还真的有影像。
这部微电影拍摄的是许文强的经历。准确地说,是辛小龙虚构的关于许文强的故事,描述了许文强与他亡故女友的生活。或许可以说是许文强前传。看着看着,我有点紧张起来,屏住了呼吸。是了,这个故事,并不完全跟他们所讲述的一样,或许辛小龙进行了艺术加工。人所共知的是,许文强在讨债中失去了女友,那被金钱收买了灵魂的高利贷邻居所导演的生命悲剧,恰如预料的那样在影片中如期上演。古僮说过,许文强曾想替亡故女友抚养她乡村的老母。
然而,剧情发展到了最后,里面的男主角,那个年轻男人最后居然不顾一切爱上了女友苍老的母亲……
剧情突然如此狗血,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和古僮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当我冷静下来后,我在想,辛小龙影片的这种处理方式,是想要迎合当前社会口味的极端挑衅吗?又或者,他只是固执地笃信语不惊人死不休?
混乱的世界啊,麻木的社会,荒唐的生活……
古僮显然不开心,他问,他这么拍电影合适吗?我说,我也不知道啊。古僮说,这样的片子也能获奖?你知道吗?许文强与那位亡故女友的往事,其实早已烟消云散。况且那只是许文强过去生活中的一次经历。辛小龙为什么要这么拍摄这个故事?我知道艺术作品允许虚构,但是这也太夸张了,结局明显不合逻辑,太挑战我们的伦理道德观了。
我不敢说现在的社会中绝对不会发生那种事,但是认识许文强后,我觉得这部微电影滥用了虚构的权利。幸亏,我认识了现实中的许文强,也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说,许文强现在正在跟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女人拍拖呢,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悲剧已经结束,生活仍要继续。也许是我不经意提到了许文强的女人,古僮的脸上居然漾起了笑容。这家伙!他最清楚我近来对女人所持的鄙夷态度。我说,你哪根神经短路了?古僮笑出了声,说,哈,你终于摆脱自己生活的阴影了,你一谈艺术便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在下真心佩服。最重要的,你现在可以谈论女人了,我不需要替你担心了。我说,你倒是推脱得干净啊。古僮说,你看过乡下的土狗趴在地上一遍一遍舔自己的伤口吗?几天以前的你,就是那个样子。我说,呸!我有那么狼狈吗?古僮乐不可支地说,信不信由你!不过,你真的应该感谢辛小龙,他用狗血的剧情,恰到好处地激发了你,并且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你。
好吧,我居然同意他的奇谈怪论。此刻他倘若不提起我的困顿,我还真把自己内心的伤痛悉数皆忘。其实我知道自己向来的脆弱和胆怯,我也沒有勇气去直面困境。这次出门,我的确收获了许文强的故事。而且,从许文强身上我像是洞察到了生活的波谲云诡,领略了命运之神的狰狞面容。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我将座椅朝后移动好让自己舒适些。当我仰起头颅,突然发现那只失踪了很久的虫子,是了,就是那只像美国B-2幽灵轰炸机一样的黑褐色虫子,它铺开三角形的深色身躯,停泊在我的头顶。我伸手去赶它,它却一动不动。然后我找了一张纸,刚刚托上去它就自己掉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白色纸张里那只虫子的尸体,看着它干枯的脚,心中不禁悚然。
古僮说,我有个想法,不如你来重写一遍这个故事?我觉得许文强跟以往年代中的乡村年轻人不一样。
古僮的话没头没脑,我却听懂了。它几乎像闪电一样照亮了我。关于许文强,我一直怀有一种探究的欲望,我相信我能够窥视得到他和他的朋友们那个既沉默又迫切的隐秘世界。
没错,现在的乡村早与记忆中古老的村庄不同了,那些在衰败中仍然顽强生长的乡村其实在觉醒,它与城市的关系也不同往昔,我想找到它们之间的根须与枝叶。
古僮说,我说了,你的想法应该会不一样嘛。真的,你不妨一试,也许会有意外的效果。
我不敢下这样的结论。但是我认为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建议。至少,我们可以重新去审视和寻找。
那天我们踏上返程之路,跟出来一样,回去也用了不到两个钟头,路上音碟里流淌着悠然的中国古典音乐,我们从桫椤古镇一路飞驰,像做梦一样,很快便回到了亲爱的深圳。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