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不堪剪
2019-03-18林为攀
林为攀
1
苏晓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不穿校服的女生,在这个高中校园,一切都要给高考让路,穿校服就是其中一盏最亮的绿灯。
校服统一了着装,也统一了性别,如果可以,还能够统一身高,但它不能统一想法,尤其无法统一差生和优生的学习成绩。这是校服唯一的弊端,也是校长手里那根交通棒无法百试百灵的最大原因。
每天早晨,校长都要透过办公室那扇窗户,去看在操场上做操的学生,然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每到此时,他就像一个征战疆场的将军,而这些队伍齐整的学生,就是他攻无不克的利剑,因为这些可爱的学生不出意外,还会像往届学生那样,为他赢得高考这场残酷的战役,战利品则是十个北大、八个清华的宝贵名额。
每当将优胜者名单张贴在校门口时,前来围观的路人就会与有荣焉,并互相奔走相告,不一会儿,整个县城都会沉浸在热闹的喜庆中,护城河两岸的烟花适时地在傍晚六点响起,并把每一朵带着荣光的烟花绽放在每一双昂首围观的瞳孔中。直到烟火的灰烬落满护城河的两岸,在晨光熹微中出现的环卫工人将狂欢的垃圾清扫进垃圾桶后,人们才会尽兴散去。
庆祝一般会持续三天。
县里每一个角落都能分到一杯羹,就连许久无人问津的报刊亭都会拉出一条横幅,上书“多看报,多买杂志,清华北大不是梦”。至于书店,在那几天里,所有书架都要先紧着教辅,那些大部头小说就得暂时搬到仓库里委屈几天。
离护城河不远的地方,有一条老街。一到刮风下雨的季节,就会从其中一扇木门里突然绽放出一朵红色的蘑菇,蘑菇底下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生,留着长发,穿着时兴的花裙子,她就是那个不穿校服、不剪短发的苏晓。
她正擎着那把坏了一个伞骨的红伞走在泥泞的街上。落了一宿的雨,让这条老街更显破旧,好在她穿了雨靴,小心地走着,不让讨厌的泥水溅到她刚换的新裙子上。老街两旁都是卖早点的摊贩,有的卖山东馒头,有的卖牛肉兜汤,有的卖簸箕粄,如果时间还有富余,苏晓会买一小袋簸箕粄,然后回到牛肉兜汤店,冲里面喊一声,给我来碗兜汤。汤还没上来,她已经用牙签把几瓣簸箕粄挑下了肚,正喉咙一紧,热热的兜汤已经端上来了,性急喝了一口,烫得整个舌头都伸了出来,忙不迭地用手摇凉,然后将头凑到碗沿,用嘴细细地吹,轻轻地抿上几口,登时舒服多了。远远地听见单车铃声响,赶紧站起来,往里靠,好险,车轮真激起一阵泥水。付完账后,苏晓提着裙摆小心地往前走去。
有人在屋顶修瓦片,夜里的风吹落了几片瓦,让老街的老房子顿时成了秃顶的老人。修屋顶的人叫老何,苏晓很讨厌他,每次去上学都不想见到他,但每次总能见到。只要一碰见,老何就打趣她,老街的房子今年就靠你了。将整条街的十几间老房子都压在苏晓稚嫩的肩上,没人觉得不妥,甚至看似开明的母亲也这样认为,还总不停地说,要是苏晓能考到清华北大,她就可以住上楼房了。像老何那般外人也指望苏晓能考个名牌大学,这样县政府才能大发善心拨款维修这些破屋烂瓦。
苏晓照旧没搭理他,还用标志性的翻白眼对付他。苏晓一旦翻起了白眼,就说明有人要倒霉了,果不其然,老何差点摔下来,要不是抓住了旁边的树枝,说不定他的屁股就会像他昨天夜里剖的西瓜那样摔得稀巴烂。
等老何重新在屋顶上蹲好后,哪里还能看见苏晓的身影?她早已提着裙子来到了路口的红绿灯前。在红绿灯转绿的几十秒里,她百无聊赖地去望近旁的护城河。河水上涨了不少,河岸有一棵大榕树,榕树下有一张缺了一角的石桌和两张凹凸不平的石凳,旁边是一块光可鉴人的石碑,錾着“毛主席与朱总司令对弈处”几个镏金大字。地上还散落着去年璀璨过后便宣告沉寂的烟花底座,像一块块方形石头,蹲在河岸,眺望着不息的河流。
要是天晴,苏晓会走下去坐在石凳上,托着腮看着把时间悄悄冲走的河水,然后静静想自己的心事,但现在不行,她上学快迟到了,虽然校规对像她这样的尖子生无效,但眼看就要高考了,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红绿灯可通行了,苏晓身后有人在使劲摁车铃,她快步走到对面,爬上一个五百米长的斜坡,就到了学校大门口。门卫将她拦下来,让她出示胸卡。苏晓不像别的学生,常把胸卡别在胸口,她总觉得这样做会让其他同学的目光杵在那,所以她把胸卡揣起来了,还在昨晚换洗的衣服里,不在今天穿的裙子里。门卫见她拿不出来,就怀疑她不是这里的学生,而是社会上的不良少女。
苏晓急了,收起伞,雨早已停了,给小林打电话。等了没到两分钟,就有一个老师模样的男子急匆匆跑来,这就是苏晓嘴里的小林,门卫眼中的林西楼老师。小林将苏晓领进了校园,苏晓背过身冲那门卫吐舌头。林西楼让她从明儿起,就别上胸卡,穿上校服,这样进出学校也方便些,还有,别再叫他小林,叫林老师。
苏晓说,我偏不。
她确实有不这样做的权利,只要去查查她各科的成绩,就知道她不仅可以不穿校服,还可以不必上学。林西楼拿她没办法,让她快点去操场做操,校长正扶着眼镜在办公室偷瞄哪个班级人没到齐。
2
本来苏晓不临时加入队伍,校长还无法知道林西楼的班级人数没到齐的。当苏晓插进队伍里后,一瞬间就破坏了校长对于整齐划一的美感。他摘下了眼镜,用手在眼窝里按摩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戴上,还是觉得这个横插一脚的女学生不像话。简直太不像话了,不仅上学迟到,还不穿校服,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管的?林西樓已经被校长叫到了跟前,正低着头聆听他的训诫。
林西楼给了苏晓最大的自由度,但校长没有给林西楼同样的自由度。尤其在战役打响期间,一有风吹草动都会让这个身经百战的校长如临大敌,林西楼也显然看出校长过于紧张了。校长不好做,表面上说一不二,但要是升学率一旦下滑,他说的话就会减弱几分。为了保证自己说的话始终有人听,不管任何时候都像金牌一样畅通无阻,他必须让自己时刻处于交战状态,就像枕戈待旦的士兵那般。所以他现在不管说出的话会不会让这个年轻的男教师下不来台,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要搁在平时,校长倒颇为平易近人,凡事都不急不躁,像一阵春风那样沉稳,这也是林西楼现在感到一头雾水的原因,因为他觉得校长变脸太快了。
起初林西楼还会争辩几句,不是为自己争辩,而是为苏晓可以在学校里例外争辩,其实说到底还是为自己为什么会给苏晓特权而争辩。没想到这句话就让校长抓到了把柄,校长回到桌前饮了一口热茶,不小心烫着了,声音都变了,学,学校难道就只有苏晓一个人学习成绩好?林西楼回道,不止她一个。校长就问了,为什么别人都穿校服,独苏晓这么特殊?林西楼回答不上来了,这个问题他也曾经思考过,姑且不说其他班级,就是他所在的这个三年五班,就有四五个和苏晓的成绩一般好的学生,男生女生都有,但这四五个尖子生没有除学习之外的任何要求,不仅每天穿校服,也从不迟到,晚上的三节自习课也总能见到他们伏案复习的身影。想到这,林西楼终于知道该怎么回话了,他走到校长面前,校长已经坐下了,还在低头吹他的热茶,几片茶叶浮在茶杯里,就像几只伶仃的孤舟,而林西楼就坐在其中一只孤舟上,一边忍受着海浪的拍打,另一边又要防备着触礁,他夹在浪与石中撑着篙左支右绌。
林西楼说,因为苏晓是走读生,每天需要出校园,而校园之外充满了危险,这些危险大人碰到都会措手不及,更不用说一个学生了,所以苏晓就换上大人的衣服,伪装成大人,让那些危险知难而退。
校长吐出一片茶叶,说,一派胡言,也不看看苏晓穿的什么衣服,那么招摇的裙子我看不仅没法吓跑危险,还会招来横祸。林老师,我看你最近松下来了,你要记住,只要还没高考,脑中的那根弦就要时刻给我绷紧了。还有,我看苏晓能这么放肆,大部分责任还要怪在你身上,从今天开始,你叫回自己的原名林建强,把林西楼暂时给我忘了,我看就是这个矫情的笔名把苏晓给带偏了。
叫回林建强的林西楼走出校长办公室后,觉得事情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只要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舍得暂时离开电脑桌(电脑里有他正在写的长篇小说),回到书桌,拿起红笔批改学生试卷,那他就还会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语文老师。也就是说他要暂时放下小说,把学生放在心上。校长已经给足了他面子,否则就会直接说他把苏晓给带坏了,别看只是一字之差,里面的区别可深了去了,摇笔杆子的林建强不会不知道这其中微妙的差别。
想到这些,他没像刚才那么紧张了,反而是因为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显得轻松多了。学生已经做完早操,正三三两两地回到教室,落过雨的校园空气清新好闻,林老师夹着备课本站在三年五班门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教室。每个学生都觉得今天的林老师不太一样,因为他走进来的时候没有吹口哨,也没有露齿微笑,而是像一个夜里失窃的倒霉蛋那样绷着脸,把备课本放在讲台上的时候也没有先去抹桌面的粉笔灰,而是一把将备课本重重地拍在桌上,掀起的粉笔灰让坐在最前排的学生掩鼻后撤。
回来。林老师叫道。
这几个学生只好坐回座位上,拿起课本将粉笔灰扇走。林老师借题发挥了,他说,一点粉笔灰就受不了了,我每天站在黑板前吃那么多粉笔灰又怎么说?没有人搭腔,他的这句话瞬间就变成了泥牛入海,没影了。这是一个没有道理的指摘,几乎所有学生都意识到了,他们觉得今天的班主任有些奇怪,有些不讲道理,而碰到不讲道理的人一般只能用不说话来对付,所以整个教室除了隐隐飘荡着的粉笔灰,可以说鸦雀无声。
在这些不说话的学生中,只有在看小说的苏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还由于看得太过投入,以至于笑出了声都不知道。
谁在笑?班主任脸色极其难看。
但没人站起来认领这几声旁若无人的笑声,苏晓的同桌用胳膊捅她,苏晓别过头看了一眼同桌,说,干吗啊你?声音很大,也很好认,与刚才的笑声刚好能凑成一对。班主任让苏晓站起来。苏晓站了起来,像以往那样一脸平静地站了起来,一般苏晓在课堂上站起来,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被表扬了,不是征文比赛获了奖被叫起来表扬一番,就是学习成绩又保持在年段前几名要被老师夸奖了。
而不管是哪种表扬,苏晓从始至终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好像这些夸奖是内定的一样。其他学生对苏晓老被表扬不会感觉怎么样,因为毕竟每个班级,总有那么几个各方面都拔尖的学生。这些学生唯独对苏晓的表情很不爽,要是表现出高兴,那么他们也会发自肺腑地高兴,哪怕表现出难过,他们也会觉得苏晓取得这些成绩是付出了百分之百的努力,这是在为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而热泪盈眶。但苏晓却偏偏毫无表情,这就有点欺负人了,这不正说明她看不上这些别人哪怕三更眠五更起都无法实现的目标吗?
这也恰恰说明她没有把自己和他们当成一类人,而是把自己当成了另类。自从苏晓在校服和长发上有了豁免权后,他们与她的距离就越发地远了。以前老看苏晓风光的一面,不过现在她可要倒霉了,看班主任的脸色,这回她要栽一个大马趴了。所以大伙都齐刷刷地去看她,并在嘴里储存了足够掀翻天花板的嘲笑,在眼里储藏了足以击破门窗的白眼。
3
只有苏晓一个人蒙在鼓里,她站起来后,望着班主任,希望他快点将那个好消息说出来,她才好坐下来继续看没看完的小说。班主任也真是,每次都故意让她站很久,虽然这是荣誉之站,与惩罚之站不一样,但终归是站着,只要站着就不舒服,尤其凳子就在脚边的时候。苏晓站着站着,还是没有听到想听的话,于是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这个举动让班主任气炸了,他捏起一根没用过的粉笔就往苏晓头上丢去,粉笔撞上了苏晓乌黑亮丽的头发,白色的粉笔灰弄脏了她早上刚洗的头发,苏晓拍了拍脑袋,看到一手的粉笔灰,就有些不高兴了。她重新站了起来,说,有完没完,有话快说,别老让人家站起来,不就是我的成绩又给你脸上增了光呀,有什么了不起的。
班主任的手指往她这边戳来,说,你,你。
林建強话还没说完,苏晓又说话了,她说,你也是一个文艺青年,怎么对这种虚头巴脑的玩意如此上心?
林建强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是说这件事,我是说你刚才为什么发笑,不要以为你学习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话让苏晓很不理解,如果班主任口中所谓的为所欲为是指她在课堂上发笑的话,那这个为所欲为的范围也太窄了,如果是指她没穿校服留了长发就是为所欲为的话,那么这个为所欲为倒可以改成多管闲事送给这个姓林的。不管怎么说,她一没早恋,二没打架,把为所欲为这顶帽子扣在她头上她不服气。苏晓一不服气就想与他争辩争辩。班主任被她的一番话弄得脸红脖子粗,又找不到反驳的余地,最后终于想到穿校服留短发是校规之一,没想到他不说校规还好,一说校规又让苏晓找到了话头。
苏晓说,如果校规让学生杀人放火,难道也要遵从?
林建强说,谁说的?校规之外可还有法律。
苏晓说,那不就结了,只要没犯法,你管我是留长发还是染头发。
林建强虽然觉得这句话有道理,但又不想公开承认,校规的种种不合理处他在成为三年五班的班主任之前就一直跟校长提过,但在严峻的升学率面前,他还是一次次无功而返。就在他已经习惯这些校规的时候,却冷不丁地被自己的学生当众提醒,这就有点让他无地自容了。
林建强不想跟她讨论校规,只想让她以后暂时收敛点,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刚才的第一步没走好,导致接下来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如果最开始能和颜悦色跟她说,说不定她会欣然接受。不过由于他太想立竿见影了,以至于没掌握好方式方法,这才让局面失控。他很想临时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给台阶并不难,只要把备课本中夹的那张年段成绩排名表掏出来,当众把排名第三的名字念出来,即便苏晓还会不买账,也不会让这个素来和谐的三年五班如此剑拔弩张。
可这回林建强也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口气丝毫没有服软的迹象,班长林彬彬看再这么下去这堂课迟早会黄,就举手站起来提醒班主任该上课了。班主任瞪了一眼林彬彬,后者害怕地坐了下去。要是所有学生都像班长一样听话,林建强也不会这么累了,今天要是不降服这个倔脾气的苏晓,那他以后就真的无法在三年五班立足了,在这个以升学率高著称的高中显然也没法再站稳脚跟。
所以他强行要让苏晓认错,而认错的标志就是让她承认在课堂上发笑是错误的行为,最好找到让她发笑的缘由,因为他总觉得这个笑声是针对他的。没想到苏晓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打自招地告诉他让她笑出声的是一本小说。学校规定学生是不能看课外书的,所以班主任误以为自己即将反败为胜。
班主任说,把你的小说交出来。
苏晓很配合,真把小说拿了出来,不过她没有交到班主任的手上,而是翻开扉页,扉页上写了“林西楼”三个字,这本小说是班主任借给苏晓看的,还真应了校长那句“林西楼三个字把苏晓给带偏了”。班主任失了面子,把这节语文课改为自习,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出教室,一边走一边痛骂自己没用,但很快又笑了,因为此时他想到苏晓并不是专门针对他一个人,而是几乎把锋芒刺向了每一个让她不满的老师。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历史老师的遭遇。历史老师姓李名冠英,上课喜欢骂粗话,几乎每节课说的国骂都比历史还精彩,教到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骂一句,讲到“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又骂一句,本来对以上事件赋予国骂是人之常情,但在苏晓听来,都是刺耳的,都是跟老师身份不符合的,都是会影响学生的,所以她就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投到了校长信箱。
因为此事目前看起来与升学率无关,所以校长就恢复了平易近人,笑呵呵地跟李冠英讲道理。李冠英当场表示一定改掉这个臭毛病,但一回到教室就发了脾气,还说搁古代这种打小报告的小人是要被施阉刑的。末了,他话锋一转,道,明朝就是因为这种小人特务机构很发达,所以才让明历十六世而亡,否则一定会天祚绵长。班长林彬彬提醒他,清朝也是因为粘杆处的存在,让所有官员心惊胆战……李冠英接过班长的话,说,对,明清两朝都是一个样,更可怕的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班也出现了这种小人。
这时其他学生才知道事情的原委。李冠英咽不下这口气,说什么都要揪出幕后黑手,话已经放出去了,但始终无人承认,只好一个个比对笔迹,最后将矛头指向了成绩优异的苏晓。有些不太相信,但举报信上的字迹和苏晓试卷上的笔迹又一模一样,不像有人构陷。
这时李冠英的理智战胜了冲动,要是当场指出苏晓,说不定苏晓从此以后就会一蹶不振,从而让学校缺少一个考上清华或北大的尖子生,这也是校长再三叮嘱的“要是尖子生就低调处理,若是差生就随便处理”。依旧是几字之差,但其中的区别林建强看得出来,李冠英同样也看得出来,所以他没有当众让苏晓难堪,而是指桑骂槐了一番,就像交战的两方军队隔空放了一梭子子弹,对天放了几门空炮,就各自罢兵回营了。不过从那以后,李冠英的国骂真的少了许多。
想到这里,林建强才深知李冠英的圆滑处,好在他没有当众指出来,不是说指出来了会让学校丧失一份荣誉,而是会让一个历史老师冒着断炊的危险果断辞职,因为照苏晓的性情看起来,吃瘪的一定会是李冠英。这时林建强才明白了自己与历史老师的差距,这个差距还不单单体现在年龄上,而是体现在文学与历史中,习文之人总是太过天真,太过想当然,而浸淫在歷史中的人,却跟泥鳅一样滑,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政治家的共同特点。
林建强不得不甘拜下风。他此时已经从教学楼的二楼走到了路上,但他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等在教学楼旁边的一个公告栏边,上面还张贴有前几个月苏晓荣获全市征文比赛一等奖的告示,旁边还有苏晓那篇获奖作文全文。林建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作文的最后一页,因为最后一页除了写了作者苏晓的名字,还写了指导老师林西楼几个字。
他在等苏晓。本来他可以当场把苏晓叫到走廊里,晓以利害,虽没十足的把握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起码能挽回一两分面子,不过如此一来,又会让整个班级的学生都误以为他暗中收买苏晓,只为换来她在课堂上给自己一个台阶。不行,这样做太明显了,所以他才在每节课后苏晓都要去厕所的必经之路等她,到时将她叫到一边,重申自己的诉求。没人会怀疑自己在干什么,都会以为这是老师在找学生谈话,再正常不过了。但愿苏晓经过的时候身旁不要有其他女同学,否则他的苦心又会付诸东流。不过好在苏晓从来都是独行侠,之前林建强一直让她学会合群,多跟同学打成一片,没想到此时这个不合群正好让他钻了空子。
4
班主任一走,整个教室又安静了下来。这是一群老师在与不在都一个样的学生,老师在的时候,没人说话,老师不在的时候,还是没人说话。不是这群正值青春期的学生无话可说,而是他们为了学业暂时放弃了宝贵的说话机会。苏晓对这种沉闷的气氛感到很压抑,就想把正在看的小说让同桌林彬彬也看上一眼,但林彬彬却像抱了个烫手山芋,一把丢在了地上,吓得脸都青了。既然这个胆小鬼不敢看,苏晓就把小说从地上捡起来,往后传,不过很快又传回了她自己手里。看来这是一群毫无趣味的书呆子,苏晓只好把还剩几页的小说放进抽屉里,托着腮看着在做试卷的林彬彬。
你这道题做错了。苏晓一眼就指出了他的错误。
林彬彬把试卷检查了半天,还是查不出来是哪道题错了,就看着苏晓,以为她在拿他逗闷子。苏晓抢过试卷,用笔在一道题上画了个叉,这道叉很醒目,让林彬彬心里很不舒服,他看着这道题看了有两分钟,终于看出了不对劲,然后用笔把错误的答案划掉,写上正确的答案,苏晓这回把那道叉改成了勾。林彬彬嘿嘿笑了,苏晓觉得这个书呆子有点好玩,就成心逗他,问他想考什么大学。林彬彬吞吞吐吐了半天,最后才敢把厦门大学四个字说出来,说完后又不好意思地去看苏晓。在他看来,能考上厦门大学就很了不起了,清华北大他从来不敢妄想。本以为苏晓会骂他想得美,没想到却说他没追求。
厦门大学也是这么好考的吗?林彬彬急了。
我闭上眼睛都能考上。苏晓笑了。
林彬彬没有跟苏晓争论,连班主任都不是她的对手,更不用说他这个无名小卒了,不过他并不认为苏晓在说大话,厦门大学对她来说,确实太小儿科了,人家的目标不是清华就是北大,没有第三种选项。要是连她都没办法就读全国最高学府,那就跟铁树开花一样不可信。所以林彬彬没再搭理苏晓,尤其看到黑板上“距高考还有X天”的倒计时,更是马不停蹄地继续做试卷、背课文,以期能离厦门大学近一点,再近一点。苏晓觉得没劲,她环顾教室一周,发现每个同学都在认真复习,运笔的沙沙声就像昨天夜里的落雨声,又急促,又刺耳。
小说已经快看完了,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没事可干的闲人,而且借的那些借书卡在这个时刻都用不上,因为学校灵活修改了校规,在高考前的一个学期不能去图书馆借书。她把借书卡从抽屉里找出来,叠在一起,厚厚的就跟纸牌似的,每张借书卡上都写了一个同学的名字。她把每一张借书卡都交给相应的主人,每个同学拿到借书卡都没有说话,而是随便塞进抽屉里,有些还责怪苏晓打扰了他们的思路。苏晓吐吐舌头,回到座位,看到胸卡原来夹在课本里,看来长时间不戴,她都快遗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小玩意儿。
她把胸卡拿在手里摩挲,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小小的,只手可握,头发扎起来了,露出那个稀疏的眉眼和鼻尖上的一粒青春痘,苍白的嘴巴不乏坚毅,轮廓已经分明了,支在稚嫩的双肩上,倒也看得过去。
拍胸卡上的照片时,苏晓的状态不好,只隐约记得摄像师一直让她坐直一点,往左边靠靠,还没反应过来,快门已经按下了,一阵镁光灯闪过,她最糟糕的一面就这样留在了照片上,留在照片上还不打紧,要紧的是还要每天戴在胸前,这不是明摆着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曾经是一只丑小鸭吗?
所以她就赌气不戴,还故意把它藏起来,久而久之她就忘了它到底是放在了衣兜里还是夹在了课本里。要不是现在突然发现,说不定这张象征她整个高中时期的照片就这样不翼而飞了。不过这样也好,以后就没人知道她高中时到底长什么样了,到了大学,大可以用化妆品涂抹掉那个最真实也最丑陋的自己。
不过现在冷不丁再次看到这张照片,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让她难以接受了,反倒是由于时间的缘故,她甚至觉出了在高中消逝的三年时光又在照片上回来了。她仔细地擦拭胸卡,那个时候这个令人难为情的胸脯还未鼓出来,腹痛也没有后来这么频繁,那是一个距离真正的成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欢乐时光,不像现在的年纪,不尴不尬,身体明明已经成熟了,可非要等到精神也成熟后才能“为所欲为”,而身体和精神双重成熟的标志就是高考结束。
这讨厌的高考。
想到这,那该死的腹痛又来了,苏晓按住肚子趴在课桌上,尽量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同桌林彬彬刚才看她还好好的,一会儿的工夫就哼唧上了,以为她在玩什么花招,就用胳膊去捅她,骗她老师来了。苏晓猛一抬头,苍白的脸色让林彬彬觉得大事不妙,赶紧问她怎么了。
苏晓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来事了。
林彬彬摸着脑袋问,来事?
苏晓没好气地说,就是来月经了。
林彬彬一听,脸红红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苏晓让他把她抽屉的卫生巾拿出来,但林彬彬却缩着手不敢动,好像害怕抽屉里有蛇,看到苏晓痛得五官都扭曲了,赶紧一咬牙将手伸进抽屉里,一通乱摸,最后摸到一个软软的,掏出来,发现是一包面巾纸。林彬彬不晓人事,还以为这就是吸血的卫生巾,忙塞到苏晓的手里,苏晓拿起来一看,急坏了,忍着痛说不是这个。林彬彬只好再将手伸进去,摸了半天,哪有衛生巾的影子?苏晓看他翻了半天都没摸到,才想起卫生巾落在家里了,赶紧让林彬彬脱衣服。
林彬彬伸手就想把苏晓的衣服脱下来,苏晓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说道,脱你的衣服。林彬彬的左脸火辣辣地疼,不过还是照做了,把宽大的校服脱下来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苏晓扯过校服,系在自己腰上,然后让林彬彬去走廊尽头的楼梯边等她。林彬彬摸着脑袋来到了楼梯边,远远地看到苏晓扶着走廊拄着雨伞过来了。
林彬彬问,我们去哪里?
苏晓说,去买卫生巾。
5
班主任在公告栏边等得不耐烦,一直去看手腕上戴的手表,他从未觉得一节课如此漫长,以往在课堂上谈笑风生的时候,总是一眨眼的工夫,下课铃声就响了,刚想说拖几分钟课,就看到那个没眼力见的班长林彬彬噌地站起来,喊一声“下课”。现在又看到林彬彬这只应声虫居然还没到下课时间就敢逃课,不,居然伙同女同学逃课。抓了这么久的早恋,没想到早恋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让林建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于是他悄悄跟在这对偷吃禁果的学生后头,看到他们进了一家小卖部,出来的时候林彬彬手里多了一包卫生巾。一看到这包卫生巾,班主任就大松了一口气,事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真要到了用不上卫生巾的那刻,事情就糟了。他一直想看清这个女学生是谁,但她一直披着那件宽大的校服,低着头,手按着肚子,看不到脸。
林彬彬这时想起自己有一辆单车,他让苏晓先到校门外等,他骑车马上出来,载她去县医院看看。苏晓照办了,站在校门口头始终没有抬,听到单车铃声后,坐到了单车后座。林建强赶紧跨上自己那辆摩托车,踩了好几次才打着火,然后急急往校门口开去,从排气管里冒出的黑烟像一朵升空的蘑菇云。
好一对狗胆包天的男生女生,速度放到最慢的林建强看到前面的那辆自行车在下坡的时候,竟不刹车,也不摁铃,就这么直直往下冲去,呼啸而过的风吹起了车后座女生的头发,但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反倒是把女生腰上系的校服给吹跑了,此时风正把校服吹到班主任的面前,眼看就要糊在他脸上了,班主任躲闪不及,径直往旁边的水沟里撞去。好不容易把摩托车拖到路面,哪还有那对狗男女的身影?
林建强不想放弃这个大好机会,以他的经验来看,恋爱中的男女最爱去的不是公园就是树林,而縣里没有小树林只有大公园,所以只要在大公园门口这么一堵,就不怕这对狗男女成为漏网之鱼。他捡起这件校服一看,发现一大片血渍,这时他的经验就用不上了,一时想不到校服上的血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把摩托车后座的箱子打开,将校服丢了进去,准备到时作为证据让林彬彬无话可说。
只要出了校门,跨上了单车,林彬彬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但见他张开双臂,不扶车把,而单车还能保持平稳。苏晓在后座见了,让他当心点,别撞上人。林彬彬回过头,露出一口大白牙,让苏晓把心放回肚子里,他林彬彬的车技可不是盖的。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欢脱的林彬彬,腹痛不禁缓解了不少。不想单车突然撞到了一块石子,车轮跳了起来,苏晓紧张地抓住他的腰,结结实实的,像摸到一块岩石,脸一红,放了下来,双手叠放在裙摆上。
林彬彬不敢再冒险,用手紧紧地抓住车把,刚才的颠簸震痛了他的屁股,他没敢问苏晓的屁股痛不痛,因为显而易见,她的屁股一定比他的更疼。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往前走就是苏晓家所在的老街,往右走是县医院,到达县医院的路上,有新华书店和报刊亭。新华书店分为上下两层,楼下一层卖手机,楼上一层卖教辅,那些小说都暂时搬进了仓库里。没有小说兜售的书店苏晓不爱去,反而常往报刊亭跑,买几份报纸几本杂志,不为看,只为翻,翻翻里面有没有全国性质的征文比赛,但翻遍了每一期的报纸,买走了每一月的杂志,除了相同的广告,并没有什么征文比赛。从那以后,苏晓的行动轨迹就成了老街到学校,加上食堂,就是三点一线。
今天的她难得没再遵循这种乏味的三点一线生活。林彬彬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因为苏晓让他直接往前走,先不去医院了,而往前走正好碰到红灯。林彬彬在地上支起一只脚,等绿灯,苏晓想下来,被他拦住了。她只好把脚踮起来,有点累,又死活踩不到踏杆。绿灯了,林彬彬提醒苏晓坐稳,然后径直往前骑去。苏晓提着裙摆把脚尽量高举,有风灌进了她的裙内,她赶紧并拢双脚,手压在上面。
车进了老街,早点摊早已撤了,老何的屋顶也只修了一半,夜里吹落在瓦片上的枯枝戳在屋顶上,整条老街空无一人,但两边的老房子却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到了苏晓家门口,林彬彬不敢进去,怕她妈误会。苏晓看了他一眼,让他快点进来。她妈这会儿不在家,一定邀集了卖山东馒头的大汉、簸箕粄店主同老何在牛肉兜汤店搓麻将。林彬彬这才敢进去,坐在凳子上,双腿并得紧紧的。看到墙上贴满了奖状,还有几张全家福,林彬彬站起来,看到照片上有苏晓从未提过的爸。苏晓换好衣服出来了,对看得发愣的林彬彬说,看够了没?
林彬彬回过头,看到苏晓换上了那件明显对女生不合身的校服,说,其实你穿校服也挺好看。苏晓没回答,跨上单车后座,林彬彬摸着头赶紧走过去,载着她原路返回。
抬脚。林彬彬大声叫道。
苏晓配合很默契,刚抬完脚,就看到车轮轧起了一阵水花。苏晓用拳头擂他,问他是不是故意的。林彬彬没说话,还在往前骑着。苏晓抬头看到林彬彬宽阔的后背被汗水打湿了,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腰上。再次回到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苏晓看到护城河的水又涨了不少,跳下车,转过头冲着林彬彬,问他想不想下去玩玩。林彬彬惦记着没做完的考卷和没背完的课文,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同意了,抬着单车走下去。
往下走有数十级石头台阶,走完台阶就来到了那扇拱形的石门,石门上写着“阳明门”三个大字,一出阳明门,就能看到石桌石凳,旁边是那棵不知树龄几何的大榕树。林彬彬把单车停好后,一眼看到了那块石碑,主动给苏晓讲那一段红色历史。苏晓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托着腮望着他。林彬彬讲着讲着就停下了,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转头去看那棵榕树,用手一指,说,你猜我能不能爬上去?
还没等苏晓回答,林彬彬的声音已经从树上传下来了。太阳出来了,苏晓把车把上的红伞撑开来,盖在头上,看到雾锁长河,两岸的凹凸型石头护栏逐渐在阳光下清晰,就像电视里见到的长城砖石一样。林彬彬看到石凳上开放的红花,说,上来啊。苏晓的脸在红伞下露出来,看了看树上的林彬彬,然后把伞放到地上,跑到树下,林彬彬已经把指甲剪得秃秃的左手伸出来了,说,小心点,你要是掉下去我可不会水。
我也不会水。苏晓拉住了他的手。
他们在树上眺望着河边的风景。白茫茫的水面,平静如镜,几只不知名的水鸟从水面掠过,惊起一阵涟漪。起风了,把水面吹出一层层皱纹,眼看就要把地上那把红伞吹到河里,苏晓着急红伞,忘了还在树上,想去捡伞,不想脚底一滑,落了下去,而那把红伞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吹落到了河面。林彬彬听到一声巨响后,才明白苏晓不见了,他赶紧去看河面,没看到苏晓的身影,只有那把红伞在河面艳丽如血。
6
林建强来到公园后,把摩托车停在了公园外,拾级而上走进了这个有山有树有花的园子。他来到每一处适合幽会的地方,但都没找到学生的踪影,在花下亲嘴的不是学生,在树下拥抱的是一对老人,在长凳上枕着男人大腿睡觉的女生也不是。
公园很大,让他的脚像绑了沙袋,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只好离开公园,去县里的网吧。找遍了每一家他所知道的网吧,但那些或打游戏,或上网聊天,或看电影的网虫,也没有一个他认识的。确实有几个身穿校服逃课的学生,但从校服上判断,不是他学校的,而是其他几所高中的学生。
林建强知道上网需要登记身份证,只要找网管报出姓名,即使同名的人有很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大海捞针。但那个染着黄头发、文着大花臂的男网管却以保护用户隐私为由,不帮他查姓名,还说只有警察有这个权限。林建强是老师不是警察,所以只好无功而返。走出网吧的时候,接到历史老师李冠英的电话,李老师在电话里很着急,但却没多说一句,只一个劲催林老师快点回来。眼看天就快黑了,想起班上还有其他学生,林建强不敢再找,骑着摩托车赶回学校。
途经那座去往学校的东门大桥时,林建强看到一群人围在桥梁护栏边,就跟往年站在桥上看两岸绽放的烟火那样。林建强把摩托车停在一边,挤到一个开阔地带,与其他围观者一起把视线放到两岸。护城河两岸的所有石凳在黄昏下都能一目了然,这时,林建强才想起逃课的学生有可能就在下面某一张石凳上,说不定此时在石凳上亲嘴拥抱的男女就是他们。但他没动,因为他发现这些人不是在看下面那对情侣,而是在看河面,旁边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大爷告诉这个年轻的男老师,下面在打捞古董。林老师没有说话,因为他不信这个老大爷的话,打捞古董不会有警察在场,更不会有身穿白衣的法医,一定是出了命案。
想到这,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人群时,护城河两岸的烟火竟然提前响了。今年的烟花来得特别早,这是护城河沿岸的高中在提前跟林建强所在的名校示威。烟火的盛放吸引了围观者的视线,这些人一个个都把头抬起来,看着烟火在空中绚烂过后成为灰烬,然后点点滴滴落到河面。林建强在灿烂的烟火中,骑着摩托车回到了学校,还没把摩托车停稳,历史老师就拖着他急急往校长办公室走去。林建强让他等一下,他要去拿一个重要的证据,李冠英等了一会儿,看到林建强手里拿着一件校服小跑过来。
他们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大门。校长把门打开后,看到是林老师,赶紧让他进来,林建强走进去后,发现林彬彬居然在里面,刚想发火,看到旁边竟还有警察,心瞬间凉了半截。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