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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里斯玛与“有灵魂的无神论者”的长成
——论《上帝存在的36个理由:虚构作品》

2019-03-18刘贻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帕斯卡尔尔登阿扎

刘贻伟

一、引言

作为哲学教授,美国当代作家丽贝卡·纽伯格·戈德斯坦(Rebecca Newberger Goldstein)的小说中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关怀。作家本人的哲学思辨意识在其幼年已见端倪。早在六岁时,戈德斯坦就对“在此处”(in here)及“在彼处”(out there)(Goldstein, et al, 2011)的问题产生了浓厚兴趣。在后来的小说创作中,她“时常关注我们是如何到达现在这样的情形,及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Lang, 2008)。类似的问题亦贯穿于她2010年出版的小说《上帝存在的36个理由:虚构作品》(36ArgumentsfortheExistenceofGod:AWorkofFiction)(下文简称《理由》)中。

《理由》采用学术著作的形式,由目录、正文、附录、致谢等组成,目录中列出了上帝存在的36条理由,每条理由自成一章,标题皆为“来自…的理由”(The Argument from…)。若仅以此观之,读者可能会误认为该小说是论证上帝存在的学术作品。但值得注意的是,故事的展开并未囿于标题的限制,除主人公卡斯和菲德利教授在哈佛举行的关于上帝是否存在的辩论这一情节外,并未过多涉及有关上帝存在与否的论证。小说附录部分是戈德斯坦“借用”卡斯所著《各式各样的宗教幻觉》里的附录,其形式与小说目录类似,但区别也显而易见。刘建华(2015)指出,附录目录里罗列的是“上帝的几乎所有的常见抽象品质,……但这些抽象品质罗列出来并不是作为证明上帝存在的理由,而是作为批判的对象”。如此看来,该小说的创作目的并非论证上帝存在那么简单。与“新无神论者”持相同哲学观点的戈德斯坦却拥有正统犹太教的家庭背景,她本人也对宗教信仰持理解态度。在她看来,宗教与理性、现代科学之间关系复杂,简单粗暴地以一方否定另一方并非明智之举。“物理学的进步和现代宇宙论中都有宗教的身影。实际上没有什么比大爆炸理论更能印证《创世纪》开篇之语的了”(Persson, 2011: 75)。《理由》这部小说就和“新无神论者”与宗教支持者间的辩论有关。戈德斯坦被有宗教信仰者和“新无神论者”间缺乏沟通的状况所震撼,她认为“小说可以帮助我们从对方的视角来理解彼此”。该小说很大程度上是一出校园喜剧,其中清晰展现了理性和信仰的碰撞,及处理二者关系时可能存在的“中庸之道”——成为一个“有灵魂的无神论者”。作者别出心裁地将此问题和文学讽刺结合起来,使读者在思考信仰与理性关系时少了几分片面和绝对,多了一些开放和包容。不同类型的卡里斯玛在“有灵魂的无神论者”长成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是解读该小说不可忽视的因素。

小说第一章,四十二岁的宗教心理学家卡斯因其专著《各式各样的宗教幻觉》的成功而成为学界和媒体的热点,被誉为“有灵魂的无神论者”(Goldstein, 2010: 5),哈佛大学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成名前后的巨大反差促使卡斯开启了思考模式,“我在此处”(here I am)的问题进入他的脑海(Goldstein, 2010: 17)。小说主要情节围绕卡斯展开,可分为现在和过去两个部分:现在部分集中在2008年2月卡斯获得哈佛聘书前后大约一周的时间;过去部分大致可追溯到二十年前,涵盖了求学、恋爱及其他对卡斯有重要影响的事件。随着阅读的深入,卡斯是如何到达“此处”的,这之前他经历了什么,到达“此处”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卡斯将作何选择,卡里斯玛在此过程中是怎样发挥作用的,对卡斯有何影响等一系列问题的答案逐一展现在读者面前。

二、庸俗化的卡里斯玛及其自我塑造

卡里斯玛(Charisma)一词源自古希腊语,公元一世纪时被早期基督教会采用并被赋予重要宗教含义:“上帝恩典的惠赐”(the gift of God’s grace)(Potts, 2009: 23)。到三世纪末,主教地位不断上升,先知在教会中失去了原有的重要作用,卡里斯玛作为宗教概念也因此从基督教会中淡出。其后许多世纪,卡里斯玛一词基本处于相对沉寂的状态。二十世纪初,马克斯·韦伯将该词引入社会学领域,这可被视为卡里斯玛世俗化的开端。自此之后,卡里斯玛一词在西方文化中被广泛使用,媒体、学术界、流行话语中都可见其身影(Potts, 2009: 1, 53)。经韦伯重新定义的卡里斯玛主要与权威、统治和领导力相关。韦伯对现代西方合法性统治类型的区分中包含了建立在对具有出色感召力的领袖人物的拥戴和信仰基础上的卡里斯玛型统治。韦伯借用的“卡里斯玛”一词,“主要是指某种特殊的人格品质,就这方面而言,被看作天资上具有超自然的、超人的或至少是极不寻常的、不是任何人都能获得的力量和特质”(杨善华、谢立中,2005: 195)。《理由》虽与社会统治类型无关,但在小说所呈现的卡斯从读大学到成名这二十多年的故事中,出现了数个对他而言具有卡里斯玛特质的人物,其中包括他在法兰克福特大学读书时的导师克拉佩尔、他的前妻帕斯卡尔及成名后遇到的女友露辛达、他母亲家乡新沃尔登的哈希德教派拉比及其子阿扎利亚等。作为卡里斯玛,这些人有的是世俗化、甚至是完全庸俗化且具有自我塑造色彩的,如克拉佩尔、帕斯卡尔和露辛达;有的则真正兼具宗教卡里斯玛和世俗卡里斯玛的特质,如拉比父子,这些人是卡斯到达“此处”必不可少的因素。随着时间的推移,卡斯逐渐认识到庸俗化的、自我塑造的卡里斯玛的虚假性,也深切体会到真正兼具宗教和世俗卡里斯玛特质的拉比父子的强大感召力。在真与假的交织中,卡斯进行着思索、感悟和选择。

卡斯大学原本读医学预科,然而大学最后一年,在听过克拉佩尔题为“为自己找到一个自我”的课后,卡斯激动异常,因为“内在生命”正是他孜孜以求的(Goldstein, 2010: 60),克拉佩尔声情并茂且富于哲理的讲演对他来说如甘霖一般及时。卡斯放弃医学,去法兰克福特大学跟随克拉佩尔读研。在卡斯看来,克拉佩尔不仅学识渊博,身为犹太教徒的他“及其一众门徒身上笼罩着一股神秘的宗教气息”(Goldstein, 2010: 59),这仿佛从另一角度佐证了克拉佩尔的卡里斯玛特质。但读研的经历和卡斯的预想大相径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克拉佩尔的崇敬逐渐退却。克拉佩尔事实上并不具备卡里斯玛型人物所应有的特质,他只是努力使自己变得像权威,像卡里斯玛型人物。即使是从韦伯开始世俗化的卡里斯玛一词,其本质含义也是一种内在的特殊品质,那些卡里斯玛型政治领袖的感召力主要是由内而外自然生发出来的。克拉佩尔却使“卡里斯玛”失去了内在品质这一关键含义,彻底将之庸俗化为一种成功学的标志,使之成为“与众不同”的同义词。在他看来,自我塑造才是成为卡里斯玛的关键。克拉佩尔在法兰克福特大学任教的情况及他对学生的态度对此有清晰反映。他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信仰、文学和价值”系的唯一教员,得到了独一无二的荣誉“最杰出的教授”,须知该校员工的最高荣誉不过是“杰出教授”而已(Goldstein, 2010: 247);他独占顶楼,享有优越的办公条件。凡此种种都证明着他的与众不同。对待学生,他也不遗余力地塑造自己的权威性。初到法兰克福特,卡斯得知他“有幸成为克拉佩尔仅有的十二个学生之一”(Goldstein, 2010: 61),其余学生年级均高于卡斯,排名第一的吉迪恩·雷文跟随克拉佩尔已有十二年。很难说克拉佩尔的十二名学生没有模仿耶稣基督的十二门徒之意。“学术或学者的正典也包含了结晶化或日常化的卡里斯玛。……一个卡里斯玛式人物只有找到一批创立出新传统或新正典的门徒,才能获得成功”(克拉克,2013:17-18)。但令人费解的是,多年以来无人在克拉佩尔指导下完成博士论文。学生之于克拉佩尔,只是用以塑造其卡里斯玛形象的工具,学生的学业、前途都要服务于此,而学生的切身利益则不在其考虑之列。学生们对此亦有察觉,吉迪恩就曾劝卡斯离开;他所举办的研讨班也不受欢迎。经过诸多事情后,卡斯对他的崇拜被消耗殆尽,换专业和逃离的愿望变得愈发强烈。但克拉佩尔对此貌似没有觉察,当他与领导因腾退多占的办公用房发生矛盾准备辞职离开时,他甚至要求卡斯作为他“唯一拣选的”“将来的”学生继续跟随他(Goldstein, 2010: 254),其口吻颇有宗教领袖选中追随者的意味,克拉佩尔之自大可见一斑。而卡斯没有继续追随他,因为卡斯最终发现了克拉佩尔所谓卡里斯玛特质的庸俗性与虚假性,他所希望的藉克拉佩尔引导来探求“内在生命”的努力也就此无果而终。

将卡里斯玛庸俗化并渴望将自己塑造成卡里斯玛的不仅是克拉佩尔,卡斯前妻帕斯卡尔和女友露辛达都有这种倾向。作为数学家的女儿,帕斯卡尔身上有一种“野蛮的确定性”(Goldstein, 2010: 27)。她对事物的认知是绝对二元对立式的,认为某件事发生就是发生了,没发生就是没发生,不存在什么“可能性”的问题。对待家人她也持一种要么是家人,要么是路人的态度:父母离婚后,随父亲生活的她坚决拒绝见她母亲,原因并非其母不称职,而是因为“父亲得到了她的全部,因而母亲就什么都得不到”(Goldstein, 2010: 25)。反之亦然。在与卡斯的生活中帕斯卡尔也完全占据主导地位。帕斯卡尔这种“野蛮的确定性”意在塑造她的绝对权威和主导性,使自己具有卡里斯玛特质。对她而言一切都是确定无疑的,只有“是”和“否”两个选项,别无他途,别人(包括其父母和丈夫)在她面前只能顺服,这种顺服甚至要深入到思维层面。深爱着她的卡斯在她患病失语时陪伴左右,不离不弃,但她病愈之后,出人意料地离开卡斯跟着为她治病的医生走了,因为该医生在她是否需要手术这件事上表现出“野蛮的确定性”(Goldstein, 2010: 29)。这与帕斯卡尔的思维方式不谋而合。但如此冷漠自私,与父母爱人都格格不入的人是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卡里斯玛特质的。露辛达与帕斯卡尔类似,也是唯我独尊,好胜心极强。研究博弈学的她甚至认为“生活经常是一场零和游戏,一个人的成功意味着另一个人的失败”(Goldstein, 2010: 32),因此,只许赢不许输就成了她的信条。得知卡斯拿到哈佛聘书后,露辛达毫不犹豫地离卡斯而去,她无法接受一个比她成就更高的卡斯。和帕斯卡尔一样,露辛达也想成为卡里斯玛式角色,她要的是绝对的主导权,卡斯只能作为陪衬来凸显她的光辉。但卡里斯玛特质须是自内而外生发出来方才真实,而不能根据自己的利益需求进行自我塑造。上述庸俗化的、虚假的卡里斯玛不仅不会使人信服,他们自身也会走向自己的反面,进行自我否定。

三、真正的卡里斯玛及其强大感召

如克拉佩尔等人那样着眼于自身利益而自我塑造的庸俗、虚假的卡里斯玛难以使人信服,那真正有向心力的卡里斯玛是怎样的呢?《理由》一书中卡斯母亲家乡新沃尔登的犹太教哈希德派拉比及其子阿扎利亚就有这样的特质。他们不仅是宗教方面的卡里斯玛,也是会众世俗生活中卡里斯玛式的领导者。“拉比犹太教是现存犹太教所有形式的基础”(所罗门,1998: 20),拉比在犹太社会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们是犹太经典的阐释者和犹太教教会的精神领袖,也是犹太社团里的导师和管理者,承担着宗教范畴以外的诸多职责。新沃尔登是由阿扎利亚的祖父二战时为躲避灾难,带着信众从欧洲来到美国建立的。可以说将会众从纳粹铁蹄下拯救出来的阿扎利亚祖父具有典型的卡里斯玛特质。卡斯母亲对家乡并无好感,卡斯因而甚少还乡。跟随克拉佩尔读书后,卡斯曾陪其去过新沃尔登两次,每次回去卡斯都会受到震撼和感染。首次还乡,拉比告诉克拉佩尔,新沃尔登重视教育。与该镇之外只有少数人从事学术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该镇各行各业的人都可参与到学术生活中来。克拉佩尔将学术研究视作利己的工具,新沃尔登则在卡里斯玛式拉比的引导下使教育和学习成为人们生活的常态,而非少数人的特权。拉比也从未有过通过学术抬高自己的想法,他一再说:“我们的所有居民,无论老幼,都是学者”(Goldstein, 2010: 155),拉比和克拉佩尔思想境界的高低可见一斑。

此外,拉比无意做不食人间烟火的宗教权威,他亦有务实的世俗化倾向,“与讨论犹太玄学著作相比,他更愿意讨论新沃尔登对供水管网和下水系统的需求”(Goldstein, 2010: 154)。他真诚关心新沃尔登的每个成员,包括生活在镇外的卡斯和对家乡偏见很深的卡斯之母。拉比认为虽然卡斯并不是按照哈希德教徒的方式成长起来的,但他仍是哈希德教徒:“你当然是哈希德教徒,你怎能否认呢?尤其当你坐在你的拉比旁边的时候”(Goldstein, 2010: 154)。拉比的话表现出他对新沃尔登成员的责任心:成员们可以选择离开,但拉比对他们的责任并不因此而中断。有学者指出:“犹太信仰的内涵远不止是宗教的涵义,反映的是一种民族意识,是由历史、语言、文学、国家、文化及共同命运所维系的民族感,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文化或文明”(徐新,2010)。拉比对其社群成员的真诚关心在微观层面体现了这样一种民族意识。与之相对,克拉佩尔缺乏的恰是这种意识。他虽熟稔犹太习俗,但缺乏民族意识和广阔关怀的支撑,形式主义地研究犹太习俗就如空中楼阁一般,是毫无意义的。不久之后卡斯和克拉佩尔再次访问新沃尔登,并参加了会众为拉比之子六岁的阿扎利亚举行的圣餐仪式。圣餐仪式隆重且充满神圣感,虔诚的会众对阿扎利亚满怀真挚热烈的崇敬之情,这是对尽职尽责、心怀民众的卡里斯玛式拉比的最高肯定。卡斯此时无法抗拒这种氛围的感染,他满含热泪,真心融入了载歌载舞的人群。也正是在此之后,卡斯与新沃尔登尤其与阿扎利亚建立了更为紧密的联系。

第三代拉比阿扎利亚将祖辈和父辈卡里斯玛式的宗教责任感和世俗关怀继承发扬。十六岁时,极具数学天赋的他得到麻省理工学院著名数学教授西奈的赏识,西奈希望他能进入麻省理工学习,他的前途一片光明。然而就在此时,噩耗传来,阿扎利亚的父亲因心脏病去世。新沃尔登的拉比一直是父子相继,如此,一道难题摆在了阿扎利亚面前:是继续学业、在数学领域大展身手,还是回乡继承父亲的职位,尽自己作为拉比传承者的责任?阿扎利亚选择了后者,勇敢地担起了从父祖、从先辈传承而来的责任。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事业前途而弃热切崇信他的会众于不顾。不仅如此,他还娶了一位拉比的女儿为妻。“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拉比才重新做回阿扎利亚,徜徉在抽象、纯理性的问题之中”(Goldstein, 2010: 344)。

“卡里斯玛式领袖具有神圣性,然而,这种神圣性不是孤立的,而是在与追随者的关系中不断得以表现和证实”(刘琪、黄剑波,2010)。诚如斯言,新沃尔登的三代拉比之所以受民众衷心拥护,并非完全得益于他们的宗教权威,更来源于他们在恪守宗教职责的同时为民众福祉所采取的相应行动。这些行动不仅体现了拉比们真正的卡里斯玛特质,也使他们在信众中的卡里斯玛形象不断加强深化。阿扎利亚的祖父带领那些在纳粹铁蹄下受难的信众来到美国建立新沃尔登,摆脱毁灭的威胁,使大部分人得以保全。在当时的环境下,其行动堪比带领受奴役的希伯来人逃出埃及到达应许之地的摩西,堪比古代那些将流散中的犹太人凝聚起来的拉比们。老拉比在追随者中获得崇高威望再自然不过了。阿扎利亚的父亲开放平和,对会众乃至对整个犹太民族都有强烈的责任感,他关心社群中的每个人,不仅尽到了拉比的宗教职责,更对会众的世俗生活殚精竭虑,努力守护他们的安宁,他是一位可敬的牧者。阿扎利亚亦是如此。他可以为信众放弃光明的学术前途,不难看出,如他的父祖和先辈一样,他是真正拥有卡里斯玛特质的人。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和行动力在三代拉比间代代相传,使得他们的卡里斯玛形象熠熠生辉,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卡斯母子就因他们的影响对新沃尔登和哈西德教派的信仰重新产生了亲近感。而这一系列品质也使三代拉比与克拉佩尔等庸俗而虚假的卡里斯玛们形成天壤之别。

四、真假交织中卡斯的感悟与选择

自大学时期起就萌生了寻找“内在生命”的卡斯在20多年间遇到了不少或真或假的卡里斯玛式人物。在与他们的交往中,卡斯不断思索,其思想和认知也发生相应变化。不知不觉中,卡斯从对假卡里斯玛的盲目崇拜中逐渐觉醒,并因真卡里斯玛的感召而变得真挚豁达,认知方式和精神境界都得以提升。二十多年后,卡斯在学界作为“有灵魂的无神论者”享有盛誉,因为他的著作“以幻觉破灭为出发点来书写宗教幻觉”(Goldstein, 2010: 5),这看似自相矛盾的称号实则体现了卡斯成熟后的智慧。

戈德斯坦在谈到该小说的创作时指出,小说对现今科学和宗教之争给予了关注(Goldstein, etc, 2011)。小说中想塑造自己卡里斯玛形象的克拉佩尔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强烈反对理性。有同样愿望的帕斯卡尔和露辛达与克拉佩尔正好相反,她们笃信理性,奉“野蛮的确定性”为圭臬。这两种人的主张看似相反,实则背后有着相同的逻辑:为了塑造自己的卡里斯玛形象,他们必须坚守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不能有丝毫妥协,以让其权威性无可辩驳。实际上,他们的坚守不完全是出于对其所信奉理念的真心认同,而更多是对坚守可能会取得的结果的执着。这种坚守有着明显的功利色彩和政治性,是庸俗化的、虚假的卡里斯玛。和卡斯就上帝存在与否在哈佛大学进行辩论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菲德利教授,之所以坚持上帝的存在也是出于同样的逻辑。他与卡斯辩论,也不是出于对上帝信仰的捍卫,而是为了自己的声誉。若赢过风头正劲的卡斯,就名利双收了。正是出于这样功利的目的,这些将卡里斯玛庸俗化、并着意塑造自己虚假卡里斯玛形象的人不仅未达到目的,还适得其反,失去了身上那点微弱的光环。卡斯与他们分道扬镳是意料之中的事。

与之相对,新沃尔登的三代拉比则为卡斯树立了正面榜样。因为他们,卡斯认识了真正的、无功利色彩的、兼具宗教性和世俗性的卡里斯玛,并且发现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间的分野并非泾渭分明,理性与信仰之间也并非不可调和。他们使卡斯明白了二元对立式思维模式的荒谬性。不管是有神论还是无神论,不管是科学还是信仰,彼此之间不是非黑即白的关系,不存在孰优孰劣的问题。一个人坚持什么观点和立场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为何坚持这样的立场,及这样的立场产生了怎样的效果。同为有神论者,三代拉比和克拉佩尔之流有本质区别;同为无神论者,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卡斯与坚持“野蛮确定性”的帕斯卡尔和露辛达也截然不同。在此期间,卡斯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对那些貌似有卡里斯玛特质的人盲目崇拜,也不再试图随便寻找一个卡里斯玛来填充自己的生活,对于真正的卡里斯玛,他发自内心地敬佩并接受。这种转变在其职业选择和情感生活上表现尤为明显。

首先,放弃追随克拉佩尔后,卡斯转而研究宗教心理学。该学科搁置了上帝存在与否的争论而侧重于研究各种各样的宗教经验。上帝的存在是有争议的,但宗教经验的存在和影响却是无法否定的,并且宗教经验是个体化的,多种多样的,不存在一种高于其他经验的、具有绝对权威的宗教经验。宗教心理学是一门融合了科学与信仰、不走极端、开放包容的学科,这与二十年后卡斯的状态不谋而合。同时因受到拉比的感召,卡斯一家对新沃尔登和哈希德派犹太教重新产生了亲近感,而且在数次参加宗教仪式时深受感染,这与他们最初对新沃尔登的拒斥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对家乡和哈希德犹太教的认知也有了巨大提升。此外小说结尾点明了卡斯的情感归宿。如上所述,在与帕斯卡尔的婚姻中和与露辛达的恋爱中,卡斯将她们视为卡里斯玛式权威。而二十年前卡斯的初恋女友罗兹之所以拒绝卡斯的求婚,是因为那时卡斯刚离开克拉佩尔,在罗兹看来卡斯向她求婚是为了填补克拉佩尔留下的空白,也就是说那时卡斯将她也视作卡里斯玛了。二十年后的卡斯今非昔比,他要的是和他有共鸣、能共同生活的伴侣,而不是用来崇拜的权威。因而他与罗兹在第三次回乡时相遇并最终走到一起。凡此种种都是卡斯这位卡里斯玛追随者在与真假卡里斯玛交织往来中所得到的真切感悟和做出的正确选择。

五、结语

作为“有灵魂的无神论者”,卡斯摒弃了帕斯卡尔和露辛达等鼓吹理性者的那种“野蛮的确定性”,也摒弃了克拉佩尔那种功利性的宗教信仰。这两种人机械、自私,只想树立自己的权威而不顾其他,他们就像无灵魂的机器。三代拉比虽为宗教权威,但却平和开放,大公无私,有责任感,可亲可敬,他们对会众的世俗生活也予以足够关注,他们是真正的“有灵魂的有神论者”。卡斯的选择与他们的感召密不可分。作为“有灵魂的无神论者”,卡斯发现了处理信仰和无神论关系的“中庸之道”。融合信仰和无神论需要智慧与包容,卡斯做到了。但他并未简单地将两个貌似矛盾的概念进行叠加,作为无神论者,他敬佩那些真正的宗教信徒,对宗教经验的重要性表示肯定。他异中求同,融合不同思想中的精华。他没有纠结于表面的孰是孰非,更没有为一己之利而死钻牛角。“有灵魂的无神论者”之于卡斯,可谓实至名归,卡斯已然到达了他曾经向往的“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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